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棂的霜花结得很密了,我用指腹碾开一小块,老槐树的枝桠在晨光里泛着青白,像秀芝纳鞋底时绷直的棉线。灶间飘来米粥香,混着煤烟——这秋深的味道,总让我想起宜阳小县城南的山口晨雾。那年她往我兜里塞的烤红薯,烫得掌心生疼,甜味却清透得能照见人影。
短篇小说:雁影沉霜
【作者:霜雁飞(父亲)】
一、玉露
窗棂的霜花结得很密了,我用指腹碾开一小块,老槐树的枝桠在晨光里泛着青白,像秀芝纳鞋底时绷直的棉线。灶间飘来米粥香,混着煤烟——这秋深的味道,总让我想起宜阳小县城南的山口晨雾。那年她往我兜里塞的烤红薯,烫得掌心生疼,甜味却清透得能照见人影。
"爹,药。"张宁端来青瓷碗,碗沿凝着薄汗。我接过时触到她手背上的冻疮,去年冬天生的,今年秋凉又肿起来,像颗发皱的红樱桃。这双手跟秀芝的像,只是秀芝的指腹有层薄茧,是纳鞋底磨的。
床头樟木箱敞着缝,露出半截蓝布衫。昨夜梦见她站在山口的石阶上,青布围裙沾着面粉,鬓角别着野菊。"收了红薯晒成干,"山风卷着她的声音,"我去去就回。"东方红拖拉机开时她塞来的烤红薯,我攥了一路,到家时皮都凉透了,芯子却还暖着。
二、寒蛩
六八年的秋来得早。砖瓦厂的大通铺潮得能拧出水,墙角蟋蟀叫得像哭。秀芝托人捎来的信里,玉米叶的纹路还印在纸上:"爹的咳嗽犯了,夜里总坐起来摸炕头的药罐。"
师傅的烟袋在黑暗里明灭:"玉德,跟我去铜官军分区送砖?军区的活儿,多领两斤粮票。"他烟杆敲着铺板,"五九年我送砖到三门峡,眼睁睁看着筏子翻进黄河,捞上来的砖还冒热气。"
我揣着秀芝腌的萝卜干上了卡车。车过金锁河大桥时,月亮沉在水里,像块碎了的铜镜。卸砖时撞见同村张文军,他军装第二颗纽扣松了线,露出里面的补丁。"你媳妇没说?"他往我手里塞了颗水果糖,玻璃纸在砖堆上反光,"上礼拜去新疆了,支边名单贴在公社的影壁墙,我数了三遍,第三个就是她。"
糖纸划破指尖,血珠滴在砖缝里。我蹲在墙角数砖,数到一百七十二块时,师傅的烟袋锅戳了戳我后背:"砖烧透了才经冻,人也一样。"远处营房的广播正唱《东方红》,声浪撞在砖垛上,碎成一地回声。
三、雁影
秀芝的第一封信开春才到,塔城的邮戳盖得歪歪扭扭。"雪化的时候,戈壁上能看见狼脚印,像朵没开的花。"她写,"食堂的馍掺沙子,可天山的日落红得烧眼睛,像你烧窑时的火。"
我把信揣在怀里焐着,夜里就着煤油灯抄了三遍。师傅总说:"女人家,过些日子就想家了。"可她的信越来越稀,从"每月一封"到"季度一封",最后那封只画了只大雁,翅膀上写着"等"字,墨色洇了边,像滴在宣纸上的泪。
七二年冬天去邮局寄年货,柜台后的老阿姨翻出个积灰的纸盒:"半年没人领了。"红棉袄裹在《人民日报》里,报上"知识青年扎根边疆"的标题还新鲜。针脚密得能数清,里衬缝着张小纸条,字迹被水洇了半边:"天冷,给娃做的。"那天的雪下得像棉絮,我抱着棉袄在邮局门口站到半夜,听见隔壁供销社的广播还在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后来才知道,那年秋天她去戈壁采甘草,是为了给怀孕的上海姑娘补身子。
四、乡愁
张宁上初中那年,拿着家庭档案表回来,钢笔帽上的小兔子掉了只耳朵。"老师说,支边家属能领补助。"她的声音比铅笔尖还细,"班里李红的妈也去了新疆,她家每月都有钱......"
我翻出樟木箱,最底下压着本相册。第三页的黑白照里,高挑秀丽的秀芝站在砖窑前,辫子系着红绸带。那是我转正那天拍的,她攥着我的奖状,指甲盖掐进纸里。"你娘......"我想说点什么,却看见张宁的辫子垂在肩上,跟照片里的红绸带一样晃。她书包侧袋露出半截竹笛,是上周在旧货市场淘的,跟秀芝当年做的那支一模一样。
夜里吹起那支竹笛,笛孔里的木屑簌簌往下掉。吹《走西口》时,窗外蟋蟀跟着叫,突然想起师傅的话:"砖要烧透,人也一样。"他现在还在砖厂看料,去年冬天咳得直不起腰,儿子接他去城里,他说:"砖窑的热气能焐肺。"
五、锦字
九四年秋,旧货市场淘到只铜锁,锁孔像只展翅的雁。回家翻樟木箱,在夹层摸到个布包,是沓没寄出的信,纸页脆得像枯叶:
"今天看见白雁往南飞,是不是从宜阳山城来的?"
"大师傅教我做拉条子,等你来了,我擀得比裤带还宽。"
"听说你当爹了,娃的哭声亮不亮?像你还是像我?"
最后一页画着小房子,烟囱飘着三朵云。旁边写着:"等我回去,咱也盖这样的,房梁上挂玉米串。"阳光从窗棂移到墙角,把信纸晒得发烫。张宁放学回来,手里攥着片枫叶,红得像团火:"历史老师说,当年支边的阿姨们,把枫叶夹在信里寄回家。"
她不知道,那年她生下来,我抱着红棉袄在产房外站了整夜,棉袄里衬的棉花,是秀芝从老家带来的,絮着时还能闻到槐花香。
六、金樽
去年中秋,女婿开车带我们去塔城。戈壁滩的风卷着沙砾,打在车窗上噼啪响。
纪念馆的管理员说,梁秀芝的名字刻在第三排,旁边是个上海姑娘,跟她同一天走的。石碑凉得刺骨,我摸了摸刻痕,突然想起她总嫌我手粗:"等老了,就用这双粗手给你挠痒痒。"宿舍旧址的墙根下,捡着个铁皮饭盒,里面盛着半盒干花。"这是野菊,"管理员说,"当年她们种的,花开时能香满整个戈壁。"
夜里在招待所,我给秀芝倒了杯酒。月光从窗缝钻进来,酒液晃得像她临走前那碗红薯粥的热气。"阿宁会擀面条了,"我对着空酒杯说,"就是脾气倔,跟你一样,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风卷着沙砾打玻璃,像谁在用指甲轻轻敲。我摸出那把铜锁,锁舌在月光里泛着冷光。
七、清辉
镜子里的白发又多了些,像霜落在头顶。张宁举着手机进来:"爹,您看这个。"照片里的戈壁上,白雁掠过夕阳,翅影投在地上,像个巨大的"归"字。
"物业说暖气通了。"她往我手里塞暖水袋,"下周去宜阳县城?城南的龙山重建了,听说加了座观景楼。"
我摸了摸樟木箱上的铜锁,锁孔里的灰被我蹭得发亮。那些没寄出的信,用红绸带捆了,放进秀芝的蓝布衫口袋。红棉袄找出来晒在绳上,风一吹,像朵绽开的花。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在地板上织成条路。恍惚间看见她站在路的那头,青布围裙沾着白面粉,鬓角别着野菊。"我回来了。"她说。
铜锁突然从掌心滑落,"当啷"一声砸在地板上。月光里娇美的影子淡了,只剩我攥着发烫的掌心,像攥着那年的烤红薯,烫得人想落泪,却怎么也舍不得撒手。锁孔里的"雁",在月光里像是要飞起来。
【小区退休老教师向山行、铜川新区退休老干部梅玉清共同解析】
一、故事情节解析
1. 叙事结构与时空脉络
小说采用双线交织的叙事方式:一条以老年张玉德的现实生活为明线,另一条以回忆串联起与妻子梁秀芝过往的点点滴滴为暗线。两条线索通过“樟木箱”“铜锁”“红棉袄”等物象勾连,形成时空回环的结构。
退休老教师向山行老先生
现实线:开篇即呈现张玉德暮年独居的场景,窗棂结霜、老槐树泛青白,暗示秋深人寂。女儿张宁的冻疮、樟木箱里的旧物、铜锁的发现等细节,逐步揭示他对亡妻梁秀芝的深切怀念。
回忆线:从1968年梁秀芝赴新疆支边开始,历经书信往来、探亲未果、秀芝失踪,直至多年后张玉德得知其死讯。这一过程穿插于现实叙事中,构成悲剧性的因果链条。 高潮与收束:结尾以“铜锁坠落”的声响打破月光下的幻象,将张玉德拉回现实,却仍以“锁孔里的雁似要飞起”留有余地,既宣告希望破灭,又暗含精神永恒的意味。
退休老教师向山行老先生
2. 核心事件提炼
| 时段 | 关键事件 | 象征意义|
| 1968年秋 | 秀芝被迫赴新疆支边,临别赠烤红薯 | 爱情初绽与被迫分离 |
| 1972年冬 |张玉德领取梁秀芝寄来的红棉袄,得知其失踪| 物质温暖与精神失落并存 |
| 1994年秋| 发现未寄出的信件,揭露梁秀芝生前期盼团圆的愿望| 迟到的真相与永恒的遗憾 |
| 近年中秋| 探访塔城纪念馆,直面梁秀芝墓碑,完成仪式性告别 | 历史创伤与个体和解的尝试 | | 终章 | 铜锁坠落,月光下幻见梁秀芝归来,实则永失 | 虚实交织的生命终极叩问 |
二、人物形象与命运分析
1. 张玉德:执念化的守望者性格特征:隐忍、专情、固执。他一生守护着秀芝留下的物件(蓝布衫、红棉袄、信件),拒绝搬迁至暖气房,甚至因思恋过度产生幻觉。这种近乎偏执的忠诚,既是美德也是枷锁。
命运轨迹:从青年工人到白发老人,他的身份始终定格为“秀芝的丈夫”。时代的巨变未能动摇他的守候,反而加深了他的孤独。
典型细节:反复摩挲信纸上的字迹、抱着红棉袄在产房外整夜伫立、对着空酒杯倾诉,均体现其精神世界的封闭与纯粹。
2. 梁秀芝:被时代吞噬的理想主义者形象塑造:勤劳贤惠(纳鞋底磨出薄茧)、乐观坚韧(信中描述戈壁生活仍赞美日落)。她的消失并非偶然,而是特定历史环境下无数支边青年命运的缩影。
悲剧根源:主动选择支边源于理想主义激情,却因恶劣环境(采药遇难)和体制疏漏(信件积压)走向死亡。她的“等”字书信与未兑现的承诺,凸显个人在历史洪流中的渺小。
隐喻意义:名字“秀芝”谐音“秀枝”,暗喻美好事物易逝;鬓角野菊与戈壁风沙的对比,象征理想与现实的撕裂。
3. 张宁:代际传承的桥梁
成长弧光:从孩童时期的冻疮到手捧枫叶的学生,再到照料父亲的成年女性,她逐渐继承母亲的品质(如擀面手艺、倔强性格),成为张玉德新的情感依托。
功能定位:既是旁观者(见证父亲的执念),又是参与者(吹奏竹笛、整理信件),推动故事向和解方向发展。她的出现缓和了悲剧色调,赋予叙事温情底色。
4. 辅助人物群像
师傅:经历丰富(见过筏子翻船)、言语粗粝却富含哲理(“砖烧透了才经冻”),代表底层劳动者的生存智慧。
张文军:军装补丁与松动纽扣的细节,暗示军人生活的困顿,其传递消息的行为加速了悲剧进程。
纪念馆管理员:冷静陈述历史事实,与张玉德的情感波动形成反差,强化历史的无情与人性的温热。
三、中心思想与主题意蕴
1. 核心命题:爱与时间的博弈
永恒之爱:张玉德跨越半个世纪的守候,证明爱情可以超越生死与时空,成为一种信仰式的存在。
时间暴力:岁月不仅带走秀芝的生命,更侵蚀张玉德的健康与理智(幻觉的出现),揭示人类对抗时间的徒劳。
和解可能:结尾铜锁落地时的清脆声响,象征张玉德终于放下执念,接受现实,尽管内心依然疼痛。
2. 历史反思:个体命运与集体叙事支边运动的双重性:表面上宣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实则造成无数家庭离散。秀芝的信中既有对自然的敬畏(狼脚印如未开花),也有对现实的妥协(馍掺沙子),揭露理想主义的虚幻。
小人物的历史书写:小说避开宏大叙事,聚焦普通家庭的悲欢,让“梁秀芝”这样无名者的墓碑成为历史注脚,呼吁铭记被遗忘的贡献与牺牲。
3. 生命哲学:存在与消逝的辩证 物的永恒:樟木箱、铜锁、红棉袄等物象历久弥新,反衬生命的短暂与脆弱。
精神延续:秀芝虽逝,但她的爱通过女儿、信件、野菊干花等形式存续,形成“雁影沉霜”般的永恒印记。
四、社会作用与文学价值
1. 社会意义
历史见证:还原知青支边运动的真实图景,尤其关注女性群体的生存状态,填补主流历史叙述的空白。
伦理启示:批判功利主义婚姻观(如同学家长利用“支边家属”身份谋利),倡导传统家庭价值观(张玉德的坚守)。
人文关怀:关注老龄化社会中老年人的精神困境,呼吁子女理解父辈的情感需求。
2. 艺术特色
诗化语言:大量比喻(“霜花像纳鞋底的棉线”“月亮像碎了的铜镜”)营造苍凉意境,使苦难叙事兼具美学张力。
物象体系:构建以“雁”“锁”“棉袄”为核心的象征网络,每件物品皆承载特定情感密码,形成多维度解读空间。
留白手法:梁秀芝的具体死因、张玉德的结局均未明确交代,留给读者想象余地,增强文本开放性。
3. 局限与争议 男性视角主导:全篇以张玉德的视角展开,梁秀芝的内心世界仅能通过信件窥见,可能导致女性形象扁平化。 理想化倾向:对爱情的极致歌颂可能弱化社会批判力度,使作品偏向抒情而非深刻反思。
五、总结
《雁影沉霜》是一部以个人命运折射历史沧桑的现实主义力作。它通过细腻的心理刻画、精巧的物象布局和克制的叙事节奏,成功塑造了一个关于爱、等待与宽恕的永恒寓言。小说的社会价值在于唤醒对历史夹缝中个体命运的关注,其文学魅力则源于将日常琐碎升华为生命哲思的艺术功力。
张晓蓉
来源:霜雁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