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小区门口的保安老王打来的,声音跟往常一样,带着点热心肠的无奈。“卫国啊,快来一下,你爸在门口站半天了,问他去哪栋楼,他就笑,不说。”
我爸又忘了怎么回家。
电话是小区门口的保安老王打来的,声音跟往常一样,带着点热心肠的无奈。“卫国啊,快来一下,你爸在门口站半天了,问他去哪栋楼,他就笑,不说。”
我抓起车钥匙,对正在厨房忙活的妻子晓云喊了声:“我下去接下爸。”晓云探出头,围裙上还沾着面粉,眉头轻轻一皱:“又忘了?”
我没回答,那声“嗯”堵在喉咙里,像一块湿透了的棉花。
电梯里,镜面映出我微霜的鬓角和眼角的细纹。四十八岁,不多不少,正好卡在人生的半山腰,上面是日益老去的父母,下面是即将展翅的女儿,中间是和自己一起被岁月打磨的妻子。每一头,都是沉甸甸的债,是甜蜜的负担,是无法言说的儿女情长。
小区门口,我爸正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看一群孩子玩滑板。他穿着我去年买的深蓝色夹克,身板依旧挺直,只是眼神里有了一层雾,把熟悉的世界隔在了外面。
“爸。”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看见我,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卫国啊,下班了?我刚遛弯回来,这小区真大,风景不错。”
他忘了,这个他嘴里“不错”的小区,就是他住了快十年的家。
我心里一酸,脸上却要堆着笑:“是啊,风景好。走,回家吃饭了,妈和晓晓都等着呢。”
他顺从地跟着我走,脚步有些蹒跚。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前一后,像是我小时候,他牵着我的手,走过的那条长长的回家路。只是那时候,他的手掌宽厚温暖,能包住我所有对世界的恐惧。现在,他的手瘦削干枯,走几步路就需要我扶着。
晚饭的气氛有些沉闷。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新闻联播,饭桌上却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我妈给爸夹了一筷子鱼,仔细地把刺挑干净,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瘦的。”爸嘿嘿地笑,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忘了下午的插曲。
女儿林晓扒拉着碗里的饭,时不时看一眼手机,耳机里漏出细微的音乐声。她今年大四,正在实习,对家里的这片低气压,她选择用年轻人的方式把自己隔绝开。
“晓晓,吃饭别看手机,对眼睛不好。”晓云忍不住说了她一句。
林晓抬起头,摘下一只耳机,有些不耐烦:“知道了妈。”她看了看爷爷,眼神里有些复杂,是同情,也是一种疏离。她小声问我:“爸,爷爷……是不是该去医院看看了?”
我还没开口,我妈的筷子“啪”地一声放在了碗上,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饭桌上却格外刺耳。“看什么看?你爷爷身体好着呢!就是年纪大了,记性差点,谁老了不这样?”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我还能动,有我照顾他,用不着你们操心!”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堵了回去。林晓低下头,不再说话。晓云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再火上浇油。我端起碗,喝了一口汤,滚烫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去,却暖不了心里那片凉。
这就是我们家的常态。父亲的病是一座冰山,我们每个人都只敢看着水面上的那一角,谁也不敢去触碰水面下那巨大而冰冷的真相。而母亲,就是那座冰山最坚决的守护者,用她日渐单薄的身体,维护着一个摇摇欲坠的“正常”的家。
夜里,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隔壁房间传来母亲低低的咳嗽声,和父亲含混不清的梦话。我仿佛能看到母亲是如何一夜夜地醒来,给父亲盖好被子,再在黑暗中睁着眼,直到天亮。
晓云翻了个身,轻轻抱住我:“别想太多了,睡吧。”
我嗯了一声,却把眼睛睁得更大。黑暗中,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因为工作上的失误,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父亲一言不发,默默陪我喝了一整夜的酒。天快亮的时候,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卫国,怕啥。天塌下来,有老子给你顶着。”
那时候,他的肩膀是我的天。可现在,他的天,塌了。
没过几天,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我正在公司开一个重要的项目会,手机在会议模式下疯狂震动。我一看,是晓云打来的,连着七八个未接来电。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我跟领导告了假,冲出会议室回拨过去,晓云的声音带着哭腔:“卫国,你快回来!爸不见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
“怎么回事?妈呢?别急,慢慢说!”我一边往停车场跑,一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
“妈去菜市场了,让爸一个人在家看电视。等她回来,人就不见了。我刚下班,我们找了快一个小时了,小区里都找遍了,没有……”
我挂了电话,发动车子的时候,手抖得几乎插不进钥匙孔。正是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车堵得像一条凝固的河流。我焦躁地按着喇叭,心里一遍遍地祈祷。爸,您可千万别出事啊。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现出各种可怕的新闻:走失老人、意外事故……我不敢再想下去,一脚油门,车子在车流里疯狂穿梭。
回到家,母亲正坐在沙发上,双手绞在一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都怪我,都怪我,我就不该留他一个人在家……”她的头发乱了,眼神空洞,那个平日里坚强得像堡垒一样的女人,此刻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林晓在一旁不停地打电话,联系派出所,联系小区的物业监控。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没了平日的漫不经心,眼神里满是焦灼。
“我去找!晓云,你在家陪着妈。晓晓,继续联系,有消息马上告诉我。”我当机立断,转身又冲下了楼。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一盏盏亮起,像一只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这个渺小而焦急的我。我沿着小区外的马路,一条街一条街地找,一个公园一个公园地问。我把父亲的照片给路人看,给商店老板看,给每一个可能看到他的人看。
“师傅,见过这位老人吗?”
“不好意思,没印象。”
“阿姨,您见过他吗?穿深蓝色夹克。”
“没注意啊,小伙子。”
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失望。汗水湿透了我的衬衫,贴在背上,又被晚风吹得冰凉。我跑得喉咙发干,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林晓打来的。
“爸!找到了!在……在咱们以前住的那个老房子那边!派出所的民警发现的!”
我几乎是吼着问出了地址,然后疯了一样地拦了辆出租车。老房子在城市的另一头,我们搬走快十年了。那里承载了我整个童年和青年的记忆。我爸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巷口时,远远地就看见了警灯在闪烁。我爸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根冰糖葫芦,一个年轻的民警在他身边陪着他。
他看见我,像看见了救星,举着手里的糖葫芦,一脸委屈:“卫国,你怎么才来啊?我等了你好久,你妈说你去买糖葫芦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焦急、愤怒和疲惫,都化成了一股汹涌的酸楚,直冲眼眶。我背过身去,用力揉了揉眼睛,再转回来时,脸上已经挂上了笑容。
“爸,对不起,路上堵车,来晚了。走,我们回家。”
回去的路上,父亲靠在后座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串已经有些融化了的糖葫芦。车窗外,城市的灯火流光溢彩,车窗内,父亲的呼吸均匀而安详。
我忽然想起来了。小时候,我每次考试得了第一名,父亲就会带我来这个巷口,给我买一串最大最红的冰糖葫芦。他会把我举过头顶,笑着说:“我儿子,真棒!”
他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用他以为的方式,在等他的儿子回家。
回到家,母亲抱着父亲,眼泪无声地流淌。这一次,她没有再说一句硬话。这场虚惊,终于击垮了她最后的防线。一家人坐在客厅里,谁也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沉重。
“把他送去养老院吧。”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们都看向说话的人——是我从上海赶回来的妹妹,林卫红。她应该是接到了晓云的电话,直接从机场打车过来的,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卫红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本就波澜起伏的湖面。
她比我小五岁,在上海一家外企做高管,是全家人的骄傲,也是离家最远的人。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和我们这个被生活琐事弄得灰头土垢的家格格不入。
“姐,你说什么呢?”我妈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你爸好好的,送什么养老院?那不是咒他吗?”
“妈,您别激动。”卫红把手里的名牌包放在一边,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爸已经不是记性不好的问题了,是阿尔茨海默症,你们要正视这个问题。今天能找回来是万幸,下一次呢?你们能保证每一次都这么幸运吗?”
她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们一直逃避的脓疮,鲜血淋漓。
我沉默了。我何尝不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可是,“养老院”这三个字,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太沉重了,几乎等同于“不孝”。
“我不同意!”母亲站了起来,激动地挥着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爸就得在我跟前!我养了他一辈子,老了我就把他推出去?我做不到!”她说着,眼泪又下来了,“卫红,你一年到头回不来几次,你不懂。你爸离不开我……”
“妈,就是因为我回不来,我才更担心你们!”卫红的眼圈也红了,但语气依然强硬,“您年纪也大了,身体也不好,您这么熬着,万一您也倒下了,怎么办?您这是在拿您和爸两个人的命开玩笑!”
“我乐意!我自己的男人我自己疼!”母亲几乎是吼了出来,带着浓重的家乡口音,那是她情绪激动时的标志。
客厅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父亲在一旁,茫然地看着我们,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所有人都剑拔弩张。他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问:“卫国,她们……吵架了?”
我拍了拍他的手,心里五味杂陈。
这场争吵最终不欢而散。卫红被气得摔门进了客房,母亲则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叫也不开门。我和晓云面面相觑,只剩下一地狼藉和无尽的叹息。
晓云给我倒了杯水,轻声说:“卫红说得有道理,只是……妈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我点点头,喝了一口水,苦涩无比。我知道,离得远了,孝顺就成了一道可以计算的数学题,权衡利弊,选择最优解。只有离得近,才知道它是一本翻不到头的糊涂账,里面全是感情,全是牵绊,根本算不清。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冷战”氛围里。卫红利用她的资源,雷厉风行地联系了几家上海和本地最高端的养老机构,把资料打印出来,放在饭桌上。母亲视而不见,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带着父亲去小区里散步,只是脸上的笑容少了,背影也更显落寞。
我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边是妹妹的理性和远虑,一边是母亲的固执和情感。我理解卫红,她想用最有效的方式解决问题,把风险降到最低。我也心疼母亲,她是在用生命守护她和父亲一辈子的爱情和承诺。
这种煎熬,几乎要把我撕裂。
就在家庭矛盾一触即发的时候,另一个炸弹毫无征兆地引爆了。
那天晚上,女儿林晓突然把我们叫到客厅,表情严肃地宣布:“爸,妈,我决定了,我不去那家银行实习了。我要和同学一起,做我们自己的工作室。”
“什么?”我和晓云异口同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家银行的工作,是托了多少关系才找到的机会,稳定,体面,前途无量。
“做什么工作室?”我强压着火气问。
“做……播客,还有一些新媒体内容。”林晓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属于年轻人的,对未来的憧憬和无畏,“爸,这是我的梦想。我觉得人生不能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过下去。”
“梦想?”我冷笑一声,这些天积压的压力和焦虑瞬间找到了一个出口,“梦想能当饭吃吗?林晓,你知不知道现在找一份好工作有多难?你知不知道为了你这个实习机会,我求了多少人?”
“我知道!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林晓也激动起来,“爸,你根本不懂我!你只希望我走一条你认为安全的路,可那条路我不喜欢!”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我不想你走我当年的弯路!”我几乎是吼了出来。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也曾为了所谓的“梦想”,和父亲拍过桌子。可生活的磨砺,早就让我收起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棱角。
“我的路我自己会走,不用你管!”林晓扔下这句话,哭着跑回了房间。
客厅里一片死寂。晓云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失望。卫红从房间里走出来,抱着手臂,淡淡地说了一句:“哥,你跟你当年,真像。”
我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家里的两代人,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宣告着他们的“叛逆”。老的固守着过去,小的奔向着未来,而我,被卡在中间,动弹不得。
那晚的争吵之后,我和林晓陷入了冷战。她早出晚归,我们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家里的空气,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晓云成了家里最忙碌的人。她既要照顾日渐糊涂的公公,又要安抚固执的婆婆,还要调解我们父女俩的矛盾。我看着她日渐憔悴的脸,心里充满了愧疚,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天早上,我起床时,发现餐桌上摆着四碗热气腾腾的粥。一碗是给爸的,加了肉松,煮得烂烂的。一碗是给妈的,放了她喜欢的红枣。一碗是给林晓的,加了她爱吃的皮蛋。还有一碗是我的,什么都没加,因为我有胃病,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
晓云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晨光透过窗户,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没有说一句话,但那四碗不同的粥,已经说尽了千言万语。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这个家,风雨飘摇,是她在用最沉默、最温柔的方式,拼命地维系着。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觉到她肩膀的微微耸动。
“辛苦你了。”我说。
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卫我,我们是一家人啊。”
是啊,一家人。这三个字,有时候轻如鸿毛,有时候,却重如泰山。
那天,我第一次主动走进林晓的工作室。那是一个租来的小房间,很乱,但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墙上贴着各种各样的海报和便签,林晓和她的同学正戴着耳机,对着麦克风录制着什么。
看到我,她有些惊讶,下意识地想关掉设备。
“我……我路过,给你送点水果。”我把手里的果篮放在桌上,有些手足无措。
她沉默了一会儿,摘下耳机,说:“爸,你坐。”
我们父女俩,第一次像两个成年人一样,坐下来谈心。她给我听了她们做的播客,讲的是城市里被遗忘的老手艺人。声音很青涩,设备也简陋,但内容却很真诚,很有温度。
“爸,我知道你担心我。”她说,“但我真的想试试。就算失败了,我也不后悔。我还年轻,输得起。”
看着她眼睛里那团不灭的火焰,我忽然释然了。我们总想为孩子规划好一条最稳妥的路,却忘了,他们的人生,终究要自己去走,去闯,去摔跤,去成长。
“去做吧。”我说,“钱不够,跟爸说。”
林晓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扑过来抱住我,像小时候一样。“谢谢你,爸!”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堵了很久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然而,生活从不会因为一次和解就变得一帆风顺。就在家里的气氛稍有缓和的时候,意外再次降临。
那天下午,母亲带着父亲在楼下散步。一个没注意,父亲被一个小石子绊了一下,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我接到电话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被送进了急诊室。母亲呆呆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嘴唇发白,浑身都在发抖。她看到我,“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卫国……都怪我……是我没看好他……”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充满了自责和恐惧。
我紧紧地抱住她,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医生出来了,表情严肃。
“病人股骨颈骨折,需要马上手术。但是……考虑到病人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尤其是他的阿尔茨海默症,手术风险很大,术后恢复也是个大问题。”
卫红也从公司赶了过来,她听完医生的话,当机立断:“做手术!用最好的材料,请最好的医生!”
然而,母亲却在此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
她擦干眼泪,站了起来,走到医生面前,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医生,我们……不做手术了。”
“妈!”我和卫红同时喊了出来。
母亲没有理我们,她只是看着医生,一字一句地说:“他这个病,再做手术,就是活受罪。他已经糊涂了,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我们不能再让他受这份罪了。”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固执和激动,只有一种看透了一切的平静和巨大的悲伤。
“让他……舒坦点吧。”她说完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靠在了墙上。
走廊里,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混杂着我们一家人沉重的呼吸声。我知道,母亲做出这个决定,比任何人都心痛。那是她用一辈子的爱,做出的最艰难,也最慈悲的选择。
父亲最终没有做手术。
我们把他从医院接回了家,按照医生的建议,进行保守治疗。这意味着,他余下的日子,可能都要在床上度过了。
家里请了一个专业的护工阿姨,但母亲依然事事亲力亲 ઉ。喂饭、擦身、换洗,她做得一丝不苟,仿佛在完成一件最神圣的使命。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情绪激动,话也变得很少,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眼神里有一种让人心疼的宁静。
卫红在上海和家里之间两头跑,把父亲需要的所有医疗器械、药品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她不再提养老院的事,只是用行动,表达着她的歉意和爱。我们兄妹俩的关系,在这次危机中,前所未有地亲近了。
林晓也长大了不少。她把她的“工作室”搬回了家里的书房,一有空就陪在爷爷床前,给他读新闻,讲她录的播客故事。有一次,我看到她偷偷在网上学习如何给卧床病人按摩,笨拙地在爷爷腿上实践着。
那个曾经被我们认为摇摇欲坠的家,在经历了最大的风暴之后,反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凝聚力。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家,守护着那个躺在床上,渐渐回到生命起点的人。
父亲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昏睡,偶尔醒来,眼神也是空洞的。
一个深秋的午后,阳光暖暖地照进房间。我正在给他读报纸,他突然拉住了我的手。
我停下来,低头看他。
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清明。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声音:“卫国……”
“爸,我在。”我赶紧凑过去。
他浑浊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再也控制不住,决堤而下。我紧紧握住他干瘦的手,哽咽着说:“没有,爸。您是我爸,您永远不是麻烦。”
他笑了,像是得到了赦免,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又睡着了。
我知道,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自己。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所有关于父爱的记忆。那个把我扛在肩头的男人,那个为我遮风挡雨的男人,那个告诉我“天塌下来有老子顶着”的男人,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跟我说的,竟然是一句“对不起”。
人老了,不是怕死,是怕活得没有尊严,是怕成为子女的拖累。我终于懂了。
父亲是在初冬的一个清晨走的。
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母亲异常地平静,她为父亲擦干净了脸,换上了他最喜欢的那件中山装。她抚摸着父亲的脸,轻声说:“老头子,你先过去,在那边等我,别又走丢了。”
葬礼上,我没有哭。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父亲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还很年轻,意气风发,嘴角带着一丝倔强的微笑。
处理完后事,卫红要回上海了。在机场,她抱了抱我,说:“哥,以后妈就交给你了。”
我说:“放心吧。”
她又抱了抱母亲,说:“妈,保重身体。我一有空就回来看您。”
母亲点点头,拍了拍她的背:“好孩子,去吧,工作要紧。”
看着卫中远去的背影,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翻开了新的一页。只是这一页,写满了离别和思念。
父亲走后,母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她的背更驼了,头发也全白了。她不再守着那个家,而是同意了卫红的提议,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但她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一坐就是大半天,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一言不发。
我们都很担心她。晓云变着法子给她做好吃的,林晓拉着她一起看搞笑综艺,我一有空就陪她说话。但她的脸上,始终没有太多笑容。
直到有一天,林晓突发奇想,把她的录音设备搬到了客厅,对奶奶说:“奶奶,我最近想做一个新系列的播客,叫《奶奶的时光机》,您能给我讲讲您和爷爷以前的故事吗?”
母亲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光亮。
“讲……讲什么?”
“什么都行。您和爷爷怎么认识的,你们年轻时候的事,什么都行。”
那天下午,母亲断断续续地,讲了很多。从她和父亲的第一次见面,到他们凭票买布做结婚的新衣,再到我出生时,父亲在产房外急得团团转……她的记忆,像一个尘封已久的宝盒,被孙女轻轻打开,里面的珍珠,一颗颗滚落出来,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神采,有了笑容。
从那以后,“录播客”成了我们家一个新的仪式。母亲成了林晓最忠实的“故事提供者”,而林晓的播客,也因为这些真实、质朴、充满年代感的故事,意外地火了。很多听众留言说,在这些故事里,听到了自己父母、祖父母的影子。
母亲的生活,重新有了寄托。她开始研究老菜谱,给林晓讲述每道菜背后的故事。她甚至开始跟着林晓,学习使用智能手机,看孙女的播客下面,那些陌生人的留言。
她指着一条评论,笑着对我说:“卫国,你看,这个人和我一样,也喜欢吃槐花做的包子。”
我看着她脸上那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眼睛有点酸。
生活,就是这样。关上一扇门,总会再为你打开一扇窗。
转眼又是一年清明。
我们一家人,去给父亲扫墓。墓碑前,摆着他生前最爱吃的几样点心,还有一束洁白的菊花。
母亲摸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轻声说:“老林,我来看你了。家里都好,卫国孝顺,晓云能干,晓晓也有出息了。你呀,在那边好好的,别惦记我们。”
林晓把一个小的蓝牙音箱放在墓前,里面播放着她最新一期的播客。是母亲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讲述她和父亲年轻时,在乡下看露天电影的故事。
“……那时候穷啊,连个座位都没有,我们就搬个小板凳。你爷爷啊,总把他的板凳让给我,自己就站着看,一看就是一晚上……”
母亲的声音,在春日微凉的风中回荡。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那对贫穷却幸福的年轻夫妻,在星空下,分享着一块小小的银幕,和一生的承诺。
我们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安静。晓云开着车,母亲靠在后座上睡着了。林晓坐在副驾,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们,看着妻子鬓边新增的白发,看着女儿眼中褪去的青涩,看着母亲安详的睡颜。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父亲带我去单位的澡堂洗澡。在热气腾agis的池子里,他给我搓着背,说:“卫国,你以后长大了,也要给爸搓背。”
我当时大声说:“好!”
后来我长大了,却一次也没有兑现这个承诺。他老了,病了,我给他擦过无数次身,却再也没有机会,为他好好搓一次背。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这条路,我走了几十年。从被父亲牵着,到自己开着车,载着一家老小。路还是那条路,只是路上的风景和同行的人,一直在变。
我拿出手机,翻出一张压在箱底的老照片,发在了家庭群里。照片上,年轻的父亲把我扛在他的肩上,笑得一脸灿烂。
我在照片下打了一行字:爸,我们都好。
很快,卫红回复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林晓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我看着前方,阳光正好,路还很长。照片上,父亲的肩头宽阔如山。照片外,我的鬓角已然染霜。这长长的路,原来我们都在走,从未停歇。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