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去年夏天,那场豪雨把半个村子都浸泡在水里,像老天爷专门跑来冲刷我们这个被遗忘的小地方。三叔的猪场在最低洼的地方,一夜之间,六十多头猪全泡了汤。
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倔强的人,非我三叔莫属。
去年夏天,那场豪雨把半个村子都浸泡在水里,像老天爷专门跑来冲刷我们这个被遗忘的小地方。三叔的猪场在最低洼的地方,一夜之间,六十多头猪全泡了汤。
那天早上,我骑着摩托去猪场,还没到路口就闻到一股腥臭味。远远看见三叔站在猪圈前,浑身湿透,一动不动,像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树。
“三叔。”我喊了一声。
他没回头,只是用袖子擦了擦脸。我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来得正好,帮忙把死猪都拉出来。”三叔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们忙活了一整天。每拖出一头死猪,三叔的背就驼一分。到太阳落山时,他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那年三叔五十六岁,脸上的皱纹比同龄人多,原本挺直的腰杆也在那天之后再没直起来。
猪场是三叔的全部家当,也是全家的饭碗。他借了一屁股债,养了五年猪,刚刚开始赚点钱,就被这场大雨冲得一干二净。
“欠了多少钱?”晚上在三叔家,我问他。
三叔坐在矮脚凳上,捧着一个缺了口的搪瓷杯,里面是我从镇上带回来的二锅头。他先是摇头,然后点头,眼神飘忽。
“三十万左右吧,具体我也没算清。”
三婶在一旁抹眼泪,手里还攥着一叠借据,纸都捏皱了。
“要不…我帮你出一部分?”我在县城开了个小超市,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不用。”三叔一口回绝,“老子这辈子就没靠过别人。”
说着,他把酒一饮而尽。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
三叔家祖祖辈辈都在石桥村,从来没出过远门。他读书不多,初中没毕业就回家种地了。但他做事踏实,为人正直,村里人都尊称他一声”老实人”。
猪场倒闭那天晚上,三叔喝多了,坐在院子里抽烟。月亮从云层中露出半边脸,照在他斑驳的脸上。
“其实,我想过卖掉老宅子。”三叔猛吸了一口烟,“但你三婶不同意。”
老宅子是三叔爷爷留下的,有两进院子,青砖黛瓦,在村里算是有些年头的建筑。只是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经漏风漏雨。
“老宅能值多少钱?”我问。
“镇上有人出过二十万,想拆了盖新房。”三叔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那是祖宗留下的根啊。”
我没再说话。在我们这样的村子里,老宅子不仅是住的地方,更是一个家族的记忆和尊严。
第二天一早,我准备回县城时,三叔塞给我一袋自家种的花生。
“路上吃。”他语气平淡,眼睛却是红的。
我知道,这是他能给的全部了。
三叔开始四处奔波,想办法还债。他先是去镇上的家具厂打工,每天起早贪黑,干十几个小时。后来又去县城工地上当小工,扛水泥、搬砖头,比年轻人干得还卖力。
有次我去工地看他,远远就看见他搬着一袋水泥,腰弯得像个问号,却走得很稳。
“三叔,歇会儿吧。”我递给他一瓶水。
他摇摇头,喝了口水又匆匆去干活。“工头说今天多干三小时,能多给五十块。”
那段时间,村里人常看见三叔深夜回家的身影。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村里有人笑话他:“王老实也有今天,活该!谁叫你不懂行情硬要养猪。”
三叔从不辩解,只是埋头干活。
债主们也不断上门,有的还算客气,有的却破口大骂。有一次,一个债主当着全村人的面指着三叔鼻子骂:“王老实?王滑头还差不多!借钱容易还钱难,你是不是打算赖账?”
三叔站在那里,像一棵被风雨打磨得斑驳的老树,一声不吭。只有我看见,他的手在身后握成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
转机出现在去年秋天。
那天早上,我刚到村口,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三叔家门口。推开人群一看,是林村长,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物。
林村长坐在三叔家堂屋的八仙桌前,桌上放着一本发黄的账簿。
“这是我爷爷留下的。”林村长抚摸着那本账簿,声音缓慢而沉稳,“你爷爷当年在林家做管账先生,一做就是三十年。”
三叔愣住了。
“你爷爷为人正直,算账一分不差。有一年林家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是你爷爷四处奔走,平息了债主的怒火。”林村长慢慢翻开账簿,“后来林家东山再起,你爷爷功不可没。”
我凑近一看,账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数字和文字,有些已经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
“你爷爷临终前,把这本账簿交给我爷爷,说是林家欠王家的,总有一天要还。”林村长停顿了一下,“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是时候了。”
三叔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村长又道:“这账簿上记着的不仅是钱,还有情义。我看了看,最后几页有你爷爷写的东西,你自己看吧。”
三叔小心翼翼地接过账簿,翻到最后几页。我凑过去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养猪不如养人,养地不如养心。老宅有灵气,不可轻弃。”
三叔的手开始发抖。
林村长站起身,拍了拍三叔的肩膀:“你爷爷很了不起,你也不差。”说完,他就离开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梧桐树的沙沙声。
那天晚上,三叔坐在老宅的堂屋里,借着昏暗的灯光,一页一页地翻看账簿。
我给他倒了杯茶,他却忘了喝,任凭茶水凉了又凉。
“知道吗,我爷爷走的时候我才十岁。”三叔突然开口,“他总说老宅里有宝贝,让我好好保管。我一直以为他说的是那几件老家具。”
三叔抬起头,眼中有光:“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这一晚,三叔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停地翻看账簿,有时候眉头紧锁,有时候又突然笑出声来。
“爷爷在这里记了很多东西,不只是账目,还有做人的道理,做事的方法。”三叔指着一页说,“你看,这里写着怎么用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
他又翻到另一页:“这里记的是如何判断一个人的品性。还有这里,教人如何在困境中寻找机会。”
我惊讶地发现,这哪里是什么账簿,简直就是一本人生智慧的宝典。
“三叔,你打算怎么办?”
他合上账簿,深吸一口气:“我决定了,不卖老宅。”
三叔制定了一个计划。
他把老宅的前院腾出来,重新粉刷墙壁,修缮漏雨的房顶。后院则改造成一个小型农场,养了几只羊,十几只鸡,还种了一片菜地。
“老宅可以变废为宝。”三叔说,“我打算开个农家乐。”
村里人都笑话他:“王老实疯了吧?咱们这穷山沟谁会来玩?”
三叔不理会,依然按着自己的节奏做事。
他找回了账簿上记载的一些老手艺,比如如何腌制腊肉,如何酿造米酒,甚至学会了制作一些已经失传的小吃。这些都是他爷爷在账簿上记录的林家的生财之道。
三婶也加入进来,她擅长绣花,便做了一些布艺小物件,准备到时候卖给游客。
“还欠那么多钱,哪有本钱开农家乐?”有人在背后议论。
三叔只是笑笑:“有些事,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我偷偷看过账簿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人穷不怕,志短才可怕。家贫不怕,家散才可怕。”
三叔把这句话抄下来,贴在了农家乐的门口。
去年冬天,农家乐开业了。
三叔给它取名”王家老宅”,简单直白。开业那天,我特意从县城赶回来,帮他张罗。没想到,来的人不少。
有从城里回乡探亲的,也有专程来体验乡村生活的。很多人惊叹于老宅的古朴氛围,尤其是那些被精心修缮的老式家具和装饰。
三叔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拿手菜。食材全是自家种的菜、养的鸡,新鲜得很。城里来的客人吃得赞不绝口,直说这才是真正的农家菜。
三婶的手工艺品也大受欢迎,特别是那些刺绣的花鸟图案,被游客一抢而空。
最令人意外的是,三叔还根据账簿上的记载,恢复了几种村里已经失传的民俗活动,比如捏面人、编草鞋。这些看似简单的活动,却吸引了不少城里来的孩子和家长。
“城里孩子没见过这些。”一位来自省城的游客说,“这比什么游乐场都有意思。”
开业第一天,三叔就收入了两千多块。虽然不多,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三叔,你看开了?”晚上收拾完,我问他。
他摇摇头:“不是看开了,是看透了。咱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都是宝贝。”
随着时间推移,“王家老宅”的名气渐渐传开了。
一开始只有周末有客人,后来连平日里也有人慕名而来。三叔的农家乐有几个特色:一是饭菜地道,二是环境古朴,三是活动有趣。
尤其是那些根据账簿恢复的老手艺和民俗活动,竟然成了招牌。很多城里人带着孩子来,就是为了体验这些在城市里已经看不到的东西。
我记得有一次,一家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三叔。
“王师傅,您这些活动是怎么想到的?”记者问。
三叔憨厚地笑笑:“我爷爷留下的,祖传的。”
记者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做了一期专题片,叫《寻找失落的乡愁》。播出后,来”王家老宅”的人更多了。
三叔忙得脚不沾地,但脸上总是带着笑。三婶说,他晚上睡觉都在笑。
今年春节前,三叔还清了最后一笔债。
他请村里人吃了一顿团圆饭,桌上摆着他亲手酿的米酒,香气四溢。
“王老实,你这酒不错啊!”邻居老李喝了一口,连连称赞。
三叔笑着说:“配方在账簿上记着呢,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
饭桌上,三叔主动敬了那些曾经的债主。有人不好意思,有人则大方接受。气氛融洽,就像多年的老友聚会。
林村长也来了,他坐在上座,看着满屋子欢声笑语,脸上的皱纹里盛满了笑意。
“王家后继有人啊。”他轻声说,目光落在三叔身上,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另一个人。
饭后,三叔拉着我去了后院,指着一棵刚种下的小树。
“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我摇摇头。
“是银杏树。”三叔说,“账簿上记着,王家的祖先从林家带回来的,种在老宅的后院,可惜后来死了。现在,我重新种上。”
他拍了拍树干:“这树能活一千年。我种不为别的,就是想告诉后人,王家的根在这儿。”
月光洒在三叔的脸上,我发现他的背不知何时已经挺直了。
今年的清明节,我回村给祖先上坟。路过三叔家,看见院子里热闹非凡。
“王家老宅”已经成了周边有名的农家乐,不仅有吃有住,还开发了一些农事体验活动。游客可以亲自下地干活,体验农民的生活。
最受欢迎的是”王家小灶”,三叔根据账簿上的记载,重现了几道林家的传统菜肴,味道独特,引来不少食客。
三叔忙着招呼客人,见到我,连忙招手:“来来来,吃了没?”
我笑着点头:“吃过了。生意不错啊!”
“还行。”三叔谦虚地说,但眼睛里掩不住的是自豪。
我看见院子角落里放着一个木箱,上面放着那本账簿。
“这是干什么用的?”我好奇地问。
“给客人讲故事用的。”三叔笑着说,“城里人喜欢听这些老古董的故事。”
我突然明白了,三叔不仅是在经营一家农家乐,更是在传承一种精神,一种文化,一种被现代社会逐渐遗忘的东西。
“对了,你知道林村长为什么会把账簿给我吗?”三叔突然问。
我摇摇头。
“因为他看到了我倔强的性子,像极了我爷爷。”三叔笑着说,“林村长说,这世上的财富有很多种,最值钱的,是不认输的劲头。”
我看着三叔布满皱纹但神采奕奕的脸,突然有些触动。
也许,真正的财富不是金钱,而是那些藏在骨子里的东西:勤劳、坚韧、不服输的精神。这些品质,就像是老宅的梁柱,历经风雨却依然坚固。
“三叔,你现在还觉得猪场倒闭是件坏事吗?”我问。
三叔摇摇头,指了指天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不得你。但是,人有两条腿,倒下了可以再爬起来。”
就在这时,一群游客走了过来,三叔连忙迎上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阳光下,老宅焕发出新的生机,就像三叔的人生,历经风雨,终见彩虹。
来源:番茄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