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我骑着摩托经过他的地,远远就看见刘叔蹲在田埂上,一手拿着烟袋锅子,一手摩挲着什么东西。他的草帽已经歪到了脑后,露出半张晒得黝黑的脸,皱纹里嵌着泥土。
村里人都叫他刘老倔,倔得像他那三亩薄地里的石头,越刨越多。
那天我骑着摩托经过他的地,远远就看见刘叔蹲在田埂上,一手拿着烟袋锅子,一手摩挲着什么东西。他的草帽已经歪到了脑后,露出半张晒得黝黑的脸,皱纹里嵌着泥土。
“刘叔,休息啊?”我把摩托停在路边的大槐树下。槐树上挂着个废旧轮胎做的秋千,不知道是哪家孩子的,已经褪了色,绳子也磨得发白。
刘叔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才认出来。“二狗子,今天不上班?”他问完又低头看手里的东西。
我走过去,看见他手里拿着块瓷片,青色的,上面有花纹,脏兮兮的。
“挖出来的?”
“嗯,今天翻地,铁锹碰到硬物。”刘叔用指甲抠了抠瓷片上的泥,“看着不像现在的东西。”
我接过来看了看,确实不像。现在的瓷器哪有这手感?摸上去冰凉滑润,纹路也不是机器那种死板的规整,反而有种随意中的精巧。
“要不找人看看?”我提议。
刘叔摇摇头,把瓷片揣进兜里,“种了一辈子地,挖出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多了,有啥好看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又弯腰捡起锄头,声音有点不耐烦:“毛头小伙子,少看些古董节目。这破玩意儿,能值几个钱?”
我也就不再多说。刘叔这人,认死理,村里人都知道。当年村集体分地,其他人都挑平整的好地,他偏挑这块石头地,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丢不得。种了几十年,别人家地里都架上了大棚,装上了滴灌,他还是锄头镢把,守着那点产出,怎么劝都不听。
刘叔的老伴儿走得早,儿子在市里有工作,闺女嫁到了邻县,平时很少回来。他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老房子里,墙皮都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土坯,门口放着个破木凳,上面总是搭着条洗得发白的毛巾。
那天之后我也没放在心上,直到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接到了刘叔的电话。
“二狗子,你那天说的,找人看看……”电话里刘叔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犹豫。
“咋了,刘叔?”
“那个瓷片,我又挖出来几块,跟那个差不多的。”
这事闹得有点大。
第二天我开车带着刘叔去了县里的文物局。刘叔把那几块瓷片装在个旧饼干盒子里,盒子上印着几年前过节才吃的点心图案,已经褪色了。他上车时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在膝盖上,一路上都用粗糙的大手护着。
“刘叔,这要真是好东西,能卖不少钱吧。”我开着车,随口一说。
刘叔没吭声,只是看着窗外飞驰的田野和偶尔闪过的村庄。车里的收音机断断续续地播着天气预报,说近期有雨。刘叔伸手把音量调小了些。
“你知道我为啥非要守着那三亩地不?”刘叔突然问。
我摇摇头。
“那地是俺爹临死前交代我的,说祖上传下来,千万别卖,说地下有好东西。”刘叔笑了笑,“我一直以为老头子糊涂了,念叨着封建迷信。种了几十年,啥好东西也没见着,就那石头,年年越刨越多。”
县文物局在一栋灰扑扑的老楼里,楼道里贴着禁止吸烟的告示,但还是有淡淡的烟味。我们找到办公室,遇到个姓李的文物干部,戴副眼镜,看上去挺年轻,脖子上挂着工作证,衬衫的袖口微微发皱。
李干部接过饼干盒,小心地取出瓷片放在桌上。从他越来越凝重的表情,我就知道这事不简单。
“这是从哪里出土的?”他问刘叔。
刘叔老老实实地说了。
李干部拿出放大镜仔细看了一会儿,又叫来几个同事。他们围着瓷片叽叽喳喳地讨论,用了些我听不懂的专业词汇。
一个穿着深色中山装的秃顶男人突然问:“除了这些,还挖出别的没有?”
刘叔摇摇头,又点点头:“前几年犁地时碰到过些大石头,上面好像有刻的什么,当时也没在意,撬出来,弄到田埂上去了。”
中山装男人和李干部对视一眼,两人表情都变得异常严肃。
第二天,文物局来了辆车,拉了六七个人到刘叔地里。李干部和那个中山装男人也在。他们带着仪器,在地里转来转去,不时停下来指指点点。
村里人都来看热闹,议论纷纷。
“刘老倔这是挖到啥宝贝了?”
“听说是古董。”
“那破地,能有啥好东西?”
“怪不得他爹当年非要留着,原来真有古怪。”
刘叔就站在田埂上抽烟袋,一言不发,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群人的一举一动。
我看他有些紧张,就过去说:“刘叔,没事,要是真有文物,国家会补偿的。”
刘叔摇摇头:“咱也不是为那钱。”他顿了顿,“就是想知道俺爹说的是啥意思。”
文物局的人在刘叔的地里忙活了一整天。傍晚时分,中山装男人走过来,递给刘叔一根烟,刘叔摆摆手,举了举手中的烟袋:“习惯了这个。”
中山装男人点点头,自己点上烟:“刘师傅,经过初步勘探,您这块地下可能有古代窑址遗迹,而且不是一般的窑址。我们需要上报省里,很可能要进行重点保护性发掘。”
刘叔听得一知半解:“啥意思?我还能种地不?”
“暂时恐怕不行。”中山装男人拿出一沓表格,“我们需要您配合封锁现场,这些是相关手续……”
我在旁边赶紧插嘴:“那国家肯定有补偿吧?”
“当然。”中山装男人点点头,“根据规定,对文物保护配合得力的个人,会有适当奖励。具体数额要等省里专家组评估后才能确定。”
刘叔还想说什么,被他打断了:“刘师傅,您能把这块土地保存这么完好,是为国家文物保护做了大贡献。您放心,后续的事情,我们会负责到底。”
风向变了,带着雨的气息。村里人都散了,只剩下我和刘叔还站在田边。远处文物局的车灯亮着,像两只眼睛盯着这片土地。
刘叔叹了口气:“二狗子,你说我图啥?这地我守了大半辈子,现在让我不能种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刘叔,等补偿下来,您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刘叔摇摇头,没说话,目光还是停留在那片看似平常的土地上。
雨开始下了,先是稀稀拉拉的几滴,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回吧,”刘叔收起烟袋,“雨大了。”
一周后,省里来了一批专家。他们带着更专业的设备,在刘叔的地里钻洞取样,做了各种测试。这次连县电视台都来了,记者扛着摄像机,采访了村长和刘叔。
刘叔穿着平时干活的那件褪色的蓝布衫,站在镜头前有些局促,只会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种地的时候挖出来的。”
省专家组的领队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说话温和有礼,但眼神锐利。他拿着从刘叔地里采集的样本,对着灯光仔细端详,时不时做些记录。
“初步判断,这里很可能是一处宋代官窑遗址,”老教授最后对县领导说,“而且保存情况相当完好,非常难得。需要立即启动保护程序。”
县长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那这个价值……”
“无法估量,”老教授语气平静但坚定,“是国家一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级别。”
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刘叔地周围就拉起了警戒线,村口还停了辆警车。县文物局的人24小时值守,防止有人偷挖。
刘叔被安排住进了村委会的办公室,说是为了方便保护。他不乐意,非要回自己家住,最后村长亲自去做工作,说上面有指示,为了文物安全,得配合。
我去看刘叔的时候,他正坐在村委会门口的石阶上发呆。手里还是那个烟袋,但看样子是没装烟丝的,就那么空抽着。
“二狗子,”他看见我,笑了笑,“来这坐。”
我在他旁边坐下。村里的几条狗在不远处晒太阳,有几个小孩子在道边跳皮筋,发出清脆的笑声。
“刘叔,听说县里准备给您50万呢,”我试着开导他,“这可是笔大钱。”
刘叔点点头:“是不少。”又摇摇头,“但是地没了。”
“这不是能种田的地方了,”我说,“是文物古迹,国家的宝贝,刘叔您可立功了。”
刘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二狗子,你还记得我爹不?”
我摇头:“我出生的时候,您爹就不在了。”
“他是个怪人,”刘叔回忆道,“一辈子守着那块石头地,说是祖传的宝,谁也不让碰。那时候集体生产队,人家都去好地方干活,他非要在那片’鬼地’刨食。”
刘叔顿了顿,抬头看着远处:“年年饿肚子,也不放弃。他临死前把我叫到跟前,攥着我的手说’娃啊,地下埋着咱祖宗的东西,别让人挖了去,那是咱老刘家的根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听着。
“现在想想,或许他知道地下有啥,”刘叔继续说,“但为啥不自己挖出来呢?那时候也饿啊。”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上来。
两个月后,省考古队进驻了村里,对刘叔的地进行了正式发掘。他们在地下三米处发现了完整的宋代官窑遗址,出土了大量珍贵的瓷器和窑具。
专家们异常兴奋,说这是近年来最重要的考古发现之一,将为研究宋代制瓷工艺提供宝贵资料。
县电视台又来采访刘叔。这次他穿了件新衬衫,是村长硬塞给他的。镜头前的刘叔还是那么局促,但眼神里多了些什么。
“您守护了这片土地几十年,有什么感想?”记者问。
刘叔沉默了片刻,说:“就是种地,没想那么多。”
“听说县里准备给您奖励50万元,有什么打算?”
刘叔挠了挠头:“钱是好东西,但地没了,心里空落落的。”
采访播出后,刘叔一下子成了名人。村里人对他的称呼也从”刘老倔”变成了”刘老哥”,见面时都笑呵呵的。连一直不怎么回家的儿子也匆匆赶回来,说要帮父亲管理这笔钱。
刘叔的地被完全封锁,挂上了”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专家们说,这里将来会建成博物馆和考古研究基地,成为旅游景点。
村里人又议论开了:
“刘叔这是祖坟冒青烟啊!”
“50万呢,够他下半辈子花了。”
“听说他儿子要把他接到市里住呢。”
“文物啊,真值钱。”
刘叔拿到补偿款的那天,我正好有事回村。路过村委会,看见刘叔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个信封,神情恍惚。
“刘叔,”我走过去,“拿到钱了?”
他点点头,把信封递给我看。里面是一张储蓄卡和一些文件。
“刘叔您现在是大富翁了,”我笑着说,“想好怎么花没?”
刘叔没接话茬,反而问我:“二狗子,你有空不?带我去趟县里。”
我开车带刘叔去了县城。一路上他都沉默不语,只是偶尔叹口气。我问他要去哪,他说先去银行。
在银行,刘叔取了两万块现金,然后让我带他去县文物局。
文物局办公室里,李干部正在整理资料。见到刘叔有些惊讶:“刘师傅,有事吗?”
刘叔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块碎瓷片,跟最开始那块差不多,青色的,上面有花纹。
“这是俺爹留下的,”刘叔说,“一直藏在家里墙缝里,小时候他给我看过一次,说咱家祖上就是做这个的。”
李干部吃惊地接过瓷片,用放大镜仔细查看:“这…这是同一批的!而且品相更好……”
刘叔点点头,又从兜里拿出那两万块钱,放在桌上:“这是给国家的。我爹说,咱刘家是看窑的,看了十二代。那些东西是官家的,不是咱的。现在国家找回去了,我也算完成祖上的任务了。”
李干部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刘师傅,这…这钱您收回去,国家不能收您的钱啊。”
刘叔摇摇头,倔强地说:“收着。那不是我的东西,拿了钱心里不踏实。”
回村的路上,刘叔似乎轻松了许多,甚至哼起了小曲。夕阳的余晖洒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里盛满了金色的光。
“刘叔,您真不要那50万?”我忍不住问。
“要啊,怎么不要,”刘叔笑了,笑出一嘴黄牙,“但我得对得起那钱。”
“您对得起,”我说,“您保护了文物。”
刘叔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二狗子,我想明白俺爹的话了。他说的’根’不是埋在地里的东西,是埋在心里的东西。”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钱我会收着,准备盖个新房子,再拿些贴补儿女,”刘叔继续说,“剩下的,我想办个农家乐,让来看博物馆的人有地方吃饭。反正我也不会别的,就会种地。地没了,人还在。”
回到村里,天已经黑了。刘叔执意要回自己家住,说在村委会住得不自在。他下车前,突然说:“二狗子,明天有空没?陪我去趟县城,我想看看那个…手机。”
“手机?”我有些意外。
“嗯,听说能看电视,还能跟儿女视频,”刘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这钱花在刀刃上。”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省里专家确认那处遗址是宋代官窑,出土的瓷器被认定为国宝级文物。整个山头都被列为重点文物保护区,建起了博物馆和研究中心。
刘叔在村里盖了新房子,开了个农家乐,专门接待来参观博物馆的游客。他种的有机蔬菜很受欢迎,常常供不应求。
更让村里人意外的是,刘叔学会了用智能手机,每天都跟远在市里的儿子和邻县的女儿视频聊天。他还在手机上看考古纪录片,有时候会给来吃饭的游客讲解一些关于陶瓷的知识,虽然大部分是从纪录片里学来的。
村里人还是叫他刘老倔,但语气里多了几分敬意。
我偶尔回村,总会去刘叔的农家乐坐坐。有次看到他蹲在院子里的小菜园前,手里还是那个烟袋,锅子里的火星忽明忽暗。
“刘叔,忙着呢?”我打招呼。
他抬起头,笑了:“不忙,就看看这菜长得咋样。”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黝黑的脸上,那些深深的皱纹里,仿佛藏着一个世纪的故事。
村口的山坡上,博物馆的灯光已经亮起,照亮了那片曾经贫瘠的土地,也照亮了刘叔和他祖辈们守护了十二代的秘密。
一个关于信任、坚守和传承的秘密。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