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在何仙观停留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当时"教育部"的赈济米粮已经停止发放,学校只剩下一点存粮,我们陷于半饥饿状态,惶惶如丧家之犬。我把家里给带出来的最后一块银元用完了,有的同学把棉被都卖了。有个礼拜天,我们去逛街,看到墙上贴着《招生告示》,写的是"有血性、有志气
招兵
我们在何仙观停留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当时"教育部"的赈济米粮已经停止发放,学校只剩下一点存粮,我们陷于半饥饿状态,惶惶如丧家之犬。我把家里给带出来的最后一块银元用完了,有的同学把棉被都卖了。有个礼拜天,我们去逛街,看到墙上贴着《招生告示》,写的是"有血性、有志气的青年到台湾去"、"陆军训练司令部招生"等等,落款是"陆军训练司令孙立人"。我们也不知道孙立人是谁,印象中他抗战有功,也不知道他在台湾干啥。看报名处是在芝城第一山"唐宅"--后来才知道是八十军军长唐守治的家,他就用他家来做招兵站了。
我看到这个招兵的招贴后,想收藏,但不敢撕下来,问执勤的士兵能不能给一张多余的。他们问我:要这个干吗?我说,做纪念。他们给了我一张手边多余、盖了章但没填写颁发日期的。这个招贴我一直留在身边,至今已经快七十年了。
"台湾陆军训练司令部招考知识青年/有血性肯吃苦的青年请快参加新军!"这两行字是套红的大字,老远就看到了。从前军中多是文盲、农民,鲜有知识青年。抗战时美国运来新的武器,士兵不知道怎么用。老蒋号召,发动全国知识青年从军﹣﹣说我们要加强武力,要有能力操作现代武器,鼓励知识青年从军。那个时候有句标语"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运动波澜壮阔,带动了大量知识青年从军,有高中没念完的,有大学念一半的。知识青年从军运动在抗战时分几期进行,也有不少文学青年加入﹣﹣如担任过印缅远征军翻译官的查良铮(笔名穆旦)、许芥昱、卢飞白(笔名李经)、侯健等。由于大量知识青年的参加,整个军队改变了体质。
往台湾招募新兵是孙立人一手策划的。他深知乡下青年信任同乡,一听家乡话就放心了,认为老乡不会坑他们。所以当时都是哪里来的流亡学生多,安排哪里的军官去招新兵。
我们找到报名处,见到几个军官都说河南话,穿着整齐的军服。其中有一位叫陈冬雨,他问:"同学们,你们是不是想从军、到台湾去?"我们有几分扭捏地说,我们就是想来看看。他热情地说:"进来进来。你们河南哪儿的?""我是南阳的,他是唐河的,就隔三十里地。""唐河,我去过啊。你姓啥?""我姓王,王庆麟,他姓冯,冯钟彦。""冯钟彦,那我更清楚了,他们家里都出大名人。你们家还有个冯钟杨。""那是我七哥咧。""那好,都是自己人。你们要到台湾去,就写个名字。这是最后一批了,以后也不会再来了。"陈冬雨招呼我们:"来来来,先吃饭。吃过饭再说。报不报名没关系。不要到街上去乱吃了。"老实说,我们五六个人,已经饿了好几天了,虽然不好意思,还是坐在那里吃了。四菜一汤,白米饭,最重要的是还有红烧肉。吃红烧肉时,乔恩鸿悄悄地说:"这玩意儿吃了可上膘啊。"大家还说他:"别丢人啦。"
吃了以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怎么办了。看那些资料,有训练的司令台和整齐的营房照片,统一训练,结业以后还有少尉任用等等优惠。我们想,我们符合条件,也都有身份证﹣身份证是南阳发的,这个我现在还保留着,这里是招生处,不是招兵处,是招我们去上学的。谁知道去了之后就当了兵,没再提训练班的事儿,却也没人敢问。他们说,台湾好得很,寒冬腊月也有西瓜吃,菠萝田到处都是;在野外训练,那里的沙子不粘人,站起来一抖就掉了;海边天气也好,还发一条美国军毯,美国的呦!晚上可以盖,白天摊在地上野餐。发一个透亮的软玻璃雨衣,穿在身上,里面的衣服还能看得见,一点雨都进不来,用完了折叠后放在包里下次还能用。软玻璃的呦!陈冬雨又问:"来不来?""来!""写个名、写个名。"﹣后来我们去了台湾,发现西瓜是吃到了,军毯是发了,不过不是美国的,是"联勤司令部"的线毯;雨衣倒是有一件,但发现菜市场卖鱼的都穿,其实就是塑胶的。
我们吃过饭就回去了。一路上犯嘀咕:是去还是不去?报了名,免考试,去的话,明天六点钟左右到,吃完饭就得出发了。
去台湾与冯钟彦的关系很大。冯钟彦虽然和我同岁,但他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他们家从上海订杂志看,从小见识广。他们家里有个书房院,是给兄弟姐妹念书的地方,所有古书、洋书都在那里。洋书都从上海买来的,他们看洋书比较多。洋书来了,他们就放在自己设计的书架上,有《浮士德》之类的。但洋书没有那么多,只放了书架的一半。书立着会倒,他们就用白纸包着砖头当书立,支撑书。冯钟彦就让他哥哥给做书立的砖头也取个"书名",他哥哥就取名"纸包砖"。我们听了都觉得好酷啊,非常聪明。流亡的路上,冯钟彦曾买过一本《青年界》,这本杂志他在家时也订阅,路上看到就买了。那里面正好有一篇文章介绍台湾,标题是"中国的瑞士﹣﹣台湾"。里面介绍花莲、台北、台南、基隆等各处的风土人情,说台湾是不落叶的地方,四季常青,非常之美,被日本占了好多年,不过还保持着中国的生活风格,是中国的宝岛。还说台湾的甘蔗像碗口那么粗。台湾的渔民最幸福了,渔船打鱼的时候,舱面上点个灯,大家喝酒吃菜聊天,绕着海边转一两个钟头,一看甲板上都是鱼。那些鱼看着灯光就蹦上来了。稻谷是一年三熟,不分季节。我们从前小学课本中也有篇课文:"台湾糖,甜津津。甜在嘴里,痛在心。甲午年,起纠纷,鸭绿江中浪滚滚。中日一战我军败,从此台湾归日本。台湾糖,甜津津。甜在嘴里,痛在心。"当时日本人将台湾糖销往世界,土黄色牛皮纸袋上红格子里印着三个红红的大字"台湾糖"。所以我从小对"台湾糖"就记忆深刻。老师以前还说过,等光复了、台湾收回来了,将来有机会到台湾看看。我们说:"这不是机会来了吗?"我们商量的结果是,要去就去吧。
我们派冯钟彦代表大家去和老师讲﹣﹣因为冯钟彦的父亲和陈老师是朋友。"陈老师,我有些事要讲。"老师说:"坐,坐下说。有啥问题啊?"冯钟彦说:"没啥问题,我们想当兵。"老师把桌子一拍:"你们当兵?现在多乱,到处抓兵。你们这么年轻,跟着学校继续念书才好。俗话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你们都是咱校的好学生,英、国、算三杰都出在你们班上,你们不要去当兵。你们去了太可惜。学校南迁,你们应该再继续求学。钟彦,你爸爸还是我朋友呢,你去当兵,我和你爸爸怎么交待?我现在把你们带这么远,将来,我还要把你们带回去。你伯伯我也认识,你们这么一走,我见到他怎么交待?你要去当兵,钟睿留下来。"老师这么说,分明是不准,冯钟彦就说打消这个念头吧,大家都别去了。
到了晚上熄灯以后,老师又找冯钟彦去。见面后,老师先叹口气:"学校的前途我也不知道,明天怎么变根本不知道。假如你们真正当兵,我并不同意,但到台湾我同意。你自己考虑。你们要当兵的那几个都是好学生,你们愿意去就去,但不要声张。你回去赶快跟他们讲。明天早晨五点钟前你们离开学校。"冯钟彦回来以后跟大家说:"你们去不去?我是要去。"那一夜大家都没睡着,收拾东西。天一亮就从后门溜出去了。湖南本地的同学也有几个跟着去的,那次一共十来个人报名,经广州去了台湾。
初见台湾
报名出发后,虽未换军装,但就算部队的人了,一切都有组织。在零陵上船,要坐一两个钟头到冷水滩。我们唱起了《渔光曲》。中午,天热起来,船夫说:"你们下水去洗澡吧,水下凉快。"那时也没有泳衣,脱了衣服就下水了。没想到我们跟不上船,船顺江而下,也不可能再回来找我们。怎么办?干脆跑吧。赶快上了岸,跑着追船﹣﹣跑比游快。河边洗衣服的妇女都笑我们﹣﹣赤身裸体的跑那么快。我们也顾不得不好意思啊,只有拼命跑。幸好船靠了岸,等着我们。我们上了船,再不敢下去了。那一次如果没赶上船,就是另外一番人生了。
到了冷水滩,准备上火车。在火车站苦等了一个多小时,火车才来。印象中,火车都是新车厢,很高、很漂亮。我们上了订好的车厢,那里还有空位,其他车厢都坐得满满的。经过的车站都有卖东西的。因为车厢高,乘客买东西,小贩就把东西放在一只小篓子里用竹竿递上来,乘客钱放在小篓子里再递下去。有卖肉的,包子、馒头啥都有,我们也没有买,因为没有钱买。
到广州以后,下了火车坐汽车,带队的买的票。第一次见到柏油路,那么平整。我们住在番禹中学,旁边是中山公园。发现豫衡联中的同学有好几个比我们早来的,宋金旺、廖汝章、张荣斌已经先到了,他们是跟着另外的招兵站先来的。先来的就问后到的:"你是豫衡联中的?哪个学校的?""南都的。""来来来!明天带你们出去玩儿。"
当天晚上,吃过饭后,见到招兵站总负责人、八十军一○二 O 团的团长陆伯齐。他说:"各位同学,以后咱们就在一起生活了。现在开始,你们就变成军人了。等一会儿给你们安排睡觉的位置。一个人发一套军便服、一顶军帽。咱们还要等船,等船来了咱们去台湾。这个阶段你们看电影、逛公园,穿军服的都不要钱。"听了这话,我们心里很高兴,也不管是否合身,都换上了军服﹣﹣坐公车也不买票,看电影也不买票。廖汝章问:"你们想先看大象还是先去游泳?"我们想,没见过大象,就要先看大象。
第二天就去看大象。大象在学校旁边的中山公园里。我们也去游了泳。这次去游泳就知道穿着短裤。有个地方叫"水上体育会",就是游泳池。说是游泳,其实我们是去洗澡﹣﹣游泳是借口,洗澡是真的。晚上第一次去看电影,在学校校园里放映的露天电影。是抗战影片,片名叫《中国之抗战》,黑白片。电影里有把石头打碎修公路的镜头。起初看到画面不太习惯,因为电影里的人脸一会儿变大、一会儿缩小,吓一跳。当时还不知道特写为何物。看了以后觉得很兴奋。以前也没吃过冰棒,在街上看到冰棒,不敢买,觉得肯定很贵;而且很奇怪,看着冰棍冒冷气我们以为是热气,还纳闷这广州人怎么大热天吃那么"烫"的东西,放在嘴巴里一下子"烫"得又拿出来了。
住了几天,到黄埔码头上船。从广州走到黄埔港也很远,排着队走一两个小时。中午到达后,上船前还在码头晃了几个小时,捡"香烟屁股"﹣并不会抽烟,为了好玩儿捡的。还去摘漂在水上的水葫芦花,也是第一次见水葫芦花。当天没上船。晚上睡在棚子里面,罗子达几个人和几位妇女发生了争执。罗子达他们几个人都是第十军高官的家属、亲戚,还有几个湖南人听说是唐守治的亲戚,他们根本不是从军,就是借着这艘船去台湾,下了船就不见人影。我们可怜了,我们是真的当了兵。那个时候,还有一些当今的宗教界名僧也是穿着小兵的衣服上了船。到了台湾后,他们说:"我们不能当兵啊,我们是和尚啊。"军队也放他们走了。他们后来学佛、传道、著书、建庙,有很大的成就、很深远的影响。
彼时"中央军"节节败退,很多人想上船,逃亡远走的气氛弥漫。没有关系很难上船,一票难求。我们上船后,没有舱位,就在甲板上晒着。喝水的时候用自己茶缸接一点机器上流下来的水。也没有饭吃。很热。船开到香港附近停了几个钟头。我们就在船上等着,远远地能看到香港。等到黄昏时,才继续往台湾开。开了一夜,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大叫:"台湾到了!"醒来时发现天刚亮,远远地看到高雄的山和海岸。大家都兴奋地站在甲板上观望,有两架尾巴上绘着青天白日旗的飞机绕着船飞一圈又飞走了,我们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后来才知道是高雄的灯塔派来的侦察机。
多年后,我遇到一位女士叫"惠民",我说:"你的名字怎么像男孩子的名字?"她说:"我就生在惠民轮上。"我说:"你问问你妈妈,是不是船到高雄次日,高雄港仓库爆炸了?"她问了,果然是。原来我们当年坐的是同一条船,她是船上刚出生的婴儿,我是船上的少年。真是有同船过渡之缘啊!后来我们经常联系,我编副刊,她教书,在业务上互相切磋。
早晨船就到港了,下午才靠岸。船靠岸后,看到下面有两个兵,戴着斗笠,穿着短裤。太阳晒着很热。下了船,聚在码头上吃饭。有卖香蕉的。北方孩子没见过香蕉,我以为黄色的香蕉不新鲜,坚持要买绿色的。我们也从来没见到过岛,对"岛"一点概念都没有。上了码头,我们想,台湾是个岛,岛应该是四面都有水,四处看看,后面是水,踮着脚看看,前面看不到水,还有些纳闷儿﹣﹣原来这个岛还挺大的!
到了台湾后,包括陈冬雨在内,带我们来台的那些招兵的人开始变得很严格,说话都是命令的口气,还有苛责的意味,要我们站好、坐好、齐步走要走整齐,可能来这一连串的下马威是怕我们跑了,要用纪律约束,让我们心生畏惧,其实我们压根儿也没想过要跑。新兵下船后,排着队走,从高雄码头走到营房所在的五块厝有十来公里,一路都是牛车路,汽车也走同样的路。路边全是含羞草,踩一下含羞草就缩起来了,大家差不多是第一次看到含羞草,所以感觉很新奇。
黄昏时,我们被带到操场上,有几个白白胖胖的年轻军官叉着腰开始讲话。"同学们都坐下来,现在大家分配单位。有哪些北方人讲话比较清楚的、会说'国语'的、打电话对方容易听得懂的,向前三步走。"南阳的好几个同学都站出来了﹣﹣我们觉得我们比广东人说"国语"说得清楚多了。为什么要这样规定呢?因为部队里有个连长是河南人,叫胡国英,听说招了河南兵来了,他想让家乡的子弟兵来他连里,但又不能明说,于是想出来这一招。我们这几个豫衡的同学还真的都去了这个连队。通信连又分无线电排和有线电排。"有哪几个同学喜欢干无线电的,请出列。"呼呼地又出来几个,被带走了。我们几个干了无线电。因为中学时老师给我们讲过,你们将来如果没有大出息,可以干电讯,干电讯比教书好,是公务员。
我们到了无线电排,排长是广东人张剑锋,分了三个班。无线电排属于第八十军三四○师一○二○团通信连。填写了表格,名字、年龄都写清楚,如果有什么重要经历也要写上去。表格填好了才去吃饭。军营原来是日本的军营,后面有个大池塘能洗澡。因为那个军营原来是弹药库,这个大池塘是为了消防存水用的。当时觉得,日本人的仓库修得真漂亮。连长说:"你们走一天了,都辛苦了。现在床铺都准备好了。"睡觉是大通铺,一个班挨着一个班。第一天的当兵生活记忆就是这样。
那时的台湾还是田野风味的台湾,到处都是白鹭鸶在飞,街上还有很多小脚的老太太。大家都穿着板拖,晚上锵啷锵啷地响。还在大街上见过娶媳妇的轿子。
小兵与"大将军"
到台湾第一个礼拜,还没训练呢,就分配任务了。第一个任务是站卫兵。以前在家乡时,也见过寨子里站哨的民团,但从来没有用过钟表,因为没有那玩意儿;都是站香的,通常站两根香,香尽时交接班。民团站哨都这么站的。不过到了台湾,站卫兵不像寨子里以燃香计算时间,而是用钟表计算。班长说了:"王庆麟,十二点半把电灯关了。"这一个命令带来两个问题。第一个,什么叫十二点半?钟是在小学课本"大公鸡,呜呜啼,张小弟,起床了"的插图上见过,公鸡旁边有个小钟,但不知道长针、短针之间的关系及如何计算时间。第二个问题,怎么关电灯?正好那天晚上有个士兵不睡觉,在读武侠小说,我说:"老兄,十二点半的时候你叫我。"说完后,我一直盯着他,怕他走了不告诉我。"到点了,"他告诉我,"十二点半到了。"第一个问题算是解决了。第二个问题怎么关电灯,实在是不好意思再问他了,而且他也回去睡觉了。营房没有天花板,房顶上高高地吊着一个没有罩子的大灯泡。我想,怎么关呢?一定和灯泡旁边的"小耳朵"有关系。我这么一跳,够不到。怎么办?就把三八步枪上了刺刀,用刺刀在那儿试图戳那个"小耳朵"。读武侠小说的那位老兄走过来上厕所,看我拿着刺刀在戳那个灯泡,他就在旁边的墙上摸了一下说:"在这儿呢,我的宝贝蛋子。"原来机关在墙上呢。
可以这么说,蒋介石去台湾前,台湾主要是孙立人在管理,孙立人的主要任务是训练新军﹣﹣所以有"蒋介石去台湾是投奔孙立人"这种说法﹣﹣虽有几分道理,但不尽如此。孙立人尊敬他、支持他,蒋介石才能复行"视事"。在美方对蒋介石最疲倦的时候,想找一个人替代他,他们就想到了孙立人。孙立人是清华毕业的,又去弗吉尼亚军校念书,经历太好了,受的是美式教育,又有才华。虽然美国政界对孙立人很认可,却并未有任何正式决定,一直到现在,有关的研究人员都未现任何文字性的材料说明美国和孙立人有实质性联系。孙立人是个军人,从不参与政治。谣言已经传到台湾了,孙立人还没有去蒋介石那边报告,没有自清,他觉得这个事儿和他没关系。1952年阳明山军中大会时,连我这样的参加会议的小兵都听到了风声,感觉到上面对孙立人已经有想法了,而孙立人始终没有采取行动。那个时候孙立人已经是"陆军总司令"了,上面还是把他的职务拿下来,将他的部队全部改编,麾下干部都送去受训、统一学籍﹣﹣孙立人的部队曾有过军官训练班,很多干部出身于该训练班,统一学籍后,干部都成了"中央军校"毕业的。"中央军校"其实就是台湾的黄埔军校。从此孙立人像张学良那样被长期幽禁起来,一直到1988年。幽禁的时间太长了,把一个名将毁掉了。孙立人晚年时,媒体称他为"寂寞将星"。我们这些兵都喜欢他。他被幽禁造成我内心很大的创伤。1990年将军过世,万余人自发参加追悼会。
临终前一两年,孙立人才获准自由见客,他当年的一些下属方能去拜访他。其中有位后来研究军事学的学者去见他时,问他为何士兵都不怕他,而美军顾问及那些高级军官都怕他。孙立人不假思索地说:"因为你们年少,真诚,我喜欢!他们年长,作假,我常教训他们!"孙立人的部队提倡"诚、拙"。
我们在凤山五块厝训练时,孙立人往往亲自主持,给我们做示范动作﹣﹣他可以蒙着眼示范拆卸武器。士兵们看了都非常佩服。听说他从做低级军官起到当"总司令",一直都保持士兵的基本风格﹣﹣保存一支步枪,每日擦拭。表明他一本初衷,认为士兵是他最重要的身份。他非常严肃,军容总是很整齐,从未见他穿过便服。他的一个勤务兵甚至说,看到"总司令"睡午觉的时候都是立正的姿势。孙立人对军官非常严格,有时候他会打不听话的军官,还是很传统的。但军官都敬爱他,兵更喜欢他,他见到兵的时候不谈高深的理论,他是真正关心兵。训话时,让士兵坐下听,因为坐着不累。训话经常说些小事情。孙立人说:"现在没有钱,给你们的薪饷太少,什么都买不起。我建议你们买点花生米吃。花生米便宜,又有营养。"台湾产糖,到处都有糖厂,糖厂出一种酵母片,他和糖厂交涉,让他们按时送一些给军队,每个士兵都发了。他说:"酵母片吃起来不大好吃,但对身体有好处。"台湾有两个工业贵族,一个是糖厂,一个是炼油厂。糖厂在我们印象中很洋气,福利社里面有冰淇淋卖,老远就听得到钢琴的声音,图书馆里的书都没有被禁,鲁迅、胡风、郭沫若的作品都有。糖厂里有运甘蔗的小火车,其中也有一节车厢可以载乘客。小火车能通到高雄。高雄的大新百货公司装了台湾的第一架电扶梯﹣﹣人站在扶梯上,人不用动,梯子自己会动。高雄火车站还有台湾第一个地下人行通道。我们都觉得很新奇,也会坐上小火车去高雄玩儿。
孙立人还说:"你们现在年轻,都爱好看,去福利社的裁缝部把衣服改合身一点,花不了多少钱。"那时我们根本没钱在外面改善伙食,只能在营里吃糙米饭。很多兵都有夜盲症,营养不够。孙将军就到"联勤"争取鱼肝油,在各地野战医院发放。让士兵测视力,需要的领一瓶鱼肝油吃。他请音乐家应尚能作的军乐也非常好听,直到现在还在传唱。他从细节上关心我们这些年轻的士兵,不唱高调。孙立人英文好、仪态好,我们都很爱戴他。只要有人提到中山先生、蒋公,马上立正,听到提"总司令"也立正。士兵自发的。有人说他搞个人崇拜,其实不是,都是我们自动自发地尊敬他。不仅军人爱戴他,老百姓也喜欢他﹣﹣从屏东到凤山有一条路叫"立人路",官方记录没有,是老百姓自发设立的路牌。前几年回台湾,我看到那个路牌还在那里。
我曾在福州冰心纪念馆内看到过冰心和孙立人通信的信件。他们在大陆期间是好友。孙将军的文字真是好!从用字和语气上看,绝非假手于秘书,是自己写的。感情真挚,读后令人动容。想不到他也有文人气质的一面。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纯粹的军人,从不谈政治,也不懂政治,甚至在美国有人说他在政治上是幼稚的。孙立人是儒将,不大看得起老黄埔那批人。当年黄埔招生,固然来了不少英才,但有些根底却很差的也来投考,有的听说连小学都没有毕业,还是老保定、讲武堂那套方式,黄埔也收了。国家需要人才嘛!所以黄埔的人也是参差不齐。孙立人推行的是西点军校、弗吉尼亚军校那一套典章制度,任何时候武器都要擦得锃亮,军容严整。因为这样的缘故,黄埔的那些人也不喜欢他。在上面说他坏话的大有人在。
孙立人的部队里有女兵,大多是大陆来的女学生,编成女青年大队,于1949年3月8日正式成立,又名"木兰队",军营被称为"木兰村"。女兵大队正式的名字是女青年工作大队,驻扎在屏东阿猴寮。女兵和男兵一样,训练也很严格,一天八小时,不是出操就是上课。她们算是女兵第二代,第一代是北伐时的女兵﹣﹣最有名的是谢冰莹,她来了台湾在师大教书,她的代表作《从军日记》《女兵自传》中对女兵生活记述很多,非常生动,影响深远。台湾新军的女兵比北伐时期的人数更多,堪称人才济济。
痖弦,本名王庆鳞。1932年出生于河南省南阳县的一个农民家庭,1949年到台湾。当代著名诗人、作家、编辑出版家、表演艺术家。曾任《联合报》副总编辑兼副刊"联合文学"主编。上世纪50年代,痖弦和洛夫、张默共同创办了诗刊《创世纪》。痖弦的写作涉及诗歌、散文、评论等多个领域,出版有《苦苓林之一夜》《痖弦诗抄》《深渊》《痖弦诗集》《中国新诗研究》《记哈客诗想》《 Abyss 》等中英文诗文集多部。
来源:玫瑰香溢88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