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86年的秋天,高粱熟透了,红得像一片火。我就站在这片火海边的土路上,被邻村的林晓燕,用一根刚从树上撇下来的柳木棍子,结结实实地抽着。
那根柳木棍子抽在我背上的时候,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第一个念头不是疼,而是懵。
那是1986年的秋天,高粱熟透了,红得像一片火。我就站在这片火海边的土路上,被邻村的林晓燕,用一根刚从树上撇下来的柳木棍子,结结实实地抽着。
她眼睛里像烧着两团火,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抿得紧紧的,一下,又一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棍子带着风声,抽裂了我身上的白衬衫,也抽裂了整个村子的宁静。周围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们的声音像一群苍蝇,在我耳朵边上绕,但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我只听得见晓燕的喘息声,和她咬着牙迸出来的那几个字:“你个陈世美!”
我没躲,也没还手。背上火辣辣地疼,从一道道血印子里渗出来,黏住了破布一样的衬衫。我只是看着她,想问为什么,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
“晓燕,别打了,会出人命的!”有人上来拉她。
她甩开那人的手,把手里的棍子狠狠摔在地上,那双烧着火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陈建军,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俩,完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棵绝不弯腰的白杨树。
我爹从人群里挤出来,一张脸黑得像锅底,他没看我,而是对着晓燕的背影吼:“林家的丫头!有话好好说,凭啥打人!”
晓燕没回头。
我爹气得浑身发抖,回过头来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挤出一句:“你……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跟我回家!”
我挪不动步子,直到我娘哭着跑过来,扶住我,我才感觉到那股钻心的疼,顺着脊梁骨,一直蔓延到天灵盖。我回头,看见地上那根被打断了的柳木棍子,旁边,是我掉的一只布鞋,还有……还有那封被她揉成一团,又狠狠扔在地上的信。
那封信,像一颗炸雷,把我所有的思绪都炸成了碎片。
我那时候不知道,这一顿棍子,会把我俩的命,死死地绑在一起。更不知道,五个月后,这个用棍子抽我的姑娘,会穿着一身红嫁衣,被我背过门槛。
我们这辈子的故事,就是从这一顿莫名其妙的毒打开始的。
第一章 麦秸垛下的电影
认识林晓燕,是在那年夏天。
村里放露天电影,就在打谷场上。天刚擦黑,家家户户就搬着小板凳去占位置。我跟发小王胖子去晚了,只能挤在最后面的麦秸垛旁边。
电影放的是《庐山恋》,黑白片子,可那里面的人和景,在我们眼里,比彩色的还好看。正看到男女主角在雨里跑,我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声。
我扭头一看,是个姑娘,蹲在麦秸垛的阴影里,肩膀一耸一耸的。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一点,刚好照在她脸上,挂着两行泪。是邻村的林晓燕,我见过她,在镇上的集市,她家的豆腐摊总围着不少人,因为她家的豆腐做得地道,也因为她长得俊。
“你看啥看?”她察觉到我的目光,恶狠狠地瞪过来,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像只受了伤又硬撑着的小猫。
“没……没看啥。”我赶紧把头转回去,心却“怦怦”直跳。
王胖子用胳膊肘捣我一下,挤眉弄眼地小声说:“建军,林家的一枝花啊,去问问呗。”
我没理他,眼睛盯着幕布,脑子里却全是她那双又亮又倔的眼睛。
电影散场,人流像潮水一样退去。我磨磨蹭蹭地没走,看见晓燕还蹲在那儿。她爹,林大伯,正拉着她胳膊,口气有点不耐烦:“哭哭哭,有啥好哭的?不就是个电影嘛,没出息!”
“我没哭!”晓燕犟着脖子,声音沙哑。
我这才明白,她是看电影看哭了。一个看爱情片会哭的姑娘,心该有多软啊。可她偏偏要装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从那天起,我就像着了魔。去镇上赶集,总要绕到她家豆腐摊前,买块豆腐,其实就是想看她一眼,听她说一句“两毛钱”。她算账的时候,手指头在算盘上拨得噼啪响,又快又清脆,比电影里的配乐还好听。
一来二去,我们熟了。有时候她会抬头对我笑一下,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那一笑,能让我心里甜半天。
真正说上话,是在村口的小河边。那天我帮家里挑水,看见她一个人在河边洗衣服,搓板搓得“哗啦哗啦”响。我把水桶放下,走过去,憋了半天,说:“我……我帮你吧。”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我卷起裤腿下了河,帮她把洗好的床单拧干。那床单上有一股好闻的皂角味,混着阳光的味道。我们俩谁也没说话,但气氛一点也不尴尬。水从我们指缝里流走,时间也好像变慢了。
临走时,她突然开口:“你叫陈建军,对吧?”
“嗯。”我心里一喜。
“上次……谢谢你没笑话我。”她指的是看电影那次。
“那有啥好笑话的。”我挠挠后脑勺,这是我紧张时的小动作,“我觉得……挺好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她这么开心地笑。她说:“你这人,还挺实在。”
那之后,我们就算认识了。我们会在黄昏的时候,沿着河边散步,聊些有的没的。她告诉我她喜欢看书,想去县城读高中,可是家里不让。我告诉她我不想当一辈子农民,我想学门木匠手艺,以后自己打家具。
我们的手,是在一次看星星的时候牵上的。夏天的夜晚,我们并排躺在麦秸垛上,天上的星星又多又亮,像撒了一把碎钻石。我说:“晓燕,你看那颗最亮的,叫啥?”
她侧过头看着我,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她说:“我不知道它叫啥,我只知道,看见它,就觉得心里很安宁。”
我没再说话,只是慢慢地、试探着,把我的手伸过去,盖在了她的手上。她的手抖了一下,没有抽回去。我的手心全是汗,心里却像喝了蜜。
我以为,我们的日子就会这样,像村口的小河一样,安安静静,清清澈澈地流下去,一直流到娶她过门的那一天。
我没想到,河里会突然冒出一块大石头,把这平静的一切,都搅乱了。
第二章 那封要命的信
搅乱这一切的,是我姑家的表妹,张秀芳。
秀芳比我小两岁,从小就爱跟在我屁股后面,“建军哥,建军哥”地叫。她家就在我们村,两家走得近。我爹妈也总说,秀芳这孩子,懂事,手巧。
我对秀芳,一直就是当亲妹妹看。她心思细,看我衣服破了,会悄悄拿去给我补好;知道我爱吃她娘做的腌菜,每次都会给我送一罐来。我娘总开玩笑说:“干脆让秀芳给咱家当媳妇得了,亲上加亲。”
每次听到这话,我都是笑笑不说话。以前是没往那方面想,认识晓燕之后,更是不可能了。我的心里,早就被那个又倔又软的姑娘给占满了。
但我这人,嘴笨,尤其不擅长拒绝别人,特别是亲戚的好意。秀芳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可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我已经有心上人了。我总觉得,这种事,不用说得太明白,她慢慢就会懂的。
我错就错在这里。我低估了一个姑娘家的心思,也高估了自己处理感情问题的能力。
出事那天,我从镇上回来,秀芳在村口等我。她塞给我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脸红红地说:“建军哥,这是我给你做的鞋垫,你试试合不合脚。”
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飞快地塞到我手里,“还有这个,你……你回去再看。”说完,她就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跑了。
我捏着那封信,有点犯愁。不用看,我也猜得到里面写了什么。我跟晓燕的事,虽然没大张旗鼓地宣扬,但村里年轻人之间,多少都传开了。秀芳不可能不知道。
我想着,这信我不能收,得找个机会还给她,再把话说清楚。正好我那本《红岩》看到一半,晓燕说她也想看,我准备晚上去找她,顺便把书给她。我就把那封信,连同手帕包着的鞋垫,一起夹在了书里。
我当时脑子真是被驴踢了,怎么会把这么要命的东西夹在要送出去的书里!
晚上,我去找晓燕。她家灯亮着,我站在院子门口,喊了一声:“晓燕!”
她从屋里出来,看见我,眼睛一亮。“你来啦。”
“嗯,给你送书。”我把手里的《红岩》递给她。
她接过去,随手翻了翻,然后,她的动作就停住了。那个绣着一朵小黄花的手帕,和那封粉红色的信,从书页里滑了出来,掉在地上。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赶紧弯腰去捡。可她比我快,一把抢了过去。
她先是打开手帕,看到里面那双纳得结结实实的鞋垫,针脚细密,鞋垫边上还用红线绣着一枝小小的梅花。她的脸色,已经有点白了。
然后,她拆开了那封信。
我急了,伸手想去拦:“晓燕,你别看,这是个误会……”
“误会?”她冷笑一声,躲开我的手,眼睛飞快地在信纸上扫着。她的手开始发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变得像纸一样白。
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晓燕看完后,像不认识一样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那眼神,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失望,最后,变成了彻骨的冰冷。
“挺好啊,陈建军。”她把信纸慢慢地、仔细地叠好,重新塞回信封里,动作平静得可怕,“脚踩两只船,挺能耐啊。”
“不是的!晓燕,你听我解释!”我慌了,语无伦次地说,“是秀芳她……我跟她没什么,我就是把她当妹妹!”
“妹妹?”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出了声,可那笑声里一点暖意都没有,“妹妹会给你纳鞋垫?会给你写这种信?陈建军,你把我当傻子吗?”
“我……”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说不清,在那个瞬间,任何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把书、鞋垫、信,一股脑地塞回我怀里,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锥子一样扎在我心上:“东西拿走。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她转身进屋,“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我抱着那些东西,在院子门口站了很久,夜里的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我心里乱成一团麻,一遍遍地想着,完了,这下全完了。
我没想到,这还不是结束。第二天,就发生了村口那一幕。她拿着棍子,当着全村人的面,给了我一个永生难忘的“了断”。
那句“陈世美”,像一个烙铁,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名声上。
第三章 沉默的烟锅头
我被我爹和我娘架回家,像个打了败仗的兵。
一进门,我爹就把我往地上一推,我后背的伤口撞在门槛上,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跪下!”我爹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地跪在了堂屋的地上。
我娘哭着去拿药箱,一边翻找红药水和纱布,一边哽咽着说:“他爹,孩子都伤成这样了,你就少说两句吧!”
“伤?他这是活该!”我爹抄起桌上的烟杆,锅头在桌腿上磕得“邦邦”响,把烧尽的烟灰磕出来,“我陈家的脸,今天都让他给丢尽了!”
我低着头,看着地上的青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疼,不光是背上,心里更疼,像是被无数根针扎着,密密麻麻的。
我娘拿着棉签,蘸着红药水,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伤口。红药水浸到血肉里,刺得我一哆嗦。
“嘶……”
“忍着点。”我娘眼泪掉在我的背上,滚烫滚烫的,“你说你这孩子,到底是咋回事啊?那林家丫头平时看着挺文静的,怎么下这么狠的手?”
我爹在一旁冷哼一声:“还能是咋回事?肯定是他在外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爹,我没有。”我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没有?”我爹把烟杆往桌上重重一拍,“那你倒是说说,为啥?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平白无故能当着全村人的面打你?你当大家都是瞎子?”
我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我说是因为一封信?一双鞋垫?我说那是我表妹送的,是个误会?这种话,说出来谁信?连我自己都觉得像个笑话。
我的沉默,在我爹看来,就是默认。
他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最后站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陈老三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没想到老了老了,养出你这么个东西!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人家晓燕吗?你对得起……你对得起你那个天天念叨你的表妹吗?”
提到秀芳,我心里更是一沉。
这件事,伤害最深的,除了晓燕,就是她了。村子就这么大,一点风吹草动,半天就能传遍。我被打的事,恐怕她已经知道了。
果然,没过多久,我姑姑和我姑父就领着秀芳来了。
秀芳的眼睛又红又肿,一看就是狠狠哭过。她一进门,看见我跪在地上,背上血肉模糊,眼泪又“唰”地下来了。
“建军哥……”她抽泣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姑姑一看这架势,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虽然不重,但充满了羞辱。“你这个混小子!我们家秀芳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么作践她!”
我没躲,硬生生受了这一巴掌。
我爹赶紧上去拦着:“他姑,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好好说?”我姑姑嗓门尖利,“怎么好好说?现在全村人都知道,你家建军为了邻村的,不要我们家秀芳了!我们秀芳以后还怎么做人?”
“不是的,姑,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急着辩解。
“那是哪样?”秀芳的爹,我姑父,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也气得脸红脖子粗,“建军,我们从小看着你长大,以为你是个靠得住的。秀芳的心思,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你不喜欢她,你可以早说,为什么要拖着?现在闹成这样,你让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
我百口莫辩。
是啊,我不喜欢她,为什么不早说?因为我的懦弱,我的不懂拒绝,把事情搞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天晚上,我们两家人吵了很久。我姑姑哭,我娘也跟着哭。我爹和我姑父,两个男人,唉声叹气,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秀芳从头到尾,就是哭。
而我,像个罪人一样跪在中间,听着他们的指责和哭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我爹发了话。他把烟锅头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来,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他说:“这事,是建军不对。我们陈家,对不住你们。这样吧,等建军伤好了,就让他跟秀芳把事儿办了。我们家,一定不会亏待秀芳。”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爹!”
“你闭嘴!”我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秀芳也愣住了,她停止了哭泣,抬头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也有一丝……期盼?
我姑姑和我姑父对视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娘想说什么,被我爹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屋子里,一瞬间安静下来。我看着我爹那张不容置疑的脸,看着秀芳那双含泪的眼睛,心里一片冰凉。
我知道,我爹这是在用我的亲事,来了结这场风波,来弥补他对姑姑一家的愧疚。
可我的心呢?我的心,早就给了那个用棍子打我的姑娘了啊。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村口,晓燕拿着棍子,一下一下地抽我。她不说话,就是流眼泪,那眼泪掉在地上,变成了一颗颗滚烫的石头。我伸手想去给她擦眼泪,却怎么也够不着。
第四章 猪圈里的那场雨
背上的伤,养了半个多月才好。
这半个多月,我没出过门。村里的流言蜚语,像潮水一样,从门缝里渗进来。说什么的都有。说我脚踩两只船,被林晓燕抓了个正着;说我玩弄表妹感情,是个白眼狼;还有更难听的,说我跟林晓燕早就在一起鬼混,现在是闹掰了。
我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秀芳倒是隔三差五地来,给我送吃的,帮我换药。她不提那天的事,也不提我爹说的亲事,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她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难受,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我试着跟她谈过一次。我说:“秀芳,对不起。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
她手里的活儿停了一下,低着头,声音很轻:“我知道。建军哥,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是我……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她这么一说,我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伤好得差不多了,我爹就开始催我,让我去镇上最好的馆子,摆一桌,请姑姑一家吃饭,算是正式赔罪,也顺便把我和秀芳的事定下来。
我拖着,一天拖一天。我不想去,我不能就这么认命。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像是要塌下来一样。我心里烦闷,一个人跑到村后的小山坡上。站在这里,刚好能看到邻村。我望着林家那片屋顶,心里空落落的。这半个多D月,我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不敢去找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突然,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一场秋后的大暴雨,说来就来。
我赶紧往山下跑,路过邻村地界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往林家院子的方向拐了过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就是想离她近一点。
还没到她家门口,就听见一阵嘈杂声,夹杂着猪的嚎叫和人的惊呼。
我跑过去一看,心一下子揪紧了。
林家的猪圈,塌了半边。大雨把土墙泡软了,经不住风一吹,轰隆一下就倒了。林大伯和他婆娘,晓燕的娘,正冒着大雨,手忙脚乱地想把那几头受了惊到处乱窜的猪赶回圈里。
晓燕也在。她穿着蓑衣,浑身湿透,头发紧紧地贴在脸上,正用一根木棍,费力地想把一头最大的公猪往回赶。那公猪受了惊,红着眼睛,根本不听使唤,好几次都差点把她拱倒。
“!你个!”林大伯气得直骂,可雨太大了,地又滑,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我什么都没想,直接冲了过去。
“大伯!我来帮你!”
林大伯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又气又恼的复杂神情。
我没管他,脱下身上的褂子,兜头就朝那头最疯的公猪蒙了过去。公猪眼前一黑,顿时老实了不少。我趁机从后面死死抱住它的后腿,用尽全身的力气往猪圈里拖。
晓燕也反应过来,赶紧过来帮忙推。
我们的手,在湿滑的猪身上,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她的手冰凉,我的手滚烫。我们俩都像触了电一样,迅速缩了回去。
我们谁也没看谁,只是默默地使着劲。
雨越下越大,雷声在头顶炸开。我们三个人,加上晓燕的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所有的猪都赶回了圈里。
所有人都累瘫了,靠在墙边大口喘气。我浑身上下,又是泥又是水,狼狈不堪。
林大伯看着塌了的猪圈,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可咋办啊……这几头猪,可是给晓燕攒的嫁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瞟了我一下。
我心里一动,说:“大伯,有木头和工具吗?我帮你修。我学过几天木匠活。”
林大伯犹豫了一下。
晓燕的娘却开口了:“他爹,就让建军试试吧。这天,也找不到别人了。”
林大伯没再说话,算是默许了。
他带我到柴房,找出了斧头、锯子和一些旧木料。雨还在下,我们就在猪圈旁边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开始干活。
晓燕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放在我旁边的石墩上,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我捧着那碗姜汤,心里五味杂陈。汤是滚烫的,暖意顺着喉咙一直流到胃里。
我干得很卖力,几乎是拼了命。雨水、汗水混在一起,流进眼睛里,涩涩的。我只想做点什么,弥补我的过错。我不知道怎么用嘴说,就只能用手做。
林大伯看着我熟练地砍木头、搭架子,眼神渐渐变了,从最初的戒备,到后来的审视,最后,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天黑的时候,猪圈的架子,总算是重新搭好了。虽然简陋,但足够撑到雨停再好好修葺。
我收拾好工具,准备走。
“等等。”林大伯叫住我。他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递给我,“今天……谢谢你了。这是工钱。”
我连忙摆手:“大伯,我不要钱。我……我就是路过帮个忙。”
“拿着!”他的口气不容置疑,“我们林家,不欠人情。”
我看着他手里的钱,知道我不收,他心里就不踏实。我只好接了过来。
我转身要走,晓燕突然从屋里出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把伞。
“雨还没停,你打着伞走吧。”她把伞递给我,眼睛看着别处,就是不看我。
我接过伞,说了声“谢谢”。
我们俩之间,隔着雨幕,隔着一场天大的误会,相顾无言。
我撑开伞,走进了雨里。走了几步,我还是没忍住,回过头。
她还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我。雨夜里,她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只一秒,她就迅速地垂下了眼。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我告诉自己,陈建军,你不能就这么算了。这个姑娘,你不能放手。
第五章 一碗红糖鸡蛋
那场雨后,事情似乎有了一点转机。
林大伯对我,不再是横眉冷对了。在村里碰到,他会冲我点点头,虽然还是不说话。
我开始找各种借口往邻村跑。今天说去帮王大爷家修个桌子腿,明天说去李二叔家借个刨子。其实,都是想能“偶遇”晓燕。
可她好像总在躲着我。我远远看见她,她一扭头就进了院子。我去她家豆腐摊,她就让她娘出来招呼。
我知道,心结没那么容易解开。那封信,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只要这根刺不拔出来,我们之间就永远隔着一堵墙。
我必须解释清楚。
这天,我鼓足了勇气,直接去了她家。
林大伯和他婆娘都不在,应该是下地了。晓燕一个人在院子里,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不知道在缝补什么。
我走到她面前,她像是没看见我一样,继续飞针走线。
“晓燕。”我开口,声音有点干。
她手里的针停了一下,没抬头。
“我们……能谈谈吗?”
她还是不说话,院子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拐弯抹角。“晓燕,关于秀芳那封信,那双鞋垫,都是误会。我发誓,我跟她之间清清白白,我心里只有你。”
她终于抬起了头,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陈建军,现在说这些,还有意思吗?”
“有!”我急切地说,“我不想你误会我。那天,秀芳把东西塞给我,我本来就打算还给她,跟她说清楚的。我只是……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把东西夹在书里,是想拿回家再处理,没想到……是我自己蠢,让你看见了。”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我继续说:“我爹娘是挺喜欢秀芳,我姑姑家也总开玩笑。可我从来没当过真。我这人嘴笨,心不坏。晓燕,从我在麦秸垛下第一次看见你哭,我就……我就认定你了。”
我说完,紧张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审判。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然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陈建军,你知道吗?我气的,不光是那封信。”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气的是,你明明知道你表妹对你有意思,你却不拒绝,不挑明,就那么拖着。你觉得你是不想伤害她,可实际上,你伤害了所有人。你伤害了我,也伤害了她。”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准确无误地扎在我最痛的地方。
是啊,这才是问题的根源。我的懦弱,我的含糊不清,才是这场风波的罪魁祸首。
“你说的对。”我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愧疚,“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优柔寡断。晓燕,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一定改。”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先回去吧。让我想想。”
这是我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不那么决绝的话。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从那天起,我不再刻意地去“偶遇”她,而是把心思放在了正事上。我托人从县城买了几本木工的书,开始钻研起来。我爹看我不再消沉,也不再提我和秀芳的亲事了,只是偶尔会叹口气。
秀芳来我家的次数也少了。我们见面,彼此都有点尴尬。我能感觉到,她也在慢慢地接受这个现实。
又过了大概半个月,我娘突然病了,发高烧,躺在床上一天没起来。我爹去镇上请医生,我一个人在家急得团团转。
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晓燕。
她手里端着一个碗,走了进来。看见我,她有点不自然地说:“我……我听王大婶说,伯母病了。我……我煮了碗红糖鸡蛋,你拿去给伯母趁热喝了,发发汗。”
我愣住了,看着她手里的那碗红糖鸡蛋。白瓷碗里,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红糖水还冒着热气,甜丝丝的味道飘进我的鼻子里。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酸了。
“晓燕……”我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快……快拿进去吧,要凉了。”她把碗塞到我手里,脸颊有点红,转身就要走。
我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很暖。
“别走。”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晓燕,谢谢你。也……对不起。”
她的眼圈也红了,她挣了一下,没挣开,也就不再动了。
我们就这样站着,在那个午后的小院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斑驳陆离。我娘在屋里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晓燕把手抽了回去,低声说:“先照顾伯母吧。”
我点点头,端着那碗还带着她体温的红糖鸡蛋,走进了屋。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堵冰冷的墙,已经开始融化了。那碗红糖鸡蛋,比任何解释都有用。它告诉我,她的心里,也还有我。
第六章 河边的石头
我娘喝了那碗红糖鸡蛋,睡了一觉,出了一身大汗,烧就退了。
她拉着我的手,感慨地说:“建军啊,林家那丫头,是个好姑娘。心善。是咱们家……对不住她。”
我点点头,心里沉甸甸的。
从那以后,我和晓燕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很微妙的阶段。我们不再像仇人一样,但也没回到从前。在村里遇见,她会冲我点点头,偶尔还会说上一两句话。
“去镇上啊?”
“嗯,去买点东西。”
对话简短,客气,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暖意。我知道,她在给我机会,也在给她自己机会。
我必须把秀芳那边的事情,彻底做个了断。不能再拖了。
我选了个下午,提了两瓶酒,去了姑姑家。
姑父和姑姑都在。我把酒放在桌上,开门见山地说:“姑,姑父,今天我来,是想把话说清楚。”
他们俩看着我,没作声。
“秀芳是个好姑娘,是我配不上她。”我鼓起勇气,直视着他们的眼睛,“我心里……已经有别人了。之前是我混蛋,不懂事,拖累了秀芳的名声。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秀芳。你们要打要骂,我都认。”
说完,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屋子里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姑父才叹了口气,说:“建军,你起来吧。感情的事,勉强不来。只是……只是我们替秀芳觉得委屈。”
“是我不好。”
秀芳从里屋出来了。她的眼睛还是有点红,但神情却比我想象中平静。
她走到我面前,说:“建军哥,你的话,我都听到了。其实……我也想通了。我祝你……祝你和晓燕姐,好好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还是带了哭腔。
我心里又酸又愧,除了“谢谢你,秀芳”,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那天,我在姑姑家喝了很多酒。姑父陪着我喝,他没再骂我,只是拍着我的肩膀,一遍遍地说:“都是命啊……”
从姑姑家出来,天已经黑了。我喝得有点多,脚步虚浮,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村口的小河边。
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帮晓燕拧干床单。
月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我看见河边有个人影,走近了才发现,是晓燕。
她也看见了我,站了起来。
“你怎么喝这么多酒?”她闻到了我身上的酒气,微微蹙起了眉头。
“我……我刚从我姑家回来。”我借着酒劲,大着胆子说,“我跟他们都说清楚了。晓燕,我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走到她身边,和她并排站着。河水“哗啦啦”地流着,像是我们俩说不完的心事。
“晓燕,”我看着河里自己的倒影,轻声说,“我知道我以前很混蛋。你打我那一顿,打得对。要不是那一顿,我可能还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她转过头,看着我,月光下,她的眼睛像一汪清泉。
“还疼吗?”她轻声问,手指了指我的后背。
我摇摇头,心里却因为她这一句话,暖成了一片。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我用我的手心把它包住。
“不疼了,早就不疼了。”我说,“晓燕,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吗?”
她没有抽回手,任我握着。她低着头,看着我们脚下的石子路,过了很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一声“嗯”,比我听过的任何话都动听。
我激动得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她身子一僵,随即就软了下来,靠在我的胸口。我能听到她“怦怦”的心跳声,和我的心跳,渐渐变成了一个节拍。
我们就这样抱着,在河边站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但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所有的误会、隔阂、怨怼,都在这个拥抱里,烟消云散了。
后来,她告诉我,那天她之所以会在河边,是因为她娘跟她说了我娘生病的事。她心里不踏实,就想出来走走。
我们俩,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走到了彼此面前。
有些话,说出口就是一辈子。有些误会,解开了,才能看到彼此心里最真实的样子。我突然觉得,那顿棍子,挨得值。它打跑了我身上的懦弱和糊涂,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心,也让我差一点就失去的这个姑娘,重新回到了我身边。
第七章 那一身红嫁衣
我和晓燕和好的事,像长了翅膀,很快就传遍了两个村。
这一次,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不再是指指点点,而是多了一份……怎么说呢,像是在看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
最高兴的,是我娘。她拉着晓燕的手,左看右看,嘴都合不拢,一个劲儿地说:“好孩子,好孩子。”
我爹虽然嘴上不说,但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许多。他开始教我更复杂的木工活,还托人给我买了一套新工具。我知道,这是他认可了晓燕,也认可了我。
林大伯那边,也没再反对。有一次在路上碰到我,他甚至主动开口,问我:“建军,上次那个猪圈,有几个地方好像有点松,你啥时候有空,再过去给看看?”
我知道,这是他给我台阶下,也是在向我示好。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1987年的元旦刚过,我爹就找了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三爷爷,带上烟酒和糖,去了林家。
提亲。
那天,我没去,在家里坐立不安,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我把院子扫了一遍又一遍,柴火劈得整整齐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直到傍晚,我爹和三爷爷才回来。我爹一进门,就灌了一大口凉水,然后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成了。”
就这两个字,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婚期定在了正月十六。
从提亲到结婚,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两家都忙活了起来。杀猪,宰羊,买红布,请客。我把我们家那两间东厢房,里里外外重新粉刷了一遍。我还熬了好几个通宵,用我攒了好久的木料,亲手给晓燕打了一套家具。一个大红漆的木箱子,一张梳妆台,还有一张雕着喜鹊登梅图案的大床。
抚摸着那些光滑的木头,我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结婚那天,天特别好,出了太阳,暖洋洋的。
我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胸口戴着一朵大红花,骑着一辆从亲戚家借来的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去邻村接我媳妇。身后跟着王胖子他们一帮发小,吹着唢呐,敲着锣鼓,浩浩荡荡。
到了林家,晓燕的闺房门关得紧紧的。她那些小姐妹,堵在门口,嬉笑着,闹着,非要我答对问题,给了红包,才肯开门。
我被他们闹得满头大汗,心里却甜得像吃了蜜。
门终于开了。
我看见了我的新娘。她就坐在炕上,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虽然看不见脸,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全世界最美的新娘。
按照规矩,新娘出门,脚不能沾地。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说:“晓燕,我来背你了。”
她伏在我的背上,我能感觉到她身体微微的颤抖。我把她稳稳地背起来,一步一步,走出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家。
背着她,我感觉自己背起了整个世界。这个世界,很轻,也很重。
跨过门槛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五个月前,也是在这个村口,我被她用棍子抽得皮开肉绽。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用这同一个脊背,把她背回家,做我的妻子。
一路上,唢呐吹得震天响,乡亲们的笑声和祝福声,包围着我们。
我背着晓燕,走得很稳。我小声在她耳边说:“晓燕,以后,我再也不让你哭了。”
她在我背上,轻轻“嗯”了一声。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我的脖子上。
回到家,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晚上,闹洞房的人都散了,屋里只剩下我们俩。红烛高照,把整个屋子都映得暖洋洋的。
我走到她面前,轻轻地,用手里的秤杆,挑开了她的红盖头。
盖头下,是她那张让我魂牵梦绕的脸。她化了点淡妆,脸颊绯红,嘴唇像熟透的樱桃。烛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星星在里面。
我们俩对视着,都有点不好意思。
“建军。”她先开了口。
“嗯?”
她从枕头下,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愣住了。是一双鞋垫。针脚细密,边上用红线绣着一枝小小的梅花。
是秀芳送我的那双。
“这个……怎么在你这儿?”我惊讶地问。
“我去找过她了。”晓燕低着头,声音很轻,“我跟她道歉了。我说,对不起,我不该误会你们。她是个好姑娘。她把这个给我,说……就当是送给我们的新婚礼物。”
我捏着那双鞋垫,心里百感交集。
“晓燕,”我拉住她的手,“都过去了。”
“嗯。”她点点头,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建军,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
“好。”我把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再也不吵架了。以后都听你的。你要是生气,就……就还用棍子打我。”
她在我怀里“噗嗤”一声笑了,用拳头轻轻捶了我一下。
“我才不舍得呢。”
红烛的火苗,轻轻地跳动着。窗外,月明星稀。
我知道,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那道曾经抽在我背上的伤疤,后来慢慢淡了,变成了一道浅浅的印记。但每次洗澡,不经意摸到的时候,我都会想起1986年的那个秋天。
那道疤提醒着我,爱一个人,不仅要有勇气,还要有担当。它也告诉我,真正的缘分,不怕误会,不怕波折。它就像我们村口那条小河,有时候会因为一块石头而激起浪花,但最终,它还是会绕过那块石头,继续向前,奔向属于它的大海。
我们这辈子的故事,就是从那一棍子开始的。打得有多狠,后来过得,就有多真。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