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不好不坏的音量,刚好能盖过我和妻子林悦之间,那片日益辽阔的沉默。她低头削着苹果,刀刃擦过果皮的沙沙声,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夏蝉,在提醒我这个家的季节,早已不是春天。我的手机在沙发垫下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妹妹陈兰的名字,我摁灭了
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不好不坏的音量,刚好能盖过我和妻子林悦之间,那片日益辽阔的沉默。她低头削着苹果,刀刃擦过果皮的沙沙声,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夏蝉,在提醒我这个家的季节,早已不是春天。我的手机在沙发垫下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妹妹陈兰的名字,我摁灭了屏幕,将它更深地塞了进去。
这是她这个星期打来的第三个电话了。
林悦没抬头,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又是你妹?”
“嗯。”我应了一声,眼睛盯着电视里花花绿绿的广告,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还是为了老房子的事?”她的声音平得像一张白纸。
“大概吧。”我含糊其辞。
她停下手中的刀,将一个削得干干净净的苹果递给我,自己却拿起了那个被削得坑坑洼洼的。她说:“陈辉,有些事你躲不掉的。”
我接过苹果,冰凉的果肉贴着我的掌心。我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个小动作,总在我不想面对现实的时候出现。
就在这时,茶几上的另一部老人机,用一种刺破耳膜的尖利铃声响了起来。是父亲的专属铃声。我心里一沉,知道这次是真的躲不掉了。
我接起电话,父亲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苍老而急促:“阿辉……你回来一趟吧。”
“爸,怎么了?”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长的、压抑的喘息,然后,他说了一句让我脊背发凉的话。
“你妈走前砌的那面墙……要塌了。”
……
那面墙,在我记忆里,一直是我家后院的边界。它不高,红砖裸露,顶上长着些杂草。母亲在世时,总喜欢在墙根下种些东西,丝瓜、扁豆,藤蔓会争先恐后地爬满整个墙面,给那单调的红砖添上勃勃生机。
可现在,它要塌了。就像一个坚守了一辈子的秘密,终于包不住了。
我挂了电话,林悦已经站到了我面前,她的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去吧,”她说,“我帮你订票。”
我没找到我的车钥匙,它们不在门口的挂钩上。林悦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来递给我,说:“你昨天回来就随手放这儿了。”
我握着冰冷的车钥匙,突然意识到,在这个我以为是我“家”的地方,我才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客人。
而那个我逃离了十年的老房子,正用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将我重新拽回去。
引子:那面要塌的墙
车子驶下高速,窗外的摩天大楼变成了低矮的平房,空气里开始弥漫着泥土和水汽混合的味道。这是我阔别已久的故乡,一个我曾拼尽全力逃离,如今却要被一堵墙给叫回来的地方。
老房子在镇子的最深处,车开不进去,我停在巷口,步行走过那条熟悉的青石板路。路两旁的邻居探出头来,眼神里带着好奇和审视。他们大概都在想,陈家的那个大学生,终于舍得回来了。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空无一人。正屋的门紧闭着,只有我妹妹陈兰的房间开着窗,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我没有先去敲门,而是径直穿过堂屋,走向后院。
我需要先看看那面墙。
后院的景象,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空气中浮着一股腐烂和潮湿交织的怪味。我一眼就看到了那面墙,它向外凸出一个危险的弧度,几块砖已经脱落,露出里面黑洞洞的泥土。墙体中间,一道闪电般的裂缝从顶上一直延伸到底。
它确实快塌了。
但吸引我目光的,不止是这面墙。我发现,这个小小的后院里,藏着不止一个“问题”。
墙角下,那个曾经用来排雨水的水泥地漏,被厚厚的、已经板结的淤泥和落叶堵得严严实实。可以想象,每逢下雨,这里便是一片汪洋。
紧挨着地漏的,是一丛疯长的牵牛花。它们墨绿色的藤蔓,像无数只扭曲的手臂,不但爬满了半面墙,还死死缠住了旁边一口废弃的旧水缸。那藤蔓盘根错节,几乎要将水缸勒碎。
而那口水缸,是我记忆里母亲最宝贝的东西。她说等以后有钱了,要把它修好,夏天存满井水,给我们冰西瓜吃。如今,它缸口破了一个大缺口,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
最后,我的视线落在了后院最阴暗的那个角落。那里常年照不到阳光,泥土潮湿发黑,什么也长不出来。母亲曾试着在那里种一棵桂花树,但没过多久就死了。从那以后,那里就成了一块禁地,堆放着家里所有的破铜烂铁。
一面摇摇欲坠的墙,一个堵死的排水口,一丛纠缠不清的藤蔓,一口破损无用的水缸,和一处寸草不生的死角。
我站在这五样东西面前,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它们不像是孤立存在的问题,更像是一个衰败家庭的五种病症。
“看够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回过头,看见妹妹陈兰站在堂屋门口,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头发随意地挽着,脸色蜡黄。她的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正用力地拧着,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是她生气的标志性动作。
“我刚到。”我推了推眼镜,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哼,我还以为你死在城里了。”她的话像淬了毒的钉子,“要不是这墙要塌了,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回来?”
“我……工作忙。”这个借口我说得自己都心虚。
“忙?”她冷笑一声,把抹布狠狠摔在门框上,“忙着当你的陈总,忙着住你的大房子,忙着忘了这里还有个爹,还有个姐姐!”
她一边说,一边开始疯狂地擦拭门框,那力道,像是要把门框擦掉一层皮。
我看着她那双因为常年做家务而粗糙变形的手,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知道,任何解释在她面前都是苍白的。我选择了沉默。
父亲从正屋里走出来,他的背更驼了,脚步也变得迟缓。他手里拿着那杆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铜嘴烟斗,在门槛上“梆、梆、梆”地磕着,里面并没有烟丝。这是他心烦意乱时的习惯。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浑浊的眼睛看着我,重复着这句话。然后他转向陈兰,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兰啊,你弟刚回来,让他歇口气。”
陈兰没理他,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里面很快传来叮叮当当的洗碗声,一声比一声响。
父亲叹了口气,对我招招手:“阿辉,进来坐。”
我跟着他走进正屋。屋子里的摆设还是我走时的样子,只是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时光的灰尘。墙上,母亲的黑白遗像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和我记忆中一样,温柔,却又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忧郁。
父亲给我倒了杯水,杯子是那种老式的搪瓷缸,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他说:“你妹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往心里去。”
我点点头,喝了口水,水里有股铁锈味。
“爸,那墙……怎么回事?”我问。
父亲又拿起烟斗,在桌角上磕着:“老了,房子也老了,人也老了。该坏的,总归是要坏的。”他顿了顿,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我,“你妈走的时候,最不放心的就是这面墙。她说,墙在,家就在。现在墙要倒了……”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父亲叫我回来,不只是为了修一堵墙。
他是觉得,这个家,也要塌了。
第一章:堵死的排水口
晚饭的气氛,压抑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陈兰做了四个菜,两荤两素,摆在老旧的八仙桌上。她没上桌,一个人蹲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端着碗,就着咸菜扒拉着米饭。
父亲坐在主位,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我夹了块红烧肉,肥腻的口感让我一阵反胃。在城里,林悦从不让我吃这么油的东西。
“吃不惯?”父亲抬眼看我。
“没有,挺好的。”我把肉咽下去,又给自己盛了碗汤。
“城里人,吃东西讲究。”父亲自言自语般地说,“不像我们乡下,有什么吃什么。”
他的口头禅又来了:“人啊,一辈子就图个安稳。吃饱穿暖,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了。”
我听着这话,心里五味杂陈。就是为了这份他口中的“安稳”,我妈在这里耗尽了一生。
“墙找人看了吗?”我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
“找了。”父亲放下酒杯,“镇上的王师傅来看过,说整个地基都松了,要修就得全拆了重砌,得不少钱。”
“多少钱?”
父亲伸出三根手指。
“三万?”我问。
他摇摇头。
我的心沉了下去:“三十万?”
父亲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三十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是拿不出来。但林悦那边……我仿佛已经能看到她那张写满“凭什么”的脸。
“这钱,我一个人出。”厨房门口,陈兰冷冷地插了一句。她已经吃完了饭,正在收拾碗筷,“不用你这个城里来的大老板操心。”
“姐,你哪来那么多钱?”我皱起眉。
“我有没有钱不用你管!反正这房子是我和爸在住,塌了也砸不到你!”她说完,端着碗筷进了厨房,水龙头被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像是在发泄着无声的怒火。
我看着父亲,他只是低头喝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个家,沟通的渠道,就像后院那个排水口,早就被经年的怨气和隔阂,堵得死死的。
晚上,我睡在我原来的房间。床板很硬,被子有股久未见阳光的霉味。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面墙和三十万的修缮费。
我给林悦发了条信息:【墙的问题有点严重,可能要一笔钱。】
过了很久,她才回过来:【多少?】
我犹豫了一下,回复:【还没具体算。】
她没有再回。我知道,这个话题已经触及了我们之间最敏感的神经。
第二天一早,我被院子里的争吵声惊醒。
是陈兰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我披上衣服走出去,看见一个穿着工装的男人站在后院,正在跟陈兰比划着什么。是王师傅。
“……我说了,这活儿我们接不了!太危险了!除非你们把整个后院都清出来,我们才好动工。”王师傅一脸为难。
“清就清!不就一些破烂吗!”陈兰的语气很冲。
“那可不止是破烂。”王师傅指了指那丛疯长的牵牛花和后面的水缸,“这东西不清掉,机器进不来。还有那个死角,堆得跟山一样,下面是什么谁知道?”
陈兰的脸涨得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走过去,对王师傅说:“师傅,您先回去,我们自己清。清好了再给您打电话。”
王师傅如蒙大赦,赶紧走了。
后院里只剩下我和陈兰。她瞪着我,眼神像要喷出火来。
“你倒会做好人!”
“姐,我们总得解决问题。”我说,“我来帮你一起清。”
“我不用你假好心!”她吼道。
我没有理会她的怒火,走到那个被堵死的排水口前,蹲下身。我找来一根铁棍,开始用力地捅着那些板结的淤泥。一股恶臭立刻涌了上来,熏得我差点吐出来。
陈兰站在我身后,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忍着恶心,一点一点地把那些腐烂的落叶、发黑的淤泥、甚至还有不知什么动物的尸骨给掏了出来。我的手上、衣服上,都沾满了污秽。
终于,随着“噗”的一声闷响,堵塞物被我捅穿了。一股黑色的污水喷涌而出,顺着渠道流走了。虽然臭气更浓了,但排水口,通了。
我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我回头,看见陈兰还站在原地,但她的眼神,似乎没有那么冰冷了。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回了屋。
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毛巾和一盆热水,放在我面前。
“擦擦吧。”她说完,就走开了,开始动手去解那些缠绕在水缸上的藤蔓。
我用热水擦着脸和手,水很热,烫得我皮肤发红。可我心里,却有一块地方,像是被这盆热水给融化了。
我看着她费力地撕扯着那些坚韧的藤蔓,藤蔓上的小刺划破了她的手,她也毫不在意。我站起来,走过去,从另一头开始帮她。
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藤蔓被扯断时发出的“噼啪”声。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照下来,在后院投下斑驳的光影。
就在我们快要把水缸上的藤蔓清理干净时,我在水缸底部和墙壁的夹缝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我把它拽出来,是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铁盒,上面上着一把小小的、已经锈迹斑斑的铜锁。
我拿着铁盒,看向陈兰。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第二章:纠缠的藤蔓
“这是什么?”我晃了晃手里的铁盒。
陈兰的眼神躲闪,她一把抢过铁盒,紧紧抱在怀里,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猫。“没什么!是妈以前放针线活的!”
她的反应太激烈了,反而证实了这个盒子的不寻常。
“针线盒需要用锁锁起来吗?”我追问。
“我怎么知道!你管那么多干嘛!”她抱着盒子,转身就要回屋。
我拦住了她。“姐,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是不是跟妈有关?”
我的话像一根针,刺中了她最脆弱的地方。她的身体僵住了,抱着盒子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我说了,跟你没关系!”她的声音也开始发颤。
“这个家里的事,怎么会跟我没关系?”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陈辉,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你把这里当成家了吗?你把我和爸当成家人了吗?妈走了十年,你回来过几次?爸的生日你记错过几次?我给你打电话,你接过几次?”
一连串的质问像冰雹一样砸在我脸上,我无力反驳。
是的,我逃了。我用工作、用距离、用我自己在城市里建立的小家庭,来构筑一个逃避这里的堡垒。我以为只要不听、不看、不想,这里的贫穷、争吵和令人窒息的沉闷就追不上我。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回来指手画脚?”陈兰的眼眶红了,但她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只是用力地眨了眨眼,把那点湿意逼了回去。
“我……”我的喉咙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父亲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看到我们俩剑拔弩张的样子,和陈兰怀里的铁盒,脸色也变了。
“兰啊,把东西给阿辉看吧。”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有些事,他早晚要知道的。”
陈兰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爸!你怎么……”
“让他看吧。”父亲摆了摆手,转身回了屋,仿佛不愿意亲眼目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他那句口头禅又在空气里飘荡:“人啊,一辈子……唉。”
陈兰的身体垮了下来,所有的尖锐和防备,都在父亲那句话后土崩瓦解。她把铁盒塞到我手里,自己则蹲了下去,把脸埋在膝盖里。
我找不到钥匙,只能用石头把那把小小的铜锁砸开。
盒子里没有针线。
只有一沓厚厚的、已经泛黄的信纸。和一本同样泛黄的日记。
我抽出最上面的一封信,信纸的质地很好,不是镇上能买到的那种。字迹遒劲有力,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笔迹。
“青荷吾爱……”
青荷,是我母亲的名字。
我的手开始发抖。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那些信里的称呼,从“青荷吾一爱一”,到“我的荷”,再到“亲一爱一的”。信里的内容,谈论着诗歌、远方、理想,谈论着一个我母亲从未拥有过的世界。
落款是同一个名字:林文轩。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些信,不是父亲写的。父亲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
我颤抖着手打开那本日记,那是母亲的笔迹,娟秀,却带着一种压抑的力道。
【三月五日,晴。他又来信了。他说他要去西藏,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已经有了皱纹,手上是洗不掉的肥皂味。我怎么走?阿辉还那么小,兰兰的学费还没着落。】
【四月十日,雨。今天和陈强吵了一架。因为我想给兰兰买一条新裙子。他说我乱花钱。我看着他因为喝酒而发红的脸,和他嘴里那句‘安稳日子过久了,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突然觉得好想哭。可我哭不出来。】
【七月一日,晴。文轩的最后一封信。他说他会在镇口的老槐树下等我三天。如果我没去,他就一个人走了。我把信烧了。晚上,我给阿辉和兰兰做了他们最爱吃的红烧肉。看着他们吃饭的样子,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命。】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信和日记散落一地,像一群嘲笑着我的白色蝴蝶。
原来,母亲的世界里,有过另一片天空。有过诗和远方,有过一个叫林文轩的男人。而父亲,和我们这个家,是那堵将她困住一生的、密不透风的墙。
而父亲那句“人啊,一辈子就图个安稳”,在此刻听来,是多么的讽刺。
是啊,他安稳了。他用婚姻和孩子,安稳地留住了那个心里装着远方的女人。
【金句】有些安稳,是用另一个人的不安心换来的。
我抬起头,看着蹲在地上的陈兰。阳光照在她身上,我才发现,她已经有了白发。她为了这个家,留在了这里。而我,那个被母亲用放弃自由换来安稳长大的儿子,却心安理得地逃走了。
“姐……”我叫了她一声,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她抬起头,泪水终于滑落下来。“你现在知道了?”她哽咽着说,“你知不知道,妈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我摇摇头。
“她让我把这些东西烧了。她说,别让你爸看见,也别让你看见。她怕你爸难受,更怕你……看不起她。”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连忙扭过头去,不让她看见我泛红的眼眶。
“我没烧。”陈兰说,“我舍不得。这是妈在这个家里,唯一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了。我把它们锁起来,藏在这里,就好像……妈还有一点东西留在这个世界上。”
她一边说,一边开始动手去清理那口破败的水缸。她的动作很凶狠,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在那些残存的藤蔓和污垢上。
我看着她被藤蔓划破的手背渗出血丝,心里像被无数根针扎着。我默默地从屋里拿出医药箱,把碘伏和创可贴递给她。
她没有接,只是低着头,更用力地擦着水缸。
我便蹲下身,拉过她的手,用棉签蘸着碘伏,小心翼翼地为她清洗伤口。她的手很僵硬,但没有抽回去。
碘伏触到伤口,她疼得“嘶”了一声。
“你现在知道回来了?知道关心我了?”她带着哭腔说,“妈刚走那两年,爸天天喝酒,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给你写信,让你放假回来看看。你呢?你说你要考研,你说你没时间!”
“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有什么用!”她终于失声痛哭,“你知道我一个人撑得有多苦吗!你个挨千刀的,你晓得个屁!”
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这样崩溃大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任由她捶打着我的后背,一动不动。
我知道,她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就像后院那个堵死的排水口,在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而我,就是那个捅开堵塞物的人。
虽然过程恶臭不堪,伤人伤己,但至少,它通了。
第三章:破损的水缸
陈兰哭过一场,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我们俩沉默地清理着后院。她负责把那些扯断的藤蔓归拢到一起,我则开始处理那口破损的水缸。
水缸里积了半缸黑绿色的臭水,上面漂着各种垃圾。我找来水桶,一桶一桶地往外舀。每舀一桶,那股陈腐的气味就更浓烈一分。
父亲一直没有出来。我猜他正一个人在屋里,磕着他的空烟斗,咀嚼着那些被我揭开的、难堪的过往。
水舀干后,缸底的景象露了出来。除了厚厚的淤泥,还有一些零碎的东西。一个生锈的铁皮青蛙,是我小时候的玩具。一只掉了一只鞋的芭比娃娃,是陈兰的。还有几块碎掉的瓦片。
最下面,压着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小本子。
我心头一紧,拿了出来。塑料袋已经老化,一碰就碎了。里面的本子,是小学生的作业本,封面写着“陈辉”两个字。
是我小时候的日记本。
我翻开它,稚嫩的笔迹记录着童年的琐事。
【今天妈妈带我去镇上,给我买了一个铁皮青蛙,我好开心。】
【姐姐的娃娃坏了,她哭了好久。我把我的青蛙给她玩,她就不哭了。】
【今天爸爸又喝酒了,他和妈妈吵架,妈妈哭了。我讨厌爸爸。】
【妈妈说,等我们家有钱了,就把后院的水缸修好,夏天在里面放满井水,给我和姐姐冰西瓜吃。我好想快点长大,赚钱给妈妈修水缸。】
看到最后一句,我的眼眶一热。
我忘了。我早就忘了这个承诺。我长大了,也赚到钱了,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回来,为母亲修好这口水缸。
我拿着日记本,走到陈兰面前。她正把最后一捆藤蔓扔到角落,看到我手里的本子,愣了一下。
“这是……你的?”
我点点头,把日记本递给她。
她翻到最后一页,看着那句“赚钱给妈妈修水缸”,久久没有说话。
“哥,”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还记不记得,妈是怎么走的?”
我心里一颤。“不是……生病走的吗?”
陈兰摇摇头,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悲伤。“我们都以为是。她总是说累,说没力气。爸带她去镇上的卫生院,医生也只说是操劳过度,开了些补药。”
“可是,”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说出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后来整理她遗物的时候,在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很多安眠药的空瓶子。我去问了卫生院的李医生,他说……妈早就被诊断出重度抑郁症了。她一直在偷偷吃药,但最后……她自己停了药。”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像是被炸开了一个洞。
抑郁症。停药。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母亲不是病死的。她是……放弃了。
我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扶住那面冰冷的、即将倒塌的墙,才没有摔倒。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父亲知道吗?
“他不知道。”陈兰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没告诉他。我怕他受不了。这些年,我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我快疯了。”
我看着她,这个比我大五岁的姐姐,在我眼里一直像个泼妇一样的女人,这些年,她的心里到底装了多少事?那些纠缠的藤蔓,不止缠住了水缸,也缠住了她的整个人生。
“哥,你知道吗?”陈兰的声音飘忽得像烟,“妈走的前一天晚上,她把我叫到床边,跟我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在那棵老槐树下,等那个叫林文轩的男人。”
“她说,她不怪爸。爸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一双儿女。但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天空。”
“她还说,你跟她最像。心比天高,不甘心被困在这里。所以她拼了命也要供你读书,让你走出去。她不想让你过她那样的生活。”
我再也站不住了,顺着墙壁滑坐在地。原来,我能飞,是因为母亲折断了自己的翅膀。我能看到外面的世界,是因为她替我扛住了整个狭小的天空。
而我,这个她用生命托举出去的儿子,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选择了缺席。
我用力地眨着眼,想把涌上来的热意逼回去,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我看到那口破损的水缸,它像母亲那颗被生活磨损、再也无法填满的心。那个关于冰镇西瓜的夏日承诺,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梦。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林悦打来的视频电话。
我慌忙擦了擦眼睛,接了起来。屏幕上出现林悦和儿子童童的脸。
“爸爸!”童童兴奋地叫着。
“哎。”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爸爸,爷爷家好破啊。”童童稚嫩的声音,像一把小刀,精准地刺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林悦的脸色有些尴尬,她想捂住童童的嘴,但已经晚了。
我看到陈兰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然后她默默地转过身,背对着我的手机屏幕。
“童童,不许乱说话。”我压低声音。
“本来就是嘛,墙都裂开了,地上都是泥……”
我匆匆地对林悦说了句“我晚点打给你”,就挂断了电话。
后院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陈兰的背影,她站得笔直,像一棵在贫瘠土地上倔强生长的树。
“姐,”我走过去,声音艰涩,“对不起。”
她没有回头,只是说:“没什么,孩子说的是实话。”
她顿了顿,又说:“这房子,是该修了。不为别人,就为妈。她在这住了一辈子,总不能让她走后,连个念想的地方都变得这么破败不堪。”
我点点头:“钱我来出。三十万,我出。”
这一次,陈兰没有拒绝。她只是轻轻地说:“你一个人出不了。你还有嫂子和童童。”
我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称呼林悦为“嫂子”。
“这房子卖了,也值个十几二十万。”她说,“加上我这些年攒的几万块,剩下的,你再想办法。我们一起扛。”
“一起扛。”我重复着这三个字,感觉它们有千斤重。
我们沉默地站着,看着那口空空如也的破水缸。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无法复原。比如母亲的生命,比如那些逝去的岁月。
但有些东西,或许还可以。
比如这个家。
第四章:寸草不生的死角
清理完水缸,后院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棘手的地方——那个堆满杂物的阴暗死角。
那里的东西堆得像一座小山,破旧的家具、废弃的农具、生锈的铁丝网……所有被这个家淘汰的东西,最后都归于此处。它们层层叠叠,见证了时光的流逝和生活的磨损。
我和陈兰开始动手。我们把一件件东西搬出来,灰尘呛得我们不停咳嗽。
“这个柜子,是妈的嫁妆。”陈兰抚摸着一个掉光了漆的五斗柜,喃喃地说。
“这张椅子,是你小时候坐的,腿被你坐断了一条。”她又指着一张小木椅说。
每一件东西,都牵连着一段记忆。那些我以为早已忘记的过去,像电影画面一样,一帧帧地在脑海里重现。
我们一直忙到傍晚,才终于把杂物清空。露出的地面,是一片潮湿发黑的泥土,散发着一股霉味。这里常年不见阳光,连生命力最顽强的杂草都不愿意在这里扎根。
“妈以前总说,这块地不吉利。”陈兰说,“她在这里种过好几次东西,都死了。后来她就放弃了。”
我看着这片光秃秃的土地,心里忽然一动。我想起了母亲日记里的那句话。
【文轩的最后一封信。他说他会在镇口的老槐树下等我三天。】
“姐,”我问,“镇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吗?”
陈兰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想去看看?”
我点点头。
“早就被砍了。”她说,“十多年前修路的时候就砍了。你忘了吗?”
我确实忘了。那个承载着母亲一生中最重要抉(择)的地方,已经在我的记忆里,和我的故乡一起,变得模糊不清。
“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陈兰轻声说,“妈选择了我们,这就是她的答案。”
我知道她是想安慰我,可我心里却堵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时,父亲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把锄头,走到那片空地前。
“这块地,闲着也是闲着。”他声音沙哑地说,“我想……种点东西。”
我和陈兰都惊讶地看着他。
他没再说话,只是抡起锄头,一下一下地开始翻地。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驼着的背在夕阳下被拉出一个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泥土被翻开,那股沉闷的霉味更重了。
突然,父亲的锄头“当”的一声,像是碰到了什么硬物。
他停下来,用手去刨。我也赶紧过去帮忙。我们一起从湿润的泥土里,挖出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
这个箱子比之前那个铁盒要大得多,也更陈旧。上面的锁,是一把巨大的老式铜锁。
父亲看着这个箱子,眼神复杂,有震惊,有迷茫,还有一丝不易察ार的恐惧。
“这是……什么?”陈兰也走了过来。
父亲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这里埋着东西。”
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求助。我知道,他想让我打开它,又害怕我打开它。
我找来一把榔头,对着那把大铜锁,用力砸了下去。
“哐当”一声,锁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箱盖。
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也没有更多的信件。
里面只有一件东西。
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的男士中山装。和一张已经泛黄的船票。
船票的目的地是:上海。
日期,是二十五年前。
我和陈兰都愣住了。父亲的身体晃了一下,他扶着锄头才站稳。
“这是……我的。”他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这是我当年……准备去上海闯荡时,我爹给我做的衣服,给我买的船票。”
“那你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遇到了你妈。”父亲的目光穿过我们,望向遥远的天空,仿佛在看一场早已落幕的电影。
“我认识你妈的时候,正准备走。可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走不了了。我怕我走了,她就成了别人的。所以我把船票和新衣服埋在了这里,告诉自己,有她在的地方,就是我的上海。”
他转过头,看着我们,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水光。
“我以为,我留下来,给她一个家,让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是对她好。我以为,把那些她不该有的念想都掐断,她就能安心跟我过日子。我把那个男的信都藏了起来,我以为只要她看不见,就不会想了。”
他指着那个箱子,声音颤抖:“我把我自己的远方埋在了这里,我以为她也会把她的远方忘了。可我错了……我错了啊……”
他再也说不下去,蹲在地上,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男人,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发出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我们都以为,是父亲的“安稳”困住了母亲的“远方”。
却从不知道,他也曾有过自己的“远天阔地”。他不是没有梦想,他只是,把梦想换成了一个他更想留住的人。
那个寸草不生的死角,埋葬的,不只是母亲失败的尝试,也埋葬了父亲夭折的青春。
【第三人称上帝视角】
陈强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他没有哭出声,只是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想起了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把崭新的中山装和那张承载着他所有未来的船票放进箱子,在后院的这个角落,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坑。
埋下去的时候,他对自己说:陈强,从今往后,你的世界里,只有赵青荷。
他以为这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宣言。
很多年后他才明白,当一个人用牺牲自己的方式去爱另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会下意识地,要求对方做出同样的牺牲。
他截下林文轩的信,不是出于嫉妒,而是源于一种深刻的恐惧。他害怕,害怕他亲手埋葬的那个“远方”,会从他妻子的眼睛里重新跑出来。他害怕他用整个青春换来的“安稳”,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所以他不停地对妻子、对孩子、也对自己说:“人啊,一辈子就图个安稳。”
这句口头禅,既是他说给家人听的道理,更是他念给自己听的咒。他试图用这六个字,来说服那个二十五年前,也曾想过去大上海闯荡一番的年轻人,告诉他,你没有选错。
他看着儿子陈辉,看着他考上大学,去到比上海更远的大城市。他心里是骄傲的,但更多的是一种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儿子替他,完成了那个被他埋葬的梦。
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个儿子相处。他既希望他常回家看看,又害怕他一回来,就用他身上那股属于大城市的气息,提醒着自己当年的放弃。
今晚,当那个箱子被重新挖出来的时候,他知道,他念了几十年的咒,破了。
他不是一个困住妻子的恶人。他只是一个,用错了力气的、同样被困住的可怜人。
第五章:摇摇欲坠的墙
父亲的崩溃,像一场迟到了二十多年的暴雨,冲垮了他用“安稳”筑起的堤坝,也冲刷了我和陈兰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恨。
原来,我们这个家,每个人都是囚徒。
母亲被困在现实与理想的拉扯中。父亲被困在自我牺牲和恐惧失去的矛盾里。姐姐被困在责任和秘密的枷锁中。而我,被困在逃避和愧疚的迷宫里。
那面摇摇欲坠的墙,不是这个家的边界,而是我们每个人心里的那堵墙。它隔开了彼此,也困住了自己。
那天晚上,父亲喝了很多酒。他没有再说那句“图个安稳”,只是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阿辉,爸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和你姐。”
我和陈兰没有劝他,只是默默地给他添酒。我们知道,他需要一场彻底的醉,来与那个埋在地下二十五年的自己和解。
第二天,我给林悦打了电话。我没有提母亲的往事,也没有提父亲的秘密,我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告诉她:“林悦,老家的房子要修,大概需要三十万。我想把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卖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以为她会暴怒,会质问,会说出那句“凭什么”。
但她没有。她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陈辉,你……还好吗?”
那一刻,我的喉咙又哽住了。我才意识到,我和林悦之间的问题,不是钱,也不是房子。而是我,我把所有来自原生家庭的负面情绪,都变成了一扇门,将她隔绝在外。我从不让她触碰我最真实、最脆弱的部分。
“我不好。”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软弱,“但我会好起来的。”
“好。”她说,“房子我来想办法,你先别急。你安心处理家里的事。爸……年纪大了,你多陪陪他。”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雨后的天空,清澈得像水洗过一样。
我找到陈兰,她正在厨房里熬粥。
“姐,我想好了。”我说,“这墙,我们不拆。我们自己修。”
陈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拆了重砌,就不是妈砌的那堵墙了。”我说,“我们把它扶正,把裂缝补上。就像这个家,我们不推倒重来,我们把它修好。”
陈-兰的眼眶红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找来了工具,和水泥,沙子。父亲也加入了我们。他不再磕他的空烟斗,而是拿起瓦刀,开始教我怎么砌墙。
他的手很稳,像做了一辈子泥瓦匠。他说,这墙,就是当年他和我妈一起,一块砖一块砖砌起来的。
阳光很好,我们三个人,就在后院里,沉默地干着活。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只有工具碰撞的声音,和我们彼此的呼吸声。
我把裂缝里的碎石清理干净,用新的水泥填满。父亲则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凸出的砖块敲回去,重新固定。陈兰在一旁,给我们递水,递毛巾。
我们干得很慢,但很专注。
仿佛我们修补的,不只是一面墙。
在修补墙角的时候,我下意识地为父亲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他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对我笑了笑。那是我记忆里,他第一次对我笑得那么轻松。
下午,林悦又打来视频。这次,我没有躲闪。我把镜头对准了我们正在修补的墙,对准了满身尘土的父亲和姐姐。
“爸爸,你们在干什么呀?”童童好奇地问。
“我们在修房子。”我说,“等修好了,你和妈妈就过来住几天,好不好?后院很大,爷爷说,要教你种菜。”
“好呀好呀!”童童开心地拍着手。
我看到林悦在屏幕那头,也笑了。
【金句】家,有时候不是用来回的,是用来逃的。但当你真正有勇气回去面对时,才发现,它也是唯一能治愈你的地方。
第六章:种下一棵新树
墙,我们修了整整三天。
当最后一块砖被砌好,裂缝被完美地填平,那面墙虽然看起来还是斑驳老旧,但它稳稳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卫士。
我们三个人都累得直不起腰,但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父亲拄着锄头,看着那面墙,看了很久。
“好了。”他说,“这下,你妈该放心了。”
接下来,我们一起清理了那个破损的水缸和那些废弃的杂物。我们没有把它们扔掉,而是把它们整齐地码放在院子的另一个角落。
它们是这个家历史的一部分,我们选择与它们和解,而不是抛弃。
最后,只剩下那个寸草不生的死角。
父亲看着那片被他亲手翻过的土地,说:“这地,不能再空着了。”
陈兰说:“我们种棵树吧。”
“种什么好呢?”我问。
“就种桂花树吧。”父亲说,“你妈生前,最喜欢桂花的香气。”
于是,我们一起去镇上,挑了一棵最好的桂花树苗。
我们一起挖坑,一起把树苗放进去,一起填土,一起浇水。
当我们三个人一起扶着那棵小小的树苗时,阳光正好透过云层,洒在我们身上,也洒在那片曾经死寂的土地上。
我仿佛看到,母亲正站在堂屋门口,微笑着看着我们。她的眼神里,不再有忧郁,只有释然和温暖。
我忽然明白了“房子后面,最怕这五样东西”的真正含义。
那面摇摇欲坠的墙,是家庭成员之间岌岌可危的信任。
那个堵死的排水口,是彼此之间无法沟通的隔阂。
那丛纠缠不清的藤蔓,是积压多年、剪不断理还乱的怨恨。
那口破损无用的水缸,是那些被辜负的承诺和无法弥补的遗憾。
以及那个寸草不生的死角,是那个被所有人刻意回避、深埋心底的、最黑暗的秘密。
这些东西,每个家庭或多或少都会有。它们藏在生活的背后,不易被察觉,却在无声无息中,侵蚀着家的根基。
只有当你鼓起勇气,转身去面对它们,清理它们,修补它们,这个家,才能重新长出新的希望。
第七章:回家的路
我在老家待了一个星期。
临走的前一晚,陈兰做了一大桌子菜。父亲破天荒地没有喝酒,他一直在给我们夹菜。
“哥,以后……常回来看看。”陈兰给我盛了一碗汤,低声说。
“嗯。”我点点头,“每个月都回来。下次,我带林悦和童童一起。”
父亲在一旁听着,脸上露出了笑容。他那句“人啊,一辈子就图个安稳”没有再说出口,但我知道,他找到了新的含义。
安稳,不是把一个人困在身边。而是无论你走多远,你知道,总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总有人在等你。那才是真正的安稳。
我走的时候,陈兰和父亲一直把我送到巷口。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他们站了很久,直到车子转过弯,再也看不见。
回到城里的家,推开门,屋子里亮着灯。
电视没有开着。林悦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童童在一旁安静地玩着积木。
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回来了?”
“嗯,回来了。”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没有拥抱,也没有亲吻,我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暖。
“这个周末,”我说,“我们带童童回我爸那一趟吧。后院很大,可以种点东西。”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欣慰。她点点头:“好。”
我看着自己因为干活而有些粗糙、甚至还起了一个小水泡的手,心里异常平静。
【金句】房子后面那五样东西,其实都在人心里。清掉它们,才能有地方,种下新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和我的家庭,是否能完全愈合。
但我知道,我们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这一次,不再是逃离,而是真正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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