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人都叫她”王婶”，其实她姓杨，我至今不知她全名。村口小卖部门前那株歪脖子老槐树下，常年摆着她的小板凳。只要天气允许，王婶就坐在那儿，手里剥着毛豆或者编着草绳，看着村里的人来来往往。

村里人都叫她”王婶”，其实她姓杨，我至今不知她全名。村口小卖部门前那株歪脖子老槐树下，常年摆着她的小板凳。只要天气允许，王婶就坐在那儿，手里剥着毛豆或者编着草绳，看着村里的人来来往往。

我老家在陈家沟，这几年回去得少，春节那会儿回家，发现小卖部已经贴上了”陈家沟土特产直播间”的招牌，王婶竟坐在里面，对着手机说个不停。她身后墙上还挂着用红纸剪的”抖音快手淘宝”几个大字，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自己动的手。

“哎呀，是小赵回来了！快来看看，婶这网店咋样！”王婶一眼认出我来，招呼着我进去。她今年六十出头，发际线后退得厉害，头发倒是乌黑，染的。眼角的皱纹像树杈一样分叉延伸，笑起来时又会挤在一起。

小卖部里已经看不到曾经的冰柜和零食架，取而代之的是几个木架子，上面整整齐齐摆着真空包装的干菜、自制的辣酱、腌制的咸菜和散发着浓郁香气的腊肉。

“你这是…”

“做电商呢！我家那老头子总说我一天到晚就知道跟人家唠嗑，现在我唠嗑还能赚钱嘞！”王婶咧嘴笑着，露出半口发黄的牙。她手上还戴着老花镜，那是五块钱一副的地摊货，镜腿已经用透明胶带缠了几圈。

王婶拉着我看她的手机，屏幕上全是裂纹，像蜘蛛网一样。“看，这是我的抖音号，叫’王婶土特产’，已经有三百多粉丝了！”

手机上显示的粉丝数其实是287，但王婶显然已经觉得自己快要成网红了。屏幕上放着她前天的直播回放，画面抖得厉害，但能看到她正在介绍自家腌制的酸豆角，一边说着”这个放了我家祖传的配方”，一边往嘴里塞了一根，咀嚼的声音特别清晰。

“你啥时候开始这个的？”我问。

“去年夏天吧，我家那老头子摔了一跤，在县医院躺了一个月。我天天去照顾他，无聊时就看病房里其他家属刷手机。有一天，隔壁床一个年轻媳妇刷到一个卖土特产的视频，说一瓶辣椒酱卖68块呢！”

王婶说到这里，瞪大眼睛，“我家辣椒酱比那强多了，我奶奶传下来的手艺，咱们村谁不知道！我一年做几十瓶送亲戚都不够分的。我当时就想，我咋不能卖呢？”

老王头出院后，王婶就缠着镇上回来探亲的大学生小李，让她教自己用手机开网店。一开始，小李只是象征性地教了几招，以为王婶玩玩就会放弃。没想到王婶还真认真起来，一有不会的就骑着三轮车去镇上找小李。

“刚开始真是糊涂啊！”王婶笑着拍拍额头，“我连怎么拍照都不会，第一批照片全是糊的，还有一半能看到我的大拇指。”她翻出初期的店铺页面给我看，确实惨不忍睹，土特产被拍得像某种不明物体。

“那你现在…”

“现在好多了！”她得意地说，“我买了这个！”说着拿出一个手机支架，是地摊上十块钱三个的那种，已经断了一条腿，用一截筷子接上了。“这样拍的就不抖了。”

王婶说，一开始根本没人买她的东西。她的店铺开了两个月，只卖出去三瓶辣椒酱，还都是村里人凑热闹买的。第一次发货，她把辣椒酱用报纸包了又包，塞进一个旧纸箱，寄到了县城。结果买家投诉说包装太简陋，辣椒酱漏了，把其他东西都染红了。

“那你赔钱了？”

“赔了呗，还道歉呢。后来我又花一百多买了这些包装袋和纸箱。”她指着角落里码得高高的纸箱，一看就是花了心思准备的。

我注意到她手边放着一个笔记本，翻开一看，里面歪歪扭扭记着各种支出：手机支架10元，包装袋120元，快递费30元，拼多多上买的灯20元…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最后一页写着”总亏损：5237元”，这个数字被圈了好几圈。

“你亏了这么多？”

王婶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啊，老头子都不知道亏了这么多，我跟他说只亏了一千多。”她压低声音，好像怕墙壁听见似的，“家里养老钱都搭进去不少。”

当时村里人都劝她别瞎折腾了，尤其是她儿子，专门从城里赶回来，说：“妈，你一个六十岁的人了，还学什么网购啊，好好在家享清福吧。这些年轻人玩的东西，你跟不上的。”

她儿子拿走了她的手机，删掉了购物软件，还警告小卖部的老板不要再卖手机流量给她。然而第二天，王婶骑着三轮车去了镇上，用平时攒的零花钱又买了一部二手手机。

“为啥这么坚持呢？”我问。

王婶叹了口气，看向窗外。窗户上贴着几年前的春联，已经变得发黄，边缘还粘着胶带残留的痕迹。她指了指对面废弃的养鸡场，那是村集体的失败项目。

“你看那个养鸡场，当初可热闹了，村里人都去应聘。我也去了，结果人家说我岁数大了，干不了。后来那厂子没两年就倒闭了。再有年轻人来村里搞项目，也没人敢去了。”

她把老花镜推到头顶，揉了揉眼睛，“村里能有啥出路？年轻人都走了，留下我们这些老家伙。每天大家就是乘凉、打牌、唠嗑、等死。我不想这样。”

王婶拿出一个封口已经撕开的零食袋，里面装着一些红薯干，递给我尝。我接过来，发现包装袋上有手写的价格标签，被涂了又改，最后定在了25元。

“这个好吃啊，过去我自己做着吃，没想到这玩意儿在城里这么值钱。”王婶眨眨眼睛说。

事实上，那红薯干确实很好吃，甜而不腻，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我问她怎么做的，她得意地说这是祖传秘方，还用了村东头那棵老桂花树的花。

“你知道吗，就这一样，我上个月卖了五十多包！现在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趁着露水未干去摘桂花，然后回来切红薯、晾晒。下午就直播，告诉大家怎么做的，让他们看到是真材实料。”王婶的眼睛亮亮的，“城里人喜欢这个，说是什么…纯天然无添加。”

我才发现王婶的手上满是细小的口子和老茧，那是长期劳作留下的痕迹，却被她视为骄傲的勋章。她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张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十个品种的土特产，每个旁边都有最佳采摘时间和制作方法。

“这都是我研究出来的年历表，一年四季该做啥都在上面。春天的野菜和笋，夏天的桑葚和杨梅，秋天的红薯和南瓜，冬天的腊肉和香肠…我这一年到头都不带歇的。”

我注意到表格上有几个品种被红笔画了圈，旁边写着”爆款”二字。

“这些是最畅销的，”王婶解释道，“尤其是这个南瓜饼，我做了一个多月，天天晚上睡觉前做面团，第二天早上四点起来烙。”她笑着摇摇头，“就是腰痛得厉害，老头子天天骂我疯了。”

这时，门外传来自行车铃声，是村里的李大娘和张婶儿来了，各自推着一辆装满蔬菜的三轮车。

“来了啊，东西都带齐了吗？”王婶招呼她们进来。李大娘兴冲冲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给王婶看。

“王婶，昨天直播我那个腌雪里红卖了十五份呢！今天特意多做了点。”李大娘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我这才明白，王婶不只是自己在做，还带动了村里其他妇女一起干。她解释说，去年秋天，眼看着生意越来越好，一个人忙不过来，就邀请村里几个手艺好的妇女加入。大家一起出力，王婶负责推广和直播，利润大家分成。

“现在多少人跟你一起做？”我问。

“十六个了！”王婶骄傲地说，“都是五十岁以上的，最大的张奶奶都七十三了，她包的粽子是我们这最畅销的！”

李大娘插嘴道：“可不是嘛，我家那老头子以前天天催我去跳广场舞，现在催我去直播间。昨天还主动帮我剥蒜呢！”

几个妇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我看到王婶桌上放着一个村委会发的奖状，“最美乡村创业者”，奖状角已经有些卷起，被一个装满红豆的罐子压着。

“这是啥时候的事？”我指着奖状问。

“哦，那个啊，去年底村里搞评比，给了我这个。”王婶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没啥用，就是个面子事。”不过我注意到她说这话时眼睛是亮的。

张婶儿在一旁说：“王婶可是我们村的名人了！县电视台都来采访过，说她是什么…创新创业典型。”

“别瞎说，啥典型不典型的，我就是个卖辣椒酱的老太婆。”王婶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写满了得意。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现在还亏钱吗？”

王婶眨眨眼，神秘地笑了：“去年国庆后就不亏了。前几天算了一下，今年头两个月，我自己净赚了三千多。加上这些姐妹的分成，咱们村里进账得有两万多了。”

这个数字在农村并不算小。难怪村里人的态度变了，连王婶的儿子也不再反对，还在春节时给她买了个新手机和补光灯。

“以后有啥打算？”我问。

王婶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门口，看着远处的田野和山坡。春天的田野一片新绿，油菜花开得正盛。从这个角度看，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也显得生机勃勃。

“我想带更多人一起干。”她说，“隔壁村有个残疾小伙子，画画特别好，我想让他帮忙设计包装。还有李寡妇家的闺女，大学没考上，在家闷得慌，我想教她做直播。”

她转过身，用围裙擦了擦手：“我还想跟村里申请，把那个废弃的养鸡场改成咱们的加工厂。村里同意了，就等着上面批呢。”

这时，王婶的手机响了，是视频通话，来自”北京顾客”。她赶紧接起来，瞬间从乡村老妇变成了热情的”王婶”。

“喂，小顾啊！上次的腌菜收到了吧？味道怎么样？…什么？还想再买两坛？没问题！这次我给你多放点辣椒，你不是说喜欢辣一点的嘛…”

看着她熟练地应对着远在北京的顾客，我不禁感叹这个六十岁的农村妇女的适应力和韧性。谁能想到她会从一个只会在槐树下乘凉唠嗑的老太太，变成一个会直播带货的”电商达人”？

王婶挂了电话，转身开始忙活。她指挥李大娘整理新送来的野菜，让张婶儿去村口接收刚采摘回来的艾草，自己则拿出笔记本记下新订单。动作利索得像个年轻人。

临走前，我又问她一个问题：“最难的时候，是什么让你坚持下来的？”

王婶停下手中的活，思考了一会儿。村里广播里正放着《社员都是向阳花》，那是几十年前的老歌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最羡慕的是能去县城买东西的人。那时候村里只有生产队长才有资格去，我就想，要是我也能去该多好啊。”她笑了笑，“现在我不用去县城了，我坐在这里，就能把东西卖到北京、上海，甚至还有人从国外买呢！”

她指了指墙上贴着的一张照片，是她和一群妇女的合影，背景是村口的老槐树。照片里，她们一个个笑得像花一样灿烂。

“最难的时候啊…就是想想她们吧。她们跟着我干，我可不能半途而废。再说了，”她的目光变得坚定，“我这辈子没念过几年书，没见过大世面，但我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老去。我想趁着还能动，做点有意思的事情。”

王婶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小赵啊，你回城里别忘了帮婶子宣传宣传，就说咱陈家沟的土特产，好吃不贵，还地道！”

我笑着点点头，走出小卖部。回头望去，阳光下，王婶正指导着几个妇女摆放新到的山野菜，准备下午的直播。她的背影虽然有些佝偻，却透着一股子坚韧和自信。

就像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看似不起眼，却在这片土地上扎根多年，风雨中依然挺立，每年春天依然能长出新叶。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