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谢临安金榜题名后,便与我退亲.我轻轻答应.再见,只恭敬地喊他表兄(已完结)
谢临安金榜题名后,便与我退亲.我轻轻答应.再见,只恭敬地喊他表兄(已完结)
谢临安金榜题名,春风得意,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登门与我解除婚约。
那时,我正捧着一碗为他精心熬制的醒酒羹,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他那句话,却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让我彻骨生寒,整个人僵在原地。
我愣了很久,久到滚烫的碗沿在掌心烙下一道红痕,久到他终于不耐,眉峰微蹙地唤我:
“阿央?”
我在他这声呼唤里猛然惊醒,缓缓将汤碗搁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陌生:
“好。”
后来,我远走京城两年。当我重返长安,与他再度相逢,我只是淡然地福了福身,道了句“表兄”。随即,我越过他,径直走向他身后那位玄甲未卸的少年将军,伸手便揪住了他的耳朵:
“薄既安!跟你说了伤没好不许沾酒,又把医嘱当耳旁风是不是!”
谢临安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琼林宴上何等风光。打马游街那日,整个长安的姑娘都疯了,香囊手绢跟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砸。
我独坐在茶楼雅间,静静看着他一袭大红官服,在长街上招摇而过,身后是如痴如醉的狂蜂浪蝶。
“哥哥过来了!”
谢家小姐谢如安激动地将我拽到窗边,不由分说地塞给我一个绣着鸳鸯的香囊,促狭地眨眼道:“阿央姐姐,你也扔一个呀!”
我望着那个从我窗下经过,却连眼风都未曾扫过来的人,指尖收紧,终究还是将香囊攥回了袖中。我轻轻摇头:“回府吧,今日表哥应酬定是免不了饮酒的,我们去备些醒酒汤。”
我回了谢府,一头扎进厨房熬汤。
没错,我如今寄居在谢府。若按民间的说法,我大概算半个谢家的童养媳。
我与谢临安的婚事,本是儿时父母间的戏言,谁也没当真。
可在我十岁那年,父亲因言获罪,触怒龙颜,被一纸贬书发配到了瘴气横生的岭南。
爹娘舍不得我这根独苗跟着去受苦,便将我托付给了世交谢家。谢伯父与我爹是同科进士,谢伯母又与我娘是闺中密友。
起初,我只是以“表小姐”的名义住下,可我家与谢家并无血缘。为了避嫌,也怕圣上迁怒,两家干脆将这门玩笑婚事坐实了。对外宣称,两家早已指腹为婚,待我及笄便完婚。
谢家是厚道人家,信守承诺,只是这份信诺,却委屈了谢临安。
因此,我愈发努力地待他好。从十岁起,我便学着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无微不至。
七年光阴倏忽而过,谢伯父与谢伯母对我赞不绝口,连谢如安都早已将我视作亲嫂。
唯独谢临安,那个小时候还会拉着我衣袖喊“阿央妹妹”的少年,近几年却对我愈发疏离冷淡。
他的转变,说不难过是假的,但我素来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
人心嘛,日子久了总能捂热的,我不急。
醒酒汤在炉火上咕嘟了一个多时辰,谢临安依旧未归。
谢伯母遣人备好了马车,让我去接他。我心知这是长辈为我们创造机会,自然不好推辞。
马车行至长安最负盛名的风华楼,楼内新科进士们早已烂醉如泥。我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带着小厮将谢临安从人堆里“刨”了出来。
他酒量向来不佳,此刻已是神志不清,可瞧见我,还是下意识地拧起了眉,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你怎么又来了?”
“……”
老天爷作证,我住在谢家七年,出门接他的次数五个指头都数得过来,上一次还是将近一年前的事。
这个“又”字,委实让我担当不起。
我心中无声地翻了个白眼,面上依旧是端庄得体的世家小姐做派:“表哥醉了,我们先回府。”
回程路上,谢临安在车里吐了个天昏地暗。幸亏我早有准备,让侍女阿冬带足了秽物袋,否则今天我与他,必有一个要被扔下马车。
吐过之后,他总算安生了些,身子歪在车壁上,脑袋却不自觉地靠向我的肩头。
他意识模糊,鼻尖在我颈侧蹭了蹭,喃喃道:“你好香啊。”
“……”
酒真是个可怕的东西,竟能让一向清冷自持的谢临安说出这般轻浮之言。
对面的阿冬冲我挤眉弄眼,我臊得满脸通红,狠狠瞪了她一眼,心底却反复告诫自己:别多想,别多想。
我素来对医理感兴趣,平日里爱鼓捣些药膳香料。今日出门,恰好带了个有安神解酒功效的香囊,他大抵只是觉得这香气舒服罢了。
谢临安回府后便沉沉睡去,醒酒汤根本喂不进去。
我与他的贴身长随竹业折腾了半晌,最终双双放弃。
我揩了揩额角的薄汗:“你仔细照看表哥,宿醉后明日定会头痛,我清晨再送解痛的汤药过来。”
竹业如释重负:“表小姐放心。”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我便起身熬好了汤药,亲自端去了谢临安的院子。
我叩了叩门,里面传来他酒后初醒的沙哑嗓音,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慌乱:“等等!”
于是,我在院中石桌旁静坐了一刻钟。谢临安这才收拾妥当,缓步而出。他一丝不苟地在我对面坐下,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一道惊雷。
“薛央,我们退亲吧。”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我刚端起的碗在我手中微微一颤。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我愣了许久,久到手被碗沿硌出一道深深的印记,久到他又一次蹙眉轻唤我:
“阿央?”
我回过神,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竟换来他如此的厌弃?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并非厌恶你,只是……我不想要这种被安排好的人生。薛央,你扪心自问,你当真喜欢我吗?我们之间……”
我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打断了他的话:
“如果我说,喜欢呢?”
他似乎没料到一向内敛的我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语塞。半晌,他才艰涩地开口:“可是阿央,我只当你是妹妹。我……不喜欢你。”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低声道:“我知道。”
他不喜欢我,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我曾天真地以为,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可惜,顽石终究是捂不热的。
我努力过了。既然结局无法更改,那便……算了吧。
我将手中的汤碗稳稳地放在石桌上,轻轻吐出三个字:
“好,我们退亲。”
谢伯母身边的春桃寻来时,我正在院里收拾晾晒的药材。她急得满头大汗,拉起我便走:“表姑娘,您快去祠堂瞧瞧吧,老爷要动家法,快把公子打死了!”
原来,谢临安要退亲的事惹得谢伯父雷霆大怒,直接将他绑去了祠堂。
我赶到时,一记藤条已经狠狠落下。谢伯父怒不可遏:“薛兄于我有救命之恩,能娶他的女儿,是我谢家的福分!你这逆子还敢退亲?我叫你退!我叫你退!”
他说着,又是一藤条抽下。谢伯母在一旁垂泪,却不敢上前。我见状,连忙高声喊道:“叔父!”
谢伯父看见我,语气稍缓:“含灵你放心,叔父今日定要打醒这个混账,给你一个交代!”
含灵是我及笄时,远在岭南的父母为我取的字。
而谢临安,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脖子梗得像一头倔驴,语气里满是不忿:
“薛伯伯对你有恩,那你娶薛含灵啊!”
“逆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这话实在诛心。谢伯父气得浑身发抖,我的心也瞬间凉透。但我还是快步上前,拦住了他再次扬起的藤条:“叔父,这门亲事,是我要退的。”
最终,这桩维系了七年的婚事,还是退了。定亲的信物,是当年我爹高中状元时,圣上御赐的一对鸳鸯玉佩。谢家将两块玉佩,完完整整地还给了我。
婚约一解,我便再没有理由留在谢府。
不过,我已及笄,是个大人了,总不至于离了旁人的屋檐便活不下去。
爹娘的信里,总是描绘着岭南的风土人情,那些我从未见过的山川异域,我想去亲眼看看。
其实,也不必非是岭南。长安之外的广阔天地,于我而言都是新奇的,哪里都值得去闯一闯。
退亲后,谢临安大概是与谢伯父赌气,跑去友人家养伤,不肯回府。谢伯父自己也气病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于是,我离开谢家那天,只有谢伯母拉着我的手,哭红了眼:“临安如今受了圣上青睐,翅膀硬了,我和他爹的话,他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我反握住她的手,温声安慰:“叔父叔母不必介怀,谢家待我的恩情,含灵永世不忘。至于表兄,他待我……其实也算仁至义尽了。”
是啊,我在谢家七年,他从未苛待过我,只是没有寻常未婚夫妻间的亲密罢了。
他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不爱我而已。
谢伯母依旧在拭泪,我却已然释怀,甚至能笑得出来:“他那日说,不想要父母之命的婚事,我回去想了许久,竟觉得很有道理。这些年,我们被一纸婚约束缚,我未曾见过别的儿郎,他也无法结识旁的姑娘。或许,我确实该出去走走,说不定外面有更值得我喜欢的人呢?”
“劳烦叔母替我转告他:昔年种种,是我耽误了他。惟愿他此后,觅得佳偶,一生顺遂。”
这是十七岁的薛含灵,留给谢临安的,最后一句话。
谢临安在一个月后,才养好伤回到府中。
这一个月,他过得并不舒坦。
他表面是个清冷端方的君子,骨子里却有几分叛逆不羁。郎中为他后背的伤上了药,叮嘱了一长串的忌口,他口头一一应下,转头就抛之脑后。
结果便是,伤口反复发作,时而加剧,时而化脓,折腾得他苦不堪言。
长随竹业急得嘴上起泡:“我的好公子,我的状元郎,您就行行好,听大夫一句劝成不成?”
谢临安也烦躁得很:“奇怪,从前我受伤生病,怎没觉得这般麻烦?”
竹业满脸无奈:
“我的爷,从前哪次不是表小姐亲自照料您?所有的忌口她都替您记着,变着法儿给您做既可口又能养病的药膳。咱们哪有这本事啊。”
谢临安被这话噎得哑口无言。平心而论,薛央待他,确实是好得没话说。
只是他实在不甘心被父亲强按着头,去娶一个所谓的“恩人之女”,这才对她百般冷落。
如今,与父亲憋着的那股劲儿过去了,他猛然惊觉自己那日的言行实在过分。即便做不成夫妻,她也喊了他七年表哥,总该去道个歉。
于是,他特意去排队买了她最爱的如意斋桂花糕,一路都在盘算着该如何哄她。往后,他们便以兄妹相称,他依然会护着她。
可是,薛央走了。
他眉头紧锁,满心不解:“薛家在京中已无亲眷,她离开谢府,能去哪里?”
一向温和的母亲,那天破天荒地没给他好脸色:“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
说罢,她恨铁不成钢地戳着他的额头:“你这个不开窍的木头!阿央那样的好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现在你闹着退婚,日后有你哭的时候!”
哭?
怎么可能。
天底下的好姑娘多的是,他谢临安还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成?
可不知为何,心口处却空落落的。他赌气似的,将手里那盒精致的桂花糕往旁边一扔:“哼,真是翅膀硬了。不过一介弱女子,能走多远?等在外头散够了心,总有回来的一天。”
他未曾料到,薛央这一走,便是杳无音信的两年。
我离开长安,只带了阿冬一人。
我通晓医理,阿冬则有几分拳脚功夫。两个小姑娘结伴而行,竟也走得有惊无险。
我们一路南下,走走停停,原是想去岭南,却不想在川蜀一带迷了路,误入了剑南道。
我们在当地租了个小院暂住,我靠着为人看诊赚取盘缠。
不想某日出诊途中,我们捡到了一个男人。
剧情虽然俗套,但我还是救了。
原因无他,只因他身上那件残破的衣衫,是我朝的军服。
阿冬有些担忧:“姑娘,这荒郊野岭的,还是别多管闲事了……”
我摇了摇头,指着他衣甲上的徽记:“你看,这是镇守岷山的薄家军。守卫国门的英雄,我们岂能见死不救。”
他伤得不算致命,只是失血过多。我与阿冬合力将他弄回家中,悉心照料了两日,他才悠悠转醒。
当时,我正在为他胸前的伤口换药。他眼一睁,便如猎鹰般出手,五指精准地扣住了我的咽喉,声音冷得像冰:“你是何人?”
“你的救命恩人。”
他的手又紧了几分,寒气逼人:“你最好说实话。”
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都说了是你的救命恩人,再不松手,可就真成恩将仇报了啊。”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似乎并未发现异样,这才迟疑着松开了手。
但他依旧不放心,又撂下一句色厉内荏的狠话:
“你最好没有别的企图,不然本将军杀了你!”
他说着,低下头想查看自己的伤势,目光却不偏不倚地落在我正按在他胸前换药的手上。方才还冷若冰霜的阎王爷,一张俊脸“腾”地一下红了个透。
他猛地打开我的手,手忙脚乱地扯紧了自己的衣襟,结结巴巴道:“你你你……男女授受不亲!”
“……”
“行,那你自己换吧。”
我本就被他掐了一肚子火,索性拍拍手,拎起药箱,出门赚钱去了。
我救的这人,是薄家的小公子,薄戎。
我在京城时便听过他的名号,薄小将军年少成名,随父兄镇守剑南道,生得一副好皮囊,可惜性子像他爹,是个冷面小阎王。
前半句不假,薄戎收拾干净后,确实俊朗非凡。但后半句,却有待商榷。
几日相处下来,我发现这位“冷面小阎王”,骨子里竟是个混不吝的熊孩子。
“小爷可是堂堂五品将军!你居然让小爷去劈柴?”
我头也不抬地整理药箱:“你吃我的,住我的,干点活不是天经地义?”
他捂着胸口在床上撒泼打滚:“可我还是个伤员!”
我背好药箱,走到门口:“好吧。那今晚我和阿冬吃鲜鱼汤,你作为伤员,就吃一盘素炒白菜。”
薄戎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义正词严:“小祖宗,我错了,我马上去劈!”
“……”
他灰溜溜地跑去劈柴,我则带着阿冬出门看诊。
这样的戏码,几乎每日都要上演一遍。
阿冬从最初的气愤,到后来的疑惑,再到如今的麻木:“姑娘,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明明您让他干的活儿他一件也没落下,怎么每次开工前非得跟您抬杠呢?”
“不知道,可能就是闲的。”
我行医时见过不少熊孩子,大抵都是这个德行。
薄戎在我这儿待的第二十天,我出诊前照例吩咐他:
“柴劈好,热水烧上,还有,西屋的药材记得拿出去晾晒。”
“好。”
“……”
嗯?这么听话,不对劲。
我狐疑地抬眼,见他低着头,神色有些黯然。我心中一动,了然道:“你要回军营了?”
差点忘了,他是个将军。
薄戎闷闷地“嗯”了一声。
“何时走?”
“今晚。”
“成,那我中午少买点菜。”
“薛含灵!”
薄戎猛地抬头,怒视着我,眼圈却有些泛红。我失笑道:“怎么?莫非要吃了晚饭再走?那怕是天黑前赶不回岷山了。”
“你就没别的话想说?”他眼神灼灼地盯着我,异常认真。
我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说什么呢?
这二十天,我们相处得的确很愉快,可然后呢?
我和谢临安,也曾有过青梅竹马的时光,长大后还不是分道扬镳。
我不敢再轻易交付真心,更不敢轻易去确认一段关系。
况且,我在剑南道耽搁得够久了,是时候动身去岭南,见我的父母了。
于是,我弯起嘴角,笑得疏离又客气:“那……祝薄小将军一路顺风,咱们,有缘再会。”
我又花了一个月,才辗转抵达岭南。
我早已与父母通过信,所以他们见到我时,并未太过惊讶。
但毕竟是阔别七年有余,我从一个黄毛丫头,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母亲拉着我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最后,我们一家三口连同阿冬,抱在一起哭哭笑笑了一整天。
父亲听完我这一路的经历,对我如今的医术大为惊叹,逢人便夸他生了个“小神医”。
当地的县令被我爹念叨得耳朵起了茧,一日,他拿着一份公文,眼睛一亮:
“薛兄,咱们岭南驻军少,可隔壁剑南道军中正缺医官呢!不如,让大侄女去试试?”
母亲有些犹豫:“咱们央央一个姑娘家,去那男人堆里,怕是不妥吧。”
爹爹却一拍胸脯,满脸骄傲:“旁的军营我不敢说,老薄的军营,绝对没问题!”
这倒是实话,薄家军纪律严明,天下闻名。
母亲尚在迟疑,我却点了头。
一来,能为保家卫国的将士们尽一份力,我求之不得。二来……
我恰好,有个想见的人,就在剑南道。
抵达岷山军营的第一天,我就见到了薄戎。
彼时,负责管理医官的陈副将正给我们这批新人训话,薄戎恰好策马经过。我悄悄冲他眨了眨眼。
谁知,他看见我,脸上竟没有半分波澜,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便神色如常地走了。
那一身银甲,衬得他身姿挺拔,凛然生威,倒真有几分传说中“冷面阎王”的模样。
我猜,许是他看得太快,没认出我。
于是,当晚我特意寻去了他的营帐,却被帐外的亲兵拦下:“何人擅闯将军营帐!”
我连忙解释:“我是新来的医官,我想……”
“医官来此何事?”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帐内传来,薄戎随即掀帘而出。我朝他挥了挥手:“嘿,薄戎,是我啊……”
“你是谁,本将不识。”
“……”
薄戎不认我了。
果然,男人都是白眼狼!幸好当初没和他有什么实质性的发展,不然怕是又要经历一次退婚!
我憋着一肚子气回到自己的营帐,决定专心搞事业。
进了军营我才发现,自己那点三脚猫的医术根本不够看,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
我跟在资历最老的胡医官身后,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压根没空去想那个忘恩负-义的薄戎。
与我一同求学若渴的,还有一位小苏医官。他从江南水乡调来,为人温润谦和,很是体贴。
某日,我与他正热火朝天地探讨“刮骨疗毒”究竟是横切好还是纵切好,两只手比划得不亦乐乎。忽然,一道夹着冰碴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我与小苏皆是一惊。方才我们太过投入,停下时,他的右手正好覆在我的左手上。
薄戎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微微俯身,目光如刀,死死地盯着我们交叠的手。那眼神,比初见时掐我脖子还吓人。
小苏唰地一下红了脸,连忙收回手:“回将军,下官正与薛姑娘……探讨医术。”
薄戎挑了挑眉,语气里满是威胁的意味:
“薛姑娘?军营之内,当以官职相称。苏医官,此事还需本将军提醒吗?”
“……”
神1经1病。
他走后许久,苏医官才缓过神来。他捂着自己险些被“冻伤”的右手,呆呆地问:“薛……薛医官,您与薄小将军,可是有过……一段往事?”
我冷哼一声:“没有,不熟,不认识。”
薄戎不仅忘恩负-义,他还恩将仇报。
三更半夜,他的亲兵将我从睡梦中叫醒。
“薛医官,将军旧伤复发,请您过去一趟。”
我睡眼惺忪,满心不解:“今日并非我当值。”
“这是军令。”
“……”
行,官大一级压死人。
我穿好衣衫,拎着药箱来到薄戎的营帐。他正大马金刀地盘坐在榻上,身上只着一件雪白的中衣,领口微敞,露出古铜色的健硕胸膛。
我心中怅然一叹:唉,他再也不是那个会红着脸说“男女授受不亲”的纯情少年了。
“将军何处旧伤复发?”
薄戎一双眼在摇曳的烛火下紧紧锁着我,语气幽怨得像个深闺怨妇:“心口。”
我打开药箱的手一顿,大概猜到他又在闹什么幺蛾子:“心口?那需解衣查看。男女授受不亲,将军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作势要走,身后的人影猛地扑了过来,拦在我身前:“薛含灵!”
我挑眉,用他教我的话回敬他:“将军慎言。你我素不相识,还是以官职相称,叫我一声‘薛医官’吧。”
“……”
薄戎的气势瞬间垮掉,像一只斗败的大狗,蔫头耷脑地杵在我面前。
“对不起,我错了……我就是有点气不过……”
“气不过什么?”
他控诉地瞪着我:“我当时说要走,你居然一点都不难过!”
“……”
“有什么可难过的?这才过了不到三个月,我们不就又见着了?”
“可你当时也没告诉我,你会来当军医啊!”
“……”
当时……
当时我确实想着,他反正在这剑南道,总归是能找到的。
可我似乎忘了,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他不知道我来自何方,将去何处,只知道我是一个叫“薛含灵”的女游医。
我知道去哪里寻他,他却不知该去何处寻我。
这么一想,倒是我理亏了。我有些心虚:“抱歉,当时不该同你开那样的玩笑。”
薄戎倒也不全是无理取闹,他的旧伤确实复发了。
我将他按回榻上,见他胸前的伤口已隐隐渗出血迹,不禁嗔道:“真的受伤了怎么不早说!”
他委屈巴巴:“不是你先跑的吗。”
“……”
好吧,算我的错。但这归根结底,还是他有“前科”在先。
好在伤口只是轻微崩裂,上些金疮药即可。
我用指尖蘸了药粉,细细地为他涂抹。我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因此格外缓慢。没留意到,他整个身子都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涂着涂着,一滴汗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正好滴在我的脸颊上。
我疑惑地抬头:“你很热?”
他脸颊绯红,却嘴硬道:“没有。”
随即,他又咬着牙,语气近乎哀求:“就是……你能不能快点?”
“……”
我这么慢是为了谁啊?真是不识好歹!
我三下五除二涂完药,见有些药粉落在了完好的皮肤上,便凑过去轻轻吹了一口气。谁知,竟换来他一声隐忍的闷哼。
“呃——”
我立刻抬眼:“怎么?弄疼你了?”
他眼神躲闪,声音嘶哑:“没事,你……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自己来。”
“伤在胸前,你一个人怎么包扎?”
他的语气几乎崩溃:“我可以的!你快走!求你了!”
莫名其妙。我懒得再理他,拎起药箱,打着哈欠回去了。
薛央走后,薄戎唤来了他的亲卫白芾。
白芾极有眼色地拿起纱布要为他包扎,却被他挥手拦下:“别包了,反正一会儿也得湿。你先去给我打一桶冷水来。”
白芾一脸不解:“将军,这天寒地冻的,您还有伤,怎么能洗冷水澡?”
薄戎生无可恋地望向帐顶,长叹一声:“洗冷水澡,最多旧伤复发。不洗,你家将军我可能当场就得暴毙。你说,我该选哪个?”
白芾:“……”
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很严重的样子,还是照办吧。
那晚,薄戎在冰冷的木桶里泡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将身体里那股不合时宜的燥热和心底燃起的欲-火彻底浇熄。
他长舒一口气,随即苦笑起来。把人叫来的是他,最后自作自受的,也是他。
她的呼吸拂过皮肤的那一瞬,薄小将军平生第一次,溃不成军。
看来这辈子,是真的要被她吃得死死的了。
薄戎这厮,近来愈发得寸进尺,甚至明抢了我的鸳鸯玉佩。
起因是某次他唤我包扎,我不慎将贴身藏着的玉佩掉了出来。
他捡起来端详了半天,竟厚颜无耻地直接揣进了自己怀里:“哟,正好是一对儿,分我一个。”
“……”
我沉默片刻,还是如实相告:“这玉佩,我曾给过别人。”
他闻言,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不是说已经退亲了吗?”
“是退了……”我话说到一半,猛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
薄戎确认我们真的退了亲,这才松了口气,捏着玉佩得意洋洋道:“薛御史年轻时,跟我家老头子在朝堂上可是一对有名的对头。你来岷山之前,薛伯伯的信就先到了,说他女儿要来当军医,让我爹多加照拂。薛央,字含灵……”
他眯起眼,凑近我:“小薛神医,当初救我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你是薛伯父的女儿呢?”
这……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薄老将军带着儿子们来镇守岷山时,我才四五岁,哪里记得这些。况且当年我爹官拜御史大夫,主管监察,朝堂上的“对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哪分得清谁是谁。
不过,我倒是想通了另一件事:“所以,你那天在校场看见我,之所以那么淡定,其实是早就知道我要来了,对不对?”
“是啊,”他承认得理直气壮,“我当时还在生你的气,本不想搭理你的。可最后,还是没忍住,跑去医官营瞧了一眼。”
“……”
薄戎最近总缠着我要名分,还不许我叫他薄戎,非要我喊他的字,既安。
我被他磨得没了脾气:“鸳鸯玉佩不是都给你了?还要什么名分?”
他一本正经:“信物是信物,总得有正式的文定婚书,才算名正言顺。”
文定婚书……那得父母出面才行。
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我与谢临安的婚书……好像还在谢府!
薄既安闻言,如临大敌。我却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没事的,谢临安巴不得与我撇清关系,那婚书定是忘了归还,回头要去回来便是。”
薄既安却一脸严肃:“我觉得你太乐观了。你这么好的姑娘,若是我,打死都不会放手。”
我被他凝重的表情逗乐了,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放心吧,谢临安不喜欢我这款。”
他被我挠得像只大猫,舒服地眯起了眼。片刻后,却又猛地睁大,像是想到了什么:
“等等,他叫谢临安,我叫薄既安……薛含灵!你该不会有什么怪癖,就喜欢名字里带‘安’字的吧?!”
“……”
有病!
我踮起脚,一巴掌呼在他脑门上:“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些什么!正经不过三秒!”
我在岷山军营,一待就是整整一年,收获颇丰。
首先,我的医术突飞猛进,在军中也算小有名气。其次,我与薄既安的感情也日渐稳定。
只是那封尚未销毁的婚书,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但好在,转机来了!
我父亲在岭南任职三届,九年期满,政绩斐然。加上当今圣上这些年大权在握,许是觉得有些高处不胜寒,终于想起了我那个敢于直言的犟老爹,一纸调令,将他调回了京城。
与此同时,薄老将军也奉旨回京述职。这正是拿回旧婚书,签订新婚书的绝佳时机。
于是,我与薄既安,各自跟着自家老爹,踏上了归京的旅途。
军中事务繁杂,我比薄既安先行一步。
临别时,他缠着我,黏黏糊糊地不肯放手,甚至想直接跟着我的队伍一起走,美其名曰“护送薛伯伯一家”。
可惜,薄老将军对自己儿子那点小心思了如指掌,当即一个白眼翻上了天:“护送你薛伯伯?你那是护送吗?你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我与薄既安的事,在岷山军营早已不是秘密,两家父母也都乐见其成。
但此次回京述职乃是公事,圣旨里还特意提了薄戎的名字,他若擅自离队,于理不合。
于是,他只能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我爹娘来岷山接我的那天,他们与薄老将军在主帐叙旧,薄既安便溜到我的营帐,帮我收拾行囊。
一边收拾一边不放心地叮嘱我:
“你常用的那些药我都给你带上了,在第二辆马车那个黄色的包袱里。”
“京城气候更冷些,多带几件厚衣服。”
“我已同伯父带来的车夫护卫叮嘱过,川蜀地貌复杂,你们回去时别走黔中道,走山南道更好些……”
我安然坐在桌旁,托着脸颊看他在我的营帐里忙来忙去喋喋不休,不知不觉笑弯了眼睛:
“薄既安。”
“嗯?怎么了?”
他回头疑惑地看我,我摇摇头:
“没事,就是想叫叫你。”
就是想叫叫你,想听见你的回应,便觉格外安心。
一想到会有很久不能见到你,心上便像是缺了一小块,空洞洞的不知所措。
还未离别,便起了相思。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薄戎系好手中最后一个包袱时,我适时回神递上一杯茶,笑眯眯道:
“辛苦薄小将军。”
他骄矜地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润喉,然后伸手捏了捏我的脸,不满道:
“薛含灵,这么半天都是我一个人在忙活,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
“……”
说什么呢?
离别在即,好像什么都想说,又好像说什么都多余。
沉默之间,他又炸了毛:
“你个小没良心的,不会又让我好好吃饭不许挑食吧?我告诉你薛含灵……”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我方才心念一动,踮起脚尖在他侧脸印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周遭一切仿佛都在这轻轻一触中静了下来。
而我看着他呆若木鸡的神情和逐渐爆红的耳尖,认真道:
“薄既安,我在长安等你。”
我们归京不过一日,老宅还未收拾停当就收到了一箩筐的请柬,其中有父亲的故旧同僚也有母亲的姐妹密友。
父亲通通推了个干净,只接了谢家的帖子:
“无论如何,当年他们愿意在圣上盛怒时冒着被迁怒的风险接你进府,这份情谊我们得记着。”
母亲也点头称是:“你与临安虽无缘,但谢家到底照顾你七年,我们得上门好生道个谢。”
可惜还不待我们备礼上门,谢大人就带着一家老小来拜访了。
父亲欲要道谢,却被谢家叔父拦住:
“当年我被人诬陷入狱,若非薛兄仗义执言,恐不能有如今这番景象,投桃报李罢了,哪里敢当一个谢字。”
父亲却摇头:“我当年既主监察上谏,便是分内之事,算不得恩情。”
长辈们在上首寒暄,谢如安在一旁拉着我的手解释:
“阿央姐姐,哥哥近日有些要紧差事,实在脱不开身,回头会再单独上门拜访的。”
他不想见我,是情理之中,公事繁忙也算是个十分得体的解释,我深表理解:
“无妨的,他如今公事繁忙,不用特意来的。”
谢如安摆摆手:
“我可不是同你客套,他是真的脱不开身,若非圣上亲指他来主持此事不得有误,恐怕他早就插着翅膀飞来了。”
然后凑到我耳边轻声道:
“悄悄告诉你,这两年里念叨你最多的是我和娘,但我觉着最想你的其实是哥哥,每次你写信回来他都会第一个去看,竹业还说哥哥醉酒后老是叫你的名字呢。”
她说着一个后仰靠到了椅子上,小小年纪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哎,男人都这样,失去后才懂珍惜。”
我失笑着敲了敲她的脑袋:
“少看些话本子吧,小小年纪尽想些没用的。”
她捂着脑袋不忿地控诉:
“我说真的!他肯定是想你了,不然……唔。”
她陡然的高声引起了主座上长辈的注意,我眼疾手快地捡起一块糕点塞进了她的嘴里。
然后看向上首,干笑两声:
“如安有些饿了,要不咱们先一起用个饭?”
谢家叔母和如安想我,我自然是信的。
至于谢临安,或许也是想的,他虽不喜欢我,可到底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七年,兄妹情分还是有一些的。
不过那与喜欢是两回事。
行军的脚程就是比我们快,我回京不过五天,薄家军就到了长安。
那天谢如安又包了个茶楼的包间,拉着我去看热闹。
因此次是述职,只带了一千人马,但走在长安街上,看起来也颇为浩浩荡荡。
戍边英雄总是格外受人敬重的,且又都是些年轻俊朗的将士,长安城的姑娘1们再次疯狂,阵势不比状元游街那天小。
薄戎银盔白马走在前列,是姑娘1们香囊手绢的重点攻击对象。
我看着那道渐行渐近的银色身影,挺拔而冷峻,四周人声鼎沸竟似与他无关,无怪乎得了个“冷面小阎王”的称号。
我头一次如此清醒地认识到,他是那个曾单枪匹马追敌千里,令吐蕃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
但我很少见到这样的他。
许是我盯着他发呆的目光过于强烈,他忽然似有所感地抬头,猝不及防间,那张熟悉的俊脸撞进了眼帘。
我不知为何心念一动,伸手解下自己腰间的香囊扔了下去。
他距我这里其实还有些距离,那香囊砸不到他身上,但不知为何,那个瞬间我就是想这样做。
然而没想到,薄戎见我扔下香囊,先是愣了一瞬。
然后竟然踏马纵身一跃,在一众花香中精准识别了那抹药香,将它捏在了手里,又旋身落回马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赢得一片喝彩。
人声鼎沸中,他举着香囊冲我得意地一笑,我心跳忽然就漏了半拍:
满楼红袖招展,少年将军独独接住了我的香囊,笑得有如春暖花开,冰雪消融。
我回到家中,脸还有些莫名发烫,草草吃了几口饭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接住香囊后,做了个口型:“晚上等我。”
因此我晚饭后什么也没做,就在院内等他,但当等到戌时都没见着人影时,我化期待为怒气,杀去了薄府。
薄府的管事说朝廷设了接风宴,在风华楼,于是我又气势汹汹地杀去了风华楼。
我没想到我在风华楼先见到的居然是谢临安。
彼时他正喝多了,在院子里扶着树干呕吐,我当时脚步一顿,第一反应是……
谢临安一个接待的文臣都喝成这样,那作为被接风的主角薄戎得喝多少啊!
我越想越气,正要往屋里走去,却被人抓住了手腕,他呕吐得眼睛都红了:
“薛央……你终于又肯来了……”
“……”
距离我上次见你都过去两年了,这个“又”字不大恰当吧。
“谢大人,你醉了。”
他闻言一愣,眼睛红得更厉害了:
“你叫我……什么?”
我认真反思,谢大人这个称呼似乎是有些过于生疏了,鉴于谢家对我七年的养育之恩,叫他一声阿兄还是不过分的。
于是我掰开他的手,草草行了个礼:
“表兄你好,表兄再见。”
然后冲进了包厢,从一堆酒坛子里拎起了薄戎的耳朵:
“薄既安!跟你说了身上有伤要少喝酒,又不遵医嘱是不是!”
这接风宴接的多是岷山的薄家军,我几乎都认识。
出发前他们还击退了一波敌袭,不少人受了伤,如今才过去不到两个月,不可能好得全乎了。
身为军医,最讨厌不遵医嘱的病人了。
“陈副将,你胳膊接好不疼了是吧?徐校尉,那支箭扎得不够深是不是,你想让它溃得更深些?还有你白芾,背上那道口子长好了吗你就喝酒?”
我一声怒吼,薄家军的大半人都讪讪放下了手中酒碗。
我怒气未歇,转向了在场文官:
“还有你们,接风就接风,喝什么酒啊,不知道他们有伤不能多喝吗?能不能考虑一下军医的感受啊?”
我的怒火攻势下,其他人顿作鸟兽散,屋里只剩下我和醉醺醺的薄戎。
他喝得有点多,已经是半醉状态,只知道抱着我的胳膊傻笑,打不还手,骂听不懂。
我无计可施,只好先借了风华楼的厨房,熬了碗解酒汤让他醒醒酒。
没想到我端着汤回来时,谢临安竟然还在院子里。
他吐完了之后似乎清醒了很多,但大抵还是不太舒服,因为他的目光凝在了我手里的解酒汤上。
薛氏独门解酒秘方,喝了都说好。
我善解人意地道:
“厨房还有剩,表兄自己去盛一碗吧。”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未出口,屋里薄戎适时哼哼着喊了我一声。
我连忙应声进去给他送汤,没看见身后谢临安逐渐惨白的脸。
竹业奉命来接谢临安回府时,热闹的宴席已经散去,只剩下他家公子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望月。
月光下一身红色官服,莫名的冷清凄凉。
年少得志纵横官场的谢大学士,此刻竟像个迷茫的孩子:
“竹业,我见到她了,可是她好像……不要我了。”
收到薛家要回京的消息后,他激动了许久,一早就备好了礼,准备上门赔罪,重订婚约。
可惜薛家还刚到京城,圣上就召他进宫,让他协同礼部亲自负责岷山驻军的接风一事。
提亲一事只得暂时搁置。
是的,他打算提亲。
其实他喜欢薛央这件事早有端倪,从她住进谢府成为他的“表妹”时,他就不自觉地关注她,小小的姑娘,明明寄人篱下,却不卑不亢行止有度。
后来为了她能住得安稳,他们成了未婚夫妻。
关于这件事,他父亲没有与他商量,而是直接下了决定:
“薛大人曾救我谢家,如今我们应当报这个恩。”
父亲从来不懂得与人商量,让他读书是这样,让他考功名是这样,让他定亲还是这样。
他讨厌这种独断专行,连带着对这门婚事也带了几分厌恶,明明每次见到薛央都很高兴,却总是端出一副不冷不热的架势。
仿佛要是欣然接受了这门婚事,就是再次向父亲低头一样。
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几年,薛央及笄了。
谢家为她办了及笄礼,远在岭南的薛父薛母送来了给她取的小字,和一坛女儿红。
所有人都开始明里暗里表示,她长大了,他们……可以成婚了。
不知是不是受这种暗示的影响,他开始频繁地梦见她,梦里总是春色旖旎,不可与人言。
连带着白日里看见她的身影,听见她的声音,不经意触碰到她的指尖,都会有些奇怪的冲动。
喉咙很干很渴,渴得想……咬她一口。
谢临安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少年对于这种未知的羞耻情绪下意识地逃避,只好躲得她更远。
他被圣上钦点为状元那日,他终于有了对抗父亲的底气。
他退了亲。
他只是不想受父亲的摆布,但他没想过要让薛央走。
薛央走的这两年,醉酒后没有了解酒的甜汤,熬夜读书时没有了贴心的夜宵,生病时没有了可口的药膳。
原来她早已侵袭他的生活,无孔不入,以至于没有她,日子竟然变得索然无味。
他终于承认,这就是喜欢,他一早就喜欢她。
她花了七年让他爱上她,他却又花了两年才认清自己的心,可惜似乎为时已晚。
因为接风宴上,他看见了薄戎,少年将军腰间佩着的鸳鸯玉佩,眼熟得令人心惊。
他怀揣着侥幸上前去询问,薄戎挑眉看他:
“你就是谢临安?”
两个男人对视片刻,不发一言却从对方眼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然后敌意变得毫不掩饰。
今天的接风宴其他人其实并没喝太多,喝得最多的只有他和薄既安,他们是故意在拼酒。
薄既安其实酒量比他要好,他来院中呕吐时,薄既安还只是稍稍有些脸红。
可薛央一过来,方才还叫嚣着能再喝倒三个谢临安的人,转眼间就软软趴到了桌子上,抱着她的胳膊哼哼唧唧不肯松手。
谢临安一口老血哽在心头,可偏偏薛央就吃这一套,她对他拙劣的演技深信不疑,心疼得要命。
她去煮了解酒汤,那碗曾经只属于他的解酒汤,递到了别人手里。
曾经只属于他的鸳鸯玉佩,挂在了别人腰间。
曾经对他无微不至的姑娘,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另一个人。
那么多次她的身影来到他的梦乡,醒来时只剩无尽的仓皇。
他怕极了这种仓皇,可唯有这次,他多希望这也是一场梦,醒来之后,她只是游历未归,并没有喜欢上别人。
薛央,求你,别这样残忍。
近来我遇见谢临安的频次有点高,昨晚接风宴上刚刚见过,今日不过是来如意斋买个我最喜欢的桂花糕,竟然也和他碰了个正着。
我礼貌打招呼:
“好巧啊谢大人,你也来买如意斋的糕点?”
他提着手里的糕点,低低应了一声“嗯”。
我羡慕地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油纸包,似乎就是桂花糕的香气,我记得他以前明明不喜欢桂花的。
不过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情,我将目光从糕点上移开看向他道:
“对了,正好有个事昨日忘了同你说,咱们那个文定婚书好似在贵府,什么时候方便我去取。”
他猛地抬头看我一眼,眼眶似乎泛起薄红:
“一定要拿走吗?”
我无奈回道:“其实我也觉得不必的,但他总觉得不放心。”
谢临安的目光变得更加奇怪,居然有些可怜和委屈,我反应了一下连忙解释道:
“他不是怀疑你的人品哈,只是……只是有些孩子气的醋意,总归我们已经退了亲,还是拿回来为好。”
他又定定看我片刻,然后低头避过我的目光:
“我不太清楚,兴许是在母亲手里吧。”
他本来就不满意这门婚事,不清楚婚书在哪里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点点头:
“成,那我改日再去找叔母拿吧。”
我说完就专心排队,眼前的长龙令人心焦,等到我的时候不知还有没有桂花糕。
思虑间,谢临安已经将手上的桂花糕塞给了我:
“别排了,这包给你。”
我一愣:
“这不太好吧?”
他这个时候就买到了,定然是一大早就来排队的,想来也喜欢得很,我怎么好夺人所爱:
“那你吃什么?”
“我……不需要了。”
我回家的时候,薄既安已经在花厅和爹娘坐了一刻钟了。
他颇为幽怨地看着我:“你怎么一大早就不在家。”
“早上出去散散心,顺路买了个糕点。”
我将桂花糕放下,顺口道:
“方才碰见了谢家表兄,他说婚书在谢家叔母那里,改日再去谢府拿吧。”
母亲闻言一愣:
“那日谢家来拜访时我就问过婚书的事,她说婚书一直是临安亲自保管的,谁都没给啊。”
我也一愣,片刻后就想明白了:
“他对这婚事一直不上心,恐怕自己都不记得放在哪里了。”
我说着有些为难地看向薄戎,他却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拿起手帕擦了擦我额角沁出的汗:
“这件事你不用再管,我去同他说清楚就好。”
谢临安以为薛央总会再来谢府找自己要婚书的,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薄戎。
“一纸婚书罢了,谢大学士还舍不得了?”
谢临安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一纸婚书罢了,薄小将军为何执着要拿走呢?”
薄戎轻笑一声:“不要走旧的,如何签订新的,不解决你这个麻烦,我又怎么能放心地上门提亲呢?”
谢临安冷下神色:“婚书仍在,她还是我未婚妻,你凭什么上门提亲?”
“未婚妻?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这话你敢当着她的面说吗?”
谢临安沉默下来,他的确不敢。
说退亲的是他,如今纠缠不休的还是他,他自然不敢。
可是就这样放手,眼睁睁看着她另嫁他人,他又如何甘心呢?
“我与她自幼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她喜欢了我七年,薄戎,你与她相识才不过两年。”
薄戎无所谓地笑笑:
“所谓倾盖如故,白首如新,喜欢可不是按时间决定的。”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味道不同于普通的花香,而是淡淡的一股药香。
薄戎有些得意道:
“状元郎也是要游街的吧?你接住过她的香囊吗?”
谢临安心中一窒:薄戎问的是是否接住过,可他自己却清楚得很,哪里来的接不接住,她那天……根本没有朝他掷过香囊啊。
薄戎仍自顾自炫耀:
“你连光明正大接个香囊都不敢,这种喜欢,不要也罢。”
“至于她曾经喜欢你?呵呵。”
“她曾经对你的喜欢,是自小确定别无选择,而对我的喜欢,却是见过广阔天地之后的心甘情愿。”
“如今在她心里,我才是她要携手一生的人,而你不过是个一同长大的表兄。”
“你连喜欢她都不曾让她知道,谢临安,你凭什么跟我争?”
这次进京的薄家军大都有些封赏,薄既安更是从五品直跃三品,圣上还亲自询问他有没有想要的赏赐,他只要了个赐婚。
我们成亲那日,半个长安都来围观,热闹地万人空巷。
待到走完所有流程,已是月上中天,喜房内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我已经累得直不起腰。
薄戎在我身后给我揉了揉,我舒服地几欲昏睡过去。
但昏着昏着忽觉身上一凉,我睁开眼睛,薄戎已经脱得只剩里衣了。
这是洞房的流程之一,我知道的,但我不知道具体过程居然如此羞人。
他吻在我额头,然后一路向下蔓延。
我被他翻来覆去地折腾,浑身散了架般软得不可思议,他却越战越勇。
我连声求饶,求得嗓子都哑了,他才肯微微松口:
“你喊一声既安哥哥,今日便到此为止,如何?”
我咬了咬唇,有些喊不出口,他便又开始动作。
我被他冲撞得七扭八歪,趴在床上断断续续道:
“哥哥!既安哥哥!求你……真不行了……”
最后停下时,龙凤花烛都已燃尽,我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他却趴在我耳边意犹未尽:
“明日我们可以试试……”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试什么试?!试什么试?!
还明日?没有明日了!
明日我就搬去书房,绝不跟他一起睡!
然而当明日来临时,我还没来得及下榻就被他按住又是一番折腾。
春宵苦短。
不过好在我们还有很多个明日,可以携手共度。
尾声:
大婚过后,我和薄戎他们一起回了岷山。
而我们回到岷山的第三年,我爹娘也来了剑南道。
九年贬谪史没能改变我老爹的脾性,回京三年, 他带领群臣忠勇直谏, 将圣上撅了个体无完肤。
圣上最终忍无可忍,将他又丢出了京城。
但这次没有上次那么生气,官职贬得不严重,还送来剑南道让我们一家团聚了。
其实当时大婚过后圣上曾特意召薛薄两家进宫, 说若是不忍我们这对儿小年轻扎在边关, 可以召回我俩。
他可以领京城卫军,我可以进太医院。
我们最后还是拒绝了。
圣上眯眼看着我俩:
“你们还年轻,家世也优渥得很,何必非要去边关吃这个苦呢?”
我和薄戎握着对方的手, 只说了八个字:
“此身许国, 我之幸也。”
京城繁华,人才济济, 不缺一个薄既安,也不缺一个薛含灵。
但边关需要年轻有为的将领, 也需要治病救人的良医。
我见过边关的风雪, 见过三军的伤痕,见过百姓的安居。
我愿意留在那里,以我身为盾,护国泰民安。
番外:谢临安。
京城冰人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挑战:谁能拿下小谢大人这朵高岭之花, 谁便是长安城最有本事的冰人。
可惜至今尚未决出胜负。
最有名气的余三娘在第十七次铩羽而归之后曾经问过他:
“谢大人想要什么样的姑娘呢?好歹给咱们一个方向呀。”
谢临安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一个身影, 可这个身影不能说与人听。
她如今是剑南道赫赫有名的神医, 与薄戎琴瑟和鸣。
一个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王, 一个是悬壶济世的菩萨。
偏偏两人莫名其妙配了一脸, 在民间威望甚高。
若再传出谢大学士多年不娶是因为喜欢薄小将军的妻子薛神医, 那恐怕坊间顷刻就能编出十余套话本子来。
其实谢临安没有说不想成亲。
他对所有上门说亲的人都和颜悦色,他真的在尝试着忘记薛央往前走。
可惜至今尚未成功。
薛央曾说, 她觉得婚书其实不必在意, 是薄戎执意要拿回来。
其实薄戎的担心很有道理。
因谢临安的确想过, 有婚书在手,律法上来说他完全可以将薛央强娶过来的。
只是她大抵会很难过。
他已经弄丢了自己的未婚妻薛央,总不能再弄丢妹妹薛央吧。
所以那天薄戎上门来的时候,他拿出那张已经有些褪色的红纸,当着薄戎的面撕了个粉碎。
而薄戎离去后, 他缓缓张开攥紧的左手,手心却躺着婚书的一角碎片。
红纸在手心被攥成一团, 还微微浸了些汗。
他将纸捋平, 上面赫然是两个人名字的落款。
薛央,谢临安。
他曾经是幸运的, 订下婚约的,就是他最喜欢的姑娘。
可那个时候他不知道。
他总觉得天大地大,一定有更好的姑娘。
他解除婚约,给了彼此一个尝试的机会。
后来她找到了更喜欢的儿郎,相知相许, 鹣鲽情深。
而他却终其一生都没有找到一个更喜欢的姑娘。
世界上的确有更多更好的姑娘,可是薛含灵只有一个。
而谢临安只喜欢薛含灵。
可惜这句话,终其一生他也没有让她知道。
【全文完】
来源:雨落&听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