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婆婆的脸歪了一边,嘴角挂着闪亮的口水丝,眼神空洞,但手指还紧紧抓着轮椅扶手。王红时不时俯下身子,轻声问婆婆:“热不热?要不要喝水?”
周末赶集那天,我又在镇医院门口看见王红推着婆婆的轮椅,小心翼翼避开凹凸不平的水泥地。
婆婆的脸歪了一边,嘴角挂着闪亮的口水丝,眼神空洞,但手指还紧紧抓着轮椅扶手。王红时不时俯下身子,轻声问婆婆:“热不热?要不要喝水?”
我们这个镇子不大,几乎没有秘密。王红的故事早已传遍大街小巷,连镇西头卖布的老张都能给你添油加醋讲上几段。
八年前,王红的婆婆钟兰花在厨房里突然栽倒,左半边身子再也动不了,话也说不清楚。那天,王红正在镇上的服装厂赶订单,接到公公的电话,连衣服边上的线头都来不及剪,就踩着自行车往家里赶。
“我记得那天特别热,马路边的柏油都快化了。”王红后来这样跟我说,“进门看见婆婆那样子,我腿都软了。”
公公当年已经有肺气肿,上楼都困难,更别说照顾瘫痪在床的妻子。王红二话没说,第二天就辞了工厂的活儿。“家里得有人顶着。”她说这话时,眼睛看着远处,好像在看些别的东西。
王红的丈夫小军在省城打工,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听说母亲生病,小军想辞职回来,但王红硬是不让。“他们装修公司正缺人,工资还不错,你回来能干啥?还不如多挣点钱看病用。”
就这样,一个月接一个月,王红成了镇上最熟练的护工。她学会了翻身、拍背、按摩,学会了从婆婆含混不清的音节里辨别她想说什么。有时候,婆婆晚上睡不着,王红就坐在床边,给她讲白天集市上的见闻,讲儿子在电话里说的事,讲左邻右舍谁家办喜事谁家遇烦心。
“我婆婆其实挺好的。”王红有一次在卫生所门口等药时跟我说,“嫁过来时,她从来不让我洗衣做饭,总说我手娇,干多了会糟蹋。现在想想,真是命运弄人。”
我们镇上的人都夸王红有福气,相中了好人家。可我知道,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事,镇上比比皆是。
三年前,王红公公又病了一场,走得很安详,临终前拉着王红的手说了好多话。葬礼上,王红扶着婆婆的轮椅,眼圈通红但没哭。镇上的老人们都说,这个儿媳妇是个能扛事的。
可压垮骆驼的往往是最后一根稻草。
去年夏天,王红的儿子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一年学费和住宿费加起来不少钱。王红犹豫过要不要让儿子读,但小军在电话里说:“再苦不能苦孩子。”
钱从哪来呢?小军的工资不低,但装修活不稳定,有时候一个月能挣七八千,有时候却一分钱也没有。王红平时也没闲着,婆婆睡着的时候,她就在家里做些手工活,一天能赚个二三十块。
“一针一线都是钱啊,”王红笑眯眯地对我说,“攒着攒着也能见个数。”
今年春节,我去王红家拜年。屋里还是那股淡淡的药味,混着王红拿的香橙皮煮水的清香。墙上贴着儿子去年画的”福”字,歪歪扭扭的,像是个小娃娃的脸。
婆婆坐在靠窗的藤椅上,身上盖着王红亲手缝的棉被,阳光落在她的膝头,映出一圈温暖的光晕。电视上正播着春晚重播,声音开得不大不小,刚好能听清。
王红从厨房端出几碟小菜——腌萝卜、花生米、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咸鸭蛋。“别嫌简单,随便吃点。”她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我们聊着闲话,从子女教育聊到镇上的新变化。王红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去了里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个旧木盒。
“前几天收拾公公的老箱子,找到这个。”她声音有些颤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发黄的存折。
那本存折很旧了,边角都翘起来了,上面还有几道褐色的茶渍。我不明白这有什么特别,但王红的眼眶已经湿润。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把存折递给我,“这是婆婆的私房钱,从我进门那天就开始存的。”
存折上记着一笔笔小数目,一百、两百,从二十年前一直到婆婆中风的前一个月。翻到最后一页,总数接近六万元。
“本来我嫁过来的时候,婆婆就跟我说要给我存嫁妆钱,我没当回事。”王红的声音很轻,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她一直说等我生了孩子就给我,让我自己花,不用告诉她儿子。”
王红擦了擦眼泪,指着存折上的一条记录:“你看这笔一千块,是我生孩子那年,婆婆卖了她最爱的翡翠镯子换的。那镯子是她娘家陪嫁的,她一直舍不得戴,说留着传给我。”
我看了看沉默的婆婆,她似乎对我们的对话毫无反应,只是偶尔眨动一下浑浊的眼睛。
“婆婆中风后,家里开销大,钱总是不够。我以为公公早就把这笔钱用完了。”王红抹了把脸,“现在明白为什么公公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那么多话了,他是想告诉我这钱的事,只是没来得及说明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看着王红。
“你知道最心酸的是什么吗?”王红指着存折上最后记录的那个日期,“那是婆婆中风前一天,她还存了两百块。”
婆婆那天摔倒在厨房,是因为天气太热,她坚持要给王红炖一碗绿豆汤降暑。
“我那天下班回来,婆婆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床头柜上放着一碗绿豆汤,上面盖着纱布,已经凉了。”王红说这话时,婆婆突然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手指微微动了动。
王红立刻起身,走到婆婆身边,轻声问:“妈,您是不是渴了?”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某种无法言说的联结。婆婆或许已经不能完全理解周围的世界,但她似乎能感受到王红的情绪变化。
晚上,王红送我出门时,塞给我一个布包。“自家晒的花椒,你带点回去。”她说,“我婆婆以前总爱晒这些,说是自家的香。”
我问王红打算怎么用那笔钱。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想给儿子攒着,等他大学毕业,就说是婆婆给他的礼物。”
下次去镇医院,我远远看见王红又推着婆婆在小广场上晒太阳。婆婆身上穿着一件鲜亮的红毛衣,那是王红前几天织的。王红低着头,一边和婆婆说着什么,一边轻轻拍着婆婆的手背。
后来有个护工问王红:“天天这么辛苦,值得吗?”
王红回答得很简单:“这是我家人。”
几个月后,镇上闹了场洪水,很多低洼地方的房子进了水。王红家就在河边,情况更糟。那天雨下得特别大,我冒雨去帮忙,看见王红一个人背着婆婆,踩着齐膝的水往高处走。
婆婆瘦得像根芦苇,但对王红来说还是不小的重量。我赶紧上前帮忙,王红却摇摇头:“我能行,你去帮别人吧。”
她的裤子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但眼神格外坚定。
“她这些年没少吃苦。”旁边的老邻居感叹道,“可从来没听她抱怨一句。”
三天后,我去看望他们。临时安置点的条件不好,十几户人挤在村委会的大厅里。角落里,王红用几块布帘子围起一小块地方,里面铺着干净的被褥,婆婆就躺在那里。
“家里的药都湿了。”王红低声说,显得有些焦虑,“县城的药店说要明天才能送到。”
我连忙说我可以去镇上帮她买。王红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包着那本存折。
“用这个吧,取一千块就够了。”她说,“这是婆婆的钱,用在她身上,她会高兴的。”
我把药送回来时,看见王红正在喂婆婆喝粥。粥很稀,飘着几片青菜叶。婆婆吃得很慢,常常把粥水流出来。王红不厌其烦地用小勺一点点喂,擦拭婆婆的嘴角,语气温柔得像在哄小孩。
无意中,我听见她对婆婆说:“妈,咱们家要修房子了。等修好了,我给您的房间朝南,阳光好。儿子下个月放假回来,他说要亲自陪您说话。”
婆婆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嘴角似乎微微翘起,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那一瞬间的反应,却让王红喜出望外。
“您听见了,对不对?您听见了!”她握着婆婆的手,激动地说,“儿子说了,这次回来要住一个月呢。”
那天晚上,我离开前,王红悄悄告诉我:“我有时候觉得,婆婆其实都懂,她只是说不出来。”
她递给我一个小纸包:“这是婆婆以前做的桂花糖,我按她的方子做的,你尝尝。”
纸包上用红笔写着”桂花糖,2023年秋”,字迹工整,还画了一朵小花。糖块不是很均匀,有的大有的小,但闻起来香气浓郁。
“婆婆以前每年秋天都做这个,我现在学着做,想着等她好一点,可以尝尝我做的和她做的有什么不同。”王红笑着说,眼里闪着希望的光。
前几天,我听说王红的儿子期末考试名列前茅,老师说有望考重点大学。王红高兴得在婆婆面前念了好几遍儿子的成绩单,还特意买了红纸把分数抄下来贴在婆婆床头。
“这是您的功劳。”我听见王红对婆婆说,“是您教会我坚持,我才能教会儿子不放弃。”
有人问我,王红为什么不把婆婆送去敬老院,自己轻松些。我说不出具体的理由,只觉得在王红心里,照顾婆婆早已不是责任,而是一种习惯,一种情感,甚至是一种生活方式。
今天早上,我又路过镇医院,看见王红正推着婆婆出门。婆婆头上戴着一顶鲜艳的红帽子,映着初春的阳光,格外醒目。
王红见到我,开心地打招呼:“大姐,你猜怎么着?婆婆昨天笑了,真的笑了!医生说这是好现象。”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