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记得那天是阴天,营区外一段土路突然响起刺耳的刹车声,黑车顶着尘土往指挥车冲来,车窗里亮了一下金属的冷光。
那一枪像一块滚烫的石头,狠狠砸进我胸前,又被我的躯体逼停在肋骨后,火烧火燎地烫着我的心口。
我记得那天是阴天,营区外一段土路突然响起刺耳的刹车声,黑车顶着尘土往指挥车冲来,车窗里亮了一下金属的冷光。
我没想,身体自己扑过去,像年轻时在河里凫水时往水草里扎,唯一的念头是挡住首长。
枪响之后,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只看见首长俯下身,眼里有一种我不懂的痛和决绝,像是看着一个明明该活得久一点的人匆匆离开。
后来我醒来,左胸边多了一道弯曲的疤,像一条干涸的小溪,孤零零地爬在皮上,退役命令已经压在枕头边。
那张白纸像冬天的霜,轻,冷,落在我指节上时,骨头里也凉了。
我没哭,也没闹,我把那张纸折成四折,咬着牙收到了贴身口袋里,像把一段路塞回了怀里。
第1章 [旧伤与归途]
我离开营门时,天开始下小雨,车站门口糯米一样的人挤作一团,热气裹着汗味和炸串的香,我提着包站在雨檐底下,像某个失了方向的送信人。
我的家在西江边的一个小镇,名字里带个“石”字,意头平实得像那块河里随处可见的鹅卵石,我在车窗里看着它从远远的田坎变成近处的屋檐,心口的那道浅沟跟着每个转弯轻轻拉扯。
母亲早站在村口那颗槐树下面了,雨把她的头发黏在太阳穴,眼睛却亮,像年轻时她把饭碗递给我那样的亮。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她捧着我的手,手心温热又干裂。
我点点头,喉咙的梗像卡着一块白萝卜,咽下去又拐回来,我把包移到另一只肩上,尽量把疤那边的痛藏起来。
屋子还跟我走的那年一样,门口那两块青石板被鞋底磨得发滑,灶台上油烟在墙角积了厚厚一层,像冬天攒下的冻肉,摸一下手就腻。
父亲不在了,两年前秋天他走的,走之前交代的最多的两句,一句是“不要亏待你娘”,一句是“手里的活别丢了”。
父亲是铁匠,村里没几家没有他的钉子和门闩,他手上的茧像层层叠叠的年轮,透着一种原始的硬。
我坐在门槛上,母亲给我盛了一碗热米汤,蒸汽拱起我的眼睛,我看见墙上父亲的影子被风吹得晃,像他还坐在那张矮凳上,抬眼看我。
“你军里的事……”母亲迟疑着摸到这个话题,声音放得很轻,怕把什么惊醒。
“退了。”我尽量把两个字说得平缓,像陈述天气,“回来吧。”
母亲“嗯”了一声,然后擦擦手,“回来好,回来娘就安心了,家里也有人说话了。”
饭桌上的碗筷当一声轻碰,我听见院外雨小了些,槐叶滴落的声音清清的,像有人在敲我的心。
下午姐姐也来了,她嫁在隔壁镇里,小叔子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紧凑,但是有样子。
她看到我,先愣了一下,就像看到一件旧衣服被人洗得干干净净拿回来了。
“退了啊。”姐姐挤出笑来,“那也好,在家守着娘,男人总归要落个实。”
我点头,问姐夫最近忙不忙,唠着这些话,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像打了结的绳子,越拉越紧。
傍晚弟弟也扛着白酒进了院,他比我小五岁,这年头闪躲着这么过来,他眼神闪烁,手却伸得很直。
“哥。”他喊我的时候声音还是小时候那个调子,有点软。
我们碰了杯,他喝得猛,很快脸上泛起红,用手背抹嘴,我看他手上的皮被车带磨出几道口子,像划开的树皮。
“在厂里?”我问他。
他笑笑,有点躲闪,“跟朋友跑车,挣得快,不过辛苦。”
母亲在灶间收拾,时不时从里头探出头来,看我们两兄弟像看两个从河边打闹走回来的孩子。
夜里热,窗外的蛙声层层叠叠,像人在细语,母亲把蒲扇挂在床头,我翻了个身,胸口的伤痕又像一条半干的河床,被风吹得有点发痛。
我伸手摸到衣兜里那张退役命令,纸边因为出汗有些软,我把它抽出来,又慢慢塞回,像把一个贪玩的小孩塞回屋里。
首长的背影忽然在黑暗里立起来,他背很直,像一棵老白杨,那天他伸手按住我的肩,掌心的力道像要把我按回地里。
他眉头紧皱,说了句“这事到此为止”,语气淡得像要掐灭一根火柴,可我知道那火柴的火苗在他心里,烧得不比我少。
“为什么?”那时我没问出口,喉咙堵着,像被将熟未熟的柿子卡住。
“你还年轻。”这是他当时说的另一句,短,直,像他的作风,可放在我耳朵里,就像一块石头扔进了河,砸出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回到家几天,我跟母亲去了父亲的坟,坟头的草高过我的小腿,风从田里吹来,糯糯的,带点泥的香,我蹲下,摸了摸那堆新土,手心都是细碎的沙。
“爹。”我在心里喊了一声,喉咙一紧,又咽下去,“我回来了。”
第2章 [荒院与锈铁]
院子里有个小工具间,木门是父亲自己闩的,上面有他当年留下的刀痕,像一树年复一年的风剪痕,粗粝又真实。
钥匙在母亲床头的铁盒里,我掀开,铁盒里还留着父亲抽完烟掐灭的一指灰,像一粒没散尽的火。
我把门推开,炉子一股铁锈味迎面扑来,夹着油脂和汗味,那是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味道。
炉台上有两把锤一把小,一把大,小锤的把手被磨得滑,握上去顺手,大锤的柄子上还绑着一条绳,是父亲说的“护手”,防止挥重了脱手打伤人。
角落里靠着几根废旧的钢条,墙上挂着父亲自制的一套套卡子,钳子张着口,像等着咬些什么。
我坐在炉边那张矮凳上,半靠在墙上,闭了一会儿眼,耳边像起了父亲敲击的节奏,铿铿,铿铿,渐渐有了呼吸,均匀又踏实。
我张开眼,突然就想把这个屋子收拾起来,“活别丢了”这句话像一个钩,钩住了我。
收拾屋子的那几天,阳光从午后斜斜地照进来,尘埃在光柱里像小鱼,慢慢游,偶尔撞到我的肩,点点亮。
母亲在外头洗菜,水声“哗啦啦”,他偶尔探头进来,“别太累了,等会喝茶”。
我应她,心里却越来越亮堂,像那炉里被吹得红透的火沫一点点聚成火堆。
这个镇子在我离开的这些年变了不少,街头多了好多灰头灰脑的大车,砂场口被石灰染成白,年轻人有了新的口头禅,老澡堂也敞开了玻璃门,里头装了台电视,爷们吹着风扇说球赛,说生意,说儿女。
我提着从父亲那套老钳子,去县城里跑了几家五金店,补了些零件,又去供销社买了几样小东西,握在手里,重量恰到好处,心里也踏实。
回来开门,外头站着一个人,白衫子,青裙子,头发扎在脑后,干净的脸上眼睛亮,笑起来弯弯的。
“许哥?”她的声音轻,带着惊喜,“真的是你。”
我愣了一下,笑起来,“李婉。”
她是我高中同学,那会儿她坐我后面,头发总爱掉到我笔上,淡淡的洗发水味穿过一堆数理化从我的鼻尖略过,我那时不懂,但喜欢那味道。
后来她考上了市医专,回来在镇卫生院当医生,白天看病晚上值班,日子不算轻,但是她有股劲,总把脊背挺得笔直。
“听说你回来了,就过来看看。”她把手里拎着的包晃了晃,“我妈让我给你带的,几盒茶,几包药,你的伤还在恢复期,多注意。”
我接过,心口一热,笑容很自然,像夏天一场雨浇在干土上。
她在屋里转了一圈,眼睛里像是有光,“你准备……把这个铺子开起来?”
“嗯。”我说,“从小就看着爹干活,手上也有点手艺,回来总得找个活干。”
她点头,“这镇子现在车多,机器多,肯定有活,注意安全,别太逞强了。”
我们说了会儿话,她要走,出门的时候风吹动她的裙角,我站在门口,背后是父亲的火炉,眼前是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些年的风浪有了归处。
修理铺开张的那天没什么仪式,门口挂了块木牌,写着“许家修理”,字是我晚上在灯下握着毛笔一笔一画写的,有点笨,却正。
母亲在门口摆了三只小凳,放了几个苹果,说是“讨个口彩”,我笑她,“娘,你明明不信这些。”
母亲嗔我,“讨个好意头,有个盼头。”
第一个客人是个拉砂石的司机,车牌上有点泥,脸上也有风霜,他把车停在门口,小心翼翼地问,“你修不修刹车的踏板?”
我看了一眼,他那踏板回弹迟钝,应该是弹簧的事,或者灰尘卡了机械,我蹲下去,把手伸进去,摸到了那道松掉的卡子,钳子一夹,一装,一试,利索。
他试了一下,喜得嘴都咧开了,“行啊,小伙子,价钱你开。”
我看着他,“二十。”
他愣了一下,“这么便宜?”
我笑笑,“东西不难,二十就行。”
他不客气,转手塞给我三十,“你手看着有功夫,收着,开门头三天,图个吉利。”
我也不推辞,收了钱,把剩的十块塞回他的胸前口袋,“剩下的去喝碗粉,走夜路别空着肚子。”
那天晚上,我坐在炉边,把手洗得干净,看着手背上新起的红丝和旧的茧重叠,心里的那条小沟安静了些,像河水涨了一寸,盖住了几块露着的石头。
第3章 [风口上的小镇]
镇上这几年风口很厉害,砂场、石料厂、化工小作坊像雨后的菌子,噗噗噗从地里冒出来,司机们夜里发动机轰得整个镇都发抖,孩子哭,大人骂,但大家都习惯了,谁不盼着家里有人往外头拉货、进钱。
我不喜欢这股躁,但我知道它是难免的,像冬天河里的冰,开始裂的时候会响,会抖,但终归要融。
李婉说这个月除了感冒就是工伤多,“手被卷带了,脚被砸了,眼睛进了铁屑,脸上蹭了伤,唉,都是急。”
她皱眉的时候,眉尾有一个很浅的弧,那弧落在我的心里,像针尖刺了一下,却不痛,反而清醒。
有一晚快十点的时候,一个小伙子冲进来,背上背着另一人,血从他衣服背后一条条垂下来,他吓坏了,“哥,帮帮忙,他胳膊夹在机器里,拔出来就这样,一路出血。”
我立刻让母亲去叫李婉,自己找出清水和布,先把伤口上黑乎乎的石灰和油污擦掉,手伸进去的时候,他颤了一下,眼泪都出来了,“轻点,哥。”
“你咬这个。”我把一块棉布塞给他,手却稳,很快把伤口按住止血带打上,捏住动脉,心里数着时间。
李婉跑来了,带了急救箱,她到我身边时,没说别的,只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全是信任,我心口那条小沟在那眼神里被照了一下,像有水从另一条沟引了过来。
伤者送到镇卫生院,后来转到了县医院,捡回了一条胳膊,小伙子过了几天来铺子里感谢,拉着我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嘴唇哆嗦着,最后说:“许哥,你手稳,心也稳。”
这话使我静了好几天,早上打水,看到水里自己倒影的时候,我都看见那双手在水里浮浮沉沉,像河里两片顺水走的叶子。
镇里开始关注我这个修理铺,不止是修车修机器,有时候还有些雨夜的求助,谁家有瓦片掉了,谁家的门闩坏了,谁家老人的拐杖断了,都来敲我的门。
我不拒绝,能帮就帮,赚多少钱没想那么多,母亲说我傻,我笑笑,“爹还在的时候,哪家窗户合不好,半夜也叫他,他从来没怨过。”
弟弟那边的事却开始多了,他跟朋友合伙跑车,借了高利打了次赌,亏了,脸上挂着风尘,进门的时候把手藏在后头,我一眼就看出来破天窗般大的困窘。
“哥。”他把那两个字喊得掀不起声,我心里一紧,走上去,没问,先拍了拍他的肩。
“要多少?”我问他。
他抬眼看我,眼里红红的,“三万。”
我沉了几秒,转身拿出了这几年我在部队攒的一点钱,和铺子头几个月挣的,凑了一堆,堆在桌上,弟弟看了一眼,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哥,我以后一定……”
“别说了。”我打断他,“用你那份心去把该跑的路跑稳,记住,不要带着侥幸去上路。”
他点头,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男人的沉。
事情的发展还是一样,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夜都听见砂场出来的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像心里那条小沟里有车开过去,压得骨头生疼。
镇长某天午后来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脚上鞋子有泥点,进门的时候先摸了一把汗,对母亲笑,“许大娘是吧,许家的铺子我路过时看过几回,很实在。”
我给他倒茶,他手捧着杯子,目光落在我脸上,“小许,你是我们镇上为数不多的退伍兵,听说你还救过人。”
我谦虚,“碰巧。”
他摆摆手,笑了,“小伙子,接下来镇里可能要搞个应急小组,应对一些突发事故,像工地意外、夜里救援,这方面你有经验,愿不愿意来帮忙?当然,报酬也有,更多的是算志愿服务。”
我愣了一下,脑子里闪过营里训练时的场景,闪过那次枪声,心口忽然动了一下。
“愿意。”我几乎没犹豫。
那天晚上我去卫生院找李婉,说了这事,她点头,“挺好,这是你擅长的,镇里也确实需要,很多事情在第一时间处理得当,能差一条命。”
我们坐在医院楼后的小花园,夏虫叫得很热闹,她喝了一口水,把水杯在手里滚了滚,余光看着我的胸口,“你的伤……夜里还痛吗?”
我笑笑,“看天气。”
她也笑了,笑里有一点心疼,我装作没看见,把那一点心疼当成风,吹过心里的那条沟。
第4章 [暗线与铺路]
应急小组成立得很快,我们这帮子人各有来头,有电工,有焊工,还有退伍的,不同的脸拼在一起,像一块块不同色的砖,凑成了一堵护墙。
镇里的第一个警报是化工小作坊的阀门泄漏,气味刺鼻,像把辣椒水泼进了鼻腔,我带着两个人冲进厂房,喊话,安排疏散,拿上镇里配的破旧防护面罩和手套,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你们把电先断了。”我冲那个电工喊,他手脚很利索,几下把总闸拉下,屋里暗下来的时候,人们的心也跟着稳了一点。
我摸到阀门,手冲上去的那刻,脑子里像被刀片擦了一下,想起营里的那些训练,想起首长严严的眼睛里藏着的那条河,我咬牙,拧紧,泄漏的滴答声一停,我听见外头有人低低的自言自语,“谢天谢地。”
那晚回家,我坐在院里,母亲给我端了碗面条,面条里放了碗大的鸡蛋,热气往我脸上扑,我突然想起父亲时常说的,“干活就像拧阀门,紧哪怕紧多一点,但别松,松一点就麻烦。”
我把面吃完,忽然来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头,穿得严谨,步子稳,眼神不急不躁,他站在门口,笑着,像一个老熟人。
我站起来,“请问……?”
他把手里一封信递给我,“省里的同志委托我送来的,你看看。”
我心里惊了一下,接过信,信封不厚,纸倒很硬,上头盖着章,开封那一下我手有一点抖,纸边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关于在石镇试点建立退役军人应急装备工坊的批复。”我把标题读了出来,喉结滚了又滚。
母亲不懂这些词,只是看着我脸色变换,像看见天空从晴转阴再转晴,“啥事?”
我没答她,眼睛往下扫,里面写着具体的支持,包括初期资金、老师资助、技术设备配置,末尾有一行小字,“联系人:陆一江”。
陆一江,陆首长,这名字像一道闪电在我脑海里划了一下,我的手一下收紧,纸被抓出一道浅浅的弧。
那个老头看我,像早预料到,悠悠地说,“你们陆首长住到市里军休所里了,这事,是他在会上提的,说要在你们镇先做出来,他说你是合适的人。”
我喉头堵了,想笑,却发现眼眶里酸,浑身的力气像被突然抽掉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去支撑 骨头了。
那晚我反复看信,像一个农人反复翻动手里的种子,想象它在地里发芽的模样。
第二天我去镇里找镇长,他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小许,你们军人的口碑在,上头信任,我们这也是赶着风口的好事,但你得想好,扛得住。”
我点头,声音很稳,“扛。”
我开始找人,镇里推荐了几个年轻人,有的高中毕业,有的一直在做电焊,有一个叫阿勇的孩子,父亲早逝,嘴上挂着句“我没啥本事就手上有点力”,眼睛却亮。
我也没忘记弟弟,叫他来,“你愿不愿学?别再跟那些人混了,手上有了手艺,心就稳了。”
他一愣,挠头,眼睛里那点惭愧和犹豫像两条小鱼在水里碰撞,最终点头,“学。”
我把他们带进工具间,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把自己用旧的扳手和老虎钳,“工具就像你们的嘴,吃饭就靠它,别拿别人的嘴嚼自己的饭。”
他们笑了,笑声把这个屋子里的铁味吹开了一点,漏出一点人味。
第一个项目是换阀门,帮那些小厂小作坊把阀门、电路、安全护栏做个标准化,我带着他们一户户去,拆卸、检查、装配,每一步都讲为什么,“拧到这个力度是因为这边的垫圈承受力只有那么多,过了就变形,松了就漏。”
阿勇学得快,他的手像被安排过,趁我没看就已经在正确的位置,我心里暗暗赞他,手上一点都不松,骂起自己来,“别急,稳一点,稳一点。”
我把我在军里学到的很多安全步骤搬过来,谁先到,谁后离,谁的眼睛负责巡视,谁的耳朵负责听,谁的手在最后一刻摸一圈,“摸一下”,我说,“摸一下不是多余,是把心摸稳。”
晚饭后,我把几个刚来的年轻人留在院子里,烤着炉里的余温,讲父亲讲我讲那些在营里的长夜,讲那些人因为一个小动作多活了几年的故事。
“我们干这个,拿钱没错,但这个钱是有重量的。”我摊开手,手心向上,“如果你们觉得轻了,心就会飘,飘久了,人就散了。”
他们点头,眼睛透亮,像一夜之后还没睁大的星星,有一点倔,有一点光。
第5章 [枪伤之后的博弈]
人总是这样,一旦手上拿起了东西,就有人来挑你该不该拿那样的东西,这个镇里也不例外,砂场老板们笑眯眯地来看我,拍着我的背,一口一个“许师傅”。
“许师傅,听说你给人换阀门很专业。”一个姓魏的老板提了盒烟,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们厂里十几台车,老旧,检查太严,年年被罚,唉,都是规矩太死,许师傅你手上灵,帮帮我们,让那个安全阀看着合规,平时还别那么紧,车好跑。”
他话说得含蓄,意思却不含蓄,我看着他,听见他那句不痛不痒的“规矩太死”,心里那条小沟突然有了风,打了个浪。
“魏老板,规矩是有人命的。”我没把声音抬得高,平平静静,“我们都跑在这一条路上,别让谁的血把路染红了。”
他看了我一眼,收起笑,叼着烟,把烟盒放在桌上,“许师傅,你这么年轻,不懂,规矩都是人定的,人活起来比规矩要紧。”
我笑笑,很用力把那盒烟推回他那边,“人活比钱要紧。”
他把烟盒拿回,脸上笑像被风吹干的泥,裂了一下,“许师傅,咱们慢慢来,日子长着呢。”
这话像一句风向旗,我知道我拒绝了他,难免有后招,果不其然,过两天就有人来查我铺子的手续,说这个不全那个不全,遮雨棚不合规定,门口的招牌盖超了线,我没辩解,一条条做,一条条补。
母亲心里急,拉我,“年,别太倔,做人留一线。”
我安慰她,“娘,做活跪着没法用劲。”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微微地笑,笑给来的人看,笑给自己的手看,笑给那条小沟看,告诉它不要缩,缩太久就会干。
弟弟那边又闯祸,这次不是钱,是朋友拉他去给车装“捷径”,换一个阀门说是“省油”,其实就是规避检查,弟弟回来时眼睛不敢直视我,我心里像被人拿着铁锤敲了一下,发热又发痛。
“你答应了?”我问他。
他没说话,过了会儿,又点一下头,像咬一种难吃的药。
“退了,还来得及。”我看着他,“我会帮你跟他们说。”
“哥。”他突然抬头,眼里全是水,“他们说你也要做,他们说你答应了,我就答应了,我想着,哥都做了,我做一次不算啥。”
我静了一下,风从窗缝里进来,吹动了墙上的日历,撕掉的那张扯在一角,像一条舌头。
“我没答应。”我说,声音从牙缝里出来,却尽量稳,“你听谁说的?”
他不说话,只是噎着,“是……是魏老板。”
我笑,却不是因为笑话,是冷笑,笑里有一条硬硬的东西在撑着,我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你放心,我处理。”
我去了那场子,见魏老板,他还笑,像什么都没发生,“许师傅,来坐。”
“魏老板。”我直直看他,“以后我的弟弟,你的人不要碰。”
他也不笑了,纸扇轻轻一合一开,“这话是什么口气?你以为我们愿意碰?都是出来混饭吃,大家互相担待。”
我不跟他绕,“我的铺子如果你们来查,我就照规矩补,若还有别的,我就去镇里县里,把我们讲过的话也说清楚。”
他看我,眼里翻出一层阴影,“许师傅,何必呢。”
我站起来,“何必要,那是这条路上有人跟车。”
出门的时候太阳正好晒到我的脸上,我眯了眼,心里的那条沟因为太阳的温度有点软,我知道自己会有麻烦,但我更知道手上握的劲要稳。
李婉知道后,担心,打电话给我,“你别硬顶,有些事,不是我们一时能撑住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如果退一步后背是悬崖,那就不能退。”
她那头静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想清楚就好,我在。」
那段时间母亲突然病倒,胃里有个小肿,折腾了半个月,看了几个医生,决定做手术,手术费是一笔不小的钱,我站在医院走廊里,拿着清单,背靠着墙,眼皮重,心更重。
李婉走过来,把一杯热水塞到我手里,说:“先喝口水。”她的手微凉,碰到我的指尖,像把一块衣服晾在了风里。
“用我的,先用我的,好不好?”她看着我,眼里很认真。
我摇头,“我有。”
我确实还有,拿不出太多,但也还多少挤得出来,弟弟也拿了他那点全部,姐姐姐夫也匆忙从镇里赶来,虽说她平时刀子嘴,但拿钱的时候手很快。
我们一家人在医院走廊坐着,没人说什么,我突然觉得这走廊像我们的生活,长,白,冷,但只要身边有人坐着,哪怕沉默,也会暖一点。
第6章 [暴雨之夜]
七月的雨像闹脾气,说来就来,镇里的河涨了,山上泥被雨拉下来,像一条条黄蛇沿着路舔。
那天夜里,镇里广播突然响了,急促的声音差点把人从床上吓下来,“化工厂罐区受暴雨影响出现倾斜险情,镇应急队立即集合。”
我从床上一下坐起,母亲也坐起来,眼睛里满是担忧,“别去?”
我看着她,脑子里却像拉了一张网,密密麻麻地布,“娘,我得去。”
她只看了我一眼,点头,把那件旧军大衣拿给我,“披上,别冷。”
外头风雨一墙墙拍在脸上,我冲到镇政府门口,队里的人一张张脸上带着雨,眼睛却亮,像暴雨里的萤火。
我们去了罐区,雨下得让人看不清前方,罐体边上的土被冲得松了,罐子像喝醉酒的人,轻轻地在原地晃,像随时要倒。
我让大家先把部分罐体里的物料抽出去,降低压力,同时找支撑,现场灯被雨打得忽明忽暗,人声混着风雨,连起来像一块乱鼓。
有人派来救援的钢材,我们把支撑搭起来,我钻到罐底,手摸到最湿最滑的地方,感觉地在脚下轻轻动了一下,我心里那条小沟瞬间涨满,像洪水,然而我的手却稳,这是我在军里学到的,越乱越稳。
“阿勇,把那个撑杆递给我。”我冲他喊。
“来了。”阿勇在风雨里跑,脚下滑了一下,膝盖重重地磕到地上,他喊了一声,我心一紧,“稳住。”
他又站起来,他眼睛里的光比雨里的灯更亮,他把撑杆塞到我的手里,紧紧看着我。
我们在罐体周围加固,三小时像三年,眼睛被雨水打得睁不开,耳朵里只有水声和呼号,手指泡得发白,感觉像不属于自己了。
突然,一个松动的螺栓被雨水冲进我的眼前,像一颗从天掉下来的石子,在光里闪了一下,像那年的子弹,我本能地伸手去挡,手背被击了一下,疼,一股热和血混在雨里冲掉了,只剩下热,我闭了一下眼,又睁开。
“许哥!”有人喊,我摆手,“继续。”
那一夜没有人倒下,罐体稳住了,我们人都像被从河里捞上来的鱼,眼睛红,脸白,手指皱巴巴,阿勇来看我的手,“流了好多血。”
我看了看,“不是要紧的地方。”
媒体第二天来采访,我不太会说话,站在祠堂前被问了几句,只说了句,“我们只是做了该做的。”
那天傍晚,一个电话在我裤兜里震了又震,我接起来,耳朵里先是那一瞬间的沉默,然后是一个沉稳的声音,“小许。”
我一下站直了,声音几乎下意识往里收,“首……陆首长。”
那头笑了一下,笑声里有一丝缓,“伤怎么样?”
“还好。”我说,眼眶又微酸。
“我看了你们镇的报道。”他顿了一下,声音低些,“那天在营外,你挡在我前头,我当时就知道你是那种遇到事,身子先走的人。”
我握着电话,手心发热,“首长。”
“我让你退役,是有我的私心。”他忽然说,声音里有一阵风过林的响,“那天动手的人不是出于偶然,背后有人,我不想你因为我的事被盯上,你留下,可能会被卷进去,而且……”他停了一下,“还有你妈。”
我沉了一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家里电话里传来母亲在厨房里炒菜的声音,油爆的声音“滋滋”,像一碗汤在微微滚。
“我也不想把你从你最好的地方掰走。”他又说,声音里是一种我不熟悉的苦涩,“但我想你可以在另一条路上走得更久,手上有技术,心上有良心,脚下有泥土,你那样的人,不应该被我的风浪卷走。”
我嘴唇动了一下,最后说了句,“谢谢。”
“你做得好。”他把声音放低,像一个长者在和自己的孩子说话,“我会继续把这件事做得更大,石镇这边会有支持,这不是给你的,是给这条路,你把事情做好,就行。”
电话挂断,我站在门口,看着屋檐下水珠一颗颗掉着,落在石板上,溅起一朵小小的花。
母亲端了一盘菜出来,见我发呆,问,“谁的电话?”
我笑笑,“一位老领导。”
母亲点头,没多问,她把盘子放下,笑得温温的,“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第7章 [水落石出]
工坊的牌子很快挂起来,省里的车来了,带着设备,带着资料,带着几位老师,镇里的小伙子们围在一旁,像围着一台新从城市里来的机器,眼睛发光。
我把他们一个个叫到前面,摆在台子上的不是火红的标语,是一字一字写的“传”,我用笔在白布上写下它,字不漂亮,却稳住了布上的那块空白。
阿勇拿了一本册子,低头认真看,嘴角微微翘起,像一个从来不敢想自己会读书的人忽然摸到了纸间的字。
我看着他们,心里那条小沟现在已经不那么寂寞,河水在里头流了起来,带着沙,带着石,带着雨后冲来的木头,但它有了方向,不再仅仅是一条疤。
魏老板没有再来找我,他在别处碰了钉子,听说被查了一次,挨了罚,嘴上喊冤,心里该知道自己那条路是自找的,我不再关注他,我的眼睛里装着我手底下这些孩子和那些老厂的改造。
弟弟来了,整个人像榔头敲过,除去了浮皮,露出新的肉,他在工坊里学得很快,学懂之后,他会把别人捉襟见肘的地方补上,干完后抬眼看我,目光里有一种男人之间不用说的话。
“哥,我想以后出来也能带一个。”他来问我的时候,认真得有点可爱,“带一个像我这样子的人,教他别走歪路。”
我点头,“可以,但先把自己的路走稳。”
姐姐也来,带着姐夫和孩子,孩子蹦蹦跳跳,看到这些工具又是怕又是好奇,,我教他把手放在工具上,告诉他,“工具也会疼,轻一点。”
李婉站在我旁边,笑得眼睛弯弯的,最近她在镇里办了一个健康讲堂,教工人们如何保护眼睛、耳朵和背,她说,“身体也是工具,要学会保养。”
我们的话题越来越像一条河的多支,时而汇成一股,时而又分开,互相润着对方的岸。
秋天到了,祠堂前的香火旺了,我穿着干净的衬衫,胸口那条沟也安安分分,我和几个工坊的孩子一起在祠堂里给父亲上香,告诉他,“爹,我没丢你的活,我还拉了几个徒弟。”
香烟往上走,绕到梁上,梁上的一只燕子窝空了,燕子已经飞去南方,它们的孩子在夏天里学会了飞,拍着翅膀从我们屋檐下出发,我看着那空窝,忽然觉得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镇长来了,带着一群记者和领导,在祠堂前站了阵,拍了集体照,他对我说,“小许,这一个工坊开始了,后面可能还会有培训基地,会由你担任负责人。”
我惊了一下,笑,“我只是个修理工。”
他也笑,“正因为这样,正因为你手上有茧,心里有数。”
晚上我们回到家,母亲端出一碗红糖粥,那是父亲做活累了爱喝的东西,甜得朴实,甜里有一点姜的辣,我喝了一口,觉得喉咙和心都暖。
李婉坐在我旁边,手随意搭在桌沿,指尖轻轻敲了一下我的手背,像把一粒米拍在了案板上,她低声说,“你会一直这样吗?”
我看着她,“什么样?”
“这种不求快的。”她看着我,眼睛里有确定,也有提问。
我想了想,笑得很慢,“我这个人,最怕跑快了摔跤。”
她笑了,笑装在她的小梨涡里,像一粒饱满的小米。
月亮从屋檐边升上去,镰刀样,像一把收割过的镰,锋刃上还粘着一些光,我们坐在院子里,风从槐树上下来,落在我们肩上,像一只轻轻的手。
我想到首长,他在电话那头说的那句话,“你把事情做好,就行”,那是他给我铺的一条路,不是铺金铺玉,是泥土,是沙,是石,是那些日子里的手汗和血,是家人悄悄放到桌上的苹果,是李婉递过来的一杯水,是阿勇那句“许哥,我会”。
我伸手摸了摸胸口那条小沟,它不再刺,不再拉,它像一条河,从我的胸口流入我的手,流进我打的每一个螺丝,拧的每一个阀门,说过的每一句话,帮过的每一个人。
我知道我这一生,不用轰轰烈烈,也不必热热闹闹,像一盏盏水边的灯,稳稳地,亮着,照着一截路,又一截路。
来源:在林间捕捉小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