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截至目前,我还没有发现哪门艺术能如此酣畅淋漓地表达一个人的生命激情,如此热血奔涌地呼喊一个人的生命渴望,如此深入腠理地宣泄一个人的生命悲苦,想想唯有秦腔。无论你喜欢不喜欢,待见不待见,珍视不珍视,它都以固有的方式存在着,不因振兴的口号喊得山响而振兴,不因“黄昏
在这片广袤大地上,无数非遗项目如璀璨星辰,闪耀着先辈智慧。“时光里的守艺人”期望以文学视角探寻传统技艺、民俗风情、传承人的生命温度。
期待您用文字、镜头记录老手艺人的匠心坚守,捕捉非遗与现代生活的碰撞交融,让文化遗产在笔墨间永续新生。
截至目前,我还没有发现哪门艺术能如此酣畅淋漓地表达一个人的生命激情,如此热血奔涌地呼喊一个人的生命渴望,如此深入腠理地宣泄一个人的生命悲苦,想想唯有秦腔。无论你喜欢不喜欢,待见不待见,珍视不珍视,它都以固有的方式存在着,不因振兴的口号喊得山响而振兴,不因“黄昏”的论调弹得地动而“黄昏”,也不因时尚的猛料生汆烹熘而时尚。总之,秦腔是我行我素,处变不惊,全然一副“铜豌豆”做派,它就是一种呐喊的模样。
秦腔到底生成于什么年代,至今尚无大家都接受的论断,有人在《诗经》里就找到了“秦腔”二字,当然那个秦腔明显不是今天所说的这个“以歌舞演故事”的秦腔;有人说秦腔原创于秦代,这话初听似有道理,可时至今日也无太多史料可供佐证;还有人说秦腔糅成于西汉百戏涌流长安时期,但研究资料缺乏相互支持,尤其是无成形唱本传世,似乎也不足为取。倒是秦腔成于盛唐之说,不仅有正史野史考据,而且有唐人评李龟年唱《秦王破阵曲》“调入正宫,音协黄钟,宽音大嗓,直起直落”的说辞,这种演唱特点和方法,也正是秦腔至今都在传承效法的正宗腔调,因此可以说李龟年的“秦王腔”,当是有史可考的早期秦腔。
秦腔至明朝已是比较成熟的形态,不仅盛行于陕西、甘肃一带,而且随着明末李自成农民起义军的四处征战而流播八方。据载,起义领袖们个个都是秦腔爱好者,有的甚至是高级“票友”。而李自成出身乐户,唱秦腔更是够得上专业水平,因此连军乐都采用的是秦腔曲调。有如此多的说了话就能算数的领袖人物关心爱护,加之大规模的战争席卷,自然使秦腔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推进与发展。到了清朝中叶,秦腔更是登上了中国戏曲的霸主地位,在有名的“花雅之争”中,甚至“打败了”(引用典籍语)昆曲、京腔,成为一个时代的戏曲最强音。所谓“花雅之争”,就是民间与正统之较量,以秦腔为代表的地方戏曲自是“花部”,而以昆曲为代表的上流戏曲则是“雅部”,“花”即旁出、非主流、野路子、下里巴人之意;而“雅”则是正出、高雅、中规中矩、温文尔雅之资质。今天看来,“花雅之争”其实是民间力量对少数士大夫阶层所固守的“小众文化”的一种潮汐与遮蔽,胜败之说似乎有点过于意气用事。所谓秦腔“打败”昆曲之时,正是洪昇写出《长生殿》和孔尚任诞生《桃花扇》的传奇创作巅峰时期,因其思想性与艺术性都达到了至高的境地,随之形成了文人雅士更进一步的雕琢之风,终使昆曲成为花瓶,而被广大受众所抛弃。以秦腔为代表的“花部”戏曲,则带着与生俱来的生命率性与忠孝节义的恒定思维,使观众重新找到了心理适应,它的“杂乐共作秦声尊”的一时显赫当是事物律动的必然。不过这种“香饽饽”时期很快就被代表着士大夫阶层的清政府搞臭,他们视异常率性本真的秦腔为粗俗、不洁。先是不许在京城内登台亮相,班社只好到京郊“窜动”,后来干脆完全赶出京师,并明令严禁演出与流播,秦腔艺人被卖身为奴,其子孙三代不得应试入仕。时有陕西华县一秦腔“大腕”因中举而头颅被“喀嚓”,诸多“粉丝”为其鸣不平悉数遭“严(厉)打(击)”。秦腔由此进入了低迷时期。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秦腔并没有因为清朝政府的“喀嚓”而喀嚓断裂,历史反复证明,只要是深扎于寻常百姓心头的那点“乐子”,那点爱好,那些故事,即使割掉了一茬茬脑袋,还会有更多的脑袋长出来。现在不仅“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儿女齐吼秦腔”,就连甘肃、宁夏、青海、新疆、西藏都弥漫着豪气冲天的大秦之音。相反,倒是清政府极力推崇的昆曲至今仍需特别加以保护才能维系一脉香火,个中情由实在不是三言两语所能道明的。试想当初秦腔要是被乾隆爷爱上,千恩万宠弄进宫去,先把那些“毛糙”的东西打磨掉,再精雕细刻一番,镶上几颗金牙,敷上一层脂粉,让男人像鼻子被鬼捏住了一样作女人腔,最终把秦腔搞成牙雕、鼻烟壶之类仅供少数人把玩的“珍品”也未可知。看来民间的东西走向象牙塔真不是什么好事,秦腔能有今天的红火热闹,清政府绝对是帮了大忙的,要不是他们飞起脚来把它从京城踢出去,让这种腔调远离贵族气、精巧气、鸟笼子气,还真不会有今天的生命景观与博大气象呢。
秦腔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具有生命的活性与率性,高亢激越处,从不注重外在的矫饰,只完整地呈现着生命呐喊的状态。我曾经对一位想了解秦腔的外国记者讲:秦腔酷似摇滚乐,喊起来完全是忘我的样态。那位记者在看演出时,见“黑头”出来一唱就乐呵了,直说太像摇滚,只是节奏有些缓慢而已。很快,“黑头”又唱起了“滚白”,节奏之疾劲犹如铁锅崩豆,毫不逊色于现代人的情感宣泄,他终于对我的“摇滚说”完全信服了。20世纪风起云涌的各种都市摇滚,从某种程度上讲,有点接近秦腔对生命的“魔性”阐释,但远远只是皮毛。那种呐喊带着太多个人欲望与情绪化表达,而缺乏生命的深度,喊一喊就过去了,可秦腔对命运、人性的深层呐喊仍在不惊不乍地继续。我们有时会想当然地把老戏归结为宣扬封建传统那一套,固然有,但不可以偏概全。有的实在是不了解“戏”之“老”,老戏对弱者的同情抚慰,对官场弄权、黑恶势力的指斥批判,以及对善良的奔走呼号和对邪恶的鞭笞棒喝,从来就不曾下过软蛋,且民间之立场更是货真价实,而非伪饰矫情。
秦腔是不容置疑的民族最古老戏曲剧种,号称“梆子声腔鼻祖”。所谓梆子声腔,就是以枣木梆子打击节奏的一种板腔体剧种。在近千年的沧桑世事流变中,多少嫩花香草婆娑舞动一番便烟消云散,而“鼻祖”却始终没有因年事已高而声息微弱,相反倒是随着时间推移愈来愈精神矍铄、老当益壮。据不完全统计,仅西北五省区就有各类秦腔剧团数千家,多年前我曾了解到,甘肃甘谷县人口五十六万,业余秦腔剧团六十五摊,而遍布在大西北城市中的秦腔茶园,更是擂台叠加,风起云涌,你方唱罢我登场,无利熙来也攘往。至于在都市旮旯、校园一隅、乡村背街、田间地头,抖动着秦腔神经的那就更是如繁星眨动,数不胜数。在以搞钱为生命本质要义的人类活动的今天,尚有如许多人爱着这么土头土脑的“赔钱货”,且摇头晃脑,闭目击节,“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真的已经让外人觉得很是不可理喻了。
我以为秦腔让西北人百揉千搓而不弃的根本原因,是它的阳刚气质对人的血性补充的绝对需要,就如同生命对钙、铁、锌、钾、锰、镁等微量元素需求的不可或缺。若以乾坤而论,秦腔当属乾性,有阳刚之气,饱含冲决之力,而这种力量也正是民族所需之恒常精神。秦腔似大风出关,如长空裂帛,为了一种混沌气象,它甚至死死坚守着粗糙之姿,且千年不变,以有别于过于阴柔的坤性细腻。精致的时断时续,时有时无;粗糙的反倒气血偾张,寿比南山。这便是生命演进的本质机密。相对于今日一切都追求精细、极致之奢华,秦腔同样也面临着死亡的绞索,因为我们也正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向油光水滑邀宠献媚。我们很难抵御一些甜腻“坤”声的诱惑,不羁之“乾”腔因缺乏麻酥酥的蹭痒感而被时尚所唾弃,但一切时尚都是过眼烟云,唯有笨拙的古朴守望才是真正的生命常道。无论怎么活着,我们都需要阳刚,需要大气,甚至需要带着“毛边”的勃发与冲决,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吼几声秦腔。
图片来源:自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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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陈彦,陕西镇安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戏剧作品数十部,三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编剧奖”,作品三度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五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创作长篇电视剧《大树小树》,获“飞天奖”。著有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主角》《喜剧》《星空与半棵树》。《装台》获2015年度“中国好书”、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主角》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第十五届全国“五个一工程”奖、2018年度“中国好书”、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等奖项(荣誉),《星空与半棵树》获2023年度“中国好书”,荣登中国小说学会2023年度好小说长篇小说榜、第八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
来源:独眼影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