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咸涩的海风裹着潮气往后颈钻,我蹲在礁石缝里,指甲盖被贝壳边缘划得生疼。退潮后的滩涂像块揉皱的灰布,零星嵌着亮白的贝壳。正捏着个泛着珍珠光泽的扇贝,身后突然传来声喊:"小满?"
咸涩的海风裹着潮气往后颈钻,我蹲在礁石缝里,指甲盖被贝壳边缘划得生疼。退潮后的滩涂像块揉皱的灰布,零星嵌着亮白的贝壳。正捏着个泛着珍珠光泽的扇贝,身后突然传来声喊:"小满?"
那声音太熟悉,我手一哆嗦,扇贝"啪"地磕在礁石上,白生生的扇贝肉滑出来。回头就见陈阿海站在齐膝深的水洼里,蓝布裤脚卷到膝盖,胶鞋上沾着黑泥,眼角的皱纹比记忆里深了两道,指节还挂着星星点点的鱼鳞。
"真的是你。"他搓了搓手,指腹的老茧在阳光下泛着淡红,"我刚才还想,这滩涂上咋飞着只红蜻蜓——"话头突然顿住,目光落在我脚边的塑料袋上,里面半袋贝壳碰得叮当响,"你又来捡这个?"
喉咙突然发紧。十六岁的夏天突然涌上来:那时我总蹲在礁石缝里捡贝壳,阿海就蹲在旁边,用竹片帮我撬卡得死紧的海螺。他手掌大,指腹是常年握船桨磨的茧,碰我手背时像块晒暖的鹅卵石。
"阿海哥,这些贝壳要是会说话,能说啥呀?"我举着个螺旋纹的海螺晃了晃。
他把刚撬出的海螺塞进我手心:"能说你昨儿偷喝我奶奶的杨梅酒,醉得抱着礁石喊'阿海哥我错了'。"
我作势要扔海螺,他笑着跳开,蓝布裤脚沾了片泥点。那时他的蓝布衫总洗得发白,腰上别着个铁皮铅笔盒,里面整整齐齐放着贝壳标本——他用铅笔一笔笔描纹路,背面写着"小满的第37个宝贝"。
变故来得急。那天我在村头小卖部买话梅,刚出门就听见王婶扯着嗓子喊:"谁偷了我三十块?那是给孙子买奶粉的钱!"
我手一抖,话梅撒了一地。三十块够买十包话梅,够阿海攒半年买半艘小渔船——他总说火柴厂的活太苦,想攒钱买船带我去更远的海域捡贝壳。鬼使神差往家跑,推开门就见阿海蹲在门槛上,脚边是半块芝麻饼,眼睛红得像刚哭过。
"小满?"他抬头,声音哑哑的。
我脑子嗡地响。早上他说去镇里买渔线,可王婶说钱是早上收的。我抓起桌上的铁皮铅笔盒往外冲,王婶的骂声追着我:"小贼!还敢抢东西!"
后来的事像被潮水冲散的贝壳。只记得阿海追上来时,我摔进潮沟,他把我捞起来,自己却被王婶的扫帚抽得后背发红。再后来,他跟着他爸去了外地打工,我考上县城高中,走那天他没来送,只托人带了封信,边角都被揉皱了,就写着"别等我"。
"那年我真没偷钱。"阿海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他蹲下来,捡起我脚边的白蝶贝,"我去镇里是想给你买生日礼物。你说想要个玻璃糖罐,镇里百货店有卖的。"
我愣住。十六岁生日那天,我蹲在礁石缝里哭了半晌,因为阿海没像往年那样送我贝壳标本。后来听说他那天在码头扛了整夜的鱼,手被冰块划得全是血口子。
"我揣着钱往回走,路过老槐树,看见柱子哥躲在树后。"阿海的指甲盖泛着青,"他后来跟我说,看见王婶的钱掉在墙根,就捡走了。可那时候谁信啊?"
喉咙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原来不是我冤枉他,是柱子哥——那个总抢我贝壳的混小子,那个笑阿海"穷得叮当响"的混小子。
"后来去外地,是想攒钱买渔船。"阿海把贝壳轻轻放进我塑料袋,"再回来时,听说你去城里上大学,嫁了个老师。"
我猛地抬头:"你咋知道?"
他笑出细纹:"我表姐在你们学校当保洁,说看见你穿红裙子,站在教学楼前拍照,像只红蜻蜓。"
潮水漫过胶鞋,远处渔船的汽笛一声接一声。上周整理旧物时,我翻出那个铁皮铅笔盒,三十七张贝壳标本还在,背面的字褪成淡灰色,却还能认全:"小满的第1个宝贝""第2个宝贝"...一直到第37个。
"阿海哥,"我声音发颤,"那年我撒谎说没看见糖罐,其实是...怕你没钱吃饭。"
他没接话,从裤兜掏出个玻璃糖罐。罐底沉着几颗话梅核,边缘有细密的磨痕:"在镇里等了三天没找着你说的糖罐,后来在废品站捡了个破的,拿砂纸磨了半个月。"
浪花溅进糖罐,像落了场细盐。突然想起十六岁的夏天,阿海蹲在礁石缝里帮我撬海螺,阳光透过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照出背上细细的绒毛。那时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像潮水涨落般永远循环,直到贝壳都变成礁石。
可生活哪有那么多"直到"。阿海的媳妇在村口开了渔具店,女儿扎着马尾辫,脆生生喊我"小满阿姨"。我上周刚离了婚,前夫说我"心里装着片海,容不下他"。
"去我家喝碗鱼粥吧?"阿海指了指滩涂尽头的白房子,"我媳妇熬的,放了海菜和虾干。"
低头看塑料袋里的贝壳,每一枚都卡着没说出口的"对不起"。潮水漫到膝盖,礁石缝里还卡着个螺旋纹的海螺,我伸手去够,指尖触到潮湿的礁石,突然想起阿海说过:"贝壳里的肉早没了,可壳还在,因为壳记得肉的形状。"
有些话,是不是真要等退潮了才说得出口?就像现在,望着阿海鬓角的白发,突然想问:如果当年我没跑,如果我回头看看他红着眼眶的样子,如果...可生活哪有那么多如果?
浪花又涌上来,打湿裤脚。阿海站起身,伸手拉我:"别蹲着,凉。"
我握住他的手,指腹还是温热的,像块晒暖的鹅卵石。远处渔船的汽笛混着海风灌进耳朵,恍惚又回到十六岁的夏天——那时滩涂上有两个蹲在礁石缝里的少年,一个捡贝壳,一个帮着撬海螺,潮起潮落,日子长得好像没有尽头。
来源:西柚文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