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城中村的巷子窄得像一条缝,两边的楼房恨不得亲在一起,把天空挤得只剩下一小条。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快要被太阳烤化的下午。
城中村的巷子窄得像一条缝,两边的楼房恨不得亲在一起,把天空挤得只剩下一小条。
空气里全是味道。
楼下小饭馆的油烟味,垃圾桶没来得及收走的馊味,还有墙角那股永远散不去的、潮湿的霉味。
这些味道混在一起,被热气一蒸,像一张黏糊糊的网,罩在每一个拖着疲惫身子走进来的人身上。
我的鞋底踩在被污水浸泡过的水泥地上,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每一步都感觉要把鞋子给粘住。
口袋里最后两张皱巴巴的钞票,被汗水浸得快要烂了。
那是我全部的家当。
我就是在那时候,看到了那张贴在电线杆上的招租广告。
红色的纸,黑色的字,被太阳晒得有点发白。
“单间出租,价格面议。”
下面留着一串电话号码。
我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久到眼睛都有些发花了。
然后,我掏出那个屏幕裂成蜘蛛网的旧手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了下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对面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像隔着一层雾。
她问我在哪。
我抬头看了看歪歪扭扭的门牌号,报给了她。
她说,你站那别动,我下来。
没过几分钟,一栋楼的单元门“吱呀”一声开了。
走出来一个女人。
她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
她的脸很干净,但是没什么血色,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看不出任何波澜。
她就是房东。
她领着我上了楼。
楼梯又陡又窄,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
我们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响,一上一下,很有节奏。
她的脚步很轻,我的很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房子在五楼。
她打开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不是空调的冷,是一种房子长久没人住,沉淀下来的阴冷。
那是一个很小的单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是全部。
窗户对着别人家的后墙,几乎没什么光线。
“就这儿了。”她说,声音还是淡淡的。
我看着这个小得可怜的房间,心里却觉得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多少钱一个月?”我问,声音有点发干。
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奇怪,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
“你交不起。”
她不是在问我,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是啊,我交不起。
我浑身上下加起来,连一百块钱都不到。
我低下头,准备转身就走。
尊严这东西,在饿肚子的时候,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但被这么直白地戳穿,还是会疼。
“等等。”
她突然又开口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还是站在那里,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房租可以免了。”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我警惕地看着她,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在老家听过的、关于城市骗局的故事。
“但是,”她顿了顿,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你有个条件。”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就知道。
“什么条件?”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转身走到了隔壁的房间门口。
那扇门是关着的,门上还挂着一个卡通的木牌子。
她用钥匙打开了门。
“你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门一打开,我的眼睛就被刺得眯了一下。
和刚才那个阴暗的小房间完全不同,这个房间,阳光灿烂。
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外面是一个小小的阳台,种着几盆绿萝。
房间很大,布置得很温馨。
淡蓝色的墙纸,原木色的书桌和衣柜,床上铺着格子床单,叠着一个方方正正的豆腐块被子。
书桌上放着一个没拼完的航母模型,旁边还有几本翻开的漫画书。
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篮球明星海报。
所有的一切,都干净得一尘不染,好像主人只是刚刚出门,马上就会回来。
但这房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寂静。
是那种,时间停止了的寂静。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
很温暖,却又让人心里发慌。
“条件就是,”房东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她指着那张干净整洁的床,“从今天起,你要睡在这儿。”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睡在这儿?
这是什么意思?
我转过头,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枯井一样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你打扫,每天晚上,回来,睡在这张床上,就行了。”
她一字一句地说。
“白天你可以出去找工作,做你自己的事。只要晚上回来睡觉。”
我彻底懵了。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明显是一个男孩子的卧室。
一个正在上学,或者刚刚毕业的男孩子的卧室。
让我一个大男人,睡在一个陌生男孩的床上?
这太奇怪了。
太诡异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可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能去哪儿呢?
口袋里的钱,连一碗最便宜的面都快吃不起了。
今天晚上,我就得睡公园的长椅。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很执着,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我一定是看错了。
“为什么?”我还是问出了口。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你不用知道为什么。”她轻轻地说,“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我看着窗外那片被楼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天很蓝,有几只鸟飞过。
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几只鸟,飞了那么久,却连一个可以落脚的枝头都没有。
“我……愿意。”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
就这样,我住了下来。
住进了这个阳光灿烂,却又无比寂静的房间。
我的行李只有一个破旧的背包,里面的几件换洗衣物,被我悄悄塞进了衣柜最下面的角落。
我不敢动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东西。
房东给我立了几个规矩。
第一,不准动书桌上的任何东西,尤其是那个没拼完的航母模型。
第二,不准拉上窗帘,她说这个房间需要阳光。
第三,也是最奇怪的一条,书桌最右边的那个抽屉,不准打开。
我一一答应了。
我像一个闯入别人世界的幽灵,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留下一丝痕迹。
第一天晚上,我躺在那张床上,整夜都没睡着。
床很软,被子上有很好闻的肥皂味,混着阳光的味道。
可我总觉得,这张床上还睡着另一个人。
一个我看不见的人。
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我睁着眼睛,看着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我能听到楼下偶尔传来的叫卖声,隔壁夫妻的争吵声,还有房东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的、轻微的脚步声。
她也没睡。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出门找工作。
我什么活都干,发传单,去工地搬砖,在后厨洗碗。
只要给钱,多累都行。
我只想快点攒够钱,离开这个奇怪的地方。
每天,我都累得像条狗一样回来。
打开门,那个房间总是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换下来的脏衣服,第二天会洗好叠好,放在床头。
桌子上会放着一杯温水,有时候还有一个苹果。
房东很少和我说话。
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她偶尔问我一句“工作找到了吗”,我回一句“还在找”。
大多数时候,我们就像生活在两个平行世界里的人。
她活在她的寂静里,我活在我的奔波里。
只有在晚上,当我躺在那张床上时,我才会感觉,我们的世界有了一丝交集。
我开始慢慢地,不那么害怕这个房间了。
我开始观察这个房间。
我发现,墙上那张篮球海报的右下角,有一个签名,写着“阿哲”。
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课程表。
高三(2)班。
我还发现,那个没拼完的航母模型,少了一块很小的零件。
我猜,那个叫阿哲的男孩,一定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我开始想象阿哲是个什么样的男孩。
他应该很高,喜欢打篮球,成绩可能不太好,但很阳光。
他会跟朋友们勾肩搭背地去吃路边摊,会为了一个喜欢的女孩而脸红心跳,会因为拼不好一个模型而烦躁地抓头发。
他的人生,本该是热烈而鲜活的。
可现在,他的一切,都被定格在了这个房间里。
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
我越是了解这个房间,心里就越是沉重。
我不再仅仅把这里当成一个免费的住所。
我感觉自己身上,背负着某种沉甸甸的责任。
我开始在每天出门前,把被子叠成他习惯的豆腐块。
我开始在晚上回来后,坐在书桌前,对着那个航母模型发呆,试图找到那块丢失的零件。
我甚至会翻开他没看完的漫画书,想象他看到这里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我好像在替他,继续活着。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一个穿着白色球衣的男孩,在阳光下奔跑,他笑着回头看我,喊了一声:“嘿!”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就是阿哲。
我醒来的时候,脸上全是泪水。
我和房东的关系,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发着高烧。
我把自己扔在床上,烧得天旋地转。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给我擦脸,喂我喝水。
是房东。
她的手很凉,但毛巾是温的。
我听见她在我耳边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阿哲,你也是,总是不好好照顾自己。”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在她眼里,我只是阿哲的影子。
一个可以填补这个房间空缺的,有温度的影子。
病好之后,我发现她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丝温度。
虽然还是很淡,但不再是看一件物品的眼神了。
她会开始给我做饭。
做的都是一些很家常的菜。
番茄炒蛋,可乐鸡翅,红烧排骨。
她说,男孩子在外面跑,要多吃点肉。
我埋头吃饭,不敢看她。
我怕在她眼睛里,看到那个我永远也无法替代的人。
我在这里住了三个月。
我找到了一份在餐馆当服务员的稳定工作。
虽然工资不高,但省吃俭用,我已经攒下了一点钱。
我可以租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单间了。
我该走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丝不舍。
我舍不得这个阳光灿烂的房间。
舍不得每天桌子上那杯温水。
舍不得她做的番茄炒蛋。
我更舍不得的,是那个活在这个房间里的,叫阿哲的男孩。
我感觉,我们已经成了朋友。
一个活在当下,一个活在过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房东开口。
我怕我一说要走,她眼睛里好不容易亮起来的那点光,又会熄灭。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像是要把玻璃给敲碎。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客厅里传来了很压抑的哭声。
是房东。
她的哭声很小,断断续续的,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披上衣服,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闪电,偶尔照亮她蜷缩在沙发上的身影。
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站在黑暗里,手脚冰凉。
我知道,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可能是阿哲的生日,也可能是……忌日。
我没有过去打扰她。
我只是默默地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
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书桌上的航母模型。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拉开了那个她不准我碰的抽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我觉得我应该知道真相了。
抽屉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日记本,或者是什么秘密。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和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了。
上面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男孩,搂着一个同样笑得很开心的女人。
女人就是年轻时的房东。
男孩,就是我梦里见过的那个男孩。
阿哲。
照片里的他,穿着一件篮球服,额头上还带着汗珠,牙齿很白,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我打开那个丝绒盒子。
里面,是一枚金牌。
市中学生篮球联赛,MVP。
金牌的下面,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报纸。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那张报纸。
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块,一则很小的报道,标题是《为救落水儿童,一高三男生不幸溺亡》。
日期,就是今天。
三年前的今天。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不是生病,不是意外。
他是个英雄。
一个在生命最灿烂的时候,为了救别人,而永远停留在那个夏天的英雄。
我拿着那张报纸,手抖得厉害。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把这个房间保持原样。
我明白了她为什么需要一个人睡在这张床上。
她不是在自欺欺人。
她只是想留住她儿子存在过的最后一点气息。
她怕,一旦这个房间空了,冷了,她儿子就真的,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而我,只是她请来看守这份记忆的,一个过客。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我听见客厅里的哭声,渐渐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我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我走到她身边,把那张报服,轻轻地放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她抬起头,看到我手里的报纸,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痛苦。
“你……”
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对不起。”我说,“我不是故意要看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报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那一刻,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都碎了。
她不再是那个冷漠的房东,她只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可怜的母亲。
“他走的那天,”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抖得厉害,“也是下这么大的雨。”
“他们把他的东西送回来,就放在这个房间里。我一件都舍不得动。”
“我每天都进来打扫,我总觉得,他只是出去打球了,马上就会推开门,笑着喊我一声‘妈,我饿了’。”
“可是,我等了一天,两天,一个月,一年……他都没有回来。”
“这个房子,越来越冷,越来越空。我怕,我真的怕,有一天我会忘记他的样子,忘记他的声音,忘记他身上的味道。”
“所以,我才想找个人,住进他的房间。我就是想……让这个房间里,有点人气儿。让我感觉,他还在这里。”
她泣不成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这样巨大的悲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是走过去,从她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很瘦,一直在发抖。
我能感觉到她的绝望,和深不见底的孤独。
“阿姨,”我叫了她一声。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叫她。
“他没有离开。他一直都在。”
我说。
“他是个英雄。英雄是不会被忘记的。”
她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三年来所有的思念和痛苦,都哭出来。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她跟我讲了很多关于阿哲的事情。
讲他小时候有多调皮,第一次叫妈妈,第一次上学,第一次打赢篮球赛。
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虽然那笑容里,还带着泪。
她说,阿哲最大的梦想,是当一名飞行员。
那个航母模型,是他给自己十八岁的生日礼物,他想在高考结束后,亲手把它拼完。
可是,他没等到那一天。
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
她说:“孩子,谢谢你。”
我说:“阿姨,是我该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狼狈的时候,给了我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也谢谢你,让我认识了阿哲。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小心翼翼的租客,她也不再是那个奇怪的房东。
我们成了一家人。
没有血缘关系,却被一种更深刻的情感联系在一起的家人。
我不再急着搬走。
我开始主动帮她做家务,陪她聊天,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我会把餐馆里发的员工餐带回来,跟她一起吃。
我会扶着她,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她的笑容越来越多了。
眼睛里的那两口枯井,好像慢慢地,有水了。
有一天,我休息。
我坐在书桌前,看着那个没拼完的航母模型。
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我跑到楼下的五金店,买了很多工具和胶水。
然后,我对着说明书,开始一点一点地,把那个模型拼起来。
那是一个很复杂的工程。
很多零件都非常小。
我花了一整个下午,眼睛都看花了,才拼好了一小部分。
房东走进来,看到我在做的事情,愣住了。
她站在我身后,看了很久。
然后,她走过来,拿起一个很小的零件,递给我。
“这里,应该是这个。”
那个下午,我们两个人,一起坐在阳光里,安安静静地,拼着那个属于阿哲的模型。
阳光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
我感觉,阿哲好像也坐在我们身边,笑着看我们。
我们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把那个航母模型彻底拼好。
当最后一个零件装上去的时候,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那艘威武的航母,静静地停泊在书桌上,像是随时准备起航。
房东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船身。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
“真好看。”她说。
“阿哲要是看到了,一定很高兴。”
我说:“他看到了。”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大桌子菜。
都是阿哲最喜欢吃的。
她拿出一瓶酒,给我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说:“孩子,阿姨敬你一杯。”
“谢谢你,帮阿哲完成了他的心愿。”
“也谢谢你,让阿姨觉得,这日子,还有个盼头。”
我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
我说:“阿姨,以后,我就是你儿子。”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点点头,说:“好,好。”
日子还在一天天过。
我的工作越来越顺利,工资也涨了。
我开始有能力,给这个家添置一些东西。
我给她买了一件新衣服,她嘴上说我乱花钱,却偷偷试了好几次。
我给家里换了一个新的电视机,她每天晚上都会坐在沙发上看很久的电视。
这个曾经冰冷寂静的房子,开始有了烟火气。
我知道,我不可能永远代替阿哲。
我也不想代替他。
他是独一无二的。
我只是想,以我自己的方式,陪着他的妈妈,好好地活下去。
把他也那份,一起活下去。
一年后,我用自己攒下的钱,在餐馆附近,租了一个小房子。
我还是决定要搬出去。
不是因为我想离开。
而是因为,我觉得,是时候了。
是时候,让这个房间,真正地安息了。
是时候,让她,也走出去了。
我跟她说了我的想法。
她沉默了很久。
我以为她会不同意。
但她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也好。”她说,“你长大了,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搬家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阳光和那天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好。
我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背包,和一个新买的行李箱。
临走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房间。
航母模型,依旧威武地停在书桌上。
篮球海报上的明星,依旧笑得灿烂。
一切好像都没变。
但一切,又都变了。
房东,不,应该叫阿姨了。
她帮我把行李拿到楼下。
她给我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
我不要。
她硬是塞进了我的口袋里。
“拿着。穷家富路,在外面,别亏待自己。”
她的眼睛红红的。
“以后,常回来看看。”
我点点头:“嗯,我一有空就回来看您。”
我转过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我怕我一看,就走不了了。
我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我回过头,对她说:“阿姨,把窗帘拉上吧。以后下雨,就不用怕了。”
她的身子震了一下。
然后,她对我笑了。
那是我见过她,最美的笑容。
像雨后的彩虹。
我走了。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走出了那条窄窄的巷子。
外面的世界,阳光明媚,车水马龙。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栋老旧的居民楼。
五楼的那个窗户,阳光依旧很亮。
我知道,那个房间里,住着一个叫阿哲的英雄。
也住着我一段,不可复制的青春。
后来,我经常会回去看她。
每次回去,我都会给她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她还是一个人住。
但是,她不再把自己关在那个房子里了。
她去社区报了老年大学,学画画,学跳舞。
她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她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
阿哲的房间,她还是保留着原样。
她说,那是个念想。
但她不再每天都进去打扫了。
她说,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有一次,我回去看她。
我发现,阿哲房间的门,关上了。
我问她怎么了。
她笑了笑,说:“有个朋友的儿子,要高考了,没地方住,我让他住进去了。”
“那孩子,也喜欢打篮球。跟阿哲一样。”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忽然觉得,阳光,好像照进了我心里最深的地方。
我知道,她走出来了。
她把对阿哲的爱,延续到了另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身上。
生命,就是这样一场奇妙的轮回。
有些人离开了,但他会以另一种方式,永远活在爱他的人心里。
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能做的,就是带着他们的爱和希望,更勇敢地,走下去。
我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色球衣的少年。
他在阳光下奔跑,回头,对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这一次,我看清了他的脸。
他没有说话。
但他的眼睛在告诉我:
谢谢你,替我爱着我的妈妈。
谢谢你,让我的房间,重新充满了阳光。
我也对他笑了。
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
不客气,我的朋友。
来源:瀑布下冥想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