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元:每个人都可以救自己于人间水火 | 《我亲爱的》创作谈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3-18 22:06 1

摘要:她看下表,还有五分钟,足够了。她闭起眼睛,飞快地打开壁橱,拽出包,翻出剧本。她清了清嗓子:“网,是一个子宫。每个人都要在她里面,重生一次……”她放下剧本,望着最远的那道光。

引语

她看下表,还有五分钟,足够了。她闭起眼睛,飞快地打开壁橱,拽出包,翻出剧本。她清了清嗓子:“网,是一个子宫。每个人都要在她里面,重生一次……”她放下剧本,望着最远的那道光。

章元《我亲爱的》--创作谈

什么样的一句话可以把人送上热搜、骂到退网?

《我亲爱的》讲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女主是一位很普通的素人,她在网上说了一句很普通的话,却因此遭遇了一场指数级的网络暴力。

互联网于今天的生活而言已经不是选修课,而是必修课,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全部,不管主动还是被动,每个人都会暴露在公众视野之下,因此女主那句很普通的话,竟可以掀起舆论的狂潮,流量的狂欢,既是荒诞,又是合理。

《我亲爱的》写的不是暴力发生了,而是暴力发生着,叙事者仿佛是一个偷偷装在女主家里的监控摄像头,它真实又残忍地直播着女主的痛苦,女主不是站在舞台上,因为那种痛只可被窥探,不可被检阅,女主走的不是寻常的向外探求的控诉、反抗、征服的英雄之理,她完成的是救赎、和解与自由的自我重生之路,是女性3.0。

小说的名字《我亲爱的》其实是半句话,她没说完的是:我亲爱的,每个人都可以救自己于人间水火。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她到底说了什么?请关注《小说月报》。

《我亲爱的》(节选)

章元

物极必反,物极必反。这是事物发展规律啊!她坚信这个。可几百万的流量,上千条评论,只剩一种声音——“24K纯谩骂”,是现在还没到“极”的时候吗?她还能撑到那个时候吗?删了吧,真的删了吧。快四百万了,你主页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扒了一遍,都被拿来作为新证据、新槽点、新靶子,别撑了,你撑不住!

四百万!还在涨。闺密打来电话,语气有点硬。

“喂!干吗呢?我们家大宁说我错了,得给你打个电话。我们都看了,那些……大宁说,这是网暴……乔诺……”

闺密在电话里哇的一声哭了,惊天动地、抑扬顿挫、起承转合。她也感受到了来自闺密的心疼,隔着浩渺的时空与闺密拥抱在一起……等等,她为什么要把闺密的哭形容成“惊天动地、抑扬顿挫、起承转合”?她是在讽刺挖苦闺密吗?为什么?因为受了攻击天底下就没好人了吗?可闺密是好人啊,她是在关心你啊,你这样想,她心里该多难受啊!等等,为什么呀,为什么这个时候她还要为别人考虑这么多?她就不能任性吗?凭什么别人可以肆无忌惮地说任何话,她就不可以!等等,不就是说个“谢谢”的事吗?多大点事啊,怎么就不能说了?不就是删了吗,怎么就不能删了呢?

“乔诺,你到我们家来吧,我们现在过去接你。大宁说你家可能已经不安全了,你很可能已经被‘人肉’了!”

她心里一惊。人肉?电影里演的那种吗?网上倒也见过。不过……她配吗?潜意识里,她觉得她不配。她只是一个素人。说破大天只是一句“我喜欢榴梿”啊。她不配。她不值。还有,最重要的,为什么呀?她理解不了。她想象不出啊。

“你看他们都说了什么!”闺密心疼地嚷嚷起来。

是的,太多了。她没删自己的,也没删别的——“从你看到这条私信的那一刻,你全家都死光光”“你是不是菖痒,等老子……”,还有……太脏了,她想着都费力,心都在哆嗦。哆嗦,不是形容词,是她实打实地能感到心在哆嗦。《天道》里丁元英得知芮小丹的死讯,心疼到吐血。那是真的。心疼不仅是一个形容词,它是真的可以引起生理上的疼。

“没事,他们不敢,那是违法的。”她走到大门前,把门反锁了。

也许她呈上这些崭新的、血淋淋的伤口,她就能得到同情,让别人也开始站队站到她这一边?但那得有前提啊,得她自己有力气再次去面对才行啊。那些字,她只瞄了一眼,却像被人拿小刀刻在了心上,还在哗啦哗啦吧嗒吧嗒地冒血呢!她没有力气呀。

“哎哟,等他们干了,等警察把他们抓起来了,你早让人扒得连裤衩都不剩了!想想你爸妈,想想你单位,想想老郭!你就说了一句话,就被他们骂成这样,可别对人性有什么幻想了!”

要不要期待人性?还是要的。但不能期待流量飓风下的人性。

“你最起码也把那些骂你的人举报了呀!”

“我尊重他们说话的权利。”

“你是不是被骂傻了?就他们骂的那些话,你大外甥随便挑一句骂同学,他都能被别的家长撕了,我们也都跑不了!你还尊重?神经!”

“谁不是被这样一路教育大的?到了网上不还是能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怎么说话呢!你是不是真有病!”

闺密气呼呼地挂了电话。她反应过来。她说话时没多想,而闺密听到时想多了。算了,不解释了,误解她的人那么多,不差这一个,不解释了,她的力气只够站着。

她莫名地生出悲壮,一下就和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共情了。她搜出原文,默默背诵。“你的忠实的朋友——从前是个正派人,可是现在成了伪证犯、小偷、盗尸犯、酒疯子、舞弊分子和讹诈专家的马克·吐温。”他一定没被网暴过,才能说得这么轻松幽默。真正经历过,哪笑得出来?要么就是马克·吐温段位高、格局大,不把这些当回事?等等,咋被骂还真被骂出自卑感来了?

她放下手机,不是不想再看看网上怎么说,而是真的没力气。她很快睡着了,如果她看了时间,就知道还不到十分钟,真快啊。

她被电话吵醒。她一个激灵就醒了,仿佛没睡过,半秒回到清醒的世界。是老郭。有点意外。他从不在假期和她通话,连微信都没有。他每个假期都回老家陪孩子,和前妻一起陪孩子,雷打不动。

你怎么理解这段话都行,怎么理解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都行。嗯,她被驯化得严谨了许多。

“喂……”她接了起来。

“你作什么妖了!你在网上说什么了!”

老郭劈头盖脸地吼,她被吼蒙了。

“你看看那些视频!朋友圈都刷屏了!那些博主说的都是你!菖人大妈!菖佣吃屎!人家看笑话呢!”

手机咬手了。她挂断了。她只觉得满天的稿纸掉下来无数方块字,那些字在脑袋周围乱哄哄地飞,辨不清是什么。隔了一会儿,微信响了。她猜,可能是老郭要把没骂完的骂完。要不要看?看吧。反正已经这样了。刚睡了一觉,恢复了一点力气,大概能接受雪上加霜,试一试吧。

“本来想改签机票回去,孩子发烧了……”老郭在语音里沉默了,不是可以把这句先发过来吗?为什么要留着这个沉默?他吸了口气,又顿了一下,接着说:“那什么,别怕,等那热搜不热了,你就没事了。他们就是想炒热度,把你给捎上了。没事!别怕!这帮人,喷子!神经病!跟疯狗一样,逮什么咬什么!你不用跟他们讲道理,面对面一个大嘴巴!立马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要……”

她在这条语音的陪伴下看了一眼窗外,窗帘是拉着的。这窗帘的遮光性也太好了吧?也许就像老郭说的,热搜的热度一过,她就“没事”了。热度,过了吗?打开App,脑袋嗡地一下,又涨了,未读信息里“99+”……手没有抖,果然是被几千条评论骂过的人,心理素质就是不一样了。她迅速打开,快速浏览,没有悬念,清一色还是“24K纯骂”。只是收到了更多的私信,“plus版”的性侮辱,“pro版”的全家诅咒,以及排着队来的“蹭不该蹭的热度,就要付出成百上千倍的代价哟”。

十几个人,或者更多?一模一样的话,连标点都不差。这是威胁吗?要不要报警?怎么跟警察说?要不先跟平台投诉?别再尊重了!先保护好自己!把这些话截图发出去,让别人看到!

她颤抖了,冷得打哆嗦。老郭的电话再次打来,她立刻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

依旧是一个沉默作为开场白,老郭才缓缓说道:“要不你还是把你发的删了吧,咱又不想当网红,带货,直播,干吗蹚这个浑水?你没看出来吗?你不删,这事就没完!现在不是你蹭热搜的热度,是他们在蹭你的热度!现在你是热搜!只要骂你,他们就有热度。为了热度,他们就得骂你,骂不出新花样他们就会把你所有的事都扒出来,你没看过那些被人肉的人有多惨吗?工作没了,家里人也不得安宁,我这边还有孩……”

她没听完就直接挂掉了。不是因为手机咬手,是咬心。她错了。她说错了话,她做错了事,她没有考虑到广大陌生人的感受,她彻底错了……但是我“改错”的方式绝不是删掉我说过的话!就是不删,不删。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好像又睡着了。好奇怪呀,怎么都没有梦呢?

开锁的声音,她好像又醒了,她睡过吗?不过大门没有被打开,她把门反锁了,门铃响起,是闺密,换了套衣服,鲜艳的红色,很难不被注意到。为什么要换衣服?过去多久了?新的一天了吗?她突然发现时间消失了,可她又不在乎,不在乎是哪天、几点。六百六十八万,这数真吉利。

“担心你!怕你想不开!喏,吃饭!”

她撇下手机,接过,坐到餐桌前吃了起来,身后的闺密自顾自地在房间里游荡。她觉得饿。这让她对自己好奇,不是应该遭遇这样的“打击”寝食难安才对吗?她吃得饱睡得着的,哪有一点受害者的样子?

受害者。她喝着蛋花汤笑了。她憎恶受害者叙事。她讨厌自己是一个弱者。而且,在获得同情之前,她得先审查自己是不是一个完美的受害者。人们会同情电影里的“不完美受害者”,知道要为那个角色呐喊、发声。但是人们不同情现实中、网络上的“不完美受害者”,是人们双标吗?也许只是因为在成为“不完美受害者”之前,人们只能看到“不完美”,看不到“受害者”。到底是为什么啊?难道是因为从小学起,考九十八分都只能得个B,只有一百分才是A,才是唯一的出路,人们因此变得苛刻吗?还是,看完一部影片只需要九十分钟,看完一个事件……谁他妈的有工夫看完!

身后突然传来吧嗒一声手机解锁的声音,她猛地回过身去,闺密背对着她站着,手里拿着什么。她丢下蛋花汤快步冲过去,闺密拿着她的手机,已经点进了那个App,正要删除“我喜欢榴梿”。

她一把夺过手机,气得发抖。

“是老郭给我打的电话……”闺密在解释。

“我们是在帮你!”闺密在强调。

“你懂不懂!”闺密更大声。

“滚。”她说。

“你自己不好意思删,我们替你删还不行吗?是我们不好,我们是坏人,我们删了你的!你还是勇士,你还是战士,你捍卫了你的信仰!你伟大,我们狭隘!我们只想保护你!我们是为了你好!”

“滚!”

信仰?我谢谢你,我都不知道我自己信什么!

射箭的声音。她专门为平台的系统消息设置的特殊音效。手机在哪儿?哦,在手里。她举起手机,是二十四小时内的平台数据报告。平台按照惯例对内容、点赞、评论、转发、粉丝等,一一进行分析,特别恭喜她出了一条“爆款”,粉丝画像明确标出了性别、年龄、地区、手机操作系统。她惊讶地发现,某个性别比例竟高达百分之七十九点八。就是说那些攻击大多来自……

她倒在地板上,感觉不到地板的温度,她什么都感觉不到。终于还是倒下了啊。秒针的声音渐渐传来,也许是幻觉。她是睁着眼睛的,只要眼珠稍微转一下,就能看到墙上的时钟,但她就是连眼珠都一动不动。她到底在坚持什么啊!

那次,最后是剧团的两个人把她扶下台。团长安慰她说:“没事,我们第一次也都这样。告诉你个窍门,你就看着最远的那道光,台下是一个人还是一百个人还是没有人,都不重要,你都看不到,你只能看见那道光,你就看着那道光……”她点着头,再也没去过那家剧团。她到现在都想不起来后半段台词是什么,就卡在了“往事……”上。当时剧本就在包里,她掏出看一眼就知道了,她就是不掏。回到家把整个包扔进壁橱,再也没碰过。她没力气。

她到底在坚持什么啊!

“喂,乔诺姐,3床生了十个小时了,开了十个,还看不见头!”同组的小护士在电话里急吼吼地说。

“十个,还不见头,八成是男孩。”旁边的老护士插了一句。

“3床自己也这么说。也不知道哪个大师给算的。”小护士又和老护士聊上了。

她们的语气好像和平时一样。她们还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装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真的吗?

“乔诺姐,你什么时候能到?”小护士问她,“3床点名叫你来。”

她是助产士,在这家私立妇产医院小有名气,很多从未谋面的产妇在最后一刻点名要她。她们不认识她,但她们信任她,要在关键时刻把两条命托付给她。

“二十分钟。”她看了看表。时间回来了?她没意识到。猛地翻身爬起来,叫了网约车。她不准备开车,心思不在那儿,别出交通事故。她还是理智的,但又难免有点手忙脚乱,仿佛内存过载的手机,切换到新程序总会有点卡顿。在客厅原地转了一圈,桌上有食物,唔,她吃过东西,嗯,有力气了。谢谢闺密。走到玄关,麻利地戴上帽子、墨镜、口罩,说不清为什么,可能只是想多给自己点时间恢复体力。不,是安全感。打开门的一刹那,她才意识到,她害怕。深吸一口气,想起手机,才发现手机一直死死地攥在手里,连戴帽子口罩都没放下。

她一路跑着钻进网约车后座。司机是位大姐,扭过身子打量她,问:“有急事?”她拽了拽棒球帽的帽檐,说:“去接生。”唔,天好黑啊,是墨镜的缘故吗?大姐开启风驰电掣模式,打开双闪闯红灯。她有点替大姐担心,大姐说:“没事,有行车记录仪,证明咱是去医院,不会被罚的,现在的交警很有人性。”说着,又闯了一个,紧接着,却是一个急刹车,惯性推着她向前扑去,头撞在前座椅背上,摔掉的墨镜顺畅地滑进前座底部,再被惯性拉回到后座椅背,帽子也掉了。唔,天还是亮的。

“没事吧?”大姐慌张地从后视镜看她。

墨镜掉了,帽子飞了,羞愧和慌张弥漫全身。认出她了吗?她躲闪着大姐的目光,又想从那目光中得到答案。帽子呢!她侧着身子伸手去捡隔壁座位下的帽子……啪!她分辨不出是口罩带子崩断的声音先来,还是脸上的疼先到。完了,她什么都没穿。她是光着的。她的眼泪瞬间喷出。

她破防了。

“她破防了”是评论区里送给她的“祝福”。他们都等着看呢!她可能就是靠着这句“激励”走到现在。偏不给你们看!现在……成年人的崩溃果然就在口罩绷开的一瞬间。

大姐递过来一包纸巾,她慌张地接过,抽出好多张捂在脸上。

“没事,没事,我就是……刚才摔了一下,以为,没事……”她说着,抽出更多的纸巾捂在脸上,止不住的眼泪让她无法说下去。

“当时没觉得疼,这会儿……我、我好疼啊,好疼啊!”她说着,抽出更多的纸巾捂在脸上,更多的,把脸埋起来,把头埋下去。

她感到大姐的手轻轻地放到了她的肩上,没有拍,也没有摩挲,就那么放着。她哭得更加大声了。扯着喉咙,拼了命地哭。她只有一个念头,把心掏出来,用生理盐水冲一冲,洗净伤口。她想捧着那颗心看看,上面的伤口究竟有多大,是需要缝合,还是贴个创口贴就行?可她知道,她掏不出来,她看不到那伤口有多大。她看不到伤口有多大,她就没办法治愈它,她就只能哭。

良久。多久?好久。

“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活了。”大姐说。

她猛地止住了哭,一个激灵,3床!3床和3床的孩子!

她直起身子看着大姐,大姐也看着她,笑了。

“没事了吧?”

她嗯了一声。

“那咱出发?”

她又嗯了一声。

大姐转过身,挂挡,嗖,她们又起飞了。

“我生我闺女的时候,孩子就是不哭,护士拍她,那巴掌啊,啪啪的,孩子哭得那个惨,我恨死那个护士了,心怎么那么狠啊,敢情不是你孩子!后来才知道,孩子生出来不会自己……那叫什么?”

“自主呼吸。”

“对!可咱当时不懂啊。我遭了那么大的罪生她,就为了让你打?”

她看下表,还有五分钟,足够了。她闭起眼睛,飞快地打开壁橱,拽出包,翻出剧本。她清了清嗓子:“网,是一个子宫。每个人都要在她里面,重生一次……”她放下剧本,望着最远的那道光。

“……孩子也受罪啊,在妈妈肚子里有吃有喝暖暖和和,这一出来先打五十杀威棒……可你能把她憋在肚子里不让她出来吗?时候到了就得出来。既然出来了,就可着劲儿地哭,告诉老天爷,我是活的!我来了!”

那里有光。那里有光。她信这个。

章元,作家、编剧、戏剧制作人。2003年在《青年文学》发表处女作《我不是你的虾米》以来,在各类文学报刊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九部,创作戏剧、影视作品若干。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

《小说月报》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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