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明明有机会合理继承所有遗产,却非要让丈夫和前妻生的女儿也分到一份,为此她把那个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女孩告上法庭。
今天的故事很特别。
你能一次性看到两起完全不同的案件,第一起是一例医疗事故鉴定,我估计80%的人不会遇见。
第二起是一例遗产继承纠纷,在咱身边经常发生。
人们为了争夺遗产,会搞出很多丧心病狂的事,伪造遗嘱、亲人反目甚至动手杀人,这都是新闻里的常事。
遗产俩字就像是一道魔咒,轻易就能改变一个人的本性。
但在今天的故事里,却是一桩完全相反的遗产纠纷官司。
当事人的丈夫突然去世,留下了价值百万的遗产。当事人却干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惊讶的事——
她明明有机会合理继承所有遗产,却非要让丈夫和前妻生的女儿也分到一份,为此她把那个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女孩告上法庭。
我的作者康不医是她的代理律师,完整的经历了这两起案件。当这位当事人提出第二起遗产纠纷诉讼时,康不医特别不理解:为什么到手的钱可以不要?
直到最后康不医才明白,当事人不止为自己求一个了结,还想帮丈夫的女儿打开人生的门。
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会失去很多记忆。
对于刘娅来说,丈夫猝然离去的那晚,一切都仿佛沉入了漆黑的水底: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下、医生那句“尽力了”、以及丈夫的姐姐们尖锐的哭嚎。
如今回忆起来,这些画面与声音更是在记忆的深潭中搅作一团,模糊、混沌,难以分辨。
那一夜,刘娅穿着薄毛衣,在医院走廊冰凉的塑料椅上沉默地缩成一团。她直直地盯着对面墙上的一块污渍,眼神涣散,好像所有的感官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丈夫正在接受抢救,杂乱的脚步声、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医生急促的指令声不断传出。这些声音抵达刘娅耳朵里,都变成了遥远的嗡鸣。
有护士过来和刘娅说话,她只能看到护士的嘴唇在一张一合。刘娅机械地点着头,其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的喉咙发紧,连最简单的“嗯”都挤不出来。
她的整个世界都坍缩成了门上那块小小的玻璃窗,透过它,医护人员的身影在剧烈地晃动。
那一夜剩下的时间里,刘娅就这么坐着,直到晨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她的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是幼儿园老师发来的消息,问她要不要送双胞胎儿子上学。
什么都不重要了,刘娅只是盯着抢救室的方向,仿佛只要她不动,时间就会倒流,一切就还能重来。
她失声了整整两个月,悲伤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丈夫留下的,除了不明不白的死亡,还有一笔悬在半空、迟迟无法分配的遗产。
这场突然而至的死亡,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把刘娅狠狠地钉在了原地。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今后的人生将困在这夜,再无法向前挪动半步。
丈夫去世半年后,刘娅才勉强从巨大的悲痛中挣扎出来。生活总要继续,尤其是一对双胞胎儿子马上就要上小学了,有太多事情在等着她处理。
丈夫去世时,留有一份人身保险。理赔需要提供死亡证明和完整的病历资料。刘娅想,把保险金办下来,多少能缓解一下生活的压力。于是在一个下午,她打起精神走进医院,申请复印病历。
医院的病案室效率不高,刘娅等了好一会儿。拿到那一叠复印件时,她下意识地掂量了一下,心里微微一沉:太薄了。
作为在三甲医院工作了十几年的资深护士,她对一份完整病历该有的厚度太熟悉了。尤其是一个突发急性心梗,从入院到死亡仅仅一个多小时的危重病人,时间短,不等于记录少。
对医疗行业来说,时间越短、病情越危重,意味着单位时间内的医疗操作越密集、记录更应该详尽。抢救记录、医嘱单、护理记录、各种检查报告……怎么可能只有手里这几页纸?
她找了个角落的长椅坐下,顾不上周围的人来人往,开始一页页仔细翻看。职业习惯让她看得很快,但每个字都印入脑海。她翻到了抢救记录那一页,目光扫过,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一般,猛地一缩。
“23:30患者突发意识丧失,四肢抽搐,呼吸微弱……”
“23:36患者双侧瞳孔散大固定,对光反射消失。心电图示直线,宣布临床死亡。”
只有6分钟?
刘娅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反复确认了几遍。没错,白纸黑字,丈夫一共被抢救了6分钟就被宣告死亡。
她僵在那里,脑子一片混乱,随即又被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质疑占据:这绝对不可能!
急性心梗的黄金抢救时间在两小时以内,就算丈夫的病情严重,抢救时间也不应该只有区区6分钟。这完全违背了她十几年护理工作所知的任何抢救规范和常识!
更何况病历上记录着,病人晚上10点入院时还有意识,是病情急剧恶化后才进行的抢救。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医院能做的事情应该有很多。
刘娅太清楚了:发现病人心跳呼吸骤停,立即心肺复苏(CPR),建立静脉通道,推注肾上腺素,准备电除颤,气管插管,持续心电监护……一套标准流程下来,6分钟可能连初步评估和建立基础生命支持都不够!
病历内容如此少,是因为记录严重缺失,还是……抢救本身就有问题?
刘娅来复印病历,是为了走保险理赔流程,这只是个普通的事务性动作。可此刻,她手里这叠薄薄的、记录着匪夷所思的“6分钟抢救”的病历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刘娅几乎拿不住。
丈夫骤然离世的悲痛还未完全消散,一个冰冷而尖锐的疑问又狠狠扎进了刘娅心里:他的死,真的只是心梗这么简单吗?这6分钟,到底掩盖了什么?
刘娅坐在医院冰冷的长椅上,周围嘈杂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办保险金的事瞬间被抛到了脑后,在她眼前,只有那刺眼的“6分钟”和丈夫最后时刻苍白的面容。
一个更沉重、更艰难、更无法回避的念头压在了刘娅心上:弄清楚丈夫的死亡到底是无法逃避的命运,还是一场不该发生的医疗事故。
刘娅决定,申请医疗事故鉴定。
刘娅丈夫的父母早已离世,三个姐姐虽然也悲痛万分,但从没想过医院可能会有问题,更没想过和医院打官司。
所以这场鉴定会的患者方只有刘娅自己,医院方则派来两个医生和一个法务。鉴定的过程对刘娅并不轻松,哪怕她也是学医的。
在市医学会,刘娅要独自面对各医院抽调的专家的专业提问,而她的对手——那家没能成功抢救她丈夫的医院——有全市最牛、全省排前三的心内科团队。
最终,市医学会给出的结论是:“轻微过错”。
“肾上腺素未反复注射,存在不足,与患者死亡存在因果关系,但患者发病急,病重,病情凶险,死亡率高,故院方负轻微责任。”
也就是说,市医学会不认为仅仅6分钟的抢救有任何问题,仅认为医院存在一些流程、手续上的疏忽。
几乎没有犹豫,刘娅向工作人员表示:“我要申请省医学会鉴定。”
她需要更权威、更公正的说法。而不是对抢救过程中的种种疑点大事化小的盖棺定论。
这一次,刘娅知道不能再孤军奋战了,她带着这本认定医院只有轻微过错的鉴定报告,找到了我。
我对刘娅的第一印象是:沉静。
她中等个头,脸上架着一副半框眼镜。来见我那天,刘娅穿着一身干净但看得出有些年头的素色外套。
她的面容是医院里常见的,带着职业倦意的清瘦,皮肤有些缺乏血色。或许是长期值夜班和面对生死压力的缘故,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我陪着刘娅去医院提出:封存病历原件。
在封存现场,她表现得非常克制,安静地看着法务人员操作。拿到属于患方的病历时,她还说了声谢谢,礼貌周全。
刘娅说,她曾私底下打听到:医院应当承担主要责任,但是没人敢得罪这个强势的科室,最后只给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轻微责任。
我皱起眉头,无法想象刘娅的消息是否可靠。
我翻阅着鉴定报告,里面不止写明了刘娅质疑6分钟的抢救过于草率;刘娅还不理解医生只给丈夫注射了一支肾上腺素,医院也只收了一支肾上腺素的钱,而抢救病历上却写着“反复注射肾上腺素”。
更不可思议的是,医生没有询问刘娅的意见,就中止了抢救。当时刘娅明明在场,医生绕过了作为第一顺位亲属的配偶,转而去找丈夫的姐姐。
市医学会在鉴定报告中这样解释:“医生征询过姐姐意见,于23:36分终止抢救。”此外,报告还指出:“姐姐签字与患者死亡没有因果关系。”
我越是细看鉴定报告和病历,越觉得这个案子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
按理说,家属真想放弃抢救患者的话,医院应该会找家属签个放弃抢救的文书,告诉家属相关的风险,更是对这一重要决策的确认,哪怕口头放弃,事后也得追认补签。
然而我翻遍了病历,也没有找到这份文书。
这家医院可以说是全市最权威、病历书写最规范的了。这么重要的文书,医院没有理由不签,因为医院拿不出文书,根本没法证明患者家属放弃抢救。
按照这个逻辑推导,在刘娅没有放弃抢救丈夫的情况下,医院的抢救仅仅持续了6分钟就擅自终止了,而且抢救时间远没达到临床上宣告死亡所需要的30分钟。
说得直白一些,除非家属明确表示放弃抢救,否则医院至少需要对刘娅的丈夫进行30分钟的抢救才可以停止。
做不到这点,甚至可以说医院有漠视生命的嫌疑。
在我印象里,这家医院的心内科从来不敷衍,不然我也不会一直带我爸去这里复查。
我爸血压一直高,每三个月我会带他去这家医院的心内科复查一次血常规,再开点降压药。不管挂心内科哪个医生的号,我从来没遇到过不耐烦的医生——即使他们的诊室总是被层层包围,一上午就要面诊几十个病人。我坚持开进口药,医生还会主动帮我分析开什么药最合适,确保我不会多花冤枉钱。
而刘娅给我的病历显示,刘娅的丈夫52岁,入院1小时前恶心、呕吐甚至出现晕厥。刘娅紧急拨打120把丈夫送至医院。入院后,还没等血常规、心梗三项等指标的结果出来,刘娅的丈夫突然失去意识,紧接着就是那敷衍的“6分钟”抢救。
正当我陷入纠结时,刘娅告诉我:“医院不认可轻微过错的结论,还可能申请重新鉴定。”
“我的天啊,医院是疯了吗?就这情况,轻微过错不应该偷着笑吗?”我难以相信,现在的鉴定结果已经很偏向医院了,他们凭什么觉得委屈?
医院的法务私下告诉我,其实他们法务处建议心内科接受市医学会的鉴定结果,“不要再折腾了”。但科室主任坚持认为医生没错,非要申请省鉴定不可。这让法务也很无奈。
也许是“一级甲等医疗事故”影响科室考核?否则我真想不通这样明显的问题只给了一个轻微责任,还有什么好争的。
刘娅本来就想找省医学会重新鉴定,她觉得第一次自己对很多流程都不懂,准备得不充分。再来一次鉴定,她一定牟足劲儿。
这段时间,刘娅拿着病历缠着她的科主任问问题,又挨个咨询她的医生同事,还向各种各样的专家请教,最后把每个人的建议整理出来。
她给我发了一串的文档,还用不同颜色标注内容,哪些是市医学会说过的,哪些是省医学会准备说的,一目了然。
病历被她翻得起了毛边,几乎每一页都有她用铅笔做的批注。在临时医嘱那页,她画了个大大的问号,旁边写着:“医嘱显示肾上腺素只用了一次,但抢救记录写‘反复注射’,到底用了几次?”
虽然她提出的问题确实存在,但作为律师,我不得不考虑现实情况:即便病历记录不规范,医院到底要为此承担多大责任?而一个突发心梗的患者在短时间内死亡,是否真的与医院的救治有直接关系?
当我委婉地提出这个疑问,刘娅沉默了一会儿。她拿出手机,给我看了一段医学文献:“你看,急性心梗抢救,至少要坚持30分钟以上才能宣布死亡。6分钟就放弃,这不符合诊疗规范……”她的声音很轻,但说出的每个字都很坚定。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刘娅不是在无理取闹。
作为一个专业护士,她比谁都清楚抢救的每一个环节。她追查的不仅是丈夫死亡的真相,更是一个医护工作者对医疗规范的坚持。
在等待省鉴定的过程中,我试图与医院沟通。医院法务反馈称:抢救期间,在走廊等候的刘娅情绪崩溃,根本没法沟通;而在病房的姐姐则明确表示了放弃抢救——“除了放弃抢救的文书没签,其他文书像尸检告知书都签了”。
刘娅得知后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不可能!”
丈夫家姊妹四个,就一个男丁,三个姐姐对弟弟无比疼爱,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况且一大家子就刘娅一个学医的,姐姐们不可能不问她的意见就仓促放弃抢救。
医院和家属在是否存在“放弃抢救”的声明各执一词,案子因此陷入了“罗生门”。
去省城做鉴定的高铁上,窗外风景飞驰。
刘娅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的侧脸。她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利落,完全不像正在经历医疗纠纷和丧夫之痛的样子。
路上,刘娅没有过多谈论官司和自己的创伤,反而讲起了她在精神科工作时遇到的趣事。比如患者为了出院,竟试图吞瓶盖、打火机和塑料袋。她们每天像防贼一样检查着每个病人和来探望的家属,查抄出的“违禁物品”足足锁满了三个大抽屉。
她提起自己上个月被投诉的奇葩理由:竟然是因为她不让患者继续喝水。她好气又好笑地说:“他一晚上喝了2500毫升,我还敢让他继续喝吗?”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笑纹。
刘娅吐槽起她工作的医院也很犀利:“你知道吗,我们每个月都要参加医院组织的考试,没考够90分就要扣500块钱!”阳光在她的镜片上跳跃,映出细碎的光点。
她的表情生动起来,“我们医院扣工资的项目可多了,什么病历没在患者出院7日内归档,每本扣500。有个慢脾气的医生都被扣1万多了,还是老样子”。
我有些惊讶她会突然说起这个。
“上个月,医院组织急救能力大赛,强制全院都要参加,你猜一等奖奖品是什么?”她边说边比划着,“30块钱,3个名额。二等奖和三等奖分别是20块和10块。全院大几百号人,奖项总价不超过200块人民币。我们医院抠死了,哈哈哈……”
她边讲边大笑,眼神清亮,身上没有丝毫被苦难压垮的沉重感,也没有像祥林嫂似的絮絮叨叨。
我也被她感染,嘴角扬起。刘娅让我有了一丝错觉,仿佛此行不是在叩问刘娅丈夫的死亡,而是假期里的一次放松身心的出游。一路上,车厢里闻不到一丝悲苦的气息。
车程过半时,刘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随身带的布袋里掏出两个橘子。
“尝尝,这还是我儿子挑的,非塞给我让我路上吃。”她递给我一个,自己慢慢剥着另一个,“两个小家伙现在懂事多了,早上还叮嘱我出门要按时吃饭。”说话时,她眼里的光彩比谈论任何趣事时都要明亮。
橘子很甜,汁水饱满。她小心地把果皮收进随身带的塑料袋。当列车广播提示即将到站时,她利落地收拾好东西,动作干脆不急躁。
窗外掠过的秋日阳光短暂地栖息在刘娅的肩膀,她身上有一圈温柔的光晕。
“快到站了,”她站起身,“一会儿鉴定会上,我会把病历资料再检查一遍。”话题自然地转回正事,她的神情依然从容。
省医学会的鉴定听证会,气氛严肃。
为了这场鉴定会我没少“骚扰”我做内科主任的老师。我把全部病历发过去,和老师远程电话“会诊”了好几次,我既怕错怪了医院,又怕对不住刘娅的委托。
鉴定会上的专家们问得非常详细,除了诊疗甚至问到了私人问题:“看你们的岁数差距,是头婚还是二婚?”
我看到刘娅放在桌下的手一下子攥紧,指节发白,但她回答的声音还算平稳:“是二婚。”
我之前看到刘娅的结婚证和双胞胎的出生证明时,就曾对她的家庭产生过好奇。当时刘娅看出了我的心思,主动解释了这个家有些复杂的情况。
刘娅和丈夫相差十多岁,丈夫曾经和前妻育有一个女儿,离婚后女儿归前妻抚养,现已出国留学。两家人因为往日的恩怨,多年来不曾见面。尤其是丈夫,很难得到见大女儿一面的机会。
下了听证会,刘娅转头向我扬起眉毛:“怎么还问二婚不二婚啊,和医疗事故有关系吗?”她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但她没有生气,只是有点费解,反而透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玩笑感。
“其实吧,”她突然正色道,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和,“专家可能就是想了解家庭情况。就是这问法……”话没说完她又忍不住笑场,“也太像查户口的了!”
这个严肃的医疗纠纷,因为她这一连串的吐槽和笑声,突然就变得没那么沉重了。
最终,省医学会的结论比市里重了些,认定了医院的“次要责任”。
专家采纳了我们的意见,认为抢救过程确实有不规范之处,而且医院没有按照胸痛中心的建设要求,在规定时间内获得检验结果,影响了对患者病情的评估。
这个案子里,真正的重点是:对于急性心梗患者,在没有手术禁忌症的情况下,医院为什么不做支架手术?
但是针对我们提出的手术问题,省医学会说得语焉不详,说因为刘娅丈夫不能平卧,不宜做手术。刘娅还是有些疑惑,但这个结果对她来说,已经是艰难争取来的进展了。
拿到省医学会鉴定结果的那天,刘娅决定再走一步:申请司法鉴定。
我问刘娅想要多少赔偿,她的眼神平静释然:“我能接受任何结果,尽力了就好。”
“其实不是说对省医学会这个‘次要责任’有什么意见,我(只是)还有疑问。”我知道,刘娅想搞清楚,那天突发急性心梗的丈夫,还有没有做手术的可能。
也就是说,刘娅真正在意的是如果自己安排得当,医院又全力以赴,丈夫是不是可以活下去。
省医学会鉴定2个月后,我们终于等到了司法鉴定听证会。会上,我见到了当时参与抢救的年轻医生,他身量很高,看起来斯文有礼。
我实在忍不住,问他:“你们科室为什么坚持要申请省鉴定?市医学会的结果不是对你们更有利吗?”
医生露出一丝苦笑,低声说:“我个人其实早不想再折腾了,但……(这是)科室讨论的决定……(我们)压力很大。”
他没细说,但我能感觉到科室内可能有复杂的考量:也许是颜面之争,或者是讳莫如深的内部角力。
我最后和医生说:“这是终点,走完这步,就都结束了。”
医生对我点了点头,算是某种认同或期望。
刘娅远远坐在另一边,不与医院的任何人接触。从踏进司法鉴定机构大门的一刻,她变得十分沉默。
听证会上的关键环节之一,是联系丈夫的二姐姐。专家在电话免提中直接询问:“当年抢救时,医院是否征求过她们关于放弃抢救的意见?”
电话那头,二姐的声音立刻激动起来,非常肯定地说:“放弃?根本没有!他们抢救时根本就没问过我们家属的意见!”
这个回答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我瞬间明白了。
当时抢救室很可能一片混乱,关键的沟通环节出了问题。那个被医院声称的“家属放弃抢救”,很可能是个误会或疏漏,现场的医生甚至可能从未得到家属真正的确认。
医生听完,沉默着,嘴唇抿得很紧。而刘娅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会议室安静得过分。
刘娅在听证会前跟我说了很多想法:她想问问丈夫还有没有手术的可能,还想问问她做什么能挽救丈夫……
然而在听证会上,她却什么都问不出来。
我仿佛看到了那混乱的一夜,刘娅也是这样沉默地坐在医院走廊上,病房里的丈夫在抢救,她蜷起身子,巨大的悲伤钉住了她的四肢,扼住了她的声带,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替刘娅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问题:“患者没有手术禁忌症,为什么不做PCI(血管支架)手术或溶栓呢?”
刘娅丈夫是个非典型病例,没有达到诊断急性心梗最典型、最教科书式的那个标准。医生一开始诊断心梗类型都有错误,还是听证会上的几个专家讨论后,才指出了诊断问题。
专家交头接耳了一阵,最后告诉我们:一切理想情况下,请ICU 和麻醉科会诊充分讨论后,在气管插管甚至 ECMO(人工心肺机)支持下,也许有做手术的可能性。
我听懂了,刘娅应该也听懂了:手术条件非常苛刻,在当时的情况下,刘娅的丈夫很难被救活。
而刘娅一直揪心的,医院对丈夫的抢救是否尽到职责,专家也认为当时医院缺乏多学科团队协作,没体现出三甲医院的医疗水平。医院的代表在现场表示,回去一定整改。
听证会结束,冬日黄昏的街头寒意刺骨。刘娅快步追上我,不由分说地将一个小小的挂件塞进我手心。
那是一只饱满的柿子,树脂材质,染着温暖的橘红。“喏,”她笑了笑,眼底有疲惫,也有温柔的光亮,“送你的,康律师,祝你‘柿柿’如意。”
圆鼓鼓的小柿子压在我掌心,沉甸甸的,也暖暖的。
我不想辜负刘娅的期待,一直在复盘鉴定机构的提问和回答,反复盘算医院的责任比例有没有可能提高。
司法鉴定机构在实践中,往往会参考省医学会的责任认定(这几乎是行业内心照不宣的惯例),也就是说,刘娅的案子可能会“维持原判”。
所以我在司法听证会上没少和鉴定机构辩论司法鉴定和医疗事故技术鉴定的区别,就是希望突破省医学会之前给出的“次要责任”的结论。让医院负起更大的责任,让刘娅一家获得合理的补偿。
刘娅看出了我心里没底:“康律师,你不要有压力。对我来说,什么结果都可以,我现在没有什么疑惑了。”
她劝我不必纠结,甚至主动安慰说:“我知道你尽力了,谢谢你。”
我一阵怔愣,以前都是我安慰我的当事人,劝她们接受鉴定结果,劝她们向前看,不要陷在这一个案子里,劝她们早点开始新生活。
而今,当事人刘娅却反过来安慰我这个律师。
为了让我开心,她又说起了她们科最新的八卦。一个患有妄想症的女病号,非说男护士喜欢她要和她结婚,把他们科男护士吓得想换科室。她把同事的窘迫描述得特别生动,把我逗得前仰后合。
以前我不太喜欢和当事人一起参加听证会,因为不少当事人要么一直哭哭啼啼地埋怨医院,要么反复说些没啥用的车轱辘话发泄不满,这都会影响我的思路。
像刘娅这样内心柔韧强大的当事人,其实很少见。
提起已经去世的丈夫,“你大哥就是个老好人”,刘娅这样评价道。她回忆丈夫的时候,温柔亲切,就像丈夫还活着,在家等着她回去。
“他这辈子,连跟人红脸的次数都数得过来。”刘娅说着,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里的男人抱着襁褓里的娃,侧脸线条柔和。
在家里,他更是把温柔发挥到了极致。双胞胎儿子小时候闹觉,他能整夜抱着孩子在客厅里踱步,哼着跑调的儿歌。刘娅上夜班时,他总会留一盏小灯,餐桌上永远摆着保温的饭菜。
刘娅唯一一次见丈夫失态,是在大女儿生日那天。前妻拒绝了他见面的请求,他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屏幕上大女儿的照片发呆。刘娅推门进去时,看见他手忙脚乱地抹脸。
“眼睛有点痒。”他这样解释,声音有些发颤。
现在回想起来,刘娅总觉得丈夫就像一杯温水——不烫不凉,温度恰到好处。
他离开后,再没有人会在她值夜班回来时,轻声问一句“累不累”;也没有人会在儿子们调皮时,用温和却坚定的语气说:“妈妈很辛苦,我们要懂事。”
这种安静,比任何声响都更能让人感到失去亲人所带来的痛。
司法鉴定的报告没隔两周就下来了,我发给刘娅的时候,正好是平安夜。结果采纳了不少我们的意见,给医院定了“同等”责任,也就是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小责任,上升为负担一半的责任。
刘娅说:“我这刚忙完看了看,他们分析的挺细致的。”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开始算起了赔偿。两个孩子还小,抚养费就不少,最后算下来医院要赔付70多万。
拿到遗产和赔偿款后,刘娅和孩子们的生活就可以更顺利地走下去了。
丈夫的二姐联系上丈夫的前妻,前妻说遗产都不要,也答应等孩子放假回来,就签署放弃遗产的证明。刘娅说前妻一家做房地产生意,家底很厚,这些钱不一定看得上。
我跟刘娅确认她丈夫的大女儿过年能回来签文件吗,前妻知道有赔偿会不会也想分?
刘娅说她没有意见,她只想尽快解决遗留问题。除了医院这笔赔偿,丈夫留下的遗产有几份人身保险,还有一份投资合同,她从没想过占为己有。
刘娅最心疼的就是那笔投资。按照合同约定,本金和收益每年办手续流转一次,分红收益有七八万,但是如果不办手续流转,当年的收益就没有了。
继续办理手续流转的前提,是凑齐丈夫的所有继承人,也就是说,丈夫的大女儿不出现,刘娅每年都拿不到这笔高达七八万的分红收益。这笔钱相当于刘娅一年的工资。
刘娅也挺烦恼的,她不是不愿意和丈夫的大女儿分享丈夫的遗产,她早就托亲戚带话给丈夫的前妻说明了遗产情况,也表示可以分给大女儿。
临近过年,刘娅满心欢喜地跟我要了准备给大女儿签的材料,以为很快就能解决,没想到等到3月,却等来了大女儿已经返回澳洲的消息。
前妻的解释是大女儿有抑郁症,寒假病情加重,不想刺激到孩子。她让刘娅再等一年,来年假期再让大女儿回来签。
刘娅摇摇头,从丈夫突然去世到现在,已经快过去两年了。她实在等不起了。
从账面上看,刘娅和两个儿子拥有的财富多达百万元。然而作为遗产受益人之一的大女儿,迟迟不现身参与遗产分割,导致了刘娅和两个儿子始终拿不到他们应得的那份遗产。
这两年来,刘娅一直靠着自己每个月五六千的工资支撑着家庭,这点工资还经常不按时发。医院现在效益变差了,以前每天餐补15元愣是砍成了10元,夜班费更是说不给就不给了。
收入缩水,孩子则越来越大,有很多地方要用钱,她一个人养两个孩子,压力实在很大。
刘娅猜测前妻不想让大女儿知道父亲是医疗事故去世的,“我大概能理解她的想法。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突然得知父亲的死可能不是意外,而是……”她顿了顿,把“医疗事故”几个字咽了回去,“这种打击,换哪个母亲都会担心。”
刘娅从丈夫的手机中找出一张高中学生卡的照片给我看,是丈夫的大女儿的。她明艳大方,头发高高盘起,又精神又漂亮。
“现在想想,前妻可能一直在用她的方式保护孩子。”刘娅锁上手机屏幕,苦笑道,“也许她编了个‘突发疾病’的童话,总比让孩子直面‘爸爸本可能活下来’的残酷现实要好。”
尽管刘娅不愿意去惊扰丈夫的大女儿,但是经济上她已经捉襟见肘,需要丈夫的遗产来维持自己和两个孩子的生活。
说到这里,刘娅忽然抬头看我,眼神清明:“但这件事不该由我们来揭破。如果有一天那孩子自己发现了疑点……”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她,包括她父亲这些年,有多想她。”
刘娅说当年丈夫和前妻分居好几年,但是一直没离婚,就是因为舍不得大女儿。最后前妻坚持要离婚,丈夫在离婚证的照片上都是泪汪汪的。
大女儿体弱多病,前妻护女儿护得很厉害,孩子没出国前,晚上睡觉母女俩都得在一张床上。
哪怕没分居前,前妻都不让大女儿和丈夫这边的家属接触,哪怕爷爷奶奶在世时也只能每年过年见上孙女一面。姑姑们就更别提了,只有丈夫二姐的女儿能说上几句话,还是因为她是刘娅丈夫前妻的员工。
丈夫一直在央求前妻想见大女儿,但离婚的8年里,父女俩再也没见过面。
丈夫实在太想孩子了,总在刘娅面前讲他以前工作忙,没有好好陪大女儿,还经常讲有次难得休假,他带着大女儿去海边玩了一天,两人别提多开心了。丈夫一遍一遍复述那天的场景,每当这时候刘娅就知道,丈夫想孩子了。
丈夫会偷偷给大女儿写信。“他写了厚厚一摞,都不敢寄出去。”刘娅比划着,约莫有词典那么厚,“就锁在抽屉里,每年女儿生日添一封。”结尾总是“爸爸爱你”。
“有次我实在看不过去,要去找前妻理论。他急得一把拉住我说‘别去别去,万一惹恼了她,我更见不到女儿了’。”
即使有了双胞胎儿子,丈夫还恳求过刘娅想再生个女儿,刘娅知道,丈夫渴望重新体验一次将女儿捧在手心的感觉。这份渴望里,藏着对大女儿无法抵达的爱。
刘娅说这些的时候,没有丝毫的嫉妒,反而像是在给丈夫打抱不平。“他啊,就是太老实。”她摇摇头,“每次被(前妻)放鸽子,回来就只会说‘孩子上学要紧’。”
刘娅的声音里没有半点酸涩,反而透着心疼,“其实我知道,他躲在书房里偷偷哭过好几回。”
刘娅说她和丈夫脾气不一样,虽然自己的决定可能会让大女儿受伤,但她决定通过起诉的方式,让已经成年的大女儿直面现实。
这不仅是为了尽快分割遗产,刘娅还要代替去世的丈夫,把父亲留下的最后的东西,送到他始终爱着的大女儿手里。
我劝刘娅,既然丈夫的前妻说过不要这些遗产,如果再等一年,也许就能解决。她完全不用拱手让出估计有大几十万的钱财。
刘娅坚定地说,该是丈夫的大女儿得到的,她一分也不要。
坚定刘娅选择的是一段录音,是丈夫的外甥打给丈夫前妻,帮刘娅协商遗产的分割。
“孩子回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一点精神头都没有。我这个当妈的,一颗心全吊在她身上,哪儿还有心思去弄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她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堵住了所有后续可能的要求。
刘娅想约丈夫的前妻见个面,前妻说女儿不回来她们也办不了,见面也没意义。她的焦虑和强硬隔着电话都让人感到压力。
平心而论,丈夫的前妻并非恶人。电话沟通中,她言语间那种对女儿密不透风的守护,几乎形成了一种物理上的压力场,隔着听筒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她的抑郁症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你们不明白孩子有多脆弱!”
前妻的强硬源于此——那不是出于恶意,而是一种保护女儿的本能,一种将所有潜在风雨都隔绝在外的决心。
然而,在刘娅这样一位精神科护士的眼中,这种保护方式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矛盾。她太熟悉抑郁症的病理了。
过度隔绝外界刺激,如同将一株植物长期置于无菌温室,表面安全,实则剥夺了它抵抗风雨、自然生长的能力。
刘娅能想象那个大女儿的生活状态:被母亲精心过滤掉一切可能的“负面信息”,包括父亲的真实死因、家庭的变故,甚至可能是正常的情感波动。
这种“无菌”环境,短期内看似提供了庇护,长远来看,却让内在的藤蔓因缺乏必要的锤炼而更加纤细、易折。
真正的心理韧性,往往需要在理解并适度应对现实的困境中才能建立。
刘娅对此没有指责,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轻声对我说:“保护得太紧,有时候对孩子也不好。”
她的语气里没有批判,只有一种深沉的、职业性的忧虑。
“你说,那孩子会不会觉得……是爸爸有了新家,有了弟弟,就不要她了?”
那张青春明媚的脸庞背后,是一个父亲长达十年、被生生阻断的思念,和一个女儿可能被误导半生的心结。
刘娅为了自己和孩子今后的生活能够继续向前,也为了丈夫的大女儿能拥有一个走出原生家庭的困境的机会,这场遗产分割官司,她一定要打下去。
法院的电话是在一个沉闷的下午打来的。调解员用了一种职业化的、试图平息纷争的语调,却掩不住背景里嘈杂的余音:
“黄女士(丈夫的前妻)这边……情绪非常激动。”调解员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她反复强调,你们起诉她女儿的行为是‘极其恶劣’的,她质问我们,也质问你们,是不是非要逼死她女儿?”
调解员转述的语气尽量平稳,但刘娅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已经捏得发白。
她能清晰地在脑海中勾勒出前妻此刻的模样——一定是双眉倒竖,眼神凌厉,像一只被闯入领地的母狮,电话那头的声音想必比法院转述的更加尖利、更具杀伤力。
这“炸了”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之中。
刘娅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无形的压力暂时压下去。
她早已尝试过无数温和的路径。在此之前,她动用了所有的亲戚关系,电话里,她恳切地解释:“真不是要为难孩子,实在是……家里等米下锅了。两个孩子马上开学,学费都(快交不上了)……”
亲戚也答应帮忙递个话,向丈夫的前妻委婉地提一提刘娅的难处。可结果却是石沉大海,前妻那边连个回音都没有。
亲戚后来尴尬地回复刘娅:“她说知道了,就没下文了。”
我们律所这边也碰了壁。我的同事,一位经验丰富、语气温和的女律师,特意选了个工作日的上午,避开可能激化情绪的时间点,拨通了前妻的电话。
我的同事刚表明身份和来意,连开场白都没说完,电话那头的前妻立刻用一种斩钉截铁、不容分说的语气打断:“我现在非常忙!没时间说这些!等孩子回来就会处理。”
紧接着就是挂断电话的“嘟——嘟——”声,快得连一句客套话都吝啬给予。同事握着电话,只能对着我无奈地摇摇头。
所有的沟通渠道,都像撞上了一堵浇筑了混凝土的高墙。
墙的那边,前妻用“保护女儿”的名义,将自己和女儿紧紧封闭,拒绝任何形式的对话与协商。
起诉,成为被逼到墙角的刘娅唯一能撬动这僵局、为自己和孩子争取一线生机的工具。
然而,当法律文书真正送达,法律程序触碰到那个被母亲严密守护的“禁区”时,引发的不是解决问题的契机,而是一场预料之中却又令人窒息的、带着巨大悲愤的“爆炸”。
新的消息来得比预想的快。前妻那边迅速委托了律师,其效率之高令人惊讶——远在澳洲的女儿签署的委托手续,竟只用了一个月就办妥并漂洋过海回到国内,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然而,对方律师提出的第一项主张,就直戳刘娅的底线。在提交的反诉状里,白纸黑字地要求分割刘娅名下那套房子。
“那是我婚前自己买的!”刘娅看到文件时,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颤抖,不是愤怒,而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她翻出泛黄的购房合同,指着上面清晰的签署日期——早于结婚日期。这套房子,是她工作多年,一分一厘攒下的婚前财产,是她和两个孩子最后的栖身之所,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
对方律师联系了我们,语气公事公办地转达了前妻的“底线”:“既然要调解,希望你们拿出诚意,提供一下逝者的存款、年金,还应该有辆被卖掉的车的信息,当然还有医院的赔偿款情况。”
刘娅从没想隐瞒这笔赔偿款,我也如实跟对方说了医院承担50%的责任,大约赔偿多少钱。后来律师又多次找医院和医调委核实,确认了我们的说法。
开庭那天,气氛凝重。对方律师在法庭上,再次清晰而强硬地重申了分割房产的要求,引用的法条——“法定继承权”——听着冠冕堂皇,但落在我们耳中,字字句句都是要将刘娅和孩子们从自己的家里剥离出去。
坐在我旁边的同事,也是一位两个儿子的母亲,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沉。当对方律师又一次强调“基于法定继承权”时,她终于忍不住了。
“法定继承权也要基于财产性质!”同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身为母亲的共情,“那套房子清清楚楚是刘娅婚前个人财产!跟逝者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要求分割,是明抢吗?两个孩子住哪里?让他们睡大街吗?”
她言辞激烈,几乎要拍案而起,法官不得不敲法槌维持秩序。
法官看着眼前针锋相对的场面,眉头紧锁,重重叹了口气:“你们这个案子,核心争议其实很简单,遗产分割部分法律事实也明确。为了这点争议再打下去,耗费时间精力,对谁都没好处,尤其对孩子。能不能调解?各退一步?”
法庭里,空气几乎凝固。对方律师坚持寸土不让。
僵持良久,最终在法官反复斡旋和谈话中,对方律师出去和刘娅丈夫的前妻通了电话,终于勉强同意不再要求分割房产和车辆,只是要求刘娅打个电话,“服个软”。
我和同事气笑了,法官也觉得在法律上他没法要求刘娅配合这个要求。
对方律师不再坚持,但作为交换,那笔七十多万的医疗事故赔偿款,需要平均分成四份:刘娅、刘娅和丈夫的双胞胎儿子、以及刘娅丈夫的大女儿。
这本就是刘娅希望达成的方案。
最后,对方律师说,“其实黄总不是一个坏人,她跟我说了好几次,前夫是个好人,只是生气你们起诉了她女儿。”
我跟刘娅说达成了调解协议,电话那头刘娅只是轻轻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声音听不出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解脱。
她的善良,在这种时刻显得如此朴素,又如此沉重——她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公平”的结果,哪怕这个“公平”对她这个独自抚养两个幼子、经济拮据的单亲妈妈来说,意味着更多的艰难。
对她而言,能保住房子,能让这件事最终有个了结,让孩子们的生活重回正轨,这就够了。至于钱多钱少,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她所求的,从来不是占有什么,而仅仅是一个了结,一个可以继续带着孩子往前走的、不再被官司纠缠的明天。
那份协议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平均分配。刘娅自始至终,没有提出过诸如“孩子年幼需要更多”、“父女多年不见面理应少分”这类在情理上完全站得住脚的理由。
其实只要她说出这些话,就可以为自己和两个儿子多争取不少遗产。
刘娅甚至也没有提她为了和医院打官司,前前后后奔波了多久、花费了多少精力,经历了多少不眠的夜晚,才让医院认可了这笔赔偿。
刘娅心大,我给她计算过这笔成本,她却说“最怕算数了,你算了我就不看了哈哈……”然后就跟我畅想着事情处理完,周末应该带着两个儿子出去好好转转。
刘娅一直在分钱的问题上很松弛,我和同事事后都蛐蛐过她,还好开庭不让刘娅去,不然刘娅当场能把所有财产说个遍且都同意分割。
我们作为律师是有私心的,希望能给刘娅守住一点是一点,而且情理上我们认为这都是她应得的。
后来前妻同意了承担医疗纠纷的成本,但是在法院约好按人头分后,前妻却觉得应该按女儿得到的遗产的比例分。其实这两种方案相差极小,只有不到五百块钱的差别。然而就是因为这锱铢必较的坚持,差点导致最终的协议签不成。
从法院出来,我和刘娅从医疗纠纷唠到了丈夫的大女儿,刘娅听二姐说,“大女儿可能觉得因为自己身体不好,父亲不那么重视她,想出人头地再和父亲见面,没想到……”
紧接着,刘娅说,丈夫症状也不典型,也不胸痛,如果她多警惕一点,早点带丈夫去检查就好了,也许丈夫不会这么突然离世。
“姐”我的声音几乎是喊出来的,坚定地纠正刘娅:“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揽在自己身上。”我急切地想把她从自责的深渊里拽出来,“别说你是护士,就算你是神仙,也不可能完全预知!”
我和刘娅分析,丈夫的前妻一直是个强势的人,觉得自己说了算,但是起诉大女儿让她觉得事情没有按自己的想法来,她可能心里有气。
“我们做到了我们能做的一切,一步一步,没有放弃过。”
刘娅很清楚,自己总有一天要从悲伤里走出来。她说是自己想开了,生活总得继续。
她迷上了爬山,每周都要和同事相约去郊外,周边两百公里以内的山她都爬遍了。
她还和闺蜜带着孩子出门旅游,去四川、云南。她不觉得带两个男娃累,说儿子们会帮她拎包,是“小暖男”。
丈夫虽然已经去世,但三个姐姐对她和两个孩子都很好,刘娅的爸妈会帮忙带娃,所以她其实也不怎么觉得辛苦。只是父母有时候因为孩子调皮数落孩子,她有点不开心。
“孩子嘛,就该好好玩才对,多少孩子因为家长管得太严,抑郁了在我们科住院。”“孩子都病了家长还不忘让在病房学习,真可怜这些孩子。”
说着她掏出手机,查看起家里监控。两小只各自坐在茶几一侧,低头认真写着作业,刘娅大感欣慰,说回去得好好奖励奖励两个娃。
我想起和她在高铁上的那天,刘娅时而指着窗外掠过的风景惊叹,时而讲起医院里的趣事逗得我乐不可支。
我知道,刘娅和孩子们不会因为一场意外而困在原地。他们的人生,步履不停。
刘娅和丈夫的前妻,都曾经有过巨大的创伤和困境,但现在她俩过着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刘娅坚持打医疗纠纷官司,不只是为了赔偿,更是为了查明的真相,解开心中“如果自己安排得当,丈夫是不是可以活下去”的结。
而丈夫的前妻,她的人生好像停在了和丈夫离婚的那一刻,甚至更早。
她的整个世界只有一个任务——保护女儿。她试图过滤所有痛苦而复杂的现实,只有自己完全掌控一切,她才能拥有安全感。
但这困住了自己和孩子。
康不医觉得,刘娅肯定没有忘记痛苦,但她把丧夫之痛当作人生的一个段落,并不是全部。她允许自己开心,允许自己继续体验生活的美好。
这不是天生的乐观,需要巨大的勇气和努力。因为她知道两个孩子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和一个情绪稳定的母亲。
刘娅做的一切,不仅在拯救自己,也在用行动告诉孩子:创伤无法选择,但回应创伤的方式,可以是步履不停地走下去。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老腰花
插图:超人爸爸
来源:天才捕手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