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张烫金的请柬,像一块烧红的铁,在我办公桌上烙了整整一个下午。
那张烫金的请柬,像一块烧红的铁,在我办公桌上烙了整整一个下午。
红得刺眼,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犬子升学宴」。
老板的儿子。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送风的嘶嘶声,每个人都假装在忙,但眼角的余光,都跟探照灯似的,有意无意地往我这儿扫。
这请柬,就发了我一个。
我不是什么总监,也不是什么经理,就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岗,干了快十年了,头发掉了不少,工资条上的数字却涨得跟蜗牛爬似的。
老板为什么单独给我?
我心里明镜儿似的。
因为我儿子,今年也高考。
而且,我们是同一所高中,同一个年级。
这事儿,不知道怎么就传到老板耳朵里去了。
老板的儿子,叫李飞。我们家那小子,叫张默。
李飞的名字,透着一股子希望他一飞冲天的劲儿。
张默,我老婆给起的,就希望他安安静静,平平安安。
可事与愿违,李飞的成绩,一直在学校里吊车尾,属于老师一提起来就想揉太阳穴的那种。
而我们家张默,从小到大,奖状能从客厅铺到阳台。
办公室里的人,嘴上不说,心里那杆秤,都清清楚楚。
这请柬,不是请柬,是战书。
是老板无声的炫耀,也是对我无声的敲打。
意思是,你看,我儿子虽然成绩不咋地,但老子有钱,照样能给他办得风风光光。你儿子成绩好又怎么样?你一个当爹的,还不是得老老实实来给我随份子。
我把请柬翻过来,背面是酒店地址,金碧辉煌的五星级。
我叹了口气,空气里都是打印机墨盒和二手烟混合的、让人窒息的味道。
下班的时候,我特意绕到ATM机,取了三千块钱现金。
崭新的,带着油墨香。
我数出二十八张,又从钱包里抽出八张旧的,凑了个2888。
数字吉利,分量也够。
既不会显得我太巴结,也不会让人觉得我小气。
老婆在家炖了汤,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满屋子都是排骨和玉米的香甜味。
她看我脸色不好,给我盛了一碗,汤是奶白色的。
「怎么了?又被你们老板训了?」
我摇摇头,把那张红得发烫的请柬掏出来,放在餐桌上。
她看了一眼,眉头就皱起来了。
「他什么意思?显摆他家有钱?」
「差不多吧。」我喝了口汤,很烫,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但心里的那股子凉气,怎么也驱不散。
「那你准备随多少?」
「2888。」
她拿着汤勺的手顿了一下,没说话。
我知道,这笔钱,快赶上我们家半个月的生活费了。
张默的补习班,她给自己报的会计考试,还有家里老人的药,哪一样不要钱?
可这钱,我不能省。
我在他手底下吃饭,就得遵守他的规矩。
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有时候,膝盖比脸重要。
升学宴那天,我特意穿了出差时公司给配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
一进酒店大厅,就被那阵仗给镇住了。
巨大的水晶吊灯,亮得晃眼。空气里飘着香水、红酒和食物混合的奢华味道。
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软得像是踩在云上。
老板穿着一身定制的深色西装,满面红光地在门口迎客。
他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那笑容,比平时在公司里要真诚一百倍。
「哎呀,老张,你能来,我太高兴了!」
他拍着我的肩膀,力气很大。
我赶紧把那个厚厚的红包递过去。
「李总,恭喜恭喜!一点心意,祝李飞前程似锦!」
他捏了捏红包的厚度,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客气了,客气了!快请进,随便坐!」
我被安排在一张全是公司同事的桌上。
大家心照不D宣,聊的都是些场面话。
老板的儿子李飞,穿着一身名牌,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跟在老板屁股后面,挨个给客人敬酒。
轮到我们这桌,他举着酒杯,眼神有点飘,脸上是一种介于尴尬和无聊之间的表情。
「谢谢叔叔阿姨们来。」
声音不大,没什么底气。
我看着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这孩子,其实也没做错什么。他只是投胎在了这么一个家庭,被他爸当成了炫耀的工具。
宴会的主角,是他。
但聚光灯,却一直打在他爸身上。
酒过三巡,老板喝高了,拿着话筒上了台。
他先是感谢了一通来宾,然后话锋一转,落到了他儿子身上。
「我儿子,李飞,大家也看到了。这孩子,不爱读书,随我!」
台下一阵哄笑。
「高考,考了510分!不高,不高!也就刚过一本线!去不了清华北大,但没关系!」
他大手一挥,醉醺醺地喊道:
「咱们家有的是钱!我准备送他出国!去英国,去美国!读最好的学校!条条大路通罗马,有的人生在罗马!我儿子,就是生在罗马的!」
台下掌声雷动。
我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夹了一筷子菜。
那道龙虾,做得很好,肉质鲜嫩,但我嘴里,却尝到了一股苦涩的味道。
我看到李飞站在台下,头埋得很低。
在那么喧闹的环境里,我好像听到了他的一声叹息。
那场宴会,像一场盛大的表演。
而我,只是个付了钱的观众。
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
月光像水一样,洒在马路上。
我脱下那身憋闷的西装,换上T恤,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张默的房间还亮着灯。
我推开门,他正戴着耳机,在电脑上查资料。
桌子上的台灯,光线很柔和,照在他年轻、专注的脸上。
「还没睡?」
他摘下耳机,冲我笑了笑。
「爸,你回来了。查一下学校和专业。」
我走过去,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学校名字。
清华、北大、复旦、上交……
那些名字,每一个都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我心里那股被龙虾和红酒压下去的憋屈,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是啊,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我儿子,靠他自己,就能走到罗马。
甚至,能建造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罗马。
高考出分那天,我比张默还紧张。
手心里全是汗,刷新网页的鼠标,点得都在发抖。
当那个「719」的数字跳出来的时候,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过了好几秒,我才反应过来。
我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抱住我儿子。
「好小子!好样的!」
我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眼泪就那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老婆在旁边,也哭得稀里哗啦。
我们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那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喜悦过后,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了面前。
我们家,也得办升学宴。
亲戚朋友,都得请。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老板。
老婆不同意。
「你请他干嘛?看他脸色吗?他儿子才考了510,你儿子719,这不是上赶着去打他的脸吗?」
「他要是给你穿小鞋怎么办?」
我犹豫了。
老婆说的,是事实。
职场上,最忌讳的就是功高盖主。
我儿子的分数,就像一面镜子,把老板用钱堆砌起来的虚荣,照得一览无余。
可是,不请,又好像说不过去。
他给我发了请柬,我去了,随了礼。
现在我办事,不通知他,这是明摆着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纠结了好几天,烟都多抽了两包。
最后,我还是决定,请。
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巴结。
就是觉得,这是个礼数。
我不能因为害怕,就失了分寸。
我没给他发请柬,而是挑了个他心情好的时候,当面跟他说的。
「李总,犬子考得还行,我们准备办个升学宴,您要是有空,赏光来热闹热闹。」
我话说得特别谦卑。
他正在看一份文件,闻言,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
「哦?考了多少啊?」
「7719。」我声音很小,生怕刺激到他。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他忽然笑了。
「可以啊,老张!你这儿子,是真给你长脸!清华北大,随便挑了吧?」
「还没定,看他自己的意思。」
「行!到时候我一定去!」他把手里的文件一合,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心里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不踏实。
升学宴定在一家中档酒店,没有老板家那么气派,但很温馨。
来的都是些实在亲戚,和我关系好的几个老同事。
张默穿着一身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干干净净的,像一棵小白杨。
他在门口帮着我招呼客人,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我看着他,心里全是骄傲。
老板是踩着点来的。
开着他那辆黑色的奔驰,车牌号是四个8。
他今天没穿西装,就一件普通的Polo衫,看着随和了不少。
他下车,没拿红包,而是从后备箱里,拎出来一个……很旧的木箱子。
那箱子,看着有些年头了,边角都磨得发亮,上面还上着一把小铜锁。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回礼?
亲戚朋友们也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着。
老板好像没看到大家的目光,径直走到我面前,把那个沉甸甸的箱子递给我。
「老张,恭喜你。」
他的表情,很认真。
「红包那种东西,太俗。今天,我送你和你儿子一件真正的礼物。」
我接过来,箱子入手很沉。
我有点不知所措。
「李总,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平时的精明和算计,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打开看看吧。」
我找到一个空桌子,把箱子放上去。
他递给我一把小钥匙。
我插进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箱盖。
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了。
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名表豪车钥匙。
而是一堆……模型。
准确地说,是飞机模型的零件。
有机翼,有起落架,有螺旋桨……
很多零件,都是木头做的,手工打磨的痕 C 迹还很清晰。
旁边,还放着一沓泛黄的图纸。
图纸的右下角,签着一个名字。
不是李总的名字。
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名字。
在这些零件和图纸下面,压着一个红色的绒布盒子。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大学校徽。
不是清华,也不是北大。
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校徽已经有些褪色了,但依然能看清上面的图案和字样。
我彻底懵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板看着我,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
他拿起一个打磨了一半的机翼,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摩挲着。
「这是我爸留下的东西。」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我爸,你没见过。他是个木匠,一辈子,都在我们那个小山村里,给人家做家具。」
「但他这辈子,心里一直有个梦。」
「他想造飞机。」
老板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没读过多少书,买不起那些专业的书,就自己攒钱,托人从城里买旧的航空杂志。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一张图一张图地看。」
「白天,他给人家做桌子、柜子。晚上,就在院子里,点一盏煤油灯,捣鼓他这些宝贝。」
「村里人都笑话他,说他异想天开,是个疯子。」
「我小时候,也不理解。我觉得他做的事情,很丢人。」
「我从来不跟同学说,我爸的梦想是造飞机。」
「有一次,我把他辛辛苦苦做了半年的一个飞机模型,给摔了。」
「他那天,没打我,也没骂我。就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那堆摔碎的木头,抽了一晚上的烟。」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他碰过这些东西。」
老板说到这里,眼圈红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
「后来,我长大了,考上了大学。我爸特别高兴,他把他攒了一辈子的钱,都给了我。他说,儿子,你比爸有出息,你要走出这个山沟沟,去大城市,干一番大事业。」
「我拿着他的钱,去了城里。我学了做生意,开了公司,挣了钱。我把他接到城里来享福。」
「我给他买了最好的房子,请了最好的保姆。但他,一直都不开心。」
「他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天上的飞机发呆。」
「他去世前,把这个箱子交给我。他说,这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
「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亲手把自己做的飞机,送上天。」
「他说,儿子,你不要怪爸没本事。爸这辈子,就是个木匠。但爸希望你,以后有了孩子,一定要让他去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去追自己的梦。不要像我,一辈子,守着一个做不完的梦。」
老板的声音,已经哽咽了。
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
只能听到他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我看着他,这个平时在公司里,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男人。
在这一刻,他不是什么李总。
他只是一个儿子。
一个怀念着自己父亲,也背负着父亲遗憾的,普普通通的儿子。
他转过头,看着我儿子张默。
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羡慕。
「老张,我儿子,李飞,你见过的。他成绩不好,不爱读书。我以前,总骂他,逼他。我觉得他给我丢人。」
「我花钱,把他送进最好的学校,请最好的老师。我以为,我能用钱,给他砸出一个未来。」
「我错了。」
「我给他办那场升学宴,其实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我那点可怜的、虚伪的面子。」
「那天晚上,你走了以后,他跟我说,爸,我不想出国。我想去学修车。我觉得,把一辆坏了的车,修好,让它重新在路上跑,是一件特别酷的事情。」
「我当时,气得差点动手打他。」
「可是,那天晚上,我想起了我爸,想起了这个箱子。」
「我忽然就明白了。」
「我凭什么,要求我儿子,去完成一个连我自己都没搞明白的『成功』呢?他有他自己想走的路,有他自己觉得酷的事情。我为什么要用我的标准,去绑架他的人生?」
「所以,我同意了。我给他联系了一家最好的职业技术学院。让他去学他喜欢的汽修。」
「510分,上不了清华北大,但足够他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了。」
老板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拿起那枚北航的校徽,递到我儿子张默面前。
「孩子,这枚校徽,是我爸当年,托人从北京带回来的。他把它当宝贝一样,藏了一辈子。」
「他说,这是读书人待的地方,是能造出真飞机的地方。」
「今天,叔叔把它送给你。」
「你的分数,足够去中国最好的学校。叔叔不求别的,只希望你,永远不要忘了自己为什么出发。去学你想学的,去做你想做的。」
「把你父亲的骄傲,也把我父亲的那个梦,一起带上,飞得高高的。」
张默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枚校徽。
他的眼眶,也红了。
他对着老板,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李叔叔。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那一刻,我感觉,我手里的这个木箱子,重逾千斤。
它装的,不是一堆破旧的零件。
它装的,是两代人,沉甸甸的梦想和遗憾。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
我一直以为,老板请我,是为了炫耀。
我一直以为,他回礼,会是某种形式的攀比或施舍。
我把我们之间的关系,简单地定义为「老板」和「员工」。
我用金钱和地位,去揣测他的一切行为。
我错了。
原来,在那些标签之下,我们都是一样的。
我们都是父亲,都是儿子。
我们都会为了孩子骄傲,也会为了生活而妥协。
我们心里,都藏着一个或许永不再提,但却从未熄灭的梦。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但我没有醉。
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看着我的儿子,他正在和他的同学们,高声谈论着未来。
他的眼睛里,有光。
那种光,我在老板父亲的那些图纸上见过。
那种光,我在老板谈起他父亲时,湿润的眼睛里见过。
那种光,叫做梦想。
宴会结束后,我送老板到门口。
他那辆黑色的奔驰,在夜色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他拉开车门,回头对我说:
「老张,明天,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点刚刚升起来的温暖,瞬间又凉了半截。
他要干什么?
秋后算账?
还是觉得今天在我这里丢了面子,要找补回来?
我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古龙水和雪茄的味道。
他坐在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示意我坐。
他给我泡了一杯茶。
是很好的龙井,茶叶在玻璃杯里,舒展,漂浮,像一片片小小的绿舟。
茶香袅袅,但我却没心情品尝。
「李总,您找我……」
「别叫我李总了。」他打断我,「以后,没外人的时候,叫我老李吧。」
我愣住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看看这个。」
我低头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
上面,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受让人的位置上。
百分之五的公司股份。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
「老李……你这是……」
「这是你应得的。」他语气很平淡。
「老张,你在公司,干了快十年了吧?」
「是,九年零八个月。」我记得很清楚。
「这十年,你兢兢业业,公司的每一个技术难题,都是你带着团队攻克的。没有你,就没有公司的今天。」
「我知道,我这人,脾气不好,平时对你们,也苛刻了点。在薪水上,我也没给你一个配得上你能力的价钱。」
「我承认,我以前,防着你。」
「我怕你技术太好,翅膀硬了,自己出去单干,成了我的竞争对手。」
他说的,是实话。
这些年,不是没有猎头挖过我。
开出的价钱,比我现在高得多。
但我没走。
不是因为我有多高尚,只是因为,我习惯了。
而且,我这个年纪,拖家带口的,已经没有了年轻时那种闯荡的勇气。
「可是,昨天,看到你儿子,我忽然想通了。」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守着这个公司,挣点钱,给我儿子留条后路。」
「但你不一样,老张。」
「你儿子,是能飞起来的鹰。他以后,需要的,是一个更高,更广阔的天空。」
「我给不了他那样的天空。但是,我能给你,给他,一个坚实的后盾。」
「这百分之五的股份,不多。但每年的分红,足够让你儿子,在大学里,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去搞他想搞的研究,去参加他想参加的交流。」
「你也不用再为了那点工资,看我的脸色,委屈自己。」
「老张,你是个好父亲。你培养出了一个好儿子。这是我这辈子,最佩服你的地方。」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一次,他的手,很温暖。
「签了吧。这是公司欠你的,也是我,作为一个父亲,对另一个父亲的,一点敬意。」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握着那支笔,手抖得厉害。
那份协议,很薄,就是几张纸。
但我觉得,它比我这辈子签过的任何文件,都要重。
我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走出老板……不,走出老李的办公室,外面的阳光,正好透过百叶窗,照了进来。
一缕缕金色的光尘,在空气中飞舞。
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十年的石头,被彻底搬开了。
整个人,都变得很轻,很轻。
像是要飘起来一样。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把股权协议给我老婆看。
她看了半天,捂着嘴,哭了。
我们俩,从一无所有,到在这个城市里扎下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我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我们以为,只要他有出息,我们这辈子,就值了。
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孩子的成功,固然重要。
但我们自己的人生,也同样需要被尊重,被认可。
老李给我的,不仅仅是钱。
他给我的,是一种迟到了十年的,尊严。
他让我明白,我的价值,不只是「张默的父亲」。
我,就是我。
一个值得被肯定的,技术工作者。
儿子去大学报到的那天,我们全家一起送他。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
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味道。
我帮他拎着那个最重的行李箱,里面装满了老婆给他准备的各种东西。
临上车前,我把那个装着北航校徽的红绒布盒子,交到他手里。
「儿子,带着它。」
他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他又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东西,塞给我。
是一个小小的,用木头刻的飞机模型。
手工很粗糙,但能看出,刻得很用心。
「爸,这是我用李爷爷箱子里那些木料做的。送给你。」
我拿着那个小飞机,愣住了。
「你什么时候做的?」
「就这几天,晚上没事的时候。」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爸,我知道,你年轻的时候,也想当个飞行员,对不对?」
我心里一震。
这是我藏在心里,快一辈子的秘密。
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
连我老婆都不知道。
他怎么会……
「我收拾你书房的时候,看到你压在箱底的那本《航空知识》杂志了。都翻毛边了。」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汽笛长鸣。
火车要开了。
他给了我和他妈一个大大的拥抱。
「爸,妈,我走了。你们保重身体。」
他转身上了车,隔着车窗,冲我们用力地挥手。
火车缓缓开动,载着我的儿子,和我那尘封已久的梦想,驶向了远方。
我站在月台上,看着那列火车,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我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小小的木飞机。
它的边角,有点硌手。
但我的心里,却无比的温暖。
那天之后,我和老李,成了朋友。
我们不再是上下级,而是一种……更复杂,也更纯粹的关系。
我们会一起喝酒,聊公司,聊孩子,聊过去。
我才知道,他其实,活得比我更累。
他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命。
把儿子,当成自己生命的延续。
他用坚硬的外壳,包裹着一颗比谁都柔软的心。
而李飞,去了技校之后,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跟在父亲身后,眼神躲闪的少年。
他把头发剃成了板寸,每天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工装。
但他眼睛里,有了光。
他会兴奋地在电话里,跟老李讲,他今天,独立拆装了一个多么复杂的发动机。
老李嘴上说着「脏死了」,挂了电话,却会一个人,偷偷地笑。
第二年,李飞参加了全国职业技能大赛,拿了汽修组的金牌。
老李拿着那块金牌,摩挲了一天。
比他当年签下几千万的合同,还要高兴。
他把金牌,和他父亲的那个木箱子,放在了一起。
他说,这,才是他们老李家,真正的传承。
不是金钱,不是公司。
而是那种,能把一件事,做到极致的,匠人精神。
而我的儿子张默,在大学里,如鱼得水。
他拿了国家奖学金,进了国家重点实验室。
他偶尔会给我打电话,聊的,都是些我听不懂的,关于空气动力学,关于新型材料的名词。
但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快乐和激情。
我知道,他在那片属于他的天空里,飞得很开心。
有一年春节,他没有回家。
他说,他要跟着导师,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一个很重要的实验。
除夕夜,我们老两口,看着春晚,包着饺子。
电话响了。
是张默打来的视频电话。
屏幕那头,他穿着厚厚的防寒服,背景,是一片白茫茫的戈壁。
风很大,吹得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断断续续。
「爸,妈,新年好!」
「儿子,你那儿冷不冷啊?穿得够不够暖和?」老婆隔着屏幕,都想去给他紧紧衣领。
「不冷,妈,我们这有暖气。」
他笑着,把镜头转了一圈。
我看到,在他身后,不远处,停着一架……非常漂亮的,无人机。
那架无人机的造型,跟我书房里,那个他刻给我的小木飞机,有几分相像。
只是,它更大,更科幻,充满了力量感。
「爸,看到了吗?」
他的声音,透过电流,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骄傲。
「这是我们团队,最新研发的机型。今天,刚刚完成了首飞。」
「飞得特别高,特别稳。」
「爸,我给他取了个名字。」
「叫『木匠号』。」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在那个小山村的院子里。
一个固执的木匠,就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一刀一刀,雕刻着他那遥不可及的梦想。
我也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在那个小小的书房里。
一个少年,偷偷地翻开一本泛黄的旧杂志,想象着自己,驾驶着飞机,冲上云霄。
我还仿佛看到了,我的儿子。
他站在那片广袤的天地之间,身后,是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钢铁雄鹰。
他替那个木匠,完成了梦想。
他也替他的父亲,飞上了天空。
我们的人生,或许,都有遗憾。
我们都曾被现实,磨平了棱角,藏起了梦想。
我们以为,这一生,就这样了。
可是,总有一些东西,会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传承下去。
就像一颗种子,埋在土里。
或许,它自己,无法开花。
但它会把所有的力量,都输送给下一代。
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在一个更温暖,更灿烂的春天里。
开出,比梦想,更绚烂的花。
挂了电话,我走进书房,拿出那个旧旧的木箱子。
我把它擦拭得一尘不染。
然后,我把我儿子刻给我的那架小飞机,和老李父亲留下的那些零件,轻轻地,放在了一起。
它们,本就属于同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叫做,天空。
来源:麦苗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