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卫国,今年四十八,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老师傅。我们家住在厂区的家属楼,两室一厅,住了快二十年,屋里的东西越堆越多,人走动都得侧着身子。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午后,窗户的缝隙里,像有无数只看不见的哨子在尖叫。
我叫李卫国,今年四十八,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老师傅。我们家住在厂区的家属楼,两室一厅,住了快二十年,屋里的东西越堆越多,人走动都得侧着身子。
社区里贴了通知,搞什么“旧物捐赠,温暖过冬”的活动。我看着家里那堆积如山的杂物,心里头早就烦了。尤其是阳台角落里,那个樟木箱子,一打开,一股子陈年霉味和樟脑丸的混合气味,呛得人直打喷嚏。
箱子里放着的,是我爸生前的一些旧物。最扎眼的,就是那件黄绿色的旧军大衣。
我爸走了三年了。这件大衣,我记事起他就在穿。棉花都结了块,内衬磨得发亮,袖口和下摆有好几处用粗线缝补的痕迹,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我妈的手艺。
我把它拎出来,沉甸甸的,在半空中抖了抖,灰尘和碎棉絮扑簌簌地往下掉,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像一场微型的雪。
“都什么年代了,还留着这个。”我自言自语。
这衣服,又厚又笨,款式老掉牙,现在谁还穿这个?送人都没人要。我爸在世时,把它当个宝,天一冷就套上,说比什么羽绒服都暖和。那是老一辈人的念想,我不懂,也不想懂。
我寻思着,这东西留着占地方,扔了又可惜,不如捐了,给那些需要的人,也算是物尽其用,替我爸积点德。
说干就干。我找了个大号的编织袋,把军大衣胡乱团了团塞进去,又翻出几件我年轻时穿的旧夹克,我儿子小军穿小了的运动服,凑了满满一袋子。
我扛着袋子下了楼,捐赠点就设在小区门口,两个戴着红袖章的阿姨正忙着登记。我把袋子往那儿一放,说了句“辛苦了”,连名字都没留就转身走了。
心里头,像是搬走了一块大石头,说不出的敞亮。
回到家,妻子陈淑正在厨房里忙活。她比我小两岁,也是厂里的工人,在后勤部门。她是个心细的人,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
“卫国,你刚才扛着个大袋子干嘛去了?”她探出头来问,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响应社区号召,把家里的旧衣服都捐了。”我脱下外套,往沙发上一坐,颇有些得意地回答。
“捐了?都捐了些啥?”
“就阳台箱子里那些,还有咱俩和小军不穿的,那件……我爸那件军大衣,也一起送过去了。”
我话音刚落,厨房里“哐当”一声巨响,像是锅铲掉在了地上。
陈淑快步走出来,围裙都来不及解,脸上没了血色,眼睛瞪得老大。
“你说什么?你把你爸那件军大衣……捐了?”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嘴上还是不以为然:“捐了就捐了呗,你这么大反应干什么?那衣服破成那样,留着能当传家宝啊?”
“李卫国!”她几乎是吼出来的,这是她嫁给我二十多年,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喊我,“你……你糊涂啊!”
我被她这阵势吓了一跳,也来了火气:“我怎么就糊涂了?一件破衣服,至于吗?你这人就是爱瞎操心,念旧念得魔怔了!”
她嘴唇哆嗦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指着我的手都在抖。
“破衣服?那是破衣服吗?那是你爸的命根子!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衣服里头,藏着什么?”
我愣住了,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藏着什么?还能藏金条不成?”我梗着脖子,嘴硬道。
陈淑没再跟我吵,她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两行眼泪顺着脸颊就滑了下来。她转身冲进卧室,“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我一个人愣在客厅,北风还在窗外凄厉地叫着,那声音,像是直接灌进了我的心里,凉得我一哆嗦。
第一章 风波骤起
卧室的门紧紧关着,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把我和陈淑隔在两个世界里。
我心里烦躁得像长了草,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地板被我踩得咯吱作响,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一件破大衣,至于吗?
我反复问自己,越想越觉得陈淑小题大做。我爸那个人,我比谁都清楚。一辈子在机械厂当钳工,勤勤恳懇,老实本分,是个从牙缝里省钱的主儿。他能有什么秘密藏在衣服里?几张粮票?还是几块钱的私房钱?
我点上一根烟,猛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
晚饭的时候,陈淑没有出来。我敲了敲门,没好气地说:“饭在桌上了,爱吃不吃。”
里面没有回应。
我一个人坐在饭桌前,桌上是两菜一汤,还冒着热气,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屋子里静得可怕,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一声声,敲得我心神不宁。
儿子小军晚上有课,还没回来。这个家,突然变得空荡荡的。
我扒拉了两口饭,实在吃不下去,把碗筷一推,又坐回了沙发上。电视开着,里面的人在笑,在闹,可那些声音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点也进不了我的耳朵。
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过去。
我爸叫李建业,是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从部队转业后,就进了红星机械厂,当了一辈子钳工。他的手,总是布满了老茧和黑色的油污,但就是这双手,能把一堆冰冷的铁疙瘩,打磨成精度达到零点零几毫米的零件。
厂里的人都叫他“李一刀”,说他锉活儿准,一锉刀下去,分毫不差。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辈子没对我说过几句软话。我小时候调皮,没少挨他的揍。那件军大衣,就是他的“战袍”。无论是在车间里指导徒弟,还是在家里修修补补,他都穿着。
冬天,他会把领子高高竖起,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夏天,他会把大衣搭在肩上。那衣服上,沾满了机油的味道,混着汗味和烟草味,那就是我记忆里“父亲的味道”。
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总穿着这件又旧又破的衣服。
他只是用那双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头,沉声说:“卫国,这衣服,是我的根。穿着它,心里踏实。”
那时候我不懂,后来长大了,我以为我懂了。我觉得那不过是老一辈人对过去的一种固执的怀念,就像他们总觉得窝窝头比面包香一样。
可现在,陈淑的反应,让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从来就没懂过我爸。
晚上十点多,小军回来了。他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
“爸,妈呢?怎么不开灯啊?”
“回屋了。”我闷声回答。
小军把书包放下,凑过来小声问:“又吵架了?”
我没吱声,算是默认了。
小军叹了口气,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妈,我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陈淑的脸露了出来,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小军回来了,快去洗洗手吃饭,妈给你热着呢。”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妈,到底怎么了?爸又惹你生气了?”小军是个懂事的孩子。
陈淑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充满了失望和责备。她没说话,拉着小军进了卧室,又把门关上了。
我能听到里面传来母子俩压低了声音的交谈,听不真切,但“军大衣”三个字,却像针一样,一下下扎着我的耳膜。
过了一会儿,卧室门开了。
小军走了出来,脸色凝重地看着我。
“爸,你真把爷爷那件军大衣给捐了?”
“嗯。”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怎么能捐了呢?”小军的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责备,“你知道那件衣服对爷爷,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吗?”
我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又冒了起来。连儿子都来教训我了?
“意味着什么?不就是一件旧衣服吗?你们娘俩今天是怎么了?合起伙来跟我作对是不是?”
“爸!”小军提高了音量,“那不一样!妈说,那件大衣的内衬里,缝着东西!”
“缝着东西?”我心里一惊,但嘴上依旧强硬,“能是什么好东西?你爷爷那点家底,我还不清楚?”
“是一张存单!”
小军的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整个人都懵了,呆呆地看着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存……存单?”我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大了。
“是。”小军点了点头,表情严肃,“妈说,是十几年前,她帮爷爷缝补大衣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爷爷不让她说,说那是留给家里的‘救命钱’,是他的念想,也是他的脸面。他说,只要这件衣服在,这个家就倒不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爸……那个一辈子没穿过一件新衣服,抽烟都只抽最便宜的“大前门”,连下馆子都觉得是浪费的父亲,竟然……竟然在衣服里缝了一张存单?
我猛地站起来,因为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摔倒。
“多少钱?”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小军摇了摇头:“妈也不知道具体数目,她说当时只是摸着感觉像,没敢拆开看。但爷爷说,是他一辈子攒下的。”
一辈子……
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轰然压在了我的心上。
我爸在厂里干了一辈子,从学徒到八级钳工,技术是全厂公认的翘楚。可他挣的,也都是死工资。要养活我们一家,要供我上学,还要接济老家的亲戚。他能攒下多少钱?
一万?两万?还是……更多?
我不敢想下去。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我丢掉的,不是一件破旧的军大衣,而是我父亲一辈子的心血,是他对这个家最深沉、最无言的爱。
而我,亲手把它扔进了茫茫人海。
第二章 内衬里的秘密
卧室的门终于开了。
陈淑走了出来,她已经换下了围裙,穿了一件干净的家常服,头发也梳理过。只是那双眼睛,依旧红肿着,像被秋风扫过的两片残荷。
她没有看我,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离我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那距离,不远,却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小军识趣地给我们倒了两杯热水,然后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陈淑,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墙上的挂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不疾不徐,仿佛在嘲笑着我的焦灼。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我的声音,连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干涩,嘶哑。
“是真的吗?存单的事。”
陈淑端起水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你还记得吗,卫国。”她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大概是十二年前,小军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肺炎,住院了。”
我当然记得。那次小军病得很重,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花了不少钱。那时候厂里效益不好,工资都不能按时发,家里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那时候,家里钱不够,你急得嘴上都起了泡,天天去跟人借钱。”陈淑继续说,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有一天,爸看你愁眉苦脸的,就把我叫到他屋里。他从床底下拖出那个樟木箱子,拿出那件军大衣,让我帮他把开线的地方缝一缝。”
我的心,随着她的话,一点点揪紧。
“我当时也没多想,就拿着针线给他缝。缝到左边内衬靠近胸口的位置时,手指头被硌了一下。我摸了摸,感觉里面有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隔着棉花,摸不太真切。”
“我问爸,这是什么呀?是不是忘了把什么东西掏出来了?”
陈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水。滚烫的液体,似乎给了她一些力量。
“爸当时的脸色,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一把抢过大衣,紧张得不得了。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慌张,有犹豫,最后,变成了一种……一种恳求。”
“他对我说,‘阿淑,这事你别跟你卫国说,也别跟任何人说。这是爸的最后一点体面,也是给咱家留的最后一条后路。’”
“他说,‘人活一辈子,不能手里一点底都没有。万一哪天,家里真遇到过不去的坎儿了,你们再把它拿出来。只要这件衣服还在,爸就觉得,这个家,就还有个靠山。’”
陈...淑的声音,开始哽咽。
“我当时就哭了。我知道,那里面肯定是爸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他自己,连件像样的衬衫都舍不得买,却把所有的积蓄,都缝进了这件破大衣里。”
“从那天起,这件大衣在我眼里,就不再是一件衣服了。它是爸的嘱托,是他的心,是咱们这个家的‘定海神针’。”
“我每年冬天,都会把它拿出来晒一晒,拍一拍灰。我不是怕它发霉,我是怕……我是怕把它给忘了。”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我。那双通红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也充满了无尽的失望。
“李卫国,你告诉我,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就这么把它给扔了?”
泪水,顺着她的眼角,决堤而下。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喉咙里,像是被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又胀又痛。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一直以为,我爸是个固执、严厉、不懂得表达感情的老头。我甚至,曾经有些埋怨他,觉得他没本事,没能给我留下什么丰厚的家产,没能让我过上更好的生活。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
他不是没有,而是用一种我从未理解的方式,给了我他所能给的全部。
那张我从未见过的存单,此刻在我心里,重如千钧。它不仅仅是钱,它是我父亲一辈子辛劳的凝结,是他沉默如山的父爱,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最后的尊严和守护。
而我,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却像丢垃圾一样,把它给丢掉了。
我简直就是个混蛋!
“我……我去找!”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我现在就去!捐赠点,对,捐赠点的人肯定知道送哪儿去了!”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就往身上套,手忙脚乱,连袖子都穿反了。
“你疯了!”陈淑也站了起来,一把拉住我,“这都几点了?人家早下班了!再说,那么多捐赠的衣服,堆得跟山一样,你去哪儿找?”
“找不到也得找!”我甩开她的手,眼睛都红了,“就算是把天翻过来,我也得把它找回来!那是我爸留下的东西,我不能就这么弄丢了!”
我不是心疼钱,真的。在知道这个秘密的瞬间,钱的数目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不能让我父亲在天之灵,都不得安宁。我不能让我父亲一辈子的心血,因为我的愚蠢和草率,而付诸东流。
我冲到门口,拉开房门。
“砰”的一声,小军的房门也开了。他站在门口,看着状若疯狂的我,和泪流满面的母亲,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爸,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明天还要上课!”我吼道。
“我帮你找!”小军的态度很坚决,“爷爷的衣服,也是我的责任!”
我看着儿子已经和我差不多高的身影,看着他那张与我年轻时有七八分相像的脸上写满了坚定,心里一阵酸楚,一阵羞愧。
我这个当爹的,还不如一个孩子懂事。
陈淑也走了过来,她从我手里拿过穿反了的外套,帮我重新穿好,又伸手,一颗一颗地帮我系好扣子。她的手指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卫国,”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天太晚了,外面风大。明天,明天一早,我陪你一起去。”
她的声音,不再有之前的愤怒和指责,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哀伤。
我看着她,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的女人,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和鬓边不知何时生出的几缕白发,心如刀割。
我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阿淑,对不起。”
三个字,说出口,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
第三章 茫茫人海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我和陈淑并排躺在床上,谁也没有说话,但我们都知道,对方也和我一样,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
天刚蒙蒙亮,我就再也躺不住了。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穿好衣服。陈淑也跟着坐了起来。
“我跟你一起去。”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有拒绝。我知道,这件事,她比我更上心。
我们俩简单地洗漱了一下,连早饭都没吃,就匆匆出了门。
冬天的清晨,寒风刺骨,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天色灰蒙蒙的,路灯还没熄灭,昏黄的光晕在薄雾中显得格外凄冷。
小区里空无一人,只有早起的环卫工在一下一下地扫着落叶,沙沙的声音,在寂静的黎明里显得异常清晰。
我们很快就找到了昨天那个捐赠点。帐篷还在,但已经空了,只有几张桌椅被胡乱地堆在角落里,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
“怎么办?”我茫然地看着陈淑,像个无助的孩子。
陈淑比我镇定。她走到旁边还在营业的早点铺,跟正在炸油条的老板打听。
“师傅,问一下,昨天在这儿搞捐赠的社区工作人员,您认识吗?”
老板是个热心肠,他用油乎乎的夹子指了指不远处的社区服务中心:“你说的是张阿姨她们吧?喏,就在那个楼里,不过她们得八点半才上班呢。”
还有两个多小时。
我和陈淑就在服务中心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冰冷的石阶,寒气透过厚厚的裤子,直往骨头里钻。
我掏出烟,想点上一根,但手抖得厉害,划了好几次火柴,都没能点着。
陈淑从我手里拿过烟和火柴,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别抽了。爸生前就不让你多抽。”
我低着头,没再说话。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我脑子里反复回想着父亲穿着那件军大衣的样子,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变得无比清晰。我越想,心里的愧疚就越深,像是被无数只蚂蚁在啃噬。
好不容易熬到了八点半,服务中心的门开了。我们是第一个冲进去的。
接待我们的是昨天那个戴红袖章的张阿姨。她还记得我。
“哎,是你啊,昨天捐了一大包衣服的那个同志。怎么了?是还有东西要捐吗?”
我急切地说明了来意,话都说得有些语无伦次。
张阿姨听完,皱起了眉头:“哎呀,这可就麻烦了。昨天收上来的旧衣服,下午就已经被市里慈善总会的车给拉走了。”
“拉走了?拉到哪里去了?”我追问道,心里最后一丝希望也快要破灭了。
“这个嘛……”张阿姨面露难色,“好像是拉到郊区的分拣中心去了。具体的地址,我得帮你问问。”
她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跟人说了一通。我紧张地盯着她的嘴,生怕从里面听到什么坏消息。
挂了电话,张阿姨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喏,就是这个地方,在西郊的工业区。不过我可得提醒你,那里的衣服堆积如山,都是从全市各个捐赠点收集过去的,你们想找一件特定的衣服,那可真是……大海捞针啊。”
大海捞针。
这四个字,像四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不能放弃。
我和陈淑道了谢,拿着地址就往外跑。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西郊。
车子在市区里穿行,窗外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在我眼里都变成了一片模糊的虚影。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它,一定要找到它。
西郊工业区很偏僻,出租车司机都找了半天。最后,在一个尘土飞扬的路口,我们看到了“慈善总会物资分拣中心”的牌子。
那是一个巨大的仓库,像一头钢铁巨兽,趴在荒凉的土地上。
我们下了车,仓库的大门紧闭着。我们敲了半天门,才有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门卫探出头来。
我们又是一番解释。门卫起初不耐烦,不肯让我们进。陈淑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从包里掏出我爸的退伍军人证,红着眼睛说:“师傅,求求您了,那是我公公的遗物,他是老革命,那件衣服对他比命都重要。我们找不回来,这辈子都心难安啊。”
也许是“老革命”三个字打动了他,也许是陈淑的眼泪让他动了恻G隐之心。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打开了门。
“我带你们去找负责人。不过能不能找到,我可不敢保证。”
仓库里的景象,让我和陈淑都惊呆了。
如山似海的旧衣服,被分门别类地堆放在不同的区域,一直堆到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灰尘、樟脑和旧布料的奇特气味。工人们开着小叉车,在狭窄的通道里来回穿梭,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我们像两只误入巨人国的小蚂蚁,渺小而无助。
负责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姓王。他听了我们的情况,同情地摇了摇头。
“昨天从你们那个社区拉来的一车衣服,大概有上千件,已经和其他区的混在一起,送到那边那个‘待分拣区’了。”他指着远处一个最大、也最杂乱的衣物堆。
“你们看,”他叹了口气,“这简直就是个衣服的海洋。别说找一件了,就是找一车都难。而且,这些衣服很快就要打包,发往山区的贫困县了。最快的一批,今天下午就装车。”
今天下午!
我和陈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绝望。
“王主任,”我几乎是在哀求了,“求您了,让我们找找吧。不管多久,我们自己找。只要能找到,您让我们做什么都行。”
王主任看着我们,又看了看远处那座望不到头的“衣服山”,最终还是心软了。
“好吧。我给你们两个小时。下午一点,车就要来装货了。找到了,是你们的运气。找不到……那我也没办法了。”
“谢谢!谢谢您!”我们俩连声道谢。
王主任给我们找了两双手套和两个口罩。然后,我和陈淑,就一头扎进了那片由旧衣服组成的,茫茫无际的海洋里。
第四章 父亲的“遗产”
那座“衣服山”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巨大。
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的旧衣服,被胡乱地堆叠在一起,像一幅色彩杂乱的抽象画。我深吸一口气,戴上口罩,和陈淑一起,开始动手翻找。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件一件地看,一件一件地摸。
我的手很快就变得又黑又脏。那些衣服,有的还很新,有的已经破烂不堪。每一件衣服背后,似乎都藏着一个家庭,一个人的故事。我翻到一件小孩子的毛衣,上面还用心地绣着一只小兔子,我的心就没来由地一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这里的衣服太多了,成千上万件,找一件没有任何明显特征的旧军大衣,希望何其渺茫。
陈淑一开始还很仔细,每一件黄绿色的衣服她都要拿起来,仔细辨认。但渐渐地,她的动作也慢了下来,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失望。
“卫国,要不……算了吧。”她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声音里带着哭腔,“可能……这就是命。”
“不能算!”我头也不抬,继续在一堆牛仔裤里翻找,语气异常坚定,“找不到,我今天就不走了!”
我不知道这股劲儿是从哪里来的。或许是父亲那双沉默而威严的眼睛,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注视着我。我不能让他失望,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在翻找的过程中,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不断闪现出和父亲有关的片段。
我想起我上小学的时候,冬天特别冷,教室里没有暖气。每天早上,父亲都会用他的军大衣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再骑着那辆老旧的“永久”自行车送我去学校。他的后背,宽厚而温暖,像一座可以抵挡一切风雪的山。
我想起我刚进厂当学徒的时候,心高气傲,总觉得师傅们教的东西太老套,看不起那些“笨办法”。有一次,我自作主张,用新学来的方法加工一个零件,结果出了差错,差点造成生产事故。
是父亲,穿着那件沾满油污的军大衣,一声不吭地替我扛下了所有的责任。他没有骂我,只是在车间里,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最传统的锉刀和卡尺,重新做了一个。那个零件,完美得像一件艺术品。
他把零件交给我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卫国,手艺,来不得半点花架子。做人,也一样。”
那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我还想起,我和陈淑结婚的时候,家里穷,买不起像样的家具。是父亲,穿着他的军大衣,在阳台上叮叮当当地忙活了半个多月,用厂里找来的废木料,亲手给我们打了一套组合柜。那柜子,我们现在还在用,结实得很。
……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这些小事,就像一块块拼图,慢慢地,在我心里拼凑出了一个完整、清晰的父亲形象。
他不是不爱我,只是他的爱,都藏在了沉默里,藏在了行动里,藏在了那件我嫌弃不已的旧军大衣里。
那件大衣,是他的铠甲,也是他的羽翼。他穿着它,为我们这个家遮风挡雨,拼尽了全力。
而我这个不孝子,却把他最珍视的“遗产”,当成了垃圾。
我越想,心里越是悔恨,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几乎是疯了一样,把成堆的衣服扒拉开,再合上。
“找到了吗?”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头一看,是小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额头上都是汗,脸上也蹭得一块黑一块白。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家复习吗?”我皱着眉说。
“我担心你们。在家里也看不进去书。”小军说着,也戴上手套,加入了我们,“妈,你歇会儿,我来找。”
他把我扶到一边,自己钻进了衣服堆里。
看着儿子高大的背影,看着他和我一样,在茫茫的“衣海”中奋力翻找,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我这个父亲,当得太失败了。我没能给儿子一个富裕的家,甚至连爷爷留下的念想,都保护不了。
陈淑递给我一瓶水。
“卫国,别太逼自己了。爸要是知道,也不会怪你的。”她安慰道。
我摇了摇头,接过水,却没有喝。
“阿淑,我以前……总觉得爸偏心,觉得他对我不够好。”我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说,“现在我才明白,他给我的,已经是他的全部了。”
“他教我手艺,教我做人。他把他一辈子攒下的钱,都留给了我们。他只是……不习惯说出来。”
陈淑的眼圈也红了,她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是啊,他就是那样的人。嘴上不说,心里什么都明白。”
我们一家三口,就在这个巨大的、充满了旧物气息的仓库里,进行着一场希望渺茫的搜寻。
时间,在我们的指尖流逝。
很快,就到了中午十二点半。离王主任说的一点钟,只剩下半个小时了。
我们已经把这个区域的衣服,翻了将近一半,但还是没有看到那件熟悉的军大衣。
绝望,像潮水一样,慢慢地淹没了我的心脏。
小军也累得气喘吁吁,他靠在一堆衣服上,沮丧地说:“爸,妈,这可怎么办啊?衣服太多了。”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陈淑,心里充满了无力感。
也许,真的找不到了。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陈淑突然“咦”了一声。
她从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底下,拽出了一角黄绿色的布料。
“卫国,你快看!这个颜色……”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冲过去,和小军一起,七手八脚地把压在上面的衣服全部扒开。
一件破旧的,沾满了灰尘的军大衣,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
是它!
绝对是它!
那熟悉的颜色,那沉甸甸的手感,还有袖口处,那个由陈淑亲手缝补的,用深色布料打上的方形补丁!
我颤抖着手,把它抱了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就像是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樟脑和淡淡烟草味的气息,钻进了我的鼻孔。
那是……父亲的味道。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爸……”我抱着大衣,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第五章 物归原主
我抱着那件失而复得的军大衣,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衣服上的灰尘,蹭了我满脸满身,但我一点也不在乎。我用手,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尘土,仿佛那是什么神圣的仪式。
陈淑和小军也围了过来,他们的脸上,同样是泪水和灰尘的混合物,看起来狼狈不堪,眼神里却闪烁着如释重负的光芒。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陈淑喃喃自语,手不停地抚摸着大衣粗糙的布料,就像在抚摸一位久别的亲人。
王主任也闻讯赶了过来,看到我们一家三口抱着一件旧衣服又哭又笑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惊讶而又了然的神情。
“恭喜你们啊,真是不容易。”他感慨道,“这么大个仓库,上万件衣服,你们居然真的找到了。看来,这真是老天有眼。”
我站起身,对着王主任,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主任,太谢谢您了。要不是您行方便,我们……”
“哎,别这么说。”王主任摆了摆手,“都是举手之劳。快看看吧,你们要找的东西,还在不在里面。”
他的话,提醒了我。
我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是啊,衣服是找到了,可那张至关重要的存单呢?它还在吗?会不会在搬运和翻找的过程中,从破损的内衬里掉了出来?
我不敢想下去。
我抱着大衣,和陈淑、小军一起,走到仓库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我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根本无法控制。
“阿淑,你来。”我把大衣递给陈淑。
我不敢,我怕亲手打开,面对的却是一个空空如也的结果。那种失望,我承受不起。
陈淑接过大衣,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也变得无比凝重。她没有工具,只能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去摳那处被父亲缝合起来的内衬。
那里的线脚,比别处都要细密、结实。看得出来,父亲在缝合它的时候,是多么地用心。
陈淑的指甲,很快就因为用力而泛白。小军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了过去:“妈,用这个试试。”
陈淑用钥匙的尖端,一点一点地,挑开了那些尘封了十几年的线脚。
我的心,随着那“嘶啦、嘶啦”的细微声响,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淑的手。
终于,一个三指宽的口子被拆开了。
陈淑把手伸了进去,在厚厚的棉花里摸索着。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我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突然,陈淑的动作停住了。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像是惊喜,又像是想哭。
她慢慢地,把手抽了出来。
她的指尖,捏着一个用油纸包裹得方方正正、严严实实的小包。
油纸因为年深日久,已经泛黄、变脆,但依然完好。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陈淑用颤抖的手,一层一层地剥开油纸。
油纸里面,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陈淑把它展开。
那是一张……中国人民银行的定期储蓄存单。
存单的纸张也已经发黄,上面的字迹,是手写的,笔锋苍劲有力,是我父亲的笔迹。
户主姓名:李建业。
存款金额那一栏,用大写汉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捌万元整。
捌万!
我和陈淑,还有小军,三个人都呆住了。
八万块钱。
在那个年代,对于我们这样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无法想象,我父亲,是怎样从他那微薄的工资里,一分一分地,攒下了这笔巨款。
他得少抽多少包烟?少喝多少顿酒?他得在那个冰冷的车间里,多干多少个加班的夜晚?他得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甚至三半来花,才能存下这笔钱。
存单的背面,还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可以辨认:
“给卫国娶媳妇,给小军上大学。爸没本事,就这些了。”
看到这行字,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这个当儿子的,娶媳妇的时候,他没能拿出这笔钱,因为那时候,我们家还能勉强支撑。
到了小军上大学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他把这笔钱,当作他最后的守护,藏在了他最贴身的“铠甲”里。他或许是想,等家里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天,我们能发现它,用它来渡过难关。
他至死,都没有告诉我们这个秘密。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把所有的爱,都藏在最深处,默默地付出,不求任何回报。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存单,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爸……我对不起你……”
我跪在地上,对着存单,对着那件军大衣,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仓库里的工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远远地看着我们,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嘲笑,只有同情和敬意。
王主任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快起来吧。老人家在天有灵,看到你们这样,也会欣慰的。”
那天,我们是怎么离开仓库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回家的路上,我一路都把那件军大衣和那张存单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一松手,它们就会消失不见。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我的脸上。
那温暖的光,像极了父亲那双粗糙而温暖的手。
第六章 生活的褶皱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了。
我们三个人,都像是打了一场大仗,浑身沾满了灰尘,疲惫不堪,但精神上,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陈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来一盆温水,拿来一块干净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那件军大衣。
她擦得很仔细,很轻柔,仿佛那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件易碎的瓷器。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补丁,她都擦得一丝不苟。
我则把那张存单,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包好,放进了家里那个最结实的带锁的抽屉里。
小军默默地把家里的地拖了一遍,又把窗户打开通风,驱散我们从仓库里带回来的那股旧物的味道。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但一种默契,在我们之间静静地流淌。这个家,仿佛经历了一场洗礼,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晚饭,陈淑特意多做了两个菜。
饭桌上,她给我夹了一筷子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卫国,今天……你也累坏了。”她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柔。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
“阿淑,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瞎折腾,也不会出这么多事。”我由衷地说。
陈淑摇了摇头,眼圈又有些红了。
“不怪你。是我……我也有错。爸交代过不让说,我一直憋在心里,也没跟你好好沟通过。要是早点告诉你,也就没这回事了。”
“妈,爸,你们就别互相检讨了。”小军给我们俩的碗里都盛满了汤,“这事儿,也算是个好事。要不是这么一闹,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爷爷还留下了这么一份心意。”
儿子的话,让我们俩都愣了一下。
是啊。
如果不是我一时冲动,捐掉了大衣,陈淑可能永远都不会说出这个秘密。那张存单,或许会随着那件大衣,被送到某个我们永远不知道的角落,或者,就在岁月的流逝中,和衣服一起,化为尘土。
我们一家人,也永远不会像今天这样,如此深刻地去追忆父亲,去理解他那份深沉如海的爱。
从这个角度看,这件坏事,或许真的变成了一件好事。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们与父亲之间那扇尘封已久的心门。
“这钱……你们说,该怎么用?”我喝了一口汤,暖流从胃里一直传到心里。
八万块钱。
这笔钱,足够我们在市中心付一套小房子的首付,也足够给小军将来结婚用,或者,可以用来改善我们现在的生活,买辆车,换套新家电。
“我听你的。”陈淑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信任。
我沉默了。
我想起了父亲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想起了他那双长满了老茧的手。这笔钱,是他一辈子的血汗。我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它花了。
我想了很久,然后抬起头,看着陈淑和小军。
“我想,我们不能就这么把钱花了。”
“那……”陈淑有些不解。
“爸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他的手艺。”我缓缓地说,“他是个钳工,一辈子都在跟铁疙瘩打交道。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厂里的技术能传承下去,别断了根。”
“这些年,厂里效益不好,很多老师傅都走了,年轻人又不愿意学这又脏又累的活儿。爸生前,总为这个事叹气。”
“我想,用这笔钱,以爸的名义,在厂里设一个‘李建业技术传承奖’。专门用来奖励那些肯钻研技术、手艺好的年轻人。再拿出一部分,资助几个家境困难的技校学生,让他们能安心学手艺。”
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念头,是在我翻找大衣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的。我觉得,这才是对父亲最好的纪念。用他留下的钱,去完成他未了的心愿。
陈淑听完,眼睛亮了。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卫国,这个想法好!爸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高兴的!”
小军也一脸赞同:“爸,我支持你!爷爷留下的,不光是钱,更是一种精神。我们应该把这种精神发扬光TA。”
我们一家三口的意见,出奇地一致。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骄傲。
我们家,不富裕。但这笔钱,我们用得坦荡,用得有意义。这比把它花在自己身上,要快乐得多。
这件事情,像一道褶皱,出现在我们平淡如水的生活里。它曾让我们惊慌,让我们痛苦,但当我们用爱和理解,把它慢慢抚平之后,却发现,它给我们的生活,留下了一道深刻而温暖的印记。
那件军大衣,被陈淑洗得干干净净,用一个防尘袋仔细地装好,挂进了衣柜最显眼的位置。
它不再是一件普通的旧衣服,而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它时刻提醒着我,一个普通人,也可以有自己的坚守和高贵。一个父亲的爱,可以沉默,但绝不会缺席。
生活,还要继续。
我依然是那个每天和机油、铁屑打交道的钳工李卫国。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我心里,悄然改变了。
我开始学着,像父亲那样,做一个沉默而有力量的男人。用我的手,去守护我的家,去传承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爱。
来源:生活样本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