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老槐树下的长凳已经坐得发亮,木纹里嵌着几十年的闲话和烟灰。这个夏天特别热,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就像当年村里人谈论小芳考上大学时的声音。
我是个普通人,不太会讲故事,但这个关于李小芳的事儿,我得说说。
村口老槐树下的长凳已经坐得发亮,木纹里嵌着几十年的闲话和烟灰。这个夏天特别热,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就像当年村里人谈论小芳考上大学时的声音。
小芳是咱们洪湖村的,家里三亩薄田,一间半砖房,门前一口枯井。她爹早年摔断了腿,落下残疾,平时就在家编些竹篮卖。她娘每天天不亮就去镇上菜场卖自家种的青菜。那时候村里姑娘大多初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或者早早嫁人。
记得那年高考,小芳考出了610分。
“610分?那能上啥好大学?”村支书家的儿子老赵拿着西瓜刀,一边切西瓜一边说。他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在县里修车行当学徒,周末回来时总穿着油腻的工装裤,口袋里装着劣质烟。
“听说能上北京的大学,”我说。
“北京?她?怕是考上也上不起吧,”赵妈插嘴,手里的蒲扇扇得飞快,“老李家拿啥供她?卖篮子啊?”
那天下午,我经过小芳家时,看见她妈在井边洗一件发白的旧衬衫。旁边搭着的晾衣绳上吊着一本被太阳晒得卷边的高考指南,后面几页都被揉皱了。
小芳最后去了北京读书。出发那天,她爹拄着拐杖,手里提着用报纸包着的煮鸡蛋。车站地上有摊人家丢的西瓜皮,他差点滑倒。小芳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背着个补了两次的书包。里面除了录取通知书,就是她娘做的几身换洗衣服。
“你们看她那样子,还上什么大学,”做裁缝的张婶说,“到了北京,人家城里姑娘穿的都是洋气衣服,她那身打扮,怕是刚进校门就给轰出来了。”
张婶有个女儿比小芳大两岁,初中毕业就嫁到镇上去了,每次回来都穿着亮晶晶的衣服,手上戴着金手镯,村里人都羡慕。
小芳走后,村里人议论了好一阵子。老赵他爹喝多了酒,摇着头说:“咱农村人家的孩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到头来还不是要回来种地。”
第二年寒假,小芳回来了。她变了,头发剪短了,穿着深蓝色羽绒服和牛仔裤。但她还是那个小芳,见了村里人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人。只是她说话的方式变了,用词不一样了,偶尔会冒出村里人听不懂的词。
“听说北京的房子都是几百万一套?”张婶边给她女儿缝新年的衣服边问。
“差不多吧,”小芳点头,眼里有光,“但我们学校周围的创业环境特别好,很多大学生毕业后就在那边找工作或者创业。”
“哟,还创业呢,”张婶针尖朝上放在嘴里咬住,含糊不清地说,“你爹连给你的学费都掏不出来,还创啥业?”
小芳没接话茬,只是笑笑。她转身看见门口搭着的破旧雨布下面是一摞刚编好的竹篮。那是她爹趁天气好赶着多编些,好多挣点钱贴补家用。雨布上有个破洞,露出了一角竹篮。小芳盯着那个洞看了好久。
大学四年,小芳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村里人有时候会问起她,但很快又被柴米油盐的日常淹没。我偶尔会在镇上的报纸上看到关于大学生创业的消息,想起小芳,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毕业那年,小芳带了个男人回来。高个子,戴眼镜,说话轻声细语的。他们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瓶汽水,男人还不适应农村的泥土路,走得小心翼翼。
“听说那男的是北京人,家里有矿,”村里人又开始传,“咱小芳有福气了。”
没人知道具体情况,但传着传着,小芳的男朋友就成了北京某大老板的儿子,家里有别墅有豪车。
婚礼在镇上举办的,规模不大,但很体面。男方父母看上去很普通,没有传说中的珠光宝气。小芳穿着简单的白色婚纱,笑得很灿烂。
婚后小芳和丈夫回了北京。日子就这样过着,村里又有了新的闲话茬子。直到三年前的春天,小芳又回来了。
她拿着一沓图纸,带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在村边的荒地上比划。“听说是要建厂,”村支书说,手里拿着刚签好的合同,一脸兴奋。
荒地是村集体的,一直荒着,长满了野草和灌木。小芳出了好价钱租下来,说是要建个竹制品加工厂,主打高端竹编工艺品和家居用品,销往全国甚至出口。
“就她?还出口?笑死人了,”老赵靠在修车铺的门口抽烟,“她爹编的那破篮子,镇上集市都卖不动,还出口?”
但工厂很快就建起来了。崭新的厂房,明亮的窗户,干净的院子,和村里灰扑扑的房子形成鲜明对比。小芳招工了,先是从村里找了十几个手艺好的竹编老人,包括她爹。她给老人们买了医保,每月还有固定工资。
我去看过一次。厂房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种竹子,有的粗如手臂,有的细如筷子。几位老人坐在明亮的工作台前,戴着老花镜,认真地编着各种形状的篮子、灯罩和装饰品。不再是过去那种粗糙的农用篮子,而是精美的工艺品。
“这是我爹教我的手艺,”小芳轻抚一个做了一半的花瓶,“现在城里人喜欢这种返璞归真的东西,特别是国外客户,他们愿意为手工艺品付高价。”
我注意到小芳办公室墙上挂着几张照片,是她在大学里和几个同学的合影。旁边贴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定睛一看,是高考那年她爹给她画的去北京的路线图,歪歪扭扭的,连北京站在哪儿都标错了。
厂子开张没多久,镇上报纸来采访。小芳说这是她和丈夫的创业项目,丈夫负责市场和销售,她负责设计和生产。大学里她学的是国际贸易,丈夫学的是市场营销,两人毕业后在北京工作了几年,攒了些钱和经验,决定回乡创业。
“为什么选择回来?”记者问。
小芳看了看窗外,那里正好能看到她家那口老井。“这里有最好的手艺人,也有最淳朴的乡亲。”她笑着说,眼睛却有点湿润。
厂子渐渐做大了,从最初的十几个人扩展到了五十多人。小芳开始招年轻人,教他们竹编技艺,还请了设计师来开发新产品。她的产品在网上卖得很好,还接了几个国外的订单。
去年春天,修车行倒闭了。老赵失了业,整天在村口打牌喝酒。那天他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走到工厂门口,盯着崭新的厂牌看了半天。
第二天,他去应聘了。
“你不是说她那厂子肯定开不长吗?”村里人问他。
老赵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谁知道呢,人家现在可风光了。”
张婶的女儿也来应聘了。她在镇上的婚姻不如意,丈夫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两人天天吵。她听说小芳的厂子工资高,福利好,就来碰碰运气。
小芳都录用了。她没提过去的事,对每个人都很客气,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嘲笑过她一样。
昨天是厂里的年会,我受邀去了。院子里挂满了红灯笼,每个员工都发了红包和奖品。老赵现在是仓库管理员,张婶女儿在包装车间当组长。小芳的爹坐在上座,腿还是有点跛,但腰板挺得笔直,脸上的皱纹里都是笑意。
晚会上,小芳的丈夫拿出一个精美的竹编花篮,说是送给小芳的礼物。大家都鼓掌。那花篮很特别,编织细腻,花纹复杂,一看就不是一般手艺能做出来的。
“这是我岳父做的,”他笑着说,“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小芳接过花篮,眼睛红了。她转身拥抱了她爹。
老赵坐在角落里,低头看着手里的红包,封面上印着”感恩同行”四个字。我注意到他的眼圈也红了。
回家路上,我经过小芳家那口老井。井已经修缮过,新砌了井台,安了电动抽水机。井旁边有棵小杨树,是小芳回来那年种的,现在已经有两人多高了。
树下的土很湿,可能是下午有人打水时溅出来的。潮湿的土地上留着几个脚印,大小不一,深浅不同,像是记录着这些年来来往往的人们。
村口的喇叭里开始播放明天的天气预报。说是要下雨,农户们注意防范。我抬头看了看天,一轮满月挂在树梢,周围没有一丝云彩。
这事要是放在以前,村里人肯定会说:“破喇叭,天天瞎报。”但现在没人说了,因为大家都在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小芳教会了村里老人用智能手机,还帮厂里的员工家属建了个微信群,方便大家交流。
喇叭旁边的墙上,贴着一张厂里招工的广告,工资比县城里的工厂都高。广告纸有一角被风吹卷起来,露出下面已经褪色的”助人为乐”四个大字,那是十几年前的宣传标语。
洪湖村变了,不仅因为小芳的工厂带来了就业和收入,更因为她带来了新的思想和活力。
我想起了小芳高考那年,她爹在村口被问起女儿考学的事。他拄着拐杖,眯着眼睛看向远方,说:“她不会回来种田的。她会飞得更高,然后回来带着我们一起飞。”
当时大家都笑了,觉得他在做梦。
谁能想到,梦想真的实现了。
今天早上,我路过工厂时,看见小芳正在给一群大学生讲解竹编工艺。她说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需要年轻人来传承和创新。
那些年轻人眼里闪着光,就像当年的小芳一样。
墙角的广播里传来歌声,是那首老歌:《常回家看看》。厂房前面的小广场上,几位老人正跟着音乐跳广场舞,他们中有些是曾经笑话过小芳的人。
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讲述着这些年的变化。
没人再笑话小芳了。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