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趴在门槛上,用一根小木棍捅蚂蚁窝,闻言抬起头,看见母亲的侧影。她的腰弯着,正在费力地把米缸里最后一点米刮出来,铁勺子刮在缸底,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听着让人心里发慌。
“小军,跟你姐去你大伯家一趟。”
母亲的声音很轻,飘在傍晚的炊烟里,像一片随时会散掉的云。
我正趴在门槛上,用一根小木棍捅蚂蚁窝,闻言抬起头,看见母亲的侧影。她的腰弯着,正在费力地把米缸里最后一点米刮出来,铁勺子刮在缸底,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听着让人心里发慌。
姐姐小兰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蓝布袋子,袋子洗得发白,边角都磨出了毛边。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母亲。
我们家的米缸,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底了。母亲总是想办法,今天跟东家借一碗,明天跟西家换点杂粮,缝缝补补,总能让我们姐弟俩的碗里盛着饭。
可今天,母亲没再出去。她说,人情就像井里的水,舀得太勤,总有见底的时候。
刺啦声停了,母亲直起身,把刮出来的多半碗米倒进锅里,然后把勺子轻轻放在灶台上,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多余的声响。她转过身,看着我们,眼睛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平静。
“去吧,跟你大伯说,家里断粮了,借十斤米,等队里发了工分粮,我们加倍还。”
姐姐抿了抿嘴,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空米袋,点了点头。
我从门槛上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我知道,去大伯家不是个好差事。
父亲和大伯是亲兄弟,但两家人的关系,就像隔着一层磨砂的窗户纸,看得见人影,却总也看不真切。父亲常说,人穷要有骨气,饿死也不能低头。大伯家日子好过些,但大伯那个人,话不多,眼神却像秤砣,能掂出你几斤几两。
每次我们去,他总会上下打量我们,然后说一句:“又长高了,衣服都短了。”听着是关心,可那语气,总让我觉得我们是去他家讨饭的。
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她走过来,蹲下身,帮我理了理已经翘起来的衣领。她的手指很粗糙,带着灶火的温度。
“小军,听你姐的话,早去早回。”
我“嗯”了一声,跟着姐姐走出了家门。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姐姐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一路无话。我们家的那点事,就像这个蓝布袋子一样,虽然空着,但沉甸甸的。
01
去大伯家的路不远,也就隔着两块稻田,但我和姐姐走得很慢。
姐姐比我大三岁,心思也比我重。她一路都低着头,攥着那个布袋子的手,指节都发白了。我能感觉到,她心里也打着鼓。
快到大伯家门口时,姐姐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我说:“小军,待会儿你别说话,我来说。”
我点点头。我知道,姐姐是怕我说错话,惹大伯不高兴。
大伯家的院子比我们家大,地上是平整的水泥地,不像我们家,还是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院子角落里养着几只鸡,看见我们进来,“咯咯咯”地叫着,伸长了脖子。
大娘正在院子里择菜,看见我们,脸上露出一丝算不上热情的笑意。
“是小兰和小军啊,来啦。”她站起来,拍了拍围裙上的菜叶子。
“大娘。”姐姐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找你们大伯?他在屋里算账呢。”大娘说着,朝屋里喊了一嗓子,“当家的,小兰和小军来了。”
屋里传来一阵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响声,然后门帘一挑,大伯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上海牌手表。他先是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我,最后目光落在了姐姐手里的那个蓝布袋子上。
他的眼神没什么变化,但我感觉周围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就紧了。
“啥事?”大伯开口了,声音不高不低。
姐姐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把布袋子往身后藏了藏,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说出话来。
还是大娘打破了沉默,她走过来,拉着姐姐的手,说:“孩子来都来了,有啥事就说嘛。看你这脸红的。”
姐姐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大伯……我妈说……家里没米了,想……想跟您借十斤,等发了粮,就还您。”
说完这句话,姐姐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我站在旁边,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我偷偷地看大伯,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大伯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哦”了一声,拖长了调子。
他没说借,也没说不借,就那么站着,看着我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院子里的鸡也不叫了,只有风吹过屋檐的声音。我觉得自己的脸也在发烫。这种沉默,比直接拒绝还要让人难受。
过了好一会儿,大伯才转身,对大娘说:“去,给他们装米。”
大娘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储物间。
大伯又对我们说:“进来坐吧。”
我和姐姐互相看了一眼,迟疑地跟着他走进了堂屋。
屋里很亮堂,摆着一张八仙桌和椅子,桌上还放着一个暖水瓶。大伯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水,水是温的,带着一股淡淡的甜味,应该是放了糖。
我捧着搪瓷杯,小口小口地喝着,不敢发出声音。
大伯就坐在我们对面,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们喝水。他的目光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琢磨什么。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
02
很快,大娘就拎着米袋子出来了。
她把袋子放在桌上,对大伯说:“当家的,装好了。”
大伯站起来,拿起袋子掂了掂,然后递给姐姐。
“这里是六斤米。”他说,语气平淡,“不是我小气,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你爸那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家里都这样了,也不知道早做打算。你们回去告诉,这米是借的,要还的。”
姐姐接过米袋,袋子不重,但她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谢谢大伯。”姐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行了,天不早了,回去吧。”大伯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一样。
我和姐姐站起来,低着头往外走。走到门口,大娘追了上来,往我手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窝头。
“拿着,路上吃。”大娘小声说。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里有些不忍。
回家的路上,气氛比来的时候还要沉重。姐姐拎着那六斤米,走得很快。我跟在后面,手里攥着两个窝头,心里五味杂陈。
大伯的话像一根根小刺,扎在我的心上。他说我爸死要面子活受罪,他说米是要还的。虽然是实话,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特别伤人。
本来是借十斤,结果只给了六斤。这六斤米,像是施舍,更像是一种提醒,提醒我们两家的差距。
回到家,母亲正在灶台边等着我们。看到我们手里的米袋子,她眼里闪过一丝光,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回来了。”她接过姐姐手里的袋子,掂了掂,什么也没问。
姐姐把大伯的话原封不动地学给了母亲听,包括那句“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母亲听完,沉默了很久。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唉声叹气,也没有说什么埋怨的话,只是默默地解开米袋的绳子,准备把米倒进米缸里。
我站在一边,看着母亲的动作。她的手很稳,把袋口对准缸口,微微倾斜。
白花花的大米,像一道细细的瀑布,从袋子里流了出来。
就在这时,母亲的身体突然僵住了。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睛直直地盯着米缸,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那不是惊喜,也不是宽慰,而是一种混杂着诧D异、困惑和一丝不安的复杂神情。
“妈,怎么了?”姐姐也发现了母亲的不对劲,急忙问道。
母亲没有回答,她的嘴唇微微张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我好奇地凑过去,探头往米缸里看。
米还是那个米,白花花的,没什么特别的。
可就在那一片白色之中,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方块,被大米半掩着,露出了一个角。油纸是黄色的,已经被米粒的棱角磨得有些发亮。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母亲缓缓地放下米袋,颤抖着伸出手,把那个油纸包从米里拿了出来。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好像手里捧着的不是一个纸包,而是一块烧红的炭。
03
母亲把那个油纸包放在灶台上,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打开。
我和姐姐都凑了过去,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的手。
油纸有些年头了,边缘已经泛黄变脆。随着一层层剥开,一股淡淡的桐油味散发出来。
当最后一层油纸被揭开时,我们三个人都愣住了。
里面不是别的,是一沓钱。
钱被一根红线紧紧地捆着,有大团结,也有五块的,两块的,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些钞票上的图案和数字,显得格外清晰。
母亲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这……”姐姐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我的心“怦怦”直跳,长这么大,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这些钱,足够我们家好几个月不用再为米发愁了。
可是,母亲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
她的眉头紧紧地锁着,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不安。她看着那沓钱,就像看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妈,这是大伯给的?”我小声地问。
母亲没有回答我,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沓钱,嘴里喃喃自语:“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大伯这是什么意思?
他当着我们的面,只给了六斤米,还说了一堆那么难听的话。可背地里,却又在米里藏了这么多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他想帮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把钱给我们?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想不明白。
“妈,大伯是不是怕我们不要,才想出这个办法的?”姐姐猜测道。
母亲摇了摇头,她拿起那沓钱,数了数。
“五十块。”她轻声说,然后把钱重新用油纸包好,推到一边。
她的动作很决绝,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钱,我们不能要。”母亲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有了这些钱,我们就不用再去借米了,爸爸的药也能……”
“小军!”母亲打断了我,她的语气很严厉,“你记住,我们家是穷,但我们不拿不明不白的东西。你爸教过你,人可以没钱,但不能没骨气。”
“可这是大伯给的,又不是偷的抢的。”我小声反驳。
“他给的,我们就要吗?”母亲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失望,“他当着你们的面,是怎么说你爸的?他把我们家的脸面,放在哪里了?这钱,是钱吗?这是在打我们的脸!”
母亲的情绪有些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不敢再说话了。父亲的“骨气论”,我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我知道,在母亲心里,父亲的尊严比什么都重要。
大伯的做法,无疑是刺伤了这份尊严。他用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完成了这次“赠予”。他算准了我们家的窘迫,也算准了我们发现钱之后,会因为“家丑不可外扬”而默默收下。
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母亲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昏黄的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过了很久,她停下脚步,对姐姐说:“小兰,你明天一早,把这个还给你大伯。”
姐姐看着灶台上的那个油纸包,脸上写满了为难。
“妈,这……怎么还啊?”姐姐小声问,“要是大伯不承认怎么办?我们不是更没脸了吗?”
是啊,怎么还?
直接送回去,说我们在你给的米里发现了钱?那不就等于告诉大伯,我们已经窘迫到要靠他的“施舍”过日子了吗?这比借米还要丢人。
可要是不还,这钱拿着又烫手,像一根刺,扎在全家人的心上。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
我看着母亲紧锁的眉头,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原来“骨气”这两个字,是这么沉重。它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04
那一晚,我们家谁也没睡好。
母亲在床上翻来覆去,我能听到她压抑着的叹息声。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把我和姐姐叫了起来。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神情却异常平静。
她把那个油纸包递给姐姐,说:“小兰,你今天不去还了。”
我和姐姐都愣住了。
“妈,那……”
母亲打断了姐姐的话,她从油纸包里抽出两张十块的,剩下的又仔细包好,放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
“这二十块钱,你拿着。”母亲把钱塞到姐姐手里,“你去镇上的供销社,扯几尺好布,再买二斤肉,半斤白糖。”
“妈,你这是要做什么?”姐姐不解地问。
“你大伯不是说你爸死要面子活受罪吗?那我们就做给他看看。”母亲的嘴角,勾起一抹我看不懂的弧度,“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们家是穷,但我们不欠人情。”
我还是不明白母亲的意思,但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我隐约感觉到,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开始。
姐姐拿着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母亲则开始了大扫除。她把屋里屋外都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椅子擦得能照出人影。她拿出家里唯一一个还算体面的暖水瓶,一遍遍地用开水烫。
我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心里有些发慌。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这种郑重其事的架势,让我感到不安。
中午的时候,姐姐回来了。她不仅买了布、肉和糖,还买了一些水果糖和一瓶罐头。
母亲看着这些东西,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把那块崭新的蓝印花布铺在桌上,对姐姐说:“给你大伯家的两个弟弟,一人做一件新褂子。”
她又指着肉和糖,对我说:“小军,去,把你大伯一家请过来,就说……晚上来我们家吃饭。”
“什么?”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请大伯一家来吃饭?我们家现在是什么光景?锅里那六斤米,就是我们全部的口粮。而且,大伯昨天才那样羞辱了我们,今天就请他来吃饭?
“妈,你……”姐姐也急了。
“去吧。”母亲的语气不容置疑,“就说,我这个做婶子的,好久没见孩子们了,心里想得慌。”
我看着母亲,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我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地挪向大伯家。
我的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更不知道大我伯会是什么反应。
我甚至在想,他会不会以为我们家疯了?
当我把母亲的话,结结巴巴地转达给大伯时,他脸上的表情,果然和我预想的差不多。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请我们吃饭?”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嗯。”我点了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大伯沉默了。他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来踱踱去。大娘和两个堂弟也从屋里出来了,一脸的好奇。
过了好半天,大伯才停下脚步,看着我说:“行,你回去告诉,我们晚上准时到。”
得到这个答复,我像得了大赦令一样,飞也似地跑回了家。
我把大伯的回复告诉了母亲。
母亲听完,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切菜的声音,和一股久违的肉香味。
我看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了一丝明悟。
母亲不再纠结于那笔钱该不该还,也不再被动地承受那种被施舍的屈辱感。
她选择了主动出击。
她要把这件事,摆在明面上,用我们家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难题。
她不再问“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而是在想“我该如何面对这件事,如何维护我们家的尊严”。
这个焦点,是从被动到主动的转变。
而这场晚饭,就是她表明态度的战场。
05
傍晚时分,大伯一家人真的来了。
大伯还是那件白衬衫,大娘换了件干净的衣服,两个堂弟跟在后面,一脸的兴奋。
他们进门的时候,我们家的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桌子上摆着四菜一汤:一盘红烧肉,油光锃亮,香气扑鼻;一盘炒鸡蛋,金黄松软;一盘凉拌黄瓜,清脆爽口;还有一盘炒青菜,绿油油的。中间,是一大碗冒着热气的豆腐汤。
这些菜,在当时,已经算得上是顶顶丰盛的宴席了。
大伯看到这一桌子菜,眼神闪烁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母亲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给每个人都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那米,就是昨天从大伯家借来的。
“大哥,大嫂,快坐。”母亲笑着说,“家里没什么好东西,随便吃点,别嫌弃。”
大娘有些局促地说:“弟妹,你太客气了,弄这么多菜干啥。”
“应该的,孩子们也好久没见了。”母亲一边说,一边给两个堂弟夹肉。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微妙。
母亲和大娘在聊着一些家常,两个堂弟埋头苦吃,我和姐姐则安静地坐着,不敢多说一句话。
只有大伯,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端着饭碗,一口一口地扒着白米饭。他的眼睛,时不时地会瞟向母亲,眼神复杂。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当然,我们家没有酒,母亲站了起来。
她端起自己的饭碗,里面是清可见底的汤水。
“大哥,”她看着大伯,脸上带着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这杯,我敬你。”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看着母亲。
大伯也抬起了头,看着她。
“昨天,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让孩子去你那儿借米,给你添麻烦了。”母亲的语气很平静,“小兰和小军回来跟我说,大哥你不仅借了米,还在米里……放了东西。”
母亲说到“东西”两个字时,加重了语气。
“唰”的一下,大伯的脸,白了。
大娘也愣住了,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我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
母亲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道,大哥你是好心,是怕我们不要,怕我们面子上过不去。这份情,我们家记下了。”
她说完,把碗里的汤水一饮而尽。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油纸包,放在了桌子中间,轻轻地推到了大伯面前。
“但是,大哥,这钱,我们不能要。”母亲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爸常说,人穷志不短。我们家现在是难,但还没到要靠接济过日子的地步。这桌饭,就是用你给的钱买的。剩下的,都在这里了,你点点。”
母亲的目光,坦然地迎向大伯。
那一刻,我仿佛不认识我的母亲了。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在灶台边叹气的、愁苦的女人。她的腰杆挺得笔直,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让人无法逼视的力量。
大伯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他看着桌上的油纸包,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这是干什么!”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带着一丝恼怒,“我……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母亲打断了他,“大哥,我们是亲兄弟,一家人。有困难,我们开口借,这是情分。你借给我们,我们记着,日后加倍还。可你这么做,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是乞丐吗?”
母亲的话,像一把刀子,直直地插进了大伯的心里。
大伯猛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指着母亲,手指都在发抖:“你……你们……好!好!算我多管闲事!算我自作多情!”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油纸包,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转身就走。
“当家的!”大娘急忙追了出去。
两个堂弟也吓坏了,哭着跟在后面跑了出去。
转眼间,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和一桌子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
红烧肉的香气还弥漫在空气里,但屋子里的气氛,却冷到了冰点。
母亲缓缓地坐了下来,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和墙壁一样白。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刚才那一番话,已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我看着地上的那个油纸包,和散落一地的钱,心里一片冰凉。
完了。
我心想。
这下,两家人的关系,算是彻底完了。
母亲用最决绝的方式,维护了我们家的尊严,但也亲手斩断了和我们最亲的亲戚之间,那条本就脆弱不堪的纽带。
我们家,好像一下子成了孤岛。
06
那天晚上,父亲从外面做短工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对劲。
母亲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亲。她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任何情绪化的描述,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父亲听完,一言不发。
他坐在小板凳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隐藏在缭绕的烟雾里,看不清表情。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烟草燃烧时发出的“嘶嘶”声。
我和姐姐缩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我们都知道,父亲的脾气。他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要。大伯的做法,无疑是触碰了他的逆鳞。
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雨。
可是,暴风雨并没有来。
父亲抽完了最后一袋烟,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走过去,把地上散落的钱,一张一张地捡了起来。
他把钱抚平,重新叠好,递给母亲。
“收起来吧。”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母亲愣住了,看着父亲,眼里满是疑惑。
“当家的,你……”
“他是我哥。”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他转过身,看着窗外的夜色,缓缓地说道,“他那个脾气,我比谁都清楚。刀子嘴,豆腐心。他要是真看不起我们,昨天就不会借米给你们。他要是真想羞辱我们,就不会把钱藏在米里。”
父亲顿了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只是……用错了法子。他怕直接给钱,我会跟他急,会伤了我的面子。所以才想了这么个笨办法。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我们拿了钱,解了燃眉之急,这事就过去了。谁知道……唉……”
父亲的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心里所有的困惑。
原来是这样。
大伯的“施舍”,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羞辱。恰恰相反,他是为了维护父亲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他的刻薄,他的“六斤米”,都是伪装。他用这种方式,在我们面前扮演了一个“小气”的债主,好让我们在接受他的帮助时,心里能好过一点,不至于觉得亏欠太多。
而那笔钱,才是他真正想给的东西。那不是施舍,是一个哥哥,对走投无路的弟弟,最笨拙,也最深沉的关心。
是我们,是我们误会他了。
我们用自己那套“穷人的骨气”去揣度他,结果,把一份沉甸甸的兄弟情,当成了压在脸面上的石头。
母亲也呆住了。她看着父亲,嘴唇动了动,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我是不是做错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父亲没有回答,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
“不怪你。”他说,“这些年,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那一刻,我心里堵得难受。
我看着父亲不再挺拔的背影,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突然明白了。
所谓的“骨气”和“尊严”,并不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它不应该是拒绝所有善意的借口,更不应该是伤害家人的武器。
真正的强大,不是永远不低头,而是在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和人心的复杂之后,依然能选择温柔和宽容。
是我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太绝对了。
家人的爱,有时候并不会以我们喜欢的方式出现。它可能包裹着尖锐的刺,可能带着误会的尘土,但那内核,是温暖的。
而我们需要做的,是拨开那些外壳,去感受那份最本真的温度。
07
第二天,父亲起得很早。
他没去上工,而是让母亲把昨天剩下的红烧肉热了,用一个大碗装好,然后又把那五十块钱,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信封里。
他拿着这两样东西,对我说:“小军,跟我走。”
我不知道父亲要去哪,但还是乖乖地跟在了他身后。
我们走的方向,是大伯家。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我不知道父亲要去做什么。是去道歉?还是去理论?
到了大伯家门口,院门紧闭着。
父亲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从里面打开一条缝,是大娘。她看到我们,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
“他大哥……在家吗?”父亲问。
大娘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们走进院子,大伯正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脚边扔了一地的烟头。他看起来一夜没睡,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看到我们,他把头扭到了一边,不看我们。
父亲没有说话,他走过去,把手里的碗和信封,放在了大伯身边的台阶上。
“哥。”父亲开口了,声音很轻。
大伯的身子震了一下,但还是没回头。
“昨天,是弟妹不对,她没弄明白你的心思,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父亲缓缓地说道,“这钱,我们心领了。但是,不能白拿你的。就算我跟你借的,等我手头宽裕了,一定还你。”
父亲顿了顿,继续说:“这碗肉,你尝尝。你弟妹……也没别的本事,就会做点家常菜。”
说完,父亲转身,拉着我的手,准备离开。
就在我们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大伯嘶哑的声音。
“站住。”
我们停下脚步,回过头。
大伯已经站了起来,他看着父亲的背影,眼圈红红的。
“老二,”他说,“你跟我还分什么彼此?我是你哥!你过得不好,我心里能好受吗?”
父亲的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我知道你脾气犟,不肯低头。”大伯走上前来,把那个信封硬塞回父亲手里,“拿着!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们的!孩子上学,吃穿,哪样不要钱?你跟我犟,别跟孩子犟!”
父亲看着手里的信封,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碗肉,我收下了。”大伯指了指台阶上的碗,“钱,你也必须收下。不然,就别认我这个哥!”
大伯的语气很硬,像是在下命令,但他的眼睛里,却闪着泪光。
父亲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信封,看了很久很久。
他抬起头,看着大伯,重重地点了点头。
“哥。”
“哎。”
两个中年男人,两个倔了一辈子的亲兄弟,就在那个清晨的院子里,相视而立。没有更多的言语,但一切,又好像都说尽了。
回家的路上,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父亲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很大,很稳。
我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们家的生活或许不会立刻变好,我们依然要为柴米油盐发愁。
但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家的那堵用“骨气”砌起来的高墙,终于打开了一扇门。门外,有阳光,有亲情,有我们曾经差点就错过的、最宝贵的温暖。
那六斤米,和藏在里面的五十块钱,像一块试金石,试出了我们家的窘迫,试出了亲戚间的复杂,但最终,也试出了血浓于水的、最朴素的真情。
我明白了,真正的尊严,不是孤零零地站在高地上,绝不向任何人求助。而是当有人向你伸出手时,你能坦然地握住,并且在心里说一声,谢谢。
因为你知道,那不是施舍,那是爱。
来源:花中流连的痴迷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