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县医院体检通道外,人挤人,汗味子和消毒水混在一起,村主任高立民用胳膊拦着我儿子,笑得跟咧开的口袋似的,压低嗓子问我:“钱呢?”
县医院体检通道外,人挤人,汗味子和消毒水混在一起,村主任高立民用胳膊拦着我儿子,笑得跟咧开的口袋似的,压低嗓子问我:“钱呢?”
我掏出手机,点开录音,刚要回,走廊尽头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快步跑来,冲我说:“有人要见你。”
十四年前,九五年那场暴雨,黑成一锅墨,我背着一个浑身泥水的老人,从村口的排水沟边上往上爬,他的手冰得像石头,掐着我的肩膀,牙齿哆嗦着说:“别告诉别人,别说看见我。”
那一夜的雨点像豆子砸在脸上,砸疼了也顾不上,我脚底一滑又一滑,膝盖磕在石头上,血和泥糊成一块,背上的老人轻轻喘,像漏了风的风箱,我听见他胸口里咕噜咕噜的水声。
他穿着褪色的蓝呢子中山装,右手死死拽着个油皮包,包口带子勒得很紧,像勒住了他的命,雨把他眉毛糊成一条线,眼睛眯着,有光又没光。
“先上去。”我咬牙说,倾着身体顶住他往坡上蹭,脚趾头都使了劲儿,肩膀被他的手指摁得生疼。
沟边的柳树被风折了一半,树皮在雨里哗啦啦地甩,像鞭子抽打,泥水翻着白沫,一股股冲下来,我心里咯噔一声,怕我们再被冲下去。
我把他扒拉上了麦秸垛旁的平地,他整个人蜷成虾子,咳了几口浑水,喉咙里“咯吱咯吱”响,我把他翻身,拍他的背,心口发热,手有点抖。
“医生,得找医生。”我刚要说跑,他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进皮肉,眼里像是有刀子,“别找,别找,别说。”
雨点敲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湿得像要掉下来,我怔了怔,心里直犯嘀咕,但那会儿天色黑,雨又大,我也摸不清楚他怕什么。
“我家在南头,先背你去我家。”我说着,只觉得肩头一轻一重,像扛着一担湿米,脚下的泥像把人要吞下去。
我媳妇赵琴那会儿正抱着四岁的儿子小军在屋里,屋顶呼啦啦漏雨,铝盆接着滴答,她看见我背个老人进来吓了一跳:“咋回事?”
“捞的,沟里。”我喘着说,“拿干毛巾,再烧点姜汤。”
她把儿子放在炕上,小军瞪着大眼,睫毛上挂着雨,手里还攥着半个泥巴车,哼哼唧唧地问:“爸爸,这是谁?”
“落水的人。”我摸摸他的头,“先别怕。”
我把老人放在炕沿,给他脱湿衣服,手臂上的皮溜着泥,像老树皮,他一直拽着那个油皮包,我伸手想拿,他眼神一下子尖了:“别动。”
“行行,你先喝口姜汤。”我把碗塞到他手里,他手绷得发青,碗沿都颤,“喝了暖和暖和。”
妈妈从里屋出来,撑着一把破伞,身上披着我的旧雨衣,额头上淌着汗也淌着雨,她看到老人,愣了下,随即眼里有一丝忧色,低声问我:“哪儿捞的?”
“村口大沟。”我压低声音,“别说出去,先救人。”
爸爸那会儿在外边修邻家的门框,手上的木屑还没拍干净,回到家看这一屋湿,眉头皱成一条绳,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他手一抖,我们都知道,父亲这几年手抖得厉害,做工都慢了。
“救人是好事。”他把话慢慢吐出来,“但这是谁,得问清楚。”
老人喝了两口姜汤,眼角挤出水来,像泪又像雨,他放下碗,嗓子哑得像是生锈的锯子:“我姓苏。”
“哪个苏?”妈妈侧身过来,眼中带着打量,又怕冒犯。
“苏……苏玉山。”他咬着字,“你们这儿的人不认识我也好。”
爸爸眼神里闪了一下,像从什么地方掠过,随即又暗下去。
那年夏天,镇里正闹事,说有一个老会计拿着村里修桥的款跑了,有人说是南头苏家的老苏,有人说是隔壁乡的,谁也拿不准,喝茶的人一天换几个说法,风像赶集一样来回,雨一落,就把话洗得只剩泡。
我那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先把人救活,至于他是谁,等喘匀了再说。
“你住下先。”我打好被子,“明儿雨停了再说。”
苏玉山点点头,整个人像风折了的稻子,倒在炕上,睡得很浅,一动就是一身的抖。
我夜里起来好几次,听见屋里雨声夹杂着他咳嗽,我坐在炕沿,灯芯跳了两下灭了,一屋子黑,只有外面雷滚过来,像车轱辘在天上跑。
第二天一早,雨还没收,天雾蒙蒙的,村里大喇叭嗡嗡响,说哪哪塌了,叫大家去村部集合,爸爸拿着雨伞推门出去,手抖得把伞扣不开,嘴里嘟囔:“可不得了,堤也许有险。”
我给炕上的人掖了掖被角,出去端水,回身一看,人的影子没了,被子还暖暖的。
“人呢?”赵琴手里捏着抹布,瞪大了眼,“刚才还在。”
“走了?”我心里空了一下,走到门槛处,泥印子延伸到堂屋门口,一直过去,油皮包也不见了。
妈妈站在门外屋檐下,眼里有泪,雨把她的鬓角打得服服帖帖,她低声说:“也许他不想连累咱们。”
“也许他就是那个……”邻居来借铡刀,撇了一眼我屋里,话没说完就咽了回去。
那天之后,谣言像草籽一样在雨后疯长,有人说我在沟里捞起个‘贼’,还把他藏了一夜,有人说我见钱眼开,想从他身上捞点好处,村口的柳树下三五成群,话一出口就带刺。
我懶得辩,回到田里,泥又被雨浸了一遍,软得踏不下去,儿子拉着我的裤腿问:“爸爸,那个爷爷去哪儿了?”
我蹲下去,看进他黑亮的眼,笑了一下:“回他自己家了。”
“他还有个包。”他认真地说,“老抓着。”
我点点头,心里忽然升起一点奇怪的不安,那包里到底是什么,这样重要。
两个月后,镇里贴出通告,说苏玉山——原城关乡财政所老会计,涉嫌挪用村集体款四十八万,畏罪潜逃,线索举报有奖,下面盖着红印,上面他的头像却模糊,看不清真相,仿佛所有的故事都被雨冲淡了。
我看了那张纸,背脊发凉,手上汗出来了。
赵琴看着我:“你说,就是他吧?”
我没说话,爸爸在堂屋里坐着抽旱烟,手抖,烟灰掉了一大撮,妈妈走过来一拍,“你就不能不抽?这手抽得更抖了。”
“不是抽的。”爸爸轻轻说,“是心里不稳。”
我那时候没想到,这个名字会在十四年后又撞进我的生活,像一道雷,把我的天劈出一道口子。
这十四年,我们过得不宽裕也不窄,地里有咱家三亩责任田,爸妈住老屋,老屋的梁有裂,父亲做木匠起家,手上活越发不行,母亲种菜喂猪,扛着一家子柴米油盐。
我上镇上去给人打工,铺地板,抬瓷砖,累得腰像断了,每天收工回来洗手,手指的老茧一层一层起。
我哥大我三岁,走南闯北总想找个活大钱快的途径,结果套进去的是一个又一个坑,前几年他在县城做砂石生意,借了村主任高立民五万周转,生意没做成,人变得比以前更瘦了,嘴上更厉害,说话眼带刀。
高立民这个人,年轻时候练过摔跤,腰粗脖子短,笑起来嘴唇不动,眼睛眯着,像一只看着肉的猫,自从上了村主任,腰杆更硬,脾气更大,谁家要办个证明,过他手,绕不过去。
小军长成了,个子窜得快,一米七八,眼睛清清亮亮,说话实诚,他从小喜欢军装,看见电视上阅兵眼睛就发光,拿着木棒在院里瞎指挥,说自己将来要当兵,护咱家护祖国,讲得像真的一样。
我笑他:“护家先把你妈的煤球搬好。”
他把煤搬得哐当哐当,气喘吁吁还逞强:“报告,任务完成。”
时间过得像水从指缝走,我看着他从小学毕业到中专,天天跑步,腿上的肌肉鼓鼓的,一提起军营就认真得像换了个人,暑假去县里报名的时候,他站在县武装部的门口敬了个礼,脸红得像苹果,镇里的人都乐,说这小子,有股傻劲。
报名那天,我碰见了高立民,他一边抽烟一边在那儿晃,看到我,烟头抖了一下,脸上的笑跟平时一样不冷不热,他挑挑眉:“你小子运气啊。”
我知道这话后面是“识相点”的意思,我笑了笑,没接。
回到家,哥打来电话:“你儿子要当兵,这关卡你得懂门道,没意思意思,难。”
“啥意思意思?”我假装糊涂,“咱跑身子,跑健康,跑成绩。”
“别跟我装正经。”他叹一口气,“现在风气就是这样,省里查不查是别人的事,这县里镇里,有人卡着,你总得润润,他们也不太过分,过去给个红包几瓜两枣的,过的。”
我不吱声,心里像被谁扒了一下,觉得这股子东西脏。
爸把手从袄袖里伸出来,手掌上都是裂口,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是县里发的征兵手册,上面有一行字:征兵工作严禁收取任何费用,违者严处,群众可举报。
爸爸的手指抖了一下,在那行字上点了点,他看着我,眼睛很亮。
我把那行字照了一下,照进了心里。
我去镇上找武装干事老钟,他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案头一摞一摞资料,嘴角总是挂着一点点笑,像客气又不像客气,他听我说完,点点头:“就按流程走,体检过,政审过,该走走该留留。”
“那就按规矩。”我说。
他笑了一下:“规矩是规矩,人情也是人情。”
我听着心里发堵,往外走的时候,走廊上阳光打在地上,地板反光刺得眼睛疼,我在光里站了站,心里那句“不给”砰砰跳。
体检那天,小军和一群站得笔直的男孩子一起排队,剃着平头,精气神足,我和赵琴站在走廊外,看着他一间一间进去出来,他每出来一次见我都笑一下,像在说:“放心。”
我点头,喉咙有点紧。
爸爸坐在外面的长椅上,腰直着,手放在膝盖上,手背上的青筋像戏台上的绳,他抓紧再松开,抻了几回,妈妈眼里含着泪,一会儿看儿子一会儿看我,嘴唇紧紧抿着。
“他如果走了,远着呢。”她低声说,“在那边吃得好吗?会不会冻?”
“扯啥呢。”爸爸瞪她,“军队还能饿着孩子?别乱想,男孩子出去,长能耐。”
她“嗯”了一声,还是抹了抹眼角,手背上有青灰的农药印子。
到了最后一项心电图的时候,里面闹出点幺蛾子,医生皱了一下眉,说什么“偏高”,旁边站着的老钟凑过去看了看,回头对我笑了一下:“你孩子这身体,应该没问题,就是指标嘛,得综合看。”
我心里咯噔,直觉像针,觉出不对。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老钟把我叫到旁边的楼梯口,那里光暗得像井口,他含笑道:“哥,为了孩子,我们都希望他好,合不上标准的地方,咱们也能帮衬帮衬,上面要看态度。”
“啥态度?”我看着他,“你从窗口往上看,墙上写了啥?”
他顺着我的手看墙,墙上是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廉洁征兵,阳光征兵。
他轻轻哼了一声,笑意不变,低声道:“你别死脑筋,都是这年头的规矩,没人跟规矩过不去,别到时候你孩子在这卡一把,到底是晚了还是早点。”
我看着他,心里一团火开始烧,烧到胸口又压下去,压得我眩晕了一瞬,我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点开录音,放在口袋里,让屏幕朝着他,他看了一下,轻呵一声:“你这人。”
我没说话,背后突然有脚步声,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气喘吁嘘跑到我面前,眼镜上有汗的雾,他说:“有人要见你。”
“谁?”我愣住。
“是……县里来的人,让你过去。”他看了一眼老钟,又收回来。
老钟的神色像被风吹了一下,眼里那点笑收了,没有变化,却比刚才要紧绷,他咳了一声:“忙,谁让你乱叫人的?”
年轻人冲他笑了笑,侧了身,让我走。
我心里一跳,回头看赵琴,她皱着眉,眼里写着“别乱去”,爸爸握拳,手还是抖,抖得我心里像被揪了一下,妈妈拉住我的袖口,眼睛里有光闪烁:“小心。”
“我去看看。”我安她们,“就在这楼里,跑不了。”
年轻人把我带到二楼尽头的一间小会议室,门半掩,里面有几个穿着灰色风衣的人,桌上摆着茶,还有一捧资料,空气里漂着茶叶的青草味。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起来,背挺得直,目光沉稳,他看着我笑了一下:“你是……刘志成?”
我点头,心里有些迷糊。
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也坐下,身边的一个白发老人转过头来,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轰”地炸了一下,那张脸我见过,十四年前的雨夜,我背过那张脸,只是那时是湿的,是慌张的,现在是干净的,眼里有泪光暗暗。
“我欠你的命。”他哑着嗓子,声带像砂纸磨过,“今天,来还一半。”
我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一句话也没挤出来,盯着他的眼睛,觉得时间倒回去,倒到那一夜他抓着我的肩膀说“别说”的时候。
他缓缓起身,扶了扶桌沿,腿有点发抖,白发如霜,他的手伸过来,手背上密密麻麻的斑,指节粗大,抖得厉害,他摸了摸我的手背,手心热:“我找了你这些年。”
我一愣:“找我?”
“你背我一命。”他笑得像哭,“要不是你,我当年被淹死在那沟里了。”
男人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插话:“刘先生,我们是县检察院的,这位苏先生这几年一直在协助我们调查一个旧案,他今天来体检,不,来见你,是一件事的关键。”
我的心跳得像锣,眼前一阵发白,舌头发硬:“旧案?”
苏玉山扣了一下手指,指甲划过桌面,发出很细很细的一声,他看着我,慢慢地说:“当年我拿走的那四十八万,不是我拿去当私房,我拿的是证据。”
我脑子“嗡”的,足有十秒钟像耳鸣。
外面走廊有人走过,脚步声远远地,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动窗帘,窗帘摆了摆,又安静。
“那本账,叫人看了就是命。”他咽了口唾沫,喉结重重滚了一下,“账上有那几年的账,一层套一层,一笔吞一笔,修桥一笔,修路一笔,改造电网一笔,都是老百姓的血汗,拿着这些钱的人不少,有人上去了,有人偷着乐,有人把命都搭进去了。”
“你老实说。”那男人看了眼他,声音沉稳,“刘先生十四年前那一夜,见过什么?沟边那些人,你看见了么?”
我屏住了呼吸,回忆像被雨水冲刷过的壁画,一点一滴浮出来,柳树下,排水沟边,不只是我和一个老人,还有一阵子奇怪的脚步声,脚步踩在水里噗噗响,还有一个人骂了一句脏话,粗声粗气,雨声太大,我没听全,只记得那人的嗓音偏低。
“当时……有人。”我挤出两个字,“有两个人,或者三个,躲在树后面,看着。”
“你能认声音?”男人看着我,“或者认香烟味?”
我摇头,又点头,觉得自己可笑,谁认得出香烟味,雨把一切都糅了。
“我在沟里被人从背后推下去。”苏玉山抬起手,摸了摸后脑,“如果不是你,我死了就干净了,他们的账就再也没人查。”
“村里……有人说你拿钱跑了。”我喑哑着,“你为什么不出来说?”
他笑了一下,那笑很酸,“你说谁信?那时候谁信谁?我在县里的亲戚把我藏了一段,我把账抄了一份,第一份我藏起来,第二份偷着送到了市里。”
我张大了嘴,合不上。
“可是命不是那么好躲的。”他顿了顿,“那份账后来出了岔子,有人先知道了,有人来找我,我躲了十年,又出来配合查,又回头藏,藏到后来,我自己都忘记了我把那玩意儿塞哪儿了,老了,脑子也不好。”
“你找我……”我觉得嗓子里都是裂,话说出来都带着刺,“是因为什么?”
“你救了我,你是见证人。”他紧紧盯着我,“还有一个原因,你们镇上的人——有人把我推下去,很可能就……就在这里。”
男人看着表,勒住话题:“我们今日来的主要目的,是两件事,一件是请你作为见证,补一个笔录,重开一条线索,第二件事……”他顿了一下,目光掠过我的肩,“关于你儿子。”
我顿时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滑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我抓住桌边,指关节发白:“他怎么了?”
他向我微微一笑:“你儿子的体检,我们会盯着流程,谁敢动歪脑筋,我们手里也不是没东西。”
我脑子里轰隆一下,像是突然被背后被点亮了一盏灯,这灯光不暖,有点刺,刺得我鼻子发酸。
“可我不想占你们便宜。”我咬了咬牙,“我只是……不想他被卡,按规矩就行。”
“按规矩。”他微微点头,“我们也是按规矩。”
他把许多年前按住在深沟里的一条河道搬开了一点,让我看到了里面的暗流,我打了个寒战。
“刘先生。”他收束起情绪,语气正经,“你不会就这么轻轻松松把话说了,然后回去,该谁过谁过,像每个人过了一个惊吓然后继续把头埋进地里,你知道,这不是你性子。”
我直盯着他,胸口起伏,心里有个声音说:别说,别惹,另一个声音说:凭什么,凭什么大老百姓一身泥就得活得低着头。
“好。”我点头,“该说的我说,证实的我证实,谁该担责谁担责。”
会议室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年轻女孩探头进来,黑发扎成马尾,眼睛明亮,她喊了一声:“舅舅,老钟找人了,正在楼下。”
男人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你先回去陪孩子,一切照流程走,我们跟着你,你别担心。”
我走出会议室,心里像又热又冷,走廊上光依旧刺,赵琴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三两步把我的胳膊一下抓住:“怎么了?”
“没事。”我挤出一个笑,笑自己胡扯,“有人问当年的事,问了一下。”
“啥事?”爸爸抬眼看我,眼神里有刺,也有怕。
我一时说不出,抬头看见高立民从另一侧的楼梯口拐出来,衣服合体,鞋亮,眼睛眯着,右手拇指和食指搓了一下,像搓着一颗小芝麻,他走过来,压低声:“别跑到人家那儿去瞎掺和,明白不?”
我看着他唇边的线,一条冷笑,心里那股火又旺起来:“我掺和啥了?”
“你掺和啥你心里没数?”他更近,口气满是肉味,“我当年劝过你,少管闲事,现在你儿子要当兵,你还想……你说说,你图什么?”
赵琴上前半步,眼神冷:“高主任,话别说太难听,征兵又不是你家开门。”
他斜她一眼,没有搭理,转面看我:“人情得讲,人眼看人,谁没点过日子的规矩,你都这么大人了,别像个少年一样热血吓人。”
爸爸也站起来,手抖得厉害了,抖到他自己都看不过去,把手按在腿上,压,压不住,他看着我,目光复杂,我知道他怕我发火,又怕我被欺负。
“按规矩。”我把这三个字咬得很重,“县里红头文件写着,墙上挂着,这就是规矩,谁收钱谁担责任,我也不是木头人,我也有儿子,我也知道他要走这一步有多不容易,我按规矩来,你们谁要来阴的,我就跟你们耗到底。”
高立民“呵”了一声,往后一靠,目光淡得像一层灰,“耗?”
“我录了音。”我抬了抬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反光落在他脸上,“我认识几个字,知道打哪个电话,省里有热线,市里有热线,啊?”
他嘴角抽了一下,随后又垂了,脸上一点笑也没有了,他扭头去看楼下的人,好像我们不值得他费口舌,转身走了。
“你这是……”赵琴声音发紧,“硬顶?”
“软了几年了。”我捏了一把她的手,“骨头都软了,不行。”
她使劲点头,眼睛红得像被辣了一下。
体检的结果出来得很慢,有意拖延的慢,像有人把时间在手里揉成团,扯又扯不开,过了一阵,一个小护士从里面走出来,拿着一叠纸,高声叫名,我们仨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小军。”她叫,他跑过去接,迅速扫了一眼,把纸递给我,那上面几项写着“合格”,后面一栏有个红圈,写着“待复查”。
赵琴的心梗了一下,手捂着胸口我赶紧扶她,爸爸的手仍抖,抖得厉害,他低声说:“又来。”
“没事。”我盯着那几个字,“复查就复查,按流程。”
中午的时候,县里的男人给我打电话,说下午两点,检察院需要我补全笔录,问细节,看能不能从我的回忆里再揪出一个点,我答应了,觉得有风在我胸腔里呼呼地吹,一会儿东,一会儿西。
我们没回去,坐在医院外面卖煎饼果子的小摊旁,我给儿子买了一个,不放辣,儿子咬得很香,脸疼得红,他笑着说:“爸,没事,我合格的,复查就是再看一下。”
我摸摸他的头,心里苦又甜,好像咬了一口没熟透的果子,一半酸。
这会儿高立民又出现了,他像尾巴一样,绕了一圈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穿浅色衬衫的男人,男人四十来岁,眼睛细长,手腕上带着块表,走路肩摆得稳,他笑着递来一支烟,“刘兄,咱们聊聊。”
“不了。”我把手插在口袋里,盯着煎饼摊上的鸡蛋,蛋黄在油里花一朵,噗噗冒泡,“油太大,我怕点燃了。”
他“哈哈”一笑,收回手,目光绕到我儿子脸上,又回到我脸上,高立民在一旁不动声色,像一根钉栽在那儿,他低声说:“你昨儿晚上去谁那儿了?”
“家。”我看着他,“村里的人不是你安排的都是你家人吧?”
他脸一僵,随后恢复,“你这么硬,也不是办法,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孩子。”
我靠近他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当年那夜,你在不在柳树下?”
他的眼睛像被针扎了一下,微微缩,随后又淡了:“你在说什么?”
“你嗓子低。”我看着他,眼也不开玩笑,“骂人喜欢骂‘他娘’。”
他手一抖,那一抖很轻,一般人看不出来,可我看见了,就像看见一滴墨落在清水里,扩散成一朵黑。
“你别乱说。”他笑,“别借旧事讹人,你是好人,救人,救了个贼,你就成了贼的同伙?”
“救的是命,真相是命。”我深吸一口气,“你怕真相?”
他别开眼,吐了口烟,烟在空气里散,像一层灰。
下午两点,检察院的人到医院附近的招待所里弄了个小房间,拉上窗帘,开了录音,我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个黑色的茶杯,杯沿有裂,掉了一块釉,像牙齿里磕掉的一丁点。
“你尽可能细致。”那个男人说,“哪怕是雨里的一句脏话,哪怕是脚步的速度,尝试去回想,没关系,你可以闭上眼。”
我闭上了眼,耳朵里雨声又哗哗起来,柳树鞭子一样抽着,沟里的水泡噗噗地冒,脚步在泥里走,噗,噗,粗粗重重,还有一个人喘,上气不接下气的喘,在骂:“他娘的,跑得快。”
我大口吸气,胸口发凉。
“你能辨?”男人问。
“声音低,胖。”我轻轻说,“走路脚掌着地,他脚可能有点外八。”
男人点头,把这些话记录下来,我看见笔尖上有汗,笔写在纸上,沙沙地响,像积灰被扫开。
“十四年前你救回去,他就走了?”他问,“没说别的?”
“他拽着包,不让我动。”我说,“他说,别说,别说看见他。”
男人停了停笔,眼睛看我,“他怕你说,他怕谁听见?”
我闭了一下眼,心里那条线像一条蛇,游动,找不到尾巴,我突然一激灵,想起那夜他手抖着摸我的手背的时候,用指甲在我手背上划了一下,划了什么,我当时疼,没在意,现在记起来,那不是随便划,他像是在写一个字。
“树。”我吐出一个字,“他好像用指甲划了一个‘木’旁,一个像‘对’的字,或者我记错了。”
“栓?”男人轻声,“柳树?靠树?”
我点了点头,“大柳树,村口那棵折了半截。”
他唇角动了一下,眼里有光,按住激动不发,“那本账,藏过的地方,可能跟树有关。”
我背脊冒了一层汗。
笔录做完,我刚要起身,门一下被推开,那个马尾女孩站在门口,脸有点紧:“苏爷爷,他……不太好了。”
我们三个人几乎同时站起,扑到隔壁,苏玉山躺在床上,脸从白变成灰,手扶着胸口,手背上的斑一点一点地深了,他努力撑起身体,看到我,眼里像有火闪了一下。
“我欠你的命,今天还一半,另一半……”他的嘴唇微微动,“靠你自己争。”
我凑近,耳朵贴到他嘴边,他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吐出几个字:“柳……树……罐……头……盒。”
我浑身一震,眼睛瞪大,“哪儿?”
他在空中抖了一下手指,像是比划了个方向,手指慢慢垂下,眼睛闭上,呼吸散成一些碎小的气泡,白发散在枕头上,像一团雪。
我站在那里,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倒塌,又像是突然撑起了一根柱子,柱子顶着我的脑袋,顶出一片空白。
男人轻轻把棉被拉上去一点,脸上没太多表情,他低声对我说:“我们这边按程序走,医院这边也会按程序,你放心。”
我点点头,点得头发晕。
出门时我撞上了老钟,他站在走廊上,脸上挂着那一成不变的笑,他看我,笑得很礼貌:“录完了?”
我看他一眼,没答,他的笑更深了一点:“你别太较劲,孩子的事,比较重要。”
“是啊。”我说,“所以我才较劲。”
他笑,笑里有一种粘稠的东西,像流不完的胶鼻涕。
那一天的晚上,风止雨歇,县城海棠树在路灯下泛着一种潮湿的香气,我和赵琴回到租住的小旅社,屋里的灯灰,床头柜有一块破掉的皮,露出木头,我坐在床沿,掏出手机,翻出上午的那段录音,按了停,按了播放,来回听那个男人说的每一个字,像把自己的胆子一遍一遍煮。
“柳树,罐头盒。”我对赵琴说,“明天回去。”
她咬着下唇,眼睛红红的,“会不会有人知道,先一步?”
我攥紧拳头,骨节咯吱响:“时间赶不及,我们拿了也不自己留,交给他们,谁也别拿我们儿子说事儿。”
她点头,用手背擦了下眼,揉了揉她的太阳穴:“我也会把菜园的铲子带上,万一要挖。”
她说到这儿,突然笑了一下,像秋日的阳光一下照进来,我看着她的笑,心里那个堵也涌起了暖。
第二天一早,我们回村,太阳刚刚从房后头的山梁上探出,薄薄的雾罩在田上,像给庄稼披了一层白纱,村口的那棵柳,果然还在,半截黑,半截绿,新芽在旧伤上冒出来,像有的命就是这么倔。
我拿着铁锨,站在树下,嗅到树皮下的水气,赵琴站在旁边看着,眼里有神,手紧紧捏着铲柄,手心都出汗了。
“在树哪里?土里?”她问。
“罐头盒。”我回想,“老苏说罐头盒,那时候人喜欢用那种铁盒装东西,埋在树根边,或者树洞。”
我绕着树走了一圈,树干粗得抱不过来,树瘤突出,像老人的拳头,我手抚过树皮,有一处摸上去很新,很光,像是被刀子削过的,眼前一亮。
“看这儿。”我指给赵琴,“这儿削得很光,像是后来有人弄过。”
我们蹲下去,把那一截轻轻撬开,里面有一个不大的洞,黑咕隆咚,伸手进去,摸到冰凉的铁,硬硬的,像一下摸到了某种命。
我把铁盒子抽出来,盒子上锈迹斑斑,盖口缠着一层厚厚的胶带,我咽了口唾沫,用指甲掐,掐不动,赵琴递来刀,我割了一下,胶带发出“嘶”的声音,像某种东西被撕开,盖子“啪”地一声,打开了。
里面是几本线装的账册,纸已经发黄,页边有水迹,字写得很细,工工整整,像走在田埂上的脚印,旁边还有一张小照片,照片上是几个人的合影,笑得恍惚,风拍在他们的衣上,衣摆飞起来,后面是一条路,路还没修好。
我手有点抖,抖得像爸爸一样,抖得页纸边上的粉屑掉下来,飞在空气里,阳光穿过树叶洒在账上,落了一地斑驳。
赵琴吸了一口气,眼睛一下子亮得像河水:“快,收起来,别被人看见。”
她刚把盒盖按上,头顶上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们在干嘛?”
我手一哆嗦,差点把盒子掉地上,我抬头,是高立民,他站在树后,手插在裤兜里,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肉绷着,身后还有两个年轻小伙子,穿着拖鞋,扯着汗背心,胳膊上纹着龙,龙在阳光里挪。
“干嘛?”我把盒抱紧,“挖地,种菜。”
他笑,笑得让我想起砧板上那块还没熟的肉,湿,滑,带点腥,“种菜用罐头盒装种子?挺新鲜。”
赵琴把身子挡在我前面,手里的铲子举了举,眼神锋利,“村里的地,村里的树,种点、挖点不归你管。”
“这树是公共的。”他压低声音,往前一步,“你挖个洞,破坏公共财物,我能罚你。”
“罚。”我点点头,“罚的时候记着把你的名字写上。”
他脸一变,笑也收了,露出一点牙根:“你觉得我会怕你?”
我也笑了,“你觉得我会怕你?”
空气有一瞬间沉得像要把人压断骨头,我脑子里跳出检察院男人的脸,他的声音在我耳朵里响了一下:“按规矩来。”
我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对准我手上的盒子,对准树下的洞,对准高立民脸上的那点复杂的表情,开了直播——不是真直播,我没有那本事,但我在朋友圈里发了一个小视频,配上了一句:“十四年前的柳树下。”
手机一响一响,评论一个个蹦出来,像雨点打在水面上,滴开一个个圈,邻居王婶的头像跳上来:“你们在干啥?”我没回,但那视频把风吹到了一处。
高立民的脸色阴了,又好像灭了,他往后退了一步,嘴里骂了一句很轻的脏话,那嗓子果然低,他指着我:“你给我等着。”
他转身走时,扯了一下嘴角,那一点冷笑又爬到唇边,像一颗牵牛花怎么拔也拔不掉,他左右手各甩了一下,手背的青筋像蛇。
我们把罐头盒装好,送到检察院的路上,我手心全是汗,盒子从我掌里一滑差点掉,赵琴一把按住,牢牢的,我抬眼看她,她冲我挤了一下眼,像说:稳住。
进了门,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到我们手中的盒子,他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按住,眼里光大了,他伸手接过去,像接一块发烫的石头,压住了,他说:“你们做了很大的事。”
“不是我们。”我说,“是他。”
“也是你。”他认真地说,“谁该有的光,该照到谁身上。”
他说完这句,电话响了,他接,眉头往上扬了一下,目光一利:“盯住,不要放。”
挂了电话,他对我说:“你儿子的复查,安排在明天上午,市里的人下来盯流程,谁敢乱来,看看他手上干不干净。”
我听到这里,喉咙终于松开了一点,结果下一刻又像被什么东西塞住,我鼻子一酸,眼睛热,赵琴在旁边握住我的手,用力,用到我的骨节疼,我也不抽。
第二天的复查没有惊险,标准就是标准,指标就是指标,没人再跟我说什么“态度”,小军从里面出来,笑着跟我敬了个礼,声音亮堂:“合格!”
爸爸那一刻的手停了,停住了,像有人按住了他心里那个抖,他挺直背,很久很久一口气,眼里有水慢慢浮上来,妈妈上去就把他搂住,嘴里喊:“好,好,好。”
我喉头有块石头,吞了半天吞不下去,小军跑过来抱住我,我很久才抬手,拍了拍他的背,我耳朵里有嗡嗡的雷,像是十四年前没散的雨从今天才落下。
好事会不会就此圆满?我以为会,结果没那么简单,晚上回到家,村里突然闹起来,说谁家驯了个疯狗,跑到别人家去咬人,我从窗户往外看,远处有影影绰绰的人,声音在夜里传播,像一条河一样,谁也不知道源头和方向。
半夜有人在我们门口扔了一堆砖头,砖头上写着字:“贼同伙”,字是红色的,像血,我蹲下去捡,心里的火又一次燎起来,但这火后面有个冰窟窿,我骂了一句,抬头看见赵琴站在门里,眼里有光也有怕。
爸爸在屋里咳嗽,咳得肩膀耸,他从床沿起身,想出来,被妈妈按住:“别出去,别管,他明天还得送孩子。”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了镇里,检察院的人已经封了村委会的几间屋,门口贴了封条,红的白的,遮在木门上,木门上那块“为人民服务”的牌子歪了,像嘴角斜。
高立民不见了,有人说他出差,有人说他回老家看老人,还有人说他去市里开会,什么话都有,散得跟秋天的叶子一样乱,检察院的人进进出出,脸上带着疲惫和一种压住的气,带着一点点愤。
我不关心这些,我只看着儿子的背影,他一遍一遍地穿上军装,脱下,折叠,反复磨合,像一个人找到自己的骨头。
临上车那天,我把他送到镇口,妈妈抓住他的手,泪就掉下来,像成了一种不能止的病,我笑她:“你这眼泪像井,不打也冒。”
“他走了,家里空。”她撇过脸,抹泪,“你爸那口气又提起来,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孩子是孝星。”
父亲在旁边抽着烟,手仍抖,但抖里有一种稳定的节奏,好像他在脑子里打一根桩,把房梁又支回去,他深吸一口,吐出烟,哑声说:“去吧,去吧,走得正,站得直。”
小军冲我们敬礼,憋着眼泪不让它掉,我们看见他眼角红红的,像砂子刮过,我心里一阵绷,一阵松。
车开走了,尘土滚起来,太阳照在尘土上,尘土亮得像金粉,村口的柳树在风里动,一叶一叶的,像小手对着天打招呼。
我以为故事到这就该告一段落,可是那天下午,检察院的人打来电话,让我再去一趟,一个声音在电话那头,很急又很轻:“有人要见你。”
我灵魂里有个什么东西被轻轻点了一下,心脏狠狠地挥了一下,手心又有汗,我看着门外那条熟悉的土路,路边谁家的狗打了个盹,尾巴一甩,我冲着厨房喊:“我出去一趟。”
赵琴从里面探出头,手里拿着锅铲,眼里还挂着葱花,焦虑又压着:“谁啊?”
我深吸一口气:“他们说,有人要见我。”
门外风一吹,柳树叶子哗啦啦落下了一片,落在门槛,落在我脚背上,凉。
我迈出去,门在身后慢慢地合上了,影子在门板上缩了一下,像一只手缩回了袖子。
我不知道门那边的人是谁,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知道这条路是不是又要把我拖回十四年前的那个雨夜。
我只知道,任何一个“有人要见你”的背后,都有一笔账,有一口气,有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可能是我的,可能是一个白发老人留下的,可能是一个在体检通道外被挡住、却站直了背的年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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