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吃过晚饭,沿着小区河边散步。看到不远处,两个老人带着一个孩子。两个老人都很瘦,走得不快,女的在前,男的在后。小男孩跟在男人身后,有些微胖,身高刚及男人的肩膀。
吃过晚饭,沿着小区河边散步。看到不远处,两个老人带着一个孩子。两个老人都很瘦,走得不快,女的在前,男的在后。小男孩跟在男人身后,有些微胖,身高刚及男人的肩膀。
随着距离的拉近,两个老人的身形变得有些眼熟。还差不到五米,我先是大概认出了女人,随后通过男人的声音,佐证了我的判断,是老陈老两口带着孙子遛弯。
我很久没见过老陈了,单从有点佝偻的背影,并没一下认出他来。二十年前我还没搬家时,老陈是我的邻居,我叫他陈大大。我有些犹豫,思忖是直接加速从老陈旁边超过去,还是先和他打个招呼再超过去。
老陈是上海人,从洛阳的一所大专毕业后,分到我们中学教英语。老陈住在我家隔壁,不过我们是相邻的两个单元,所以也不能算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两家的阳台挨着,早先都没有把阳台封窗,所以虽然两家阳台隔了一道墙,但相互之间说起话来听得很清楚。刚从平房搬进楼里那几年,我对老陈的上海口音,远比他的形象要熟悉。二三十年后,我仍然总是先从声音辨识出老陈。
老陈总在阳台抽烟,而我经常在阳台拿锤子改锥对着从周边旧厂房和工地捡来的木块、石子、废旧玩具钉来凿去。赶上我和老陈都在阳台时,他喜欢跟我逗咳嗽,有事没事扯几句。
老陈和住我家对门的教化学的董伯伯不一样,董伯伯和我爸每天中午都准时通过收音机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体育节目》,所以董伯伯见到我时聊的大多是体育。老陈对体育的兴趣寡淡,他从来不和我聊体育。但老陈和董伯伯一样,几乎不过问我期中期末考得怎么样排名多少。
小学大概三四年级时,有天晚上,约摸八点多,我在阳台喂鹦鹉,老陈在阳台抽烟。他问我作业写完了没,我说还没写完。他说没写完就别写了,小学写那么多作业有什么用,该出去玩儿就出去玩儿,该看动画片就看动画片。老陈说,以后作业就写到七点半,写不完就不写了,直接告诉老师写不完。我说那怎么行,老陈说那怎么就不行。
去年,有同学告诉我,上小学低年级的孩子的寒假作业,需要整个假期不间断的每天写三四个小时才勉强能写完。我和同学说,如果是我孩子,我会给老师写一份保证书,告诉老师孩子不做任何额外的寒假作业,由此产生的后果家长自行承担。
当年老陈怂恿我“不学好”,我也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我和同学说的,没开玩笑。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每天回家的路上,经过学校传达室,我都会随手把家里订的晚报取了。每家的订的报纸都放在一个硬皮夹子里,夹子封面写上订报人的名字和订了什么报纸。对于后来我中学全校老师都订了什么报纸,我简直是门儿清。我们学校的语文老师大多不订任何报纸,其中很多人家里除了教科书没有任何书。老陈常年订阅三四种英文报纸,一直保持了每天看英文报纸的习惯。
上高一时,老陈碰巧从高三下来教我们年级。我嘴里的“陈大大”,变成了“陈老师”。老陈教我们年级唯一的重点班,高中时我暗恋的女生后来大学学了英语专业,她说高中最喜欢的老师就是老陈。老陈不喜欢给学生做思想工作,很少讲大道理“教育”学生,也极少拖堂。
高一下半学期,我成了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每周都要收作业交到办公室,考试完还要登分。老陈挨着我们班主任坐,所以我几乎每天都在办公室见到老陈,这下真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们中学对学生的发型要求极严,男生发型要前不覆额、侧不遮耳、后不触领、不剃光头不染发。简单说,就是无限接近劳改发型。我头发长得快,往往两三周就要去理一次。有一次刚剪完头没几天,班主任又说我头发不合格,我倔劲儿上来了,坚持不剪,她就把我叫到办公室一通训斥,然后把我留在办公室反思。
我高中的英语老师,大学一毕业就直接当了班主任。只不过因为在普通师范大学过了专八,尽管毫无教学经验,却从不把学校年长的教师放眼里。虽然教学无方,但在根据学生家长背景决定对待学生态度方面的摸索却是无师自通。
等她走后,老陈看了看我,感叹管得也太严了。然后压低声音和我说“你和她这种人致气干吗,犯得着吗?不明智。”我很委屈,说零花钱全用来剪头了,都没钱买书了。老陈笑着说,自己买个电推子,在家随时就推了,多省事。
我经常找老陈给我讲题,他总给我一种错觉:我在他眼里学得还行。这种错觉带来的信任感,让我每每在自暴自弃的时候,保留住最后一点自信和努力的动力。别的班的课代表都是学的拔尖的人当,我则是班主任为了鼓励英语差劲的我迎头赶上。老陈的两个课代表,高考英语成绩都是区里前十,而我高考英语勉强达到年级平均分。
老陈教过某人,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十年前某人回了趟学校后,所有人都知道了。老陈基本不会主动提及。在他眼里,都是普普通通的孩子,哪有什么天选之子。虽然在北京生活了多半辈子,除了难改的乡音,老陈身上还保留了上海人的普遍特点,不喜欢谈论宏大叙事,少掺乎热闹。老陈的情绪很少起伏,我几乎从来没见过他生气地训斥学生,也没见过他过分的夸赞学生。
高中毕业后,我又从“陈老师”自然地改回叫“陈大大”,有些以前的邻居则再也没从“老师”改口回来。搬家以后,我很少能见到老陈。有时几个月,有时几年。见到了也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老陈从来没问过我干什么,就像小时候从没问过我考试成绩。
离老陈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从他走路缓慢的速度和有些前倾的颈椎,我才意识到他已经八十岁左右了。我还是没想好是否要和他打声招呼。
“还给我,你他妈的干什么!”老陈的孙子突然尖叫着扑向老陈,从他手里抢什么东西,小胖墩还用肩膀去顶撞老陈。
我赶紧转过身去,掏出手机,回复了几条微信消息。听着老陈夫妇和孙子的脚步声渐远,我才转过身来。看着老陈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他刚才是否看见了我,认出了我。我希望没有。
来源:大乐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