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创作声明:本文纯属虚构创作,人物、情节皆为互联网,灵感源于对现实观察与思考,旨在展现人性与情感的复杂性。部分图像非真实图像,故事内容与现实人物、事件无关,请知悉。
创作声明:本文纯属虚构创作,人物、情节皆为互联网,灵感源于对现实观察与思考,旨在展现人性与情感的复杂性。部分图像非真实图像,故事内容与现实人物、事件无关,请知悉。
曼谷街头的热浪裹挟着香料和汗味扑面而来。
我正低头躲避灼人的阳光,一个蜷缩在墙角的黑影猛地撞进视线。
“姐!是我啊!”嘶哑的童声撕裂喧嚣,像淬了冰的针直扎耳膜。
我血液瞬间冻结——那分明是消失了十二年的堂弟小峰的声音。
可眼前这张脸污迹斑斑,那残缺的肢体触目惊心。
喧闹的集市骤然失声,世界在我眼前剧烈摇晃,几乎无法呼吸。
01
曼谷的七月,日光浓烈得如同熔化的黄金,兜头泼洒下来。
空气里蒸腾着香茅、鱼露和热带水果熟透后甜腻发酵的混合气味,粘稠得几乎能糊住人的口鼻。
街市喧闹的市声是永不疲倦的背景音,摩托车的轰鸣、小贩的吆喝、游客亢奋的尖叫,裹在灼人的热风里,劈头盖脸地砸向每一个行人。
我攥着汗湿的零钱,刚从路边摊买下一串青芒果沙拉,酸甜的气息暂时压下了心头那股莫名的燥热和挥之不去的沉坠感。
那沉坠感来自老家,来自大伯日渐佝偻的脊背和母亲电话里总也绕不开的叹息。
十二年了,堂弟小峰走失的阴影,像一块被水洇透的旧布,沉沉地覆盖在整个家族的心上,颜色未曾淡去半分,反而随着年月吸饱了更多无声的沉重。
大伯的头发,就是在那些沉默的寻觅和绝望的等待中,一年年地,彻底熬成了霜雪。
这次来泰国散心,母亲和大伯只反复叮嘱“千万小心,注意安全”,那“安全”二字背后沉甸甸的忧虑,我心知肚明。
我深吸一口这异国灼热的空气,试图把那份沉重暂时抛在脑后,目光扫过眼前这片光怪陆离的热带图景。
色彩饱和度极高的佛寺金顶在阳光下刺目地闪耀,街边小摊堆满奇形怪状的热带水果,皮肤黝黑的小贩露出白牙,热情地招揽着生意。
喧嚣与混乱,生机勃勃又带着点蛮荒的张力,这是曼谷的常态。我捏着那串青芒果,木签的尖头微微陷进指腹,一点细微的刺痛,让我从那份家族沉郁的底色里短暂抽离出来。
我转身,想穿过这条被摊位和人群挤得只剩下窄窄一条缝隙的背街小巷,去前面稍宽敞些的地方。巷子狭窄,两侧墙壁斑驳,糊满了层层叠叠、新旧交杂的招贴画和看不懂的泰文涂鸦。脚下是湿滑黏腻的地面,不知是泼洒的饮料还是别的什么,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
巷子深处光线昏暗,阳光似乎被两侧高耸的建筑和头顶杂乱的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吝啬地投下几道狭长的光柱,勉强照亮飞舞的微尘。
就在那光与暗交界的模糊地带,靠近一个堆满废弃纸箱的角落,一个蜷缩着的影子几乎融进了墙壁的阴影里。
那团影子过于低矮,过于安静,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与巷口那喧嚣鼎沸的人间烟火隔着一段令人心悸的距离。
我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本能地想要绕开那片令人不适的晦暗。
然而,就在我即将越过那个角落的瞬间——
“姐!”
一声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呼喊,像一把锈迹斑斑却依旧锋利的钝刀,猛地劈开了巷子里沉闷的空气!
那声音极其短促,带着一种豁出命去般的孤注一掷,却又在尾音处迅速衰竭下去,只剩下一点破碎的气流。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坠!
血液在耳膜里轰然作响,盖过了外面街道上所有的喧嚣。
这声音……这沙哑的、变调的、被苦难磨砺得粗糙不堪的声音底下,那一点点顽固的、属于孩童的稚嫩底色……
像一道撕裂记忆的闪电!我猛地僵在原地,手里那串青芒果“啪嗒”一声掉在湿漉漉的地上,几片翠绿的芒果片滚落出来,沾满了泥污。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后背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竖起来!
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扭过头去。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钉向那个角落的阴影。
那团模糊的影子似乎蠕动了一下。
借着从巷口斜射进来的一道微弱光线,我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个孩子。
瘦小得惊人,像只发育不良的幼猫,瑟缩在一张肮脏的、看不出本色的塑料布上。
02
他身上的衣服——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衣服的话——只是几缕破烂的布条,勉强挂在嶙峋的骨架上。
裸露在外的皮肤,是长期污垢沉积后的深褐色,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和可疑的斑疹。
最刺目的是他的腿——左腿自膝盖以下,空空荡荡!
裤管被胡乱地打了个结,悬在那令人心悸的缺失之上。
右腿虽然还在,但那小腿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扭曲的角度弯折着,显然受过重创且未得治疗,早已僵硬畸形。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抽搐。目光艰难地向上移动,掠过那嶙峋的胸膛、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脖颈,终于落在那张脸上。
脸上糊满了厚厚的、板结的污垢和汗渍,几乎看不清五官。
只有一双眼睛,在污浊的掩盖下,异常突兀地睁着。
那双眼睛很大,眼白浑浊泛黄,布满血丝,但瞳孔深处,却像两簇在灰烬里挣扎着不肯熄灭的、微弱到极致的火星,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我!
那眼神里混杂着太多东西: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希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还有一种……
一种拼命想要确认什么的、令人心碎的专注。
“姐……”他又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的气音,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破损的风箱。
那只相对完好的右手,五指扭曲变形,指甲缝里嵌满黑泥,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来,指向我,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仰着那张脏污的小脸,努力地、徒劳地想要在我脸上搜寻到他渴望的答案,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身体残损的部位,带来一阵无法抑制的痛苦痉挛。
时间仿佛凝固了。巷子外鼎沸的人声、摩托车的轰鸣,瞬间被拉远、模糊,成了另一个世界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蜷缩在污秽角落里的、残破不堪的孩子,和他那双死死锁住我的、燃烧着绝望与希冀的眼睛。
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退去,留下冰冷的麻木和一种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感。
小峰?那个记忆中圆脸爱笑、总跟在我屁股后面“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的小峰?
那个十二年前在县城庙会上,被人潮瞬间吞没再无踪影的小峰?
那个让大伯一夜白头、让整个家族陷入漫长寒冬的小峰?
怎么可能在这里?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
我的双腿像是被灌满了沉重冰冷的铅水,麻木得失去了所有知觉,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喉咙发紧,连一丝声音都挤不出来。震惊、恐惧、难以置信、排山倒海的痛楚……
各种情绪像失控的洪流在我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我的身体撕裂开来。
“你……”
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破碎不堪,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你……叫我什么?”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我死死地盯着他脸上厚厚的污垢,试图穿透那层令人窒息的肮脏外壳,去辨认底下那张早已模糊在岁月里的、属于亲人的轮廓。
他没有回答,只是更加用力地、死死地瞪着我,那浑浊瞳孔里微弱的光点剧烈地闪烁着,像是狂风中的残烛。
他那只完好的右腿,那只扭曲变形的小腿,无意识地蹭着肮脏的地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仿佛某种濒死小兽的呜咽。
他再次尝试抬起那只畸形的右手,动作笨拙而艰难,指向我,指尖剧烈地抖动着,喉咙里发出更响亮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焦急和绝望。
就在他手臂抬起的瞬间,那破烂布条般的袖子滑落下去一小截。
一道模糊的、暗红色的印记,赫然出现在他瘦骨嶙峋的上臂内侧!
像一枚被岁月和苦难侵蚀得几乎褪色的陈旧邮票!
记忆的闸门被这枚“邮票”轰然撞开!十二年前的夏天,那个穿着崭新小背心、吵着要去买冰棍的小峰,奔跑时被门槛绊倒,胳膊肘重重磕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留下了一个菱形的、深深的血印子。
当时我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扶起他,大伯一边给他清洗伤口一边安慰哭闹的他:“男娃留个疤,不怕!像个小印章,以后丢不了!”
03
小印章!那个小小的、菱形的、当时看起来那么刺眼的伤口……难道……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与狂喜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他面前坚硬湿滑的地面上,膝盖磕得生疼也浑然不觉。巷子里浑浊的泥水迅速浸透了我的裤子,带来一片刺骨的冰凉。
我伸出手,指尖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试探,想要去触碰他那条空荡荡的左腿裤管打成的结,想要去确认他胳膊上那个模糊的印记,想要拂开他脸上那层令人窒息的污垢……
“小峰……” 我艰难地、破碎地吐出这个在心底呼唤了无数遍、又在漫长的绝望中几乎尘封的名字,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是……小峰吗?真的是你?”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他胳膊上那个印记的刹那,巷子口那片被阳光切割的光影猛地一暗!一个高大壮硕、皮肤黝黑发亮的男人堵在了那里,像一尊突然降临的煞神,投下的巨大阴影瞬间将我和角落里的小峰完全笼罩。
那男人穿着脏兮兮的工字背心,露出虬结的肌肉和布满刺青的手臂。
他眼神凶狠如刀,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审视,扫过跪在地上的我,又极其阴鸷地盯住角落里那个因恐惧而瞬间蜷缩得更紧、几乎要把自己埋进墙缝里的身影。
男人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低沉而充满警告意味的喉音,像野兽护食时的低吼。
他朝小峰的方向,极其不耐烦地、威胁性地扬了扬他那钵盂般大的拳头。
小峰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眼睛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希冀之光瞬间被极致的恐惧扑灭!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幼兽垂死般的呜咽,猛地低下头,用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抱住自己残损的身体,整个人拼命地往后缩,恨不得把自己揉进身后冰冷坚硬的墙壁里。
他甚至不敢再看我一眼,只剩下无法抑制的、筛糠般的剧烈颤抖。
那男人凶戾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扎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驱逐意味。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但就在这冰冷的恐惧之下,一股更强烈的、属于血脉的愤怒和不顾一切的保护欲,如同火山熔岩般轰然喷发!
小峰!那是小峰!他胳膊上那个菱形的、褪色的疤痕,像一道烙铁,深深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也烙穿了我所有的犹豫和胆怯!
“Get away!”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扭曲变调,尖锐地刺破小巷的沉闷。我猛地从地上弹起来,甚至顾不上膝盖的疼痛和满身的泥泞,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张开双臂,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体,死死挡在那个蜷缩颤抖的孩子面前,直面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
我的眼睛死死瞪着他,里面燃烧着豁出一切的疯狂火焰,一字一顿,用我能想到的最凶狠的英文吼道:“He is my brother! My family! Get away from him NOW!”(他是我弟弟!我的家人!立刻离他远点!)
我的吼声在狭窄的巷子里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回响效果。
巷口有几个路过的西方游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惊动,停下脚步,疑惑而警惕地朝里面张望。那个壮硕的男人显然没料到我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更没料到会引来旁人的注意。
他凶狠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和迟疑,阴鸷的目光在我脸上、在巷口那几个驻足观望的游客身上飞快地扫视了几个来回。
他腮帮子的肌肉狠狠鼓动了几下,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含混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泰语脏话,又极其怨毒地瞪了角落里的小峰一眼,猛地一跺脚,转身像一堵移动的黑墙,迅速消失在巷口刺目的阳光和人流里。
04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身影彻底消失,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猛地一松,双腿发软,差点再次瘫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
我大口喘着粗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巷口观望的游客见冲突平息,也很快散去。
我立刻转身,重新扑向角落。小峰依旧蜷缩着,抖得不成样子,但那双惊恐的眼睛终于敢再次抬起来,怯怯地、充满不确定地看向我,里面是劫后余生般的脆弱和茫然。
“没事了,小峰!没事了!姐在!姐在这儿!”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声音抖得厉害,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这一次,终于坚定地、轻柔地落在了他瘦削得硌人的肩膀上,感受到他身体那细微的、持续的颤抖。
“别怕,姐带你回家!我们回家!大伯…大伯他一直在等你…等了整整十二年啊…”
说到“大伯”两个字,我的喉咙再次哽住,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狂喜几乎将我淹没。
听到“大伯”,小峰的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被苦难磨砺得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破碎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我,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终于冲开他脸上板结的污垢,冲刷出两道清晰的、触目惊心的泪痕。
“走,我们走!”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环顾四周,那男人虽然暂时离开,但随时可能返回,或带着同伙。
这里太危险了!必须立刻离开!
我试图将他扶起来。他残损的身体轻得可怕,像一片被蛀空的枯叶,几乎没有重量。但那条畸形的右腿根本无法受力,空荡荡的左腿更是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平衡。
我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可能疼痛的部位,用尽全身力气,将他那瘦小残破的身体背到了自己并不宽厚的背上。
他的骨头硌着我的脊背,那空荡荡的裤管无力地垂落,一下下蹭着我的腿弯。
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他的身体在我背上僵硬而紧张,呼吸急促地喷在我的颈侧。
我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出了那条令人窒息的小巷,重新汇入外面喧嚣刺目的阳光和人潮之中。
曼谷街头依旧热闹非凡,游客们笑语喧哗,小贩们热情叫卖,摩托车的轰鸣震耳欲聋。
这鲜活喧嚣的世界,与我背上这个轻飘飘的、残损的生命,与我内心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形成了荒诞而残酷的对比。
我背着这个失而复得却又面目全非的弟弟,每一步都踩在虚幻与现实的夹缝里。
他轻飘飘的重量压在我的背上,却又像背负着一座沉甸甸的、名为“十二年”的冰山。
他残损的肢体随着我的步伐无力地晃动,那条空荡荡的左裤管,每一次无意识的轻蹭,都像一把迟钝的锉刀,在我心尖上反复拉扯,留下难以言喻的钝痛。
他伏在我肩头,呼吸微弱而急促,带着一种幼兽般的不安,灼热的气息断断续续喷在我的颈侧。
“姐……” 一个极其微弱、破碎的声音,带着十二年的砂砾,终于从身后传来,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沉重的静默。
那声音怯怯的,带着一种几乎被磨灭殆尽的小心翼翼,“爸……他……还好么?”
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
仅仅这一个称呼,一句询问,瞬间击溃了我勉力维持的镇定。
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下,模糊了眼前喧嚣而陌生的街道。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喉咙里堵着大团的酸涩,声音哽咽得变了调:“好…大伯他…他一直等着你回家…”
我顿了顿,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平稳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我们马上回家!马上!”
背上的重量似乎微微沉了一下,他那只完好的右臂,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收拢了一点,松松地环住了我的肩膀。一个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回应,像一片羽毛轻轻落下。
这细微的依靠,却像一道电流,瞬间贯穿了我麻木的四肢百骸,让我几乎虚脱的身体里重新注入了一丝力量。
05
我背着他,如同背着一件失而复得却又破碎不堪的稀世珍宝,在异国汹涌的人潮中艰难穿行。每一步踏在滚烫的柏油路上,都像是踏在时间的裂痕之上。
十二年的缺口,在这一刻被这个残损而真实的重量粗暴地、却又无比珍贵地填补上了。
它不再是无望的虚空,而是化作了背上沉甸甸的、带着体温和痛楚的实体。
这份沉重,压弯了我的腰,却也在瞬间撑直了我的脊梁。
阳光依旧灼热刺眼,炙烤着曼谷的街道,蒸腾起迷蒙扭曲的热浪。
医院白色的外墙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消毒水那冰冷而独特的气息,终于取代了街头浑浊的汗味与香料气味,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我坐在走廊冰凉的长椅上,精疲力竭,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
急诊室那扇紧闭的门内,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迟到了十二年的检验。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走廊尽头传来规律的脚步声,是护士推着器械车走过,金属轮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口袋里的手机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我颤抖着手把它掏出来,屏幕的光映着我苍白憔悴的脸。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方,久久无法落下。
该怎么告诉大伯?告诉他那个在他心口剜了十二年、从未愈合的伤口,那个让他一夜白头、脊梁被岁月和绝望压弯的孩子……
找到了?
告诉他,他日思夜想的儿子,如今只剩下一副残破的躯壳,像一件被恶意损毁后随意丢弃的旧物,在异国他乡的污秽角落里苟延残喘?
告诉他,那声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爸”,如今是从一个沙哑、破碎的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
光是想象大伯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那瞬间凝固的狂喜,紧接着被更深的剧痛撕裂的神情——我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十二年的等待,最终等来的不是团圆的笑脸,而是一道鲜血淋漓、需要整个家族用余生去舔舐的伤疤。这迟来的“找到”,本身何尝不是另一种更残忍的失去?
急诊室的门终于“咔哒”一声轻响,开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长椅上弹起来。
“他睡着了,”医生压低了声音,用流利但略带口音的英语说道,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初步检查……情况很不乐观。长期的营养不良、多处陈旧性骨折畸形愈合……
左下肢是……高位截肢,伤口处理极其粗糙,感染反复……还有……”
医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严重的听力损伤,右耳几乎丧失功能。
身体上……有很多遭受长期虐待的痕迹。心理创伤……恐怕是难以估量的。”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扶着冰冷的椅背才勉强站稳,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那些模糊的猜想,被医生冷静而残酷的陈述彻底证实,并且描绘得更加清晰、更加触目惊心。
高位截肢……畸形愈合……
长期虐待……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勾勒出的是小峰在地狱里挣扎求生的十二年。
每一处伤痕,每一块畸形的骨头,都在无声地控诉着那些施加在他身上的、难以想象的暴行。
06
“他……他还好吗?”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身体极度虚弱,需要长期的医疗干预和康复训练。”
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沉重,“至于心理……需要更专业的评估和支持。他现在非常……脆弱,像惊弓之鸟。”
医生看着我的眼睛,补充道,“他刚才睡着前,一直在非常不安地……寻找你。他需要你。”
我用力点头,喉咙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推开病房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药味扑面而来。
惨白的灯光下,小小的病床上,小峰蜷缩着,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洞穴却依旧无法安眠的受伤幼兽。
他瘦小的身体陷在洁白的被褥里,越发显得孱弱不堪。
脸上厚厚的污垢已经被护士仔细清理掉,露出底下异常苍白、几乎透明的皮肤,以及那些清晰可见的、细小的疤痕。
没有了污垢的遮挡,他那深陷的眼窝和突出的颧骨,更显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嶙峋。
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在被子下勾勒出令人窒息的缺失轮廓。
他并没有睡沉。听到门响,眼皮猛地颤动了几下,倏地睁开。
那双眼睛,在洗净污垢后,显出一种异常清澈的底色,只是此刻盛满了惊惶不安,如同受惊的小鹿。
直到看清是我,那紧绷的身体才极其细微地松懈了一丝,眼中的恐惧慢慢退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脆弱。
他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那双清澈却饱受摧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仿佛我是他在这陌生而可怕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轻轻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身上那些看不见的伤口,伸出手,极其轻柔地覆盖在他那只放在被子外、依旧有些颤抖的右手上。
他的手冰凉,指骨突出得硌人。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指尖传递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他任由我握着,目光却缓缓移开,失焦地望着病房惨白的天花板。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又要昏睡过去时,一个极其沙哑、微弱的声音,如同游丝般从他干裂的唇间飘了出来:
“姐……”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力气,声音里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爸……他的白头发……比我在梦里……看到的……多多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猛地捅穿了我所有强装的镇定!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瞬间冲破了堤坝。
我慌忙低下头,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感觉到了那滚烫的温度,手指在我掌心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嘀嗒”声,还有我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惨白的灯光冰冷地笼罩着我们,像一层无法穿透的茧。
窗外的曼谷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属于这座城市的喧嚣和生命力被厚厚的玻璃隔绝,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球。
大伯的电话终究要拨出去。那声跨越了十二年漫长时光的“爸”,需要被送达。
无论电话那头会是山崩地裂般的狂喜,还是被更深沉的痛苦撕裂的沉默,这道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绝望与微芒的声波,都必须穿透千山万水,抵达那个被思念折磨了太久太久的父亲耳中。
来源:桑榆讲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