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跟最后一箱进口车厘子较劲,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我腰都有点直不起来。这箱从智利远道而来的“黑珍珠”,个个饱满得像小孩子的眼珠,乌黑晶亮,是我横扫了三个大型超市才从人堆里抢出来的尖货。没办法,谁让我的宝贝女儿王琴,就爱这一口呢。
我与老伴买了2万多年货,准备五万压岁钱,准备去女儿家过年,女婿打电话:我父母一人一间房,你们没地方住,钱和东西送来(完结)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跟最后一箱进口车厘子较劲,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我腰都有点直不起来。这箱从智利远道而来的“黑珍珠”,个个饱满得像小孩子的眼珠,乌黑晶亮,是我横扫了三个大型超市才从人堆里抢出来的尖货。没办法,谁让我的宝贝女儿王琴,就爱这一口呢。
“爸?干嘛呢?”听筒里传来女婿陈亮的声音,带着一股子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慵懒,鼻音浓得化不开。
我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对着手机的话筒拔高了音量:“小亮啊,我跟你妈正往车上搬东西呢。年货全置办齐了,就等过两天一股脑给你们拉过去。”
我老伴张桂芬从副驾驶那边探出脑袋,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气,像个邀功的孩子似的补充道:“小琴最爱吃的帝王蟹和波士顿龙虾,我买了足足四只!还有给你爸妈带的海参和花胶,也都是我托人弄的上等货!”
后备箱此刻已经被我们用爱填满,每一寸缝隙都塞得严严实实。两万块钱的真金白银,就这样转化成了眼前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山珍海味。我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这趟过去,给外孙的压岁钱得包个五万的厚红包,再加上这满车的年货,女儿女婿在亲家面前,腰杆子绝对能挺得笔直。我这辈子没能给女儿创造什么惊天动地的条件,如今退休了,总想着从这些地方,一点点地补偿她。
“哦,年货都买好了?花了得有两万多?”陈亮的声音听不出半点波澜,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烦躁,“真用不着买那么多,我们家那冰箱小,根本塞不下。”
我连忙笑着打圆场:“不多不多,都是小琴爱吃的,还有给你爸妈的一份心意……你们年轻人不就图个热闹嘛,多备点总不会错。”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亮生硬地打断了。
“爸,我跟你说个事。”他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像是公司领导在下达通知,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今年过年,我爸妈他们也要过来。你也知道,他们年纪大了,觉轻,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一人一间房,睡得安稳。我们家一共就三间卧室,小宝睡一间,我爸妈一人一间,这么一来……你们就没地方住了。”
我的笑容,就在那一瞬间,凝固在了脸上。手上那箱娇贵的车厘子,仿佛突然被灌了铅,重得我几乎要脱手。
北方的冬天,寒风像一把锋利的刮骨刀。一阵妖风毫无征兆地刮过,“砰”的一声巨响,后备箱的盖子被狠狠地拍了下来。那声音,像是有一把无形的重锤,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我的心口上。
我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缓过神来,陈亮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继续从听筒里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宣读一份与他无关的公告:“我看这样吧,你们也别白折腾了,大老远跑这一趟,怪累的。你们把那五万块压岁钱和年货,叫个货拉拉给我们送过来就行了。心意到了,比什么都重要,您说对吧?”
他似乎觉得自己的安排还不够“体贴”,稍作停顿后,又抛出了一个时髦的词汇:“现在网上不都挺火的嘛,叫什么‘断亲式过年’,我们年轻人现在都流行这么干,既把孝心尽到了,自己也落个清静!”
“清静”这两个字,像两根被烧得通红的钢针,毫不留情地扎进了我的耳膜深处。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指死死地攥着手机,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白色。我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陈亮在电话那头说这番话时的表情,那一定是带着几分施舍、几分不屑,以及一种令人作呕的理所当然。
我默默地掐断了电话,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脊梁骨,只能呆呆地杵在车尾。那满满一车的年货,此刻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巨大而荒诞的笑话。
老伴张桂芬恰好从屋里出来,她手里捧着一沓厚厚的、刚从银行取出来的崭新钞票,还特意用红纸细心地封着口。那是我们准备给外孙的五万块压岁钱。她看到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起来,快步走到我跟前,关切地问:“怎么了这是?建国,出什么事了?”
我张了张嘴,感觉喉咙里像塞了一大团浸了水的棉花,艰难地、一字一顿地把女婿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钝刀子凌迟我自己的心。
张桂芬听着,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变得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又青又硬。她没有哭,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抱怨,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在压抑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突然,她猛地从我手里夺过车钥匙,声音冷得能让空气结出冰碴子:“行啊,‘断亲式过年’?他陈亮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赶这种时髦?”
她快步走到车尾,动作利落地掀开后备箱,用手指着里面堆积如山的年货,对着我吼道:“王建国,你还傻站着干什么?把所有东西都给我搬回屋里去!一件都不准留!这个年,咱们自己过!”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决堤而出。一辈子老实巴交、与人为善的我,平生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品尝到了什么叫做屈辱。我像一个被线操控的木偶,机械地将一箱箱沉甸甸的年货往屋里搬。那些曾经代表着爱与期盼的重量,此刻却压得我几乎要弯下了一生的脊梁。
我们刚把东西搬完,女儿王琴的电话就火急火燎地追了过来。
电话刚一接通,就传来她带着浓重哭腔的、满是委屈的质问:“爸!你怎么能说挂就挂陈亮的电话?是不是我妈又在旁边说什么难听的了?你们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行不行,他那个人就是说话直了点,没什么坏心思的!”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张桂芬一把夺过我的手机,直接按下了免提键。
“王琴,你倒是给我掰扯掰扯,他怎么个‘直’法?是告诉我们老两口没地方住够直,还是让我们把钱和东西送过去、人就别来了更直?”
“妈!”王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冤枉的委屈,“我都跟他大吵一架了!可他爸妈就是非要来,而且点名了就是要一人一间房,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把他们从家里赶出去吧!你们就当是体谅体谅我的难处,行不行?先把钱和东西送过来,把陈亮安抚好了,不然我以后在这个家还怎么做人啊?他和他家里人会怎么看我?”
张桂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被气得笑出了声。她对着手机,声音冷得像一块铁:“让你没法做人的,从来不是我们,是你自己当初瞎了眼选的好男人!王琴我问你,当年你非要嫁给他,我们是怎么掏心掏肺劝你的?我们说他人品有问题,你听进去一个字了吗?现在倒好,你在这个家里没法做人了,就要让我们在外面也跟着没法做人?”
“妈,你怎么又翻这些陈年旧账……”王琴的哭声更大了,仿佛全世界都欠了她,“你们要是不来,我婆婆他们肯定会说闲话的。你们就当是为了我,为了你们的亲外孙,就不能忍一忍吗?大过年的,非要把关系闹得这么僵才开心吗?”
“忍?我们这辈子忍得还不够吗!”张桂芬的声音也控制不住地大了起来,“王琴我告诉你,当年你买那套婚房,他陈亮家出过一分钱吗?是我们老两口掏空了所有的养老钱,甚至把现在住的这套老房子都抵押出去贷了款,才给你凑齐了那一百八十万的首付!房本上,从头到尾只写了你一个人的名字!我们当时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就是给我们留一个房间,等我们将来老得动不了了,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现在呢?这才过去几年?那套房子就彻底姓陈了?我们连过年去住几天的资格都没有了?”
电话那头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过了好半天,才传来王琴更加委屈的啜泣声:“妈,你怎么能这么说……那钱不是你们心甘情愿给我花的吗?现在拿这个出来说事,有意思吗?你们当初给我钱,不就是希望我能过得好,在婆家能有面子吗?”
听完这句话,张桂芬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她对着电话,一字一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我们是心甘情愿。但是王琴,你和你那个好丈夫,恐怕都忘了一件顶重要的事情。当初办房贷的时候,就凭你们两个那点微薄的工资流水,银行根本就不可能批贷。最后,是谁站出来,给你们做的担保?”
电话那头瞬间鸦雀无声,连哭声都戛然而止。
张桂芬没有等她的回答,决绝地挂断了电话。她像一尊雕塑般站在客厅中央,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像是被烈火淬炼过的钢铁般的决绝。
我被老伴刚才那番话给震住了,结结巴巴地走上前去问:“桂芬,什么……什么担保?这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我们给女儿凑首付,掏空了家底,这件事我是清楚的。但担保又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张桂芬没有立刻回答我,她转身快步走进卧室,我也下意识地跟了进去。只见她踩上一张凳子,从衣柜最顶层,吃力地搬下来一个上了锁的旧铁皮盒子。这个盒子我有点印象,是她年轻时当会计用的,后来就一直锁着,我从没见她打开过。
“咔哒”一声轻响,那把锈迹斑斑的锁被打开了。
我本以为里面会是存折、房产证之类的贵重物品,可没想到,盒子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最上面是一本用牛皮纸精心包裹着封面的厚厚记账本。而在记账本下面,才压着一沓明显有些年头的、泛黄的文件。
张桂芬深吸一口气,拿起了那本记账本,缓缓翻开。
我凑过去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本子上,用她当年当会计时练就的一手清秀隽永的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从女儿王琴上大学开始,我们为她付出的每一笔大额开销。
“2005年9月,小琴大学学费、住宿费,合计7800元。”
“2006年3月,小琴报名英语口语强化班,费用3500元。”
“2008年7月,小琴毕业旅行,赞助10000元。”
……
我一页页地翻过去,指尖都在颤抖,直到最后几页。
“2016年5月,小琴结婚,购买婚房,支付首付款,人民币壹佰捌拾万元整(1,800,000.00元)。”
每一笔账目,都精确到了分。
我盯着这本厚重的账本,感觉自己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我只知道我们为了女儿倾尽所有,却从来不知道,我的老伴,把这一切都用这样一种沉重的方式,清清楚楚地记录了下来。
张桂芬的手指,重重地按在最后一页那“180万”的数字上,声音沙哑得厉害:“王建国,我记下这些,从来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要跟她对簿公堂算总账。我只是想让我们自己心里有个数,我们为了这个女儿,究竟付出了什么。我是要让她自己看清楚,她如今拥有的一切,那个她拼命维护的所谓的‘家’,根基到底是什么!”
说完,她从盒子底下抽出那份文件,在我面前猛地摊开。
《共同还款承诺及担保合同》。
白纸黑字,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在贷款担保人的那一栏上,我和张桂芬的名字,作为“共同还款人”,赫然在列。名字旁边,还按着我们两个鲜红的、刺目的手印。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当时他们俩刚结婚,工作都不稳定,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根本达不到银行的放贷标准。银行经过评估后明确表示,必须要有收入稳定、资产优良的担保人,而且担保人的资产必须能够完全覆盖贷款的风险。”张桂芬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陈亮家一分钱没出,他爸妈都在农村,更不可能拿得出任何资产证明。实在是没有办法,我才拉着你,去银行签了这份合同。我们不光把我们俩的退休金账户给押了上去,还把我们现在住的这套老房子的房产证,也一并作为了抵押物!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知道了心里堵得慌。我也从来没跟王琴提过半个字,我怕她有心理压力,更怕陈亮家觉得我们是在用这个拿捏他们。”
她缓缓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我本来是想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直接带进棺材的。我总想着,只要女儿能过得幸福,我们老两口受点委屈根本不算什么。但现在看来,有些人,你不拿鞭子狠狠抽他一下,他就真的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我死死地盯着合同上我和老伴的名字,再回想起刚才电话里女婿那副理所当然、甚至带着施舍的嘴脸,我半辈子积攒下来的温吞、忍让和好脾气,在这一刻,被一股熊熊燃烧的怒火烧得一干二净。我一个年过六旬、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的老头子,此刻竟然气得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我摸索着拿起自己的手机,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有些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才划开屏幕。我找到女儿的电话,毫不犹豫地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王琴的声音听起来小心翼翼,还带着未干的鼻音:“爸……”
我没有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一句话:“王琴,你和陈亮,明天立刻给我滚回来一趟!不然,我们就直接去银行!”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上午,门铃声准时响起。
那铃声,响得急促而又带着几分不易察察的犹豫,一声接着一声,像小锤子一样,不轻不重地敲打在我和老伴的心上。
我和张桂芬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立刻起身去开门。昨晚我们几乎彻夜未眠,愤怒、伤心、委屈,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像一锅沸水在我们心中反复翻腾。那本厚厚的账本和那份沉甸甸的担保合同,就那么摊开在客厅的茶几上,像一块巨大的磐石,压住了这个家庭里所有虚假的繁荣和表面的和平。
门外站着的,果不其然,是我们“请”回来的女儿和女婿。
王琴的眼睛肿得像两个熟透的核桃,显然昨晚没少哭。她手里象征性地拎着几盒看起来就不怎么值钱的保健品,眼神躲躲闪闪,始终不敢与我们对视。陈亮跟在她身后,脸上依然挂着他那种惯常的、混合着不耐烦和敷衍的表情,只是今天,这份不耐烦的底下,还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和刻意伪装出来的镇定。
“爸,妈。”王琴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陈亮倒是很快调整好了状态,脸上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脸,故作轻松地打破了沉默:“爸,妈,我们回来了。到底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啊,非得今天让我们跑这一趟?公司年底事情多得忙不过来呢。”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神不受控制地往屋里瞟,当他看到客厅地上那些还没来得及完全归置的年货,尤其是那箱格外显眼的智利车厘子时,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侧过身,让他们进来。
张桂芬端坐在沙发上,腰杆挺得像一杆标枪,面前就放着那个敞开的旧铁皮盒子和那份摊开的合同。她的目光没有在女婿身上停留哪怕一秒,只是用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
王琴一进门,视线就被茶几上的东西吸引了。她显然没认出那是什么,但母亲那冰锥般的眼神让她更加坐立不安,她下意识地朝陈亮的身边又靠了靠,仿佛想从他那里寻求一点庇护。
“坐吧。”我指了指他们对面的那张空椅子,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陈亮拉着王琴坐下,自己则习惯性地翘起了二郎腿,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抢占谈话的主动权:“爸,妈,我觉得昨天在电话里可能是有一些误会。我爸妈他们确实是要过来,二老年纪大了,睡眠质量不好,早就习惯了分开住。家里房间确实是不够用,我也是实话实说。我主要是怕你们二老大老远地跑过来,结果住得不舒服,总不能让你们打地铺吧,那样我们做小辈的心里也过意不去。现在不都流行‘云尽孝’嘛,东西和钱到了,心意就到了,人来不来其实没那么重要,这样大家都轻松,对不对?”
他又把昨天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甚至还给自己披上了一层“处处为你们着想”的虚伪外衣。
“轻松?”张桂芬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根冰凌,狠狠地刺向在场的每一个人,“陈亮,你觉得我们老两口,顶着大冬天,跑遍三个大超市,花两万块钱给你们置办年货,再取出辛辛苦苦攒了一年的五万块养老金给外孙包红包,然后准备开上几百公里的车给你们送过去,我们图的是什么?是为了让你‘轻松’?还是为了千里迢迢跑过去看你的脸色,听你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们没地方住,然后让我们‘轻松’地滚蛋?”
陈亮的脸色明显变了一下,他似乎完全没料到一向温和好说话的岳母,言辞会变得如此尖锐。他干笑了两声,试图辩解:“妈,您这话说的……我真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是小琴她公婆那边……”
“你少拿你爸妈当挡箭牌!”张桂芬猛地提高了音量,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我只问你一句话,陈亮,你们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到底是谁买的?”
陈亮被问得一愣,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妈,您这……房本上不是写的小琴的名字吗?咱们都是一家人,还提这个干嘛?”
“一家人?”张桂芬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冷笑,她一把抓起那本厚厚的记账本,“啪”的一声,重重地摔在陈亮面前的茶几上,“你好好看看!什么才叫一家人!从王琴上大学开始,一直到现在,我们老两口为她花的每一分钱,都清清楚楚地记在这里面!你看看最后一笔,一百八十万!是你陈家出了一分钱?还是你陈亮凭本事挣来了一分钱?”
陈亮被那本厚重的账本和岳母的强大气场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体。王琴也彻底惊呆了,她怔怔地看着那本熟悉的、写满了母亲娟秀字迹的本子,嘴唇微微颤抖。
“妈!你……你记这些东西干什么?”王琴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刺痛,“你们给我花钱,不都是心甘情愿的吗?现在把这些都翻出来跟我算账,有意思吗?你这不是故意让我难堪吗?”
“让你难堪?”张桂芬猛地将视线转向自己的女儿,眼圈瞬间就红了,“王琴!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还觉得是我们在让你难堪?是你在让你自己的爹妈难堪!我们心甘情愿地为你付出一切,是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不是让你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去倒贴一个连基本感恩和尊重都不懂的白眼狼!更不是让你联合外人,一起来欺负生你养你的亲生父母!”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陈亮!”王琴尖叫了起来,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
“我这么说他?”张桂芬气得浑身发抖,她不再看女儿,而是用手指直接指向茶几上那份摊开的担保合同,对着陈亮厉声质问,“陈亮,你给我说清楚,当年银行凭什么给你们批下来那二百多万的贷款?就凭你俩当时那点连实习期都没过的微薄工资流水吗?”
陈亮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无法掩饰的惊慌。
“妈……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试图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
“过去?”我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把抓起那份合同,直接怼到了陈亮的眼皮子底下,“你看清楚!这是什么!《共同还款承诺及担保合同》!上面的担保人是谁?是我和王琴她妈!我们俩的退休金账户!还有我们现在住的这套老房子的房产证!全都给你们押给银行了!”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尽全力吼出来的,积压了一辈子的郁闷和憋屈,仿佛都在这一刻随着这句话喷涌而出。
“要不是我们这两个老东西,拿自己的棺材本和养老的窝给你们做了担保,银行会把钱贷给你们?你们能住上那三室两厅的大房子?现在你反过来告诉我,那房子里,连我们老两口的一席之地都没有了?啊?!”
最后一声“啊”,我几乎是嘶吼出来的,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活了这么大岁数,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失态过。
王琴彻底懵了。她一把从我手里抢过那份合同,手指颤抖地逐字逐句地看着上面的条款,当她看到担保人栏里父母的名字和那两个鲜红的手印时,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要白。
“担保……抵押……老房子……”她喃喃自语,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些冰冷的词语。她猛地抬头,不敢相信地看向陈亮,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陈亮……你……你当初不是跟我说……贷款办得很顺利吗?你从来没告诉过我……需要我爸妈做担保……更没说过要抵押他们的房子啊!”
陈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我……我当时……我也没太搞清楚具体情况……都是银行那边要求的……我主要是怕你们知道了担心……所以就没细说……”
“你不是没细说!”张桂芬步步紧逼,一针见血,“你是根本就不敢说!你怕说出来,我们就不肯签这个字了!你怕说出来,你的如意算盘就露馅了!你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吃定了我女儿,也吃定了我们老两口!首付我们出,贷款我们担保,房子你心安理得地住着,现在连门都不想让我们进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这个残酷的真相,像一把无情的铁锤,狠狠地砸碎了王琴一直以来为自己精心编织的那个幸福的幻象。她一直天真地以为,父母只是帮忙付了首付,而沉重的贷款是她和陈亮两个人凭自己的能力一起扛下来的。虽然过程辛苦,但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独立的小家。她甚至有时候还会在心里默默抱怨,觉得父母当初买房子的决定逼得太紧,让他们背负了巨大的压力。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真相竟然是如此的不堪。她所以为的独立和幸福,从头到尾都建立在父母无声的牺牲和巨大的风险之上!而她的枕边人,竟然从头到尾隐瞒了这一切!
“陈亮!你这个混蛋!”王琴猛地站了起来,平生第一次对着自己的丈夫声嘶力竭地哭喊了出来,“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你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我还一直以为……我还怪我爸妈……”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巨大的羞愧、愤怒和绝望,像潮水一样,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她扬起手,似乎想狠狠地打下去,但最终却无力地垂落,只能用手捂着脸,痛哭失声。
陈亮被骂得脸色铁青,尤其是在我们两个长辈面前,他感觉面子上彻底挂不住了。那点强装出来的镇定也消失殆尽,露出了恼羞成怒的本来面目:“是!我是没说!那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因为你们家从一开始就瞧不起我!觉得我高攀了你们家!我要是当时说了,你们还能痛快地同意签字吗?这房子还能买得成吗?现在房子升值了,你们倒跑过来翻旧账了?有意思吗?”
他竟然还倒打一耙,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们家“瞧不起”他上。
“我们瞧不起你?”我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陈亮,当初是不是你死皮赖脸追的王琴?是不是你信誓旦旦地跟我们保证会一辈子对她好?我们当初不同意这门婚事,是因为我们早就看出来你这个人的人品不行,心术不正!根本不是因为你穷!现在我们老了,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你就开始过河拆桥,连表面的功夫都懒得做了是吧?还‘断亲式过年’?你就是想彻底断了我们这门穷亲戚,免得我们将来再给你添任何麻烦,对不对?!”
“爸,您这话就说得太难听了!”陈亮梗着脖子,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怎么就过河拆桥了?年货和压岁钱我不是让你们送过来了吗?是你们自己非要计较!非要人过来!来了又没地方住,弄得大家都不痛快,这又是何必呢?”
直到此时此刻,他依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过错,依然觉得是我们老两口不通情理,在无理取闹。
张桂芬看着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女婿,再看看那个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女儿,她眼中的怒火,慢慢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和彻底的冰冷。
她缓缓地坐回到沙发上,拿起那份被揉皱了的担保合同,用手轻轻地抚平上面的褶皱,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陈亮,王琴,你们两个都给我听好了。”
她的这份平静,反而让整个客厅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连正在哭泣的王琴和暴躁的陈亮都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看向她。
“这个年,我们不去了。年货,我们自己留着吃。那五万块压岁钱,也一分都不会给了。”张桂芬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但是,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抬起头,目光像两道淬了冰的冷电,直直地射向陈亮:“第一,这份担保合同,我们必须立刻解除。你们要么想办法一次性还清银行的所有贷款,要么就去找你们陈家有本事的人来替换我们做担保人。否则,我们就直接去银行申请处理抵押物——也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套老房子。银行会怎么操作,后果是什么,你们自己去想。”
“第二,那套婚房,首付一百八十万,是我们出的。当时是当做给女儿的嫁妆,所以没有写借条。但现在看来,有些人,不配。这笔钱,你们必须还给我们。看在王琴和外孙的份上,我们可以不要一分钱的利息,但本金,一分都不能少。我给你们两年时间。”
“妈!”王琴失声痛哭起来,“你不能这样……那是我家啊……”
陈亮也彻底急了,跳了起来:“一百八十万?还要解除担保?你们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吗?我们上哪儿去弄那么多钱?!”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张桂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不是挺有本事的吗?不是能轻轻松松搞定银行贷款吗?不是能让你爸妈一人住一间大卧室吗?这点钱,你们自己想办法,总能凑出来的。”
她顿了顿,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心,有失望,但也有一种决绝的、深沉的爱:“王琴,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前,爸妈还能替你扛着,护着你。现在,我们老了,扛不动了,也彻底看明白了。你要是还想跟他继续过下去,这笔债,你们两个就一起背。你要是哪天真的过不下去了,想回家了……”
张桂芬的声音在这里哽咽了一下,但她很快又恢复了那种令人心碎的平静:“爸妈这套老房子,就算是将来被银行抵押了,卖了,我们也会给你留出一个房间。永远都有。”
说完这些话,她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疲惫地靠在沙发背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看他们一眼。
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王琴那压抑的、充满了绝望的哭声。
陈亮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空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再也没有了之前半分的嚣张和气焰。他大概终于意识到,他一直以为可以随意拿捏、可以无限索取的老实人,一旦被逼到了绝境,反弹起来的力量是如此的可怕。他精心算计的一切,房子、岳家的补贴、那种理所当然的轻松生活,都可能因为这份被他刻意忽略、自以为是的担保合同,而彻底崩塌。
我看着老伴那疲惫而又无比坚毅的侧脸,看着痛哭流涕的女儿,再看看那个面如死灰的女婿,心中五味杂陈。是痛,是快,是悲,是凉。
这个年,注定是无法安生了。
但或许,从这一刻起,我们这个千疮百孔的家,才真正开始去直面那些被刻意掩盖了太久的问题,才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重新建立起一种真正平等的、互相尊重的关系。
哪怕这个过程,会伴随着剧烈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和撕裂。
“走吧。”我对着失魂落魄的女儿和女婿,无力地挥了挥手,“在我们去银行之前,把你们的事情,自己解决好。”
王琴被陈亮半拖半拽地拉走了,门口那几盒显得无比讽刺的廉价保健品,被他们遗忘在了那里。
门“砰”的一声关上的那一刻,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老伴,以及满屋冰凉的、散发着尴尬气息的年货。
北风依旧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呼啸。
但这个冬天,似乎比我记忆中以往的任何一年,都要寒冷。
也都要,清醒。
……
女儿女婿离开后,我和张桂芬在冰冷的客厅里坐了很久。愤怒和激动的情绪慢慢褪去,留下的是无尽的疲惫和空落。
“我们……是不是太狠了?”我沙哑着开口,心里依旧堵得难受。一百八十万,解除担保,这对于刚刚工作稳定没几年的年轻人来说,无疑是泰山压顶。尤其是那句“永远给你留一个房间”,既是退路,又何尝不是一把割裂她现有生活的刀?
张桂芬缓缓睁开眼,眼神里是看透一切的沧桑:“建国,我们不是狠,是不能再傻了。你看看陈亮那态度,有丝毫悔意吗?没有!他只有被戳穿后的惊慌和算计!如果我们这次忍了,退了,下次呢?等我们老了,动不了了,指望他来养老?还是指望王琴在那个家里能有什么话语权来照顾我们?到时候,怕是连这套老房子,都得被他想办法弄去!”
她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是的,陈亮今天的表现,彻底寒了我们的心。他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甚至不是一个懂得基本感恩的人。
“那笔钱……”我迟疑道,“他们怎么可能两年凑得出来?”
“我没指望他们真能两年还清。”张桂芬叹了口气,“我要的是他们一个态度!要的是敲打陈亮,让他知道,我们不是任他揉捏的软柿子!要的是让王琴清醒过来,看看她托付终身的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这笔债悬在头上,陈亮以后做事就得掂量掂量!他要是还有点脑子,就该知道以后该怎么对待我们,对待王琴!”
我明白了老伴的深意。这不是真的要逼死他们,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策略。是用最决绝的方式,捍卫我们最后的尊严,也为女儿争取一点未来可能的喘息空间。
“那担保……”
“担保必须解除。”张桂芬态度坚决,“这是我们的底线。我们的养老钱和房子,不能攥在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手里。这是最大的风险。他们要么提前还贷(几乎不可能),要么让陈亮找他父母或者别的担保人来替换我们。如果他找不到,那就证明他和他家根本没有任何抗风险能力,银行也会重新评估贷款风险,到时候要么提高利率,要么甚至要求提前部分还款,够他喝一壶的。这也能让王琴更清楚地看看她丈夫和他家的实力!”
事实证明,这份担保合同成了照妖镜,不仅照出了陈亮的原形,也后续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听说王琴和陈亮回去后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王琴坚持要陈亮想办法解决担保和还钱的事情,陈亮则恼羞成怒,指责王家父母冷酷无情,算计儿女。
陈亮的父母很快也知道了这件事。出乎陈亮意料的是,他那对号称“睡眠浅、必须一人一间房”的父母,并没有像他想象那样同仇敌忾地指责亲家,反而在听说那180万首付和担保抵押之事后,态度暧昧起来,甚至私下埋怨儿子做事不周全,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他们来自农村,虽然有些自私,但对白纸黑字的合同和银行欠款有着天然的敬畏。他们生怕亲家真的鱼死网破去银行闹,最终影响到他们儿子的房子,甚至牵连到他们(虽然理论上不会)。他们也不再提非要一人一间房过年的事了,反而劝陈亮先服个软,把老人稳住再说。
你看,所谓的“习惯”和“要求”,在切身的利益面前,是可以如此灵活变通。
最终,那年春节,陈亮的父母并没有来城里“一人一间房”。王琴和陈亮带着孩子,在一个冰冷压抑的气氛里过了年。据说陈亮整个假期都黑着脸。
年后,王琴独自回来过一趟,眼睛依旧是肿的。她哭着向我们道歉,说她真的不知道担保的事,说她后悔没听我们的话。张桂芬没有心软,只是冷静地告诉她:“眼泪解决不了问题。你现在要想的是,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是继续装糊涂,忍气吞声,还是拿出勇气,为自己、为你孩子争取一个真正受尊重的环境。爸妈能给你的支持有限,最终的路,要你自己走。”
我们没有撤回那两个条件,但语气缓和了一些,同意他们可以制定一个长期还款计划,但担保解除的事情必须尽快办。
经过多方筹措和计算,他们最终无法提前还清贷款,也找不到符合条件的担保人(陈亮家亲戚无人愿意且有能力担保)。最后,在银行的建议下,他们选择了另一个方案:由于王琴和我老伴的退休金收入稳定,银行同意在评估后,保留我们作为担保人(因为风险可控),但签署了一份补充协议,明确了担保责任的范围和期限,并且陈亮和王琴必须购买与贷款金额匹配的寿险和意外险,受益人指定为对方和我们老两口(作为担保风险的一种补偿),同时,他们每月必须额外存入一笔钱到一个共管账户,作为未来的风险准备金。
这个过程繁琐而屈辱,对陈亮尤其如此。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为他的行为付出了实质性的代价和约束。
而那份180万的“借款”,王琴坚持给我们打了一张欠条。她说,这是她应该承担的。尽管我们知道,她还清这笔钱遥遥无期,但这个举动,意味着她开始正视和承担自己的责任。
那年之后,陈亮对我们态度收敛了很多,虽然亲热不起来,但表面的尊重和逢年过节的走动恢复了。他再也不敢提什么“断亲式过年”,每年春节,都会主动邀请我们过去住几天(虽然我们通常只去吃顿饭就回来,不想碍眼)。那间曾经说没有的房间,也永远为我们空着。
我不知道王琴是否真的幸福。但我知道,她至少清醒了,也开始在婚姻中试图争取更多的平等和话语权。她会经常带着孩子回来看我们,有时是一个人来的。
我和张桂芬,守着我们的老房子和退休金,过着简单甚至有些冷清的日子。那本账本和那份合同,被重新锁回了铁皮盒子最深处,希望永不再见天日。
那个冬天买的进口车厘子,我们最终没有吃,大多送给了邻居好友。帝王蟹和龙虾,我和老伴吃着,只觉得滋味复杂,远不如一碗热乎乎的稀饭来得舒坦。
“断亲”?也许并没有真正断掉。但经过那场寒风凛冽的交锋,亲情以另一种更冷静、更清醒、带着明确边界和底线的方式,得以延续。
这或许,就是现实生活最真实的结局。没有彻底的决裂,也没有完美的和解,有的只是在疼痛过后,带着伤疤和教训,继续前行。
——已完结——
来源:雨落&听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