摘要:风吹起大红的盖头,露出一角冰冷的空气。周围的喜乐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窃窃的私语,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我的脸上,扎在我沈家百年的清誉上。
大婚之日,我的夫君,镇北将军顾晏平,牵着他的妾,从正门走了进去。
我,沈太傅的嫡长女,当朝太后的亲侄女,穿着一身繁复的凤冠霞帔,被堵在了将军府的侧门。
风吹起大红的盖头,露出一角冰冷的空气。周围的喜乐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窃窃的私语,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我的脸上,扎在我沈家百年的清誉上。
我的陪嫁丫鬟青雀,气得浑身发抖,眼圈通红,死死攥着我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哭腔:“小姐……这……这欺人太甚!”
我抬手,轻轻按住她的手背,那冰凉的触感让她一愣。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座精雕细琢的玉像。我能感觉到父亲站在不远处,他那向来挺直的脊梁,在暮色中微微佝偻。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定是痛心、愤怒,却又因我而极力隐忍。
这就是我选的夫君。那个在琼林宴上,不畏皇权,直言边疆之苦,让我心生敬佩的男人。那个曾托人送来一枝塞外红梅,附言“赠卿一枝春”的男人。
原来,他的春,不止我一枝。
“让夫人从侧门进吧。”管家那干涩又尴尬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敢看我的闪躲。
顾晏平,你甚至不愿亲自来对我说一句话。
我听到人群中有人低声议论,说那个被他牵进去的女子叫柳素素,是他的青梅竹马,曾为他挡过一刀,是他心尖上的人。所以,即便她出身低微,无名无分,他也要在成亲之日,给她一个天大的体面。
用我的脸面,去成全他的情深义重。
我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亲手抚平了嫁衣上被风吹起的褶皱。然后,我抬起头,隔着朦胧的盖头,望向那扇为我洞开的,象征着卑微与屈辱的侧门。
“青雀。”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自己,“扶我进去。”
青雀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我一步一步,走得极稳,仿佛脚下不是冰冷的石板路,而是通往无上荣耀的红毯。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我知道,从我踏入这扇侧门开始,沈晚音这个人,就已经死过一次了。
新房里,红烛高烧,映得满室辉煌。
我独自一人,端坐在床沿,从黄昏到深夜。桌上的合卺酒,已经凉透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
顾晏平走了进来。他没有看我,径直走到桌边,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杯子被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素素她……身子弱,今晚我得陪着她。”他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却没有半分愧疚。
我没有动,也没有掀开盖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似乎有些意外我的平静,沉默了片刻,又道:“今日之事,委屈你了。但素素她不一样,她是为了我才……”
“将军。”我打断了他,声音穿透红色的盖头,清晰而冰冷,“今日之事,不是委屈。是羞辱。”
他猛地转过身,我能感觉到他灼人的视线落在了我的盖头上。“沈晚音,我知道你出身高贵,知书达理。素素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我以为你会懂。”
“我懂。”我轻轻地说,“我懂礼义廉耻,懂三纲五常,懂何为妻,何为妾。将军在沙场之上保家卫国,是大英雄。可英雄,就能把国法家规踩在脚下吗?”
我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语气也硬了起来:“我顾晏平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当年若不是素素,我早就死在流匪的刀下了!我答应过她,有我一口饭吃,就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所以,就让我来受这天大的委屈?”我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笑声里满是悲凉,“将军,你欠她的,是救命之恩。你欠我的,是明媒正娶的结发之仪。一码归一码,你用对我的羞辱去报答她的恩情,这算什么道理?”
“你!”他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我能想象他此刻涨红了脸,双拳紧握的模样,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害怕。心死之后,再无畏惧。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我幽幽地叹了口气,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将军,你今日让她走的不是一道门,而是你亲手斩断的,我们之间本该有的夫妻情分。”
他愣住了,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决绝的话。
我缓缓抬手,自己掀开了盖头。烛光下,我看着他英俊却带着薄怒的脸,平静地说:“将军既然心有所属,今夜便去陪她吧。只是,从今往后,这间正房,也请将军不要再踏足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径直走到梳妆台前,开始一件一件地,卸下那重逾千斤的凤冠。镜子里,我的脸白得像纸,眼神却亮得惊人。
顾晏平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难辨。良久,他一言不发,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去。
门被重重地关上,震落了烛台上的一点烛灰。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地,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迅速隐没在唇边,又苦又涩。
【第一章】
次日清晨,按规矩,是我这个新妇给府中长辈敬茶的时候。
将军府没有长辈,顾晏平父母早亡,只有一个远房的叔父在老家。所以,这杯茶,名义上是敬给夫君,实际上,却是妾室敬给主母。
青雀为我梳妆时,手都是抖的。“小姐,那柳氏……今日定会来。您……”
我看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淡淡道:“该来的,总会来。”
我选了一件湖蓝色的常服,素雅,却不失正室的气度。没有佩戴任何过于华丽的首饰,只在发髻上簪了一支白玉簪,温润内敛。
主厅里,顾晏平已经坐在了主位上,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他身边空着一个位置,是留给我的。
我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他身上的酒气已经散去,换上了一身玄色劲装,更显得身姿挺拔,气势逼人。他没有看我,目光直视着前方。
下人们端上了茶。
我端起茶杯,盖子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从容优雅,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柳素素来了。
她穿着一身樱粉色的罗裙,外面罩着一件白色的软毛斗篷,越发显得身形纤弱,楚楚可怜。她的脸上未施粉黛,却比浓妆艳抹更动人心魄。她走到厅中,先是怯生生地看了一眼顾晏平,然后才将目光转向我,盈盈一拜。
“妹妹……素素,见过姐姐。”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索的颤抖,仿佛受惊的小鹿。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顾晏平的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道:“还不见过夫人!跪下,敬茶!”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却更像是在维护她。
柳素素眼圈一红,泫然欲泣,却还是顺从地跪了下来,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盘,高高举起。“请夫人……喝茶。”
青雀站在我身后,气得指甲都快掐进了掌心。
我慢慢地放下自己的茶杯,目光从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滑到她高举的茶盘上。那双手,白皙纤细,不像做过粗活的样子。
“妹妹的手,真好看。”我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
柳素素一愣,顾晏平也诧异地看向我。
我笑了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听闻妹妹曾为将军挡过刀,想来伤口定是很深了。不知伤在何处?可否让姐姐瞧瞧,也好让府医配些上好的祛疤膏药来。”
柳素素的脸色瞬间白了。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茶盘里的水晃了一下。
顾晏平的脸沉了下来。“沈晚音!你什么意思?”
“夫君莫急。”我转向他,笑容不变,“我只是关心妹妹的身体。毕竟,这救命之恩大过天,我身为将军府的主母,自然要替将军好好感谢妹妹。若是妹妹身上留了疤,岂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失职?”
我的话,字字句句都占着理,让他无法反驳。
柳素素跪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她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说话。
大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滞。下人们都低着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过了许久,她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多谢……夫人关心。伤……伤在后背,早已好了。”
“哦?后背?”我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原来是在后背。我竟一直以为,是伤在了手上或是臂上呢。毕竟,舍身挡刀,总是下意识用手去挡的。看来妹妹果非常人,竟是用后背去迎那刀锋,当真是……勇气可嘉。”
“沈晚音,你够了!”顾晏平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我,“素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用不着你在这里阴阳怪气!”
他紧张了。他为她紧张了。
我心中一片冰凉,脸上却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将军息怒。我不过是好奇罢了。来人,”我转向一旁的管家,“去请府医来,为柳姑娘好好瞧瞧后背的伤。万不能慢待了我们将军府的恩人。”
“不必了!”柳素素突然尖声叫道,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低下头,用手帕捂住嘴,发出一连串柔弱的咳嗽声,“咳咳……夫人,素素身子不适,怕是……怕是惊扰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她一边咳,一边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无助地望着顾晏平。
顾晏平立刻心疼起来,大步走过去,亲自将她扶起,柔声安慰:“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身子弱,快起来。”然后,他转过头,用一种极其失望和冰冷的眼神看着我,“沈晚音,我本以为你是个大度的女人。没想到,你竟如此刻薄善妒,连一个病人都不放过。”
我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茶是好茶,入口却满是苦涩。
我看着他将柳素素护在怀里,看着她靠在他胸前,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得意的微笑。
原来,这才是他们送给我的第二份大礼。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负责惹人怜爱,一个负责兴师问罪。他们要的,不止是我的屈辱,更是要坐实我“妒妇”的恶名,让我在这将军府里,彻底孤立无援。
我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将军说得是。”我缓缓站起身,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确实刻薄善妒。所以,这杯妾室茶,不喝也罢。”
说完,我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们一个决绝的背影。
【第二章】
我在将军府的日子,过得像一口深井。外面阳光明媚,鸟语花香,都与我无关。井底,只有我,和无边无际的冷。
我住的正房“晚音阁”,渐渐成了府里的禁地。除了青雀和几个从沈家带来的下人,几乎无人踏足。府里的中馈,本该由我这个主母掌管,但顾晏平以我“初来乍到,不熟府务”为由,将管家权交给了柳素素。
于是,柳素素住的“听雨轩”,日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而我这里,门可罗雀。
下人们都是看人下菜碟的。起初,他们还对我保持着表面的恭敬,但渐渐地,那恭敬就变得敷衍起来。我的份例,时常被克扣。送来的炭火是潮的,点不着;送来的饭菜是凉的,难以下咽。
青雀气不过,跑去找厨房理论,却被管事婆子几句话就顶了回来:“哎哟,青雀姑娘,您可真是冤枉我们了。这天寒地冻的,从大厨房到晚音阁路途遥远,饭菜凉了也是难免的。至于这炭火,整个京城今年都缺好炭,我们也是没办法呀。柳姑娘那边身子弱,将军特意吩咐了,要紧着她先用。夫人身子康健,想来不会跟一个病人计较吧?”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把所有责任都推得干干净净。
青雀气得哭着跑回来,跟我学了一遍。我正在临摹一幅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听到这些,握着笔的手,只是微微一顿。
“小姐,她们……她们太过分了!”青雀哽咽道,“这哪是主母该过的日子!简直比府里的下人还不如!”
我放下笔,走到窗边。窗外,一株腊梅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散发着清冷的香气。
“哭什么。”我看着那株梅花,轻声说,“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它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我转过身,看着青雀,“从明天起,我们自己开小厨房。食材让府里按份例送,他们敢送不好的,就记下来。炭火也是,每日送来多少,是干是湿,都给我一一记在账上。”
“记下来……又有什么用呢?”青雀不解地问,“将军的心都在那个身上,根本不会为我们做主的。”
“做主?”我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我从不指望他。青雀,你要记住,求人不如求己。我们不争,不抢,但属于我们的东西,一分一毫都不能少。他们现在给我们的每一分轻慢,将来,我都会让他们加倍还回来。”
我的眼神,让青雀停止了哭泣。她看着我,仿佛看到了当年在沈府,那个教她读书写字,沉静又有力量的小姐。
“是,小姐,奴婢记住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晚音阁的日子,悄然发生了变化。我们不再理会外面的风言风语,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我每日读书、写字、弹琴、下棋,将沈家女儿该有的教养,一一拾起。青雀则带着两个小丫鬟,将小厨房打理得井井有条。
府里送来的食材不好,我们就自己动手,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小块菜地,种上些青菜萝卜。炭火潮湿,我们就把它劈开,在太阳底下晾晒。没有热汤,我们就自己架起炉子,煨一锅暖暖的鸡汤。
日子虽然清苦,心却渐渐静了下来。
这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修剪一盆兰花,顾晏平却突然来了。
他似乎是刚从军营回来,还穿着一身风尘仆仆的铠甲,脸上带着一丝疲惫。这是自那日敬茶不欢而散后,他第一次踏足晚音阁。
他看着院子里晾晒的木炭,和角落里那片小小的菜地,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沈晚音,你这是在做什么?故意做给谁看?是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看我顾晏平的笑话,说我苛待了太傅的千金吗?”
我放下手中的剪刀,用帕子擦了擦手,平静地看着他。“将军多虑了。我只是觉得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自给自足,乐在其中。”
我的平静,似乎又一次激怒了他。他觉得我这是在无声地抗议,是在打他的脸。
“乐在其中?”他冷笑一声,指着那些木炭,“堂堂将军夫人,亲自劈柴种菜,传出去像什么话!你沈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脸面?”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将军,我的脸面,不是在我劈柴种菜的时候丢的,而是在大婚之日,你让我走侧门的时候,就已经被你亲手撕碎了。”
“你……”他再次语塞,英俊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恼怒的红晕。
就在这时,听雨轩的丫鬟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神色慌张:“将军!不好了!柳姑娘……柳姑娘她……她晕倒了!”
顾晏平的脸色瞬间大变,再也顾不上与我争执,转身就朝外大步走去,一边走一边急切地问:“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倒?快去请太医!”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焦急离去的背影,心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闷得透不过气来。
青雀从屋里出来,愤愤不平地说:“又是这招!除了晕倒就是咳嗽,她还会不会点别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回屋里,重新拿起那支笔。宣纸上,一个“忍”字,力透纸背。
可是,忍,真的有用吗?
我开始怀疑,我的退让和隐忍,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软弱可欺。
晚上,青雀去大厨房取晚饭的份例食材,回来时,眼圈又是红的。
“小姐,今日的份例,厨房说……说柳姑娘病了,要炖补品,好的食材都送到听雨轩去了,只给了我们一些剩菜。”
我正在看书,闻言,慢慢地合上了书卷。
“青雀。”我抬起头,目光沉静如水,“去,把我们小厨房里最好的那只老母鸡炖上。再把我爹前几日托人送来的那支百年人参,切三片放进去。”
青雀愣住了:“小姐,那人参……是太傅给您补身子的,何其珍贵!给那个,太便宜她了!”
“谁说是给她的?”我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深意,“这鸡汤,是给我自己补身子的。只不过……待会儿,你亲自去一趟听雨轩,就说我听闻柳姑娘病了,于心不忍,特意送一碗鸡汤过去,让她补补身子。”
青-雀更糊涂了,但还是听话地去办了。
一碗浓得化不开的鸡汤,被送到了听雨轩。
半个时辰后,我的晚音阁,被一群气势汹汹的家丁围住了。
顾晏平一脚踹开我的房门,双目赤红,像一只要吃人的野兽。他身后,柳素素被一个丫鬟扶着,脸色惨白,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沈晚音!”顾晏平指着我,声音嘶哑,充满了滔天的怒火,“你好狠毒的心!素素好心喝你送来的鸡汤,你竟然在汤里下毒!”
【第三章】
“下毒?”
我端坐在桌前,手里正捏着一粒白色的棋子,准备落下。听到他的指控,我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仿佛他说的,是与我毫不相干的事。
“将军可有证据?”
“证据?”顾晏平怒极反笑,他指着身后虚弱不堪的柳素素,“素素吐了血,太医正在赶来的路上,这就是证据!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柳素素配合地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人软软地倒在丫鬟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将军……不……不关姐姐的事,许是……许是我身子太虚,不受……不受这般大补……”
她这番话,看似在为我开脱,实则句句都在坐实我的罪名。
我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心中冷笑。这出戏,演得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既然柳姑娘自己都说是不受补,将军又何必如此动怒?”我将手中的棋子轻轻放回棋盒,发出“嗒”的一声脆响,“我好心送汤,反倒成了下毒之人。这世间的道理,真是越来越难懂了。”
“你还敢狡辩!”顾晏平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沈晚音,我真是看错了你!我以为你只是骄纵,没想到你竟恶毒至此!来人,把她给我关进柴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青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抱住顾晏平的腿:“将军饶命啊!我家小姐是冤枉的!那鸡汤……那鸡汤我也尝过的,根本没有毒啊!”
“你一个下人,懂什么!”顾晏平一脚踹开青雀,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把这个刁奴也一起关进去!”
我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但我没有挣扎,也没有求饶。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顾晏平,你会后悔的。”
“后悔?”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最后悔的,就是娶了你!”
说完,他猛地一甩,将我甩开。我踉跄了几步,撞在桌角上,腰间传来一阵剧痛。
两个粗壮的婆子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我。
我没有反抗,只是在经过柳素素身边时,停下了脚步。我凑到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这出苦肉计,演得不错。可惜,假的真不了。你以为你赢了,但好戏,才刚刚开始。”
柳素素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她抬起头,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
我笑了笑,被婆子们推搡着,走出了晚音阁。
柴房阴暗潮湿,堆满了杂物,散发着一股霉味。我和青雀被关了进去,门从外面被锁上了。
“小姐,都怪我,是我没用,保护不了您。”青雀靠在墙角,泣不成声。
我扶起她,替她擦去眼泪,轻声说:“不怪你。是我太天真,以为退让可以换来安宁。现在我明白了,对付豺狼,只能用猎枪。”
我走到柴房唯一的小窗前,窗外,月光如水。
我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父亲的身影。他曾教我,“为女子,当有傲骨,不依附,不攀缘。”又教我,“遇事,当沉着,观其变,而后动。”
父亲,女儿不孝,让您蒙羞了。但女儿向您保证,沈家的女儿,绝不会任人欺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柴房的门被打开了,一道刺眼的光照了进来。
管家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地看着我,躬身道:“夫人,太医来了。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我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衫,挺直了脊背,走了出去。
回到主厅,气氛比刚才更加凝重。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正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顾晏平的脸色,比锅底还黑。柳素素则坐在一旁,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我一走进去,顾晏平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射了过来。
“你到底在汤里放了什么?”他咬着牙问。
我没有理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位老太医,温和地问:“太医,请问柳姑娘的身体,究竟是何病症?”
老太医擦了擦额头的汗,看了一眼顾晏平,又看了一眼我,支支吾吾地说:“回……回夫人的话,柳姑娘她……她并非中毒。”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顾晏平一把揪住太医的衣领,怒吼道:“胡说!她明明吐了血,怎么会不是中毒!”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老太医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解释道,“柳姑娘吐出的……并非是血,而是……而是用某种红色植物的汁液混合了蜂蜜,伪造出来的假象。至于她的晕厥,老朽……老朽也查不出病因,只诊出她气血两虚,应是……应是受了惊吓所致。”
顾晏平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松开手,缓缓转过头,看向柳素素。
柳素素的脸,“唰”的一下,血色尽失。她慌乱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地说:“不……不是的……将军,你听我解释……我……我只是……”
“够了。”
我冷冷地开口,打断了她的辩解。
我走到顾晏平面前,看着他那张写满了震惊、愤怒和困惑的脸,一字一句地,清晰无比地说:
“将军,现在,你还要关我柴房吗?”
【第四章】
顾晏平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精彩纷呈。
他看看我,又看看面无人色的柳素素,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真相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他引以为傲的信任和维护,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将军……我……我不是故意的……”柳素素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我怕姐姐不喜欢我,怕你会因为姐姐而冷落我……我才……我才想出这个笨办法,想让你多心疼心疼我……”
她哭得肝肠寸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若是从前,顾晏平恐怕早已心软,将她揽入怀中好生安慰了。但此刻,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一丝……厌恶。
“所以,你就陷害夫人?”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想陷害姐姐!”柳素素拼命摇头,“我只是……只是想让你多陪陪我……”
我看着这场可笑的闹剧,心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这就是我托付终身的男人,识人不清,黑白不分。为了一个满口谎言的女人,他可以肆意羞辱自己的发妻。
“够了。”我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管家。”
一直躬身站在角落的管家,一个激灵,连忙上前:“夫人在。”
“将军府的家规,诬陷主母,该当何罪?”
管家额头上的冷汗冒了出来,他偷偷瞥了一眼顾晏平,结结巴巴地说:“回……回夫人,按……按家规,当……当杖责三十,发卖出府。”
柳素素听到“发卖出府”四个字,身体猛地一颤,哭声都停了。她惊恐地望着顾晏平,哀求道:“将军!晏平哥哥!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为你受过伤,你答应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
她终于喊出了那声久违的“晏平哥哥”。
顾晏平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不忍。
我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决定。这是我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是选择维护家规,还是继续为了所谓的“恩情”,践踏一切。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顾晏平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疲惫。他挥了挥手,对柳素素说:“你……先回听雨轩去,禁足一月,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门。”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偏袒。
杖责三十,发卖出府,变成了不痛不痒的禁足一月。
我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将军真是……赏罚分明。”我轻轻地鼓了鼓掌,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顾晏平的脸涨得通红,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乞求:“晚音,她……她毕竟为我受过伤,我不能……”
“不能忘恩负义,是吗?”我替他说完了后半句。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顾晏平,你最大的毛病,不是蠢,而是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在报恩,其实你是在用你的愚蠢,亲手毁掉所有人的安宁。”
“你所谓的救命之恩,究竟是真是假,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我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了顾晏平的头顶。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般。
而一旁的柳素素,则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叫道:“你……你胡说八道!我为将军挡刀,军中许多将士都看见了!你休要血口喷人!”
“是吗?”我转向她,目光如炬,“很多人看见你为将军挡刀,可有人看见你的伤口吗?你口口声声说伤在后背,为何连太医都不敢让瞧?柳素素,你敢不敢,现在就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太医为你验伤?”
柳素素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到了顾晏平的身后,瑟瑟发抖。
顾晏平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不是傻子,我的话,太医的诊断,柳素素的反应,已经让他心中的天平,发生了剧烈的倾斜。他开始怀疑了。怀疑这个他用尽一切去维护的“救命恩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他。
“我……”柳素素还想辩解。
“不必说了。”顾晏平打断了她,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疲惫和失望,“都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没有再看柳素素一眼,也没有看我,只是失魂落魄地坐在主位上,像一尊瞬间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
我带着青雀,转身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
回到晚音阁,青雀终于忍不住,兴奋地说:“小姐,您太厉害了!看那柳氏以后还敢不敢作妖!将军也终于看清她的真面目了!”
我摇了摇头,走到书案前,铺开了纸。
“不,他没有。”我说,“他只是开始怀疑。从怀疑到认清,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而我,已经没有耐心,再陪他走下去了。”
青雀愣住了:“小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提起了笔。这一次,我写的不是字,而是一封信。
一封,写给我远在宫中,身为太后的姑母的信。
我将大婚之日的羞辱,将柳素素的陷害,将顾晏平的偏袒,一五一十,尽数写下。我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在信的结尾,我只写了一句话:
“女儿不孝,有辱门楣,恳请姑母,为晚音做主,准我……和离。”
写下“和离”二字时,我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这潭浑水,我不想再蹚了。这座牢笼,我不想再待了。顾晏平的情深义重,柳素素的楚楚可怜,都与我无关了。
我沈晚音,生来高贵,不是非要依附男人才能活。
我将信封好,交给了最信任的家仆,让他连夜送出。
做完这一切,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清冷的夜风吹了进来,吹散了满室的沉闷。
天边,一轮明月,皎洁如霜。
【第五章】
信送出去后,将军府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顾晏平一连数日没有再出现。他把自己关在了书房,或是终日泡在军营,仿佛在逃避着什么。听雨轩的大门紧闭着,柳素素被彻底禁足,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府里的下人们,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不再敢克扣我的份例,见到我和青雀,都远远地躬身行礼,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和探究。
那场“毒鸡汤”的风波,像一块巨石投进湖心,虽然涟漪渐渐散去,但湖底的淤泥,却被彻底搅了起来。府里开始流传起各种各样的闲话,有说柳姑娘心机深沉,陷害主母的;也有说将军被美色所惑,识人不清的。
我对此,一概不闻不问。
我依然每日读书写字,弹琴种花。只是心境,已与之前截然不同。从前的隐忍,是为了求得一线生机;如今的平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蓄势待发。
这日午后,我正在院中给兰花浇水,父亲竟亲自登门了。
看到父亲清瘦而威严的身影出现在晚音阁的门口,我的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自出嫁后,这是父亲第一次来看我。
“爹。”我放下水壶,快步迎了上去。
父亲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然后又环视了一下这个清冷的院子,眉头微微皱起。他没有多问,只是沉声道:“进去说。”
青雀有眼色地奉上茶,然后带着其他下人退了出去。
“瘦了。”父亲看着我,吐出了两个字。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索的心疼。
就这两个字,让我瞬间破防。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父亲面前,都土崩瓦解。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怕他看到我眼中的红。
“女儿……还好。”我低声说。
父亲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太后派人送来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那正是我写给姑母的信,只是信封已经打开,显然父亲已经看过了。
“胡闹!”父亲的语气严厉了起来,“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和离’二字,是你能随便说的吗?传出去,你让沈家的脸面往哪里搁?让你自己以后如何自处?”
我咬着唇,没有说话。我知道,以父亲的古板和对家族名誉的看重,他绝不会同意我和离。
“顾晏平是混账!”父亲重重地一拍桌子,茶杯都震得跳了一下,“但他手握重兵,是国之栋梁。你身为他的妻子,当以大局为重,好生规劝,助他走上正途,而不是一气之下,就要分道扬镳!”
“规劝?”我抬起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爹,女儿规劝了。女儿忍了,也让了。可结果呢?结果是他为了一个妾,在大婚之日让我走侧门,是为了一个妾,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将我关进柴房!女儿的退让,在他眼里只是软弱!女儿的道理,在他心里一文不值!爹,您教我做人要有傲骨,可在这将军府,我的傲骨,快要被磨平了!”
我一口气将所有的委屈都吼了出来,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父亲看着我,愣住了。他或许从未见过我如此失态的模样。在他眼中,我永远是那个最沉静、最懂事的女儿。
他眼中的严厉,渐渐被心疼和无奈所取代。他伸出那只布满薄茧的手,想要像小时候一样摸摸我的头,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痴儿……是爹……把你教得太好了。”他喃喃地说,“爹教你君子之道,却忘了这世上,多的是小人。爹教你以理服人,却忘了有些人,根本不讲道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看着窗外那株傲然独立的腊梅。
“你想好了?”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想好了。”我擦干眼泪,语气坚定。
“不后悔?”
“绝不后悔。”
父亲沉默了良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
“罢了。”他终于开口,声音苍老了许多,“我沈家的女儿,金枝玉叶,不是用来给人作践的。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天塌下来,有爹给你顶着。”
我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这一次,不是委屈,而是感动。
我的父亲,这个古板了一辈子的老头子,这个把家族名誉看得比命还重的老头子,最终,还是选择站在我这边。
“爹……”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别哭了。”父亲转过身,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太后那边,我会亲自去说。你只需记住,无论何时,沈府,永远是你的家。”
说完,他不再多言,大步离去。
我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心中百感交集。
我知道,父亲这一去,要面对的,将是整个朝堂的风言风语,是皇家的压力,是同僚的侧目。但他,为了我,义无反顾。
我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沈晚音,你不能再软弱了。为了父亲,为了沈家,为了你自己,这一仗,你必须打得漂亮。
【第六章】
(第三人称视角)
慈安宫内,檀香袅袅。
当朝太后,沈晚音的亲姑母,正手持一串蜜蜡佛珠,闭目养神。她穿着一身暗紫色的常服,虽已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宜,依旧风韵不减,眉宇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大太监李德全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将一封密信呈上。
“太后,沈太傅求见,并托老奴将此信呈给您。”
太后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看似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道精光。她没有立刻去接那封信,而是淡淡地问:“是为晚音那孩子的事?”
“是。”李德全低声道,“太傅说,请太后……看过信再定夺。”
太后这才伸出手,接过信。信封上的火漆完好,是晚音亲手封的。她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随着信纸的展开,太后的脸色,越来越沉。当她看到“恳请姑母,为晚音做主,准我和离”那句话时,她的手猛地一抖,信纸飘然落地。
“混账!”
太后霍然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串蜜蜡佛珠被她狠狠地摔在地上,珠子四散滚落,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德全和宫人们吓得“扑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哀家捧在手心里的明珠,沈家百年的清誉,竟被一个武夫如此作践!”太后的声音里充满了滔天的怒火,“大婚之日,让正妻走侧门,让贱妾登堂入室!这是在打谁的脸?这是在打哀家的脸!是在打整个皇家的脸!”
她来回踱着步,脸上的怒气,让整个宫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还有那个叫柳素素的!区区一个妾室,竟敢构陷主母!顾晏平更是昏聩至极!宠妾灭妻,黑白不分!哀家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同意将晚音许配给这种人!”
李德全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了。他知道,太后是真的动怒了。沈晚音不仅是她的亲侄女,更是她一手教养长大的,情同母女。如今侄女受了天大的委屈,她这个做姑母的,怎能不怒?
“传沈太傅进来。”太后发泄了一通,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但声音依旧冰冷。
很快,沈太傅被引了进来。他对着太后行了大礼。
“臣,参见太后。”
“兄长,请起。”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太后还是习惯称呼沈太傅为兄长,“信,哀家看了。晚音受的委屈,哀家也知道了。”
沈太傅站起身,神色黯然:“是臣教女无方,让太后和皇家蒙羞了。”
“这不怪你,也不怪晚音。”太后摆了摆手,重新坐下,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是那顾晏平欺人太甚!他以为他手握兵权,屡立战功,就可以目无王法,为所欲为了吗?”
“太后,”沈太傅躬身道,“晚音那孩子,性子刚烈,提出了和离。臣……臣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毕竟,和离于女子名节有损,且顾晏平……毕竟是镇北将军,此事一旦闹大,恐对朝局不利。”
太后冷笑一声:“从长计议?兄长,你还想让晚音在那吃人的地方待多久?名节?我沈家的女儿,难道还要靠一个男人的施舍来保全名节吗?至于朝局,他顾晏平是国之栋梁,难道我沈家就不是国之基石了?文官武将,向来需要制衡。他若以为军功可以压过一切,那便是大错特错!”
太后的这番话,让沈太傅心中一凛。他明白了,太后想的,已经不仅仅是为侄女出气,更是要借此事,敲打一下日益骄纵的武将集团。
“那……依太后之意?”
太后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晚音要和离,哀家准了!我沈家的女儿,不受这等窝囊气!”
“但是,”她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更加冰冷,“就这么轻易地和离,太便宜他们了。顾晏平不是最看重那个贱妾的‘救命之恩’吗?哀家倒要看看,那恩情,是真是假!他不是要为了那个贱妾,践踏礼法吗?哀家就要让他亲眼看看,践踏礼法的下场是什么!”
她转向李德全,沉声吩咐道:“李德全,传哀家懿旨。派内廷卫,即刻前往镇北将军府,将那个叫柳素素的,给哀家带进宫来!哀家要亲自审一审,她那后背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另外,”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去查!给哀家彻查!当年顾晏平遇袭的所有卷宗,所有的人证,一个都不能放过!哀家要知道,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李德全领命,迅速退了出去。
沈太傅看着太后眼中那不容置喙的决断,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在京城掀起。而风暴的中心,就是那座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暗流汹涌的镇北将军府。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自己的女儿,终究还是不像她表面看上去那么柔顺。她的骨子里,继承了沈家和皇家最刚硬的那部分。
也好。
在这吃人的世道,太过柔顺,只会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第七章】】
内廷卫的动作,快如闪电。
就在太后懿旨下达的半个时辰后,一队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内廷卫,包围了镇北将军府。
为首的,是内廷卫指挥使,张承。一个面容冷峻,眼神如鹰的男人。
他手持太后懿旨,在将军府大门前,朗声道:“太后懿旨,镇北将军顾晏平、夫人沈氏、妾柳氏,及府中管家下人等,速到正厅接旨!”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
正在书房中枯坐的顾晏平,听到声音,猛地站了起来。他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当他赶到正厅时,我,柳素素,以及府中所有下人,都已跪在地上。柳素素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
我跪在人群的最前面,脊背挺得笔直。我知道,我等的人,来了。
顾晏平走到我身边,也跪了下来,沉声道:“臣,顾晏平,接旨。”
张承展开黄色的卷轴,用他那特有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太后诏曰:兹闻镇北将军府内,宠妾灭妻,礼法不彰,致使沈氏女蒙羞,皇家颜面受损,哀家甚为痛心。妾柳氏,心术不正,构陷主母,其罪当诛。然念其曾于将军有‘救命之恩’,特召其入宫,由哀家亲自验其伤处,以辨真伪。若为真,则赏;若为假,则惩!另,镇北将军顾晏平,治家不严,识人不明,停职反省一月,闭门思过。钦此!”
懿旨读完,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顾晏平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停职反省,闭门思过,这对于一个视军功为生命的武将来说,是何等的羞辱!
而柳素素,则在听到“入宫验伤”四个字时,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可惜,这一次,没有人再心疼她。两个膀大腰圆的内廷卫婆子走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她,就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向外拖去。
“不……不要……将军救我!晏平哥哥救我!”柳素素在被拖出大厅的瞬间,惊恐地醒了过来,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顾晏平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被张承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将军,请自重。”张承淡淡地说,“太后的懿旨,无人敢违。”
顾晏平的身体僵在原地,他眼睁睁地看着柳素素被拖走,看着她绝望的眼神,他握紧的双拳,青筋暴起。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在皇权面前,他引以为傲的军功,不堪一击。
我从始至终,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平静地叩首:“臣媳,谢太后恩典。”
张承收起懿旨,走到我面前,躬身道:“夫人,太后还有一封私信,让属下亲手交给您。”
我接过信,信封上,是姑母熟悉的字迹。
张承带着内廷卫,押着柳素素,如潮水般退去。
整个将军府,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顾晏平还跪在地上,失魂落魄,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我站起身,拆开了姑母的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音儿,女子立世,当断则断。姑母为你备下了一份大礼,明日午时,自会送到。”
一份大礼?
我看着信,心中有些疑惑。
那一夜,顾晏平没有回书房,也没有去任何地方。他就那么在冰冷的地板上,跪了整整一夜。
我也没有睡。我坐在窗前,看着月亮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
天亮了。
次日,午时。
将军府的大门,再次被敲响。
这一次,来的不是内廷卫,而是宫中传旨的大太监,李德全。
他带来的,是第二份懿旨。
当着顾晏平那张憔悴不堪的脸,李德全展开了懿旨,用他那尖细却威严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宣读:
“奉天承运,太后诏曰:经查,妾柳氏,所谓‘救命之恩’,纯属捏造。其父本为军中伙夫,因盗卖军粮,畏罪自尽。柳氏为求庇护,买通当年受伤将士,伪造现场,欺瞒主上,其心可诛!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哀家不愿多造杀孽。着,柳氏革去妾室之名,恢复其奴籍,永坠贱役,即日送往浣衣局为奴,终身不得出!另……”
李德全在这里,故意顿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顾晏平,又看了一眼平静如水的我,才缓缓地念出了最后,也是最惊心动魄的一句:
“……镇北将军夫人沈氏晚音,淑慎端庄,品性高洁,不堪受此屈辱。特准其与镇北将军顾晏平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沈氏嫁妆,悉数归还,另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以慰其心。钦此!”
“夫可休,奴籍永坠。”
八个字,像八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顾晏平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不……不可以……”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晚音……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不和离,好不好?”
他挣扎着站起来,想要向我走来,却因为跪了一夜,双腿麻木,一个踉跄,狼狈地摔倒在地。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让我敬佩,让我心动,也让我心死的男人。
我慢慢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平静地说:“将军,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如今,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我顿了顿,继续道:“你没有错。你只是,从一开始,就选错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向外走去。
青雀和我的陪嫁下人们,早已收拾好了行囊,在门口等我。我的所有嫁妆,也被完好无损地抬了出来。
我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这座我只住了短短数月的牢笼。
顾晏平还趴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发出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我轻轻地叹了셔口气。
“将军,有些门,走错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说完,我昂首挺胸,一步一步,走出了将军府那高大的,曾经拒绝过我的——正门。
门外,阳光正好,暖暖地照在我的身上。
我眯起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自由。
从此,海阔天空,我沈晚音,只为自己而活。
来源:缤纷轮船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