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带着初秋特有的清冽,卷起院子里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像是迟迟不肯离去的魂。
我把老宅的旧窗棂拆下来当柴烧,一个古建专家却拦住说这是文物
那天的风,是干燥的。
带着初秋特有的清冽,卷起院子里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像是迟迟不肯离去的魂。
我手里的斧子很沉,刃口上还带着昨晚劈柴时留下的木屑,泛着一点点铁锈的腥气。
我站在老宅的东厢房窗下,抬头看着那扇窗棂。
它太旧了。
旧得像是一张被遗忘了很久的旧照片,颜色都褪尽了,只剩下灰扑扑的轮廓。
木头是老杉木,经过了不知多少年的风吹日晒,雨水侵蚀,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像老人手背上的皮肤。
上面的雕花,是一些缠枝的莲花和几只躲在莲叶下的小鸟。
小时候,我总喜欢用手指去描摹那些线条,想象着是哪一位先祖,在某个悠长的午后,一刀一刀,把这些生命刻在了木头上。
可现在,我只想把它拆下来。
我需要钱,更需要一种告别。
这栋老宅,连同宅子里所有的旧物,都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牢牢地罩在原地。
我的腿陷在过去的泥潭里,每走一步都无比沉重。
城里的房子要付下一期的贷款,孩子的学费也该交了,妻子的电话里,声音总是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疲惫。
她说:「要不,把老家的房子……」
她没说下去,但我都懂。
卖掉它,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过去的地方,重新开始。
这个念头,像一根针,时时刻刻扎在我的心口。
可卖掉,谈何容易。
这房子太老了,位置也偏,来看过几拨人,都摇着头走了。
他们说,推倒重建的成本太高,修缮又没有价值。
「一堆烂木头罢了。」一个中介撇着嘴,踢了一脚门槛,那声音,空洞地回响在空旷的院子里。
烂木头。
他说得或许没错。
所以,当我发现厨房的柴火快要用完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它们。
这些窗棂,这些门板,这些房梁。
它们在这座房子里站了一百多年,也该换个方式,发点光,发点热了。
我举起了斧子。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照在斧刃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的巨人。
第一下,我用的是斧背。
我想先把它整个从墙体里震松。
「咚!」
沉闷的响声,像是敲在一面蒙着厚厚棉被的鼓上。
墙皮簌簌地往下掉,灰尘呛得我眯起了眼睛。
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陈旧的、腐朽的、混合着泥土和木屑的味道。
这味道我太熟悉了。
是爷爷房间里的味道。
是这座老宅的味道。
是时间的味道。
我的动作顿了一下。
眼前,仿佛又看到了爷爷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杆长长的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忽明忽暗。
他总是在修理着什么。一把坏掉的椅子,一个豁了口的碗,一扇关不严的门。
他总说:「东西旧了,才有魂。」
魂?
我看着眼前这扇死气沉沉的窗棂,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滋味。
或许有过吧。
但现在,魂已经散了。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举起斧子,这一次,对准了窗棂和墙壁连接的榫卯结构。
我要用巧劲,把它完整地撬下来,这样才好劈。
木头发出「嘎吱」的呻吟,像是被人硬生生折断了骨头。
几块碎木屑弹出来,擦过我的脸颊,留下一道微不足道的划痕。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住手!」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斧子差点脱手。
我转过身。
院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五十岁上下,头发有些花白,但梳理得很整齐。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卡其布夹克,脚上一双沾了些泥土的运动鞋。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明亮,专注,像是能穿透一切表象,看到事物的本质。
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手里的斧子,和我身后那扇摇摇欲坠的窗棂。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情绪。
像是痛惜,又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快步向我走来,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
我有点发懵,下意识地把斧子往身后藏了藏。
「我……拆点东西。」我含糊地回答。
我不认识他。
这村子不大,住了几十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是熟面孔。
这个人,是外来的。
「拆东西?」他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目光越过我,死死地钉在那扇窗棂上。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那些雕花,但又在半空中停住了,仿佛那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珍宝。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他转过头,看着我,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不就是一扇旧窗户吗?」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嘟囔了一句。
「旧窗户?」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但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他往前一步,几乎是贴着那扇窗棂,从口袋里掏出一副老花镜戴上,仔細地端详起来。
他的手指,终于轻轻地落在了那些缠枝莲花的纹路上。
他触摸得那么轻,那么慢,像是在抚摸一个熟睡的婴儿。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屋檐的「呜呜」声,和那几片枯叶在地上摩擦的「沙沙」声。
我握着斧子,站在一旁,感觉自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一种莫名的局促感,从脚底升起,慢慢爬遍全身。
「晚清……不,可能是民国初年的。」他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话。「这刀法,这构图,是‘苏作’的风格,但又带了点本地的野趣……」
他说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词。
苏作?什么东西?
「你看这里。」他突然回头,指着莲叶下一只小鸟的眼睛对我说。
我凑过去。
那只是一粒比米粒还小的凸起。
「这是‘点睛’之笔。你从不同的角度看,会觉得这只鸟的眼神在动。这是当时最高明的木雕师傅才会用的‘活眼’技术。」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那是一种发现宝藏的光芒。
我顺着他的指引,换了几个角度。
好像……是有点那个意思。
但那又怎么样呢?
它还是一块烂木头。
一块不能吃,不能穿,甚至连取暖都要费老大劲才能劈开的烂木头。
「师傅,你到底是谁啊?有什么事吗?」我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只想赶紧把他打发走,好完成我的「工作」。
他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直起身,摘下眼镜,从夹克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我。
「我叫陈建国,市里博物馆的,搞古建筑研究。」
我接过来,看到上面印着「Z市博物馆 特聘研究员 陈建国」的字样,下面还有一串电话号码。
古建筑专家?
博物馆的?
我愣住了。
这两个词,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
就像是电视里才会出现的人物,突然活生生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陈……陈专家,」我有点结巴,「您来我们这儿……?」
「我听说这片要拆迁,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保留的老物件。我们想做个抢救性的记录和保护。」陈建国收回证件,目光再次回到那扇窗棂上。
「你……要把这个……当柴烧?」他问,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我的脸,一下子就热了。
像是被人当众揭开了一块伤疤。
窘迫,难堪,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意,混杂在一起,堵在我的胸口。
「是啊。」我梗着脖子,几乎是挑衅地回答,「不然呢?留着当饭吃吗?」
我的声音很大,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
这尖锐,一半是说给他听的,一半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像是在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又像是在掩饰内心的虚弱。
陈建国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没有鄙夷,没有愤怒,而是一种……一种很深的惋惜。
「小伙子,你不能这么想。」他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了下来,「这不是一扇普通的窗户。这是一件文物。」
文物。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我看着那扇破旧的窗棂。
它还是那个样子,灰扑扑,布满裂纹。
可是在陈建国的嘴里,它怎么就成了「文物」了呢?
我活了三十多年,在这座宅子里跑进跑出,我怎么从来没看出来?
「文物?」我几乎是笑出了声,但那笑声干巴巴的,一点喜悦都没有。「陈专家,您别开玩笑了。这要算是文物,那我们家这房梁,这柱子,岂不都是国宝了?」
「你还真说对了。」陈建国一脸严肃,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你这栋宅子,从形制上看,是典型的清末民初‘四水归堂’的格局。虽然有些破败,但主体结构还在。尤其是这些木雕构件,」他指了指窗棂,又指了指屋檐下那些已经模糊不清的雕刻,「它们的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远比你想象的要高。」
他说得那么认真,那么笃定。
我的心,开始动摇了。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斧子,又抬头看了看那扇窗棂。
斧子冰冷而沉重,代表着现实的压力。
窗棂沉默而古老,承载着虚无缥缈的「价值」。
我该相信谁?
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相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专家?
「价值?什么价值?」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能换钱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我觉得自己很俗气,很可笑。
可我控制不住。
我需要一个最直接,最能说服我的理由。
陈建国沉默了。
他看着我,目光深邃。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有些低沉。
「能。」
只有一个字。
却像一声钟鸣,在我耳边「嗡」地一下炸开。
「能换多少?」我追问,心跳开始加速。
「这个不好说。」陈建国摇了摇头,「文物的价值,不能单纯用金钱来衡量。而且,要经过鉴定,评估,程序很复杂。」
他又开始说那些我听不懂的话了。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程序复杂,意思就是换不了钱呗。」我自嘲地笑了笑,举起了斧子。「陈专家,谢谢您的好意。但这木头,今天我非劈了不可。」
我不想再听了。
什么价值,什么历史,什么艺术。
那些都是虚的。
只有拿到手里的钱,才是实的。
只有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才是实的。
「你等等!」陈建国急了,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他的手很有力,像一把铁钳。
「你听我说完!」
我挣扎了一下,没挣开。
「你把它劈了,它就真的一文不值了。最多,也就是几块钱的柴火。」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但你如果把它完整地保护下来,它就是一段历史的见证,一种文化的传承。钱,或许会有,但更重要的,是你为你的子孙后代,留下了一份念想,一份根。」
根?
我的心,被这个字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没有根吗?
我的根,不就扎在这片我急于逃离的土地上吗?
我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和他拉开距离。
「我不需要什么念想,也不需要什么根!」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我只想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你懂吗?」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
我的眼睛有些发热,视线开始模糊。
院子里的景象,在我的泪光中,扭曲,变形。
那扇破旧的窗棂,那个固执的老人,那几片打着旋的落叶。
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陈建国没有再说话。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那份惋惜,变成了理解,和一种更深的……悲悯。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
一个握着斧子,想要斩断过去。
一个赤手空拳,想要留住时间。
风,还在吹。
吹得我脸上的泪痕,冰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陈建国缓缓地开口了。
「我给你钱。」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用我个人的钱,把它买下来。」他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你开个价吧。」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买?
他要买这扇窗户?
用他自己的钱?
这……这太荒唐了。
「你……你没搞错吧?」我结结巴巴地问。
「我没有搞错。」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里面有几张红色的钞票,和一些零钱。「我今天带的现金不多,只有一千块。我先把定金给你。剩下的,我们再商量。」
一千块。
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我一个月累死累活,也才挣三千多块。
这一扇我准备当柴烧的破窗户,他一开口,就是一千块?
我看着他手里的钱,又看了看那扇窗棂。
世界,突然变得魔幻起来。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这个问题,比钱更重要。
我想知道,他到底图什么。
「不为什么。」陈建国把钱塞到我手里,动作不容拒绝。「就当我,为了一些我们都快要忘记的东西,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吧。」
钱的触感是真实的。
带着一个陌生人的体温。
我捏着那十张崭新的钞票,感觉它们比我手里的斧子,还要沉重。
「我……我不能要。」我把钱推回去。
这不是矫情。
而是一种本能的抗拒。
我不能理解他的行为,所以,我不敢接受他的钱。
「你必须收下。」陈建国却很坚持,「这不是施舍。这是交易。我买你的东西,你拿钱。天经地义。」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
「小伙子,我知道你难。但再难,也不能拿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撒气。」
「这扇窗,是你爷爷的爷爷,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它看过日出,也看过日落。它听过喜悦的笑声,也听过悲伤的哭泣。它见过你的出生,也见过你家人的离去。」
「它不只是一块木头。它是你们家的记忆啊。」
他的话,像是一把钥匙,轻轻地,插进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记忆。
是的,记忆。
我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我想起小时候,我发高烧,奶奶就是抱着我,坐在这扇窗下,给我唱了一夜的童谣。窗外的月光,透过那些莲花的缝隙,洒在我的脸上,清清凉涼。
我想起父亲第一次带我下地干活,回来的时候,累得瘫倒在地上。他就是靠着这扇窗,点了一支烟,对我说:「儿子,记住,人活着,就得像这地里的庄稼,把根扎深了,才不会被风吹倒。」
我还想起,爷爷去世的那个晚上,也是在这扇窗下。他拉着我的手,眼睛一直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他说:「人呐,就像这窗户上的鸟,总有一天要飞走的。但是,家这个巢,要一直在。」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刻意尘封的画面,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
我的手,开始颤抖。
手里的斧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
肩膀,不受控制地耸动起来。
我没有哭出声。
但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干燥的泥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陈建国没有来扶我。
他只是把那叠钱,轻轻地放在我身边的石阶上。
然后,他走到那扇窗棂前,用自己的衣袖,一点一点,拂去上面的灰尘。
他的动作,轻柔而虔诚。
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阳光,穿过庭院,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不像一个专家。
更像一个守护者。
一个孤独的,守护着正在消逝的时间的,守护者。
那天下午,我没有再动那扇窗棂。
陈建国也没有再提买卖的事。
他帮我把窗棂重新固定好,用一些我看不懂的方法,让它不再那么摇摇欲坠。
然后,我们就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了下来。
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古建筑的故事。
从斗拱飞檐,到榫卯结构。
从雕梁画栋,到砖石瓦当。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一种魔力,为我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我第一次知道,屋顶的弧线,是为了让雨水流得更顺畅,同时又像展翅的飞鸟,带着一种向上的气韵。
我第一次知道,柱子底下那个圆圆的石头叫柱础,是为了防止木头受潮腐烂,上面雕刻的纹样,都有着不同的寓含。
我第一次知道,我们家这扇窗棂上的缠枝莲花,象征着「清白」和「高洁」,而那几只小鸟,则寓意着「喜上眉梢」。
这些东西,它们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我每天都看得到,摸得着。
可我却从来没有真正地「看见」过它们。
我的眼睛,被生活的琐碎和窘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是陈建国,用他的知识和热情,帮我拭去了那层灰。
让我重新看到了这些旧物里,所蕴含的,被时光浸润过的美。
「你们这栋宅子,是个宝贝啊。」他环顾着四周,眼神里满是赞叹。「你看那屋脊上的吻兽,虽然残破了,但形态还在。你看那院墙的砌法,是‘干摆’的工艺,连石灰都不用,全靠石头之间的咬合。这些,现在都很少见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些我早已司空见惯,甚至有些厌烦的景象,在我的眼中,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那残破的吻兽,仿佛依然昂首向天,吞吐着风云。
那斑驳的院墙,在夕阳的余晖下,显现出一种朴拙而坚固的力量。
「可惜啊,可惜。」他连说了两个可惜,摇了摇头,「这么好的东西,就要被推土机推平了。」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没有别的办法吗?」我问。
「有。」陈建国看着我,目光灼灼,「把它申报为‘文物保护单位’。这样,国家就会出钱来修缮,它就能被永久地保存下来。」
「文物保护单位?」这个词对我来说,同样陌生。
「对。但是,程序很复杂,时间也很长。而且,需要产权人,也就是你,主动去申请。」
我沉默了。
主动申请。
这意味着,我不能再卖掉它。
我将继续被困在这里。
城里的房子,孩子的学费,妻子的期盼……
现实的重量,再一次压在了我的心头。
那扇刚刚被推开一点缝隙的大门,似乎又在「吱呀」一声,缓缓地关上。
陈建国看出了我的犹豫。
他没有催我,只是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
水汽氤氲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
「我给你讲个我自己的故事吧。」他忽然说。
我抬起头,看着他。
「我老家,也是农村的。小时候,家里比你这还穷。」
「我爷爷,是个木匠。十里八乡,谁家盖房子,做家具,都来请他。」
「他没什么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但他会看图纸,会算尺寸,会用几十种不同的刨子和凿子。」
「我小时候,最喜欢待在他的木工房里。那里面,永远都飘着一股好闻的木头香味。我看着他把一根根不起眼的木头,变成精美的桌子,椅子,窗格子。」
「我觉得,他就像一个魔法师。」
陈建国的眼神,变得很遥远,像是穿过了几十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充满木香的童年。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学的就是建筑。我毕业后,留在了城里,进了博物馆。」
「我以为,我可以用我学到的知识,来保护那些像我爷爷的作品一样,精美而脆弱的古建筑。」
「可是,我错了。」
他的声音,染上了一丝苦涩。
「我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电话里,父母总说一切都好。」
「直到有一年,我接到电话,说我爷爷不行了。」
「我赶回去的时候,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只是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指着他房间里那扇窗户。」
「那扇窗户,是他亲手为自己打的。上面刻着‘福禄寿喜’四个大字,周围是八仙过海的图样。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我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只是一个劲儿地跟他说,爷爷,您会好起来的。」
「他走了。就在那天夜里。」
陈建国的眼圈,有些红了。
他停下来,又喝了一口水。
院子里很静。
我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办完丧事,我准备回城里。我哥,也就是我大伯的儿子,跟我商量,说要把老房子卖了。他说,父母年纪大了,接到城里去住,方便照顾。」
「我同意了。」
「我觉得,他说得对。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房子很快就卖掉了。买主是个开发商,推平了整个村子,盖起了商品房。」
「我把父母接到了城里。他们住不惯,整天唉声叹气。不到半年,我爸就病倒了,很快也跟着我爷爷去了。」
「我妈撑了两年,也走了。」
「在整理我妈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我爷爷那把用了几十年的墨斗,还有一张泛黄的图纸。」
「那张图纸,画的,就是我爷爷房间的那扇窗户。」
「图纸的背面,有我爷爷按下的手印,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是我找村里的先生,教他写的。」
「上面写着:‘给建国留个念想’。」
陈建国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完全沙哑了。
他摘下眼镜,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角。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爷爷临终前,指着那扇窗户,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想告诉我他会好起来。」
「他是想让我,把那扇窗户,留下来。」
「可是,我把它,连同我们的家,我们的根,一起,卖掉了。」
「我把它,变成了一堆冰冷的水泥。」
他抬起头,看着我,泪光闪烁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悔恨和痛苦。
「小伙子,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道德绑架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钱,没了可以再挣。房子,没了可以再盖。」
「可是,家,没了,就真的没了。」
「历史,没了,就真的断了。」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觉。
就好像,我身体里某个沉睡了很久的部分,被唤醒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和我非亲非故的男人,看着他眼中的痛苦。
我突然意识到,他今天之所以会拦住我,之所以愿意自掏腰包买下这扇窗。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职业。
更是因为,他不想让我,重蹈他的覆辙。
他想守护的,不只是这扇窗。
也是一个年轻人,不该在未来品尝的,那种悔恨的滋味。
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
天边的晚霞,烧得像火一样。
院子里,光线渐渐暗淡下来。
我站起身,走到那扇窗棂前。
我伸出手,学着陈建国的样子,轻轻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木头的质感,粗糙而温润。
那些雕刻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立体感。
我仿佛能看到,我的某一位先祖,在油灯下,屏气凝神,一刀,一刀,把他的希望和祝福,刻进这块木头里。
他又是否能想到,百年之后,他的一个不成器的子孙,会因为生活的窘迫,而想要把它付之一炬?
他又是否能想到,会有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为了它,而讲述一个如此沉重的故事?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再次涌了上来。
这一次,我没有再压抑。
「陈专家,」我转过身,看着他,声音因为哽咽而断断续续,「谢谢您。」
「这窗户,我不卖了。」
「这房子,我也不卖了。」
「明天,我就去县里,问问那个……‘文物保护单位’的事。」
陈建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如释重负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像雨后的阳光,驱散了笼罩在整个院子里的阴霾。
「好。」他说,「我帮你。所有的材料,我来准备。所有的流程,我陪你走。」
后来的事情,就像陈建国说的那样,复杂,而漫长。
我们去县里的文物局,递交了申请。
工作人员看了我们带去的照片和资料,脸上是一种将信将疑的表情。
他们说,要派专家来实地勘察。
我们等了半个月。
勘察的专家来了,不止一位,是一个团队。
他们带着各种我看不懂的仪器,在宅子里勘察了整整两天。
他们爬上房梁,敲打着柱子,用放大镜观察着每一处雕刻。
陈建国全程陪同,跟他们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形制」、「年代」、「工艺价值」。
我像个局外人,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我的心里,很忐忑。
像一个等待判决的犯人。
勘察结束,专家们没有当场给出结论。
他们说,要回去开会研究。
又是漫长的等待。
那段时间,我的日子很难熬。
城里的贷款催款电话,一个接一个。
妻子在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
我把陈建国给我的那一千块钱,寄给了她。
我说,我在老家,找到了一点活干。
我不敢告诉她真相。
我怕她不理解,怕她觉得我疯了。
村里的人,也都在背后议论我。
他们说,那小子是不是傻了?
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守着一栋破房子。
还说那破房子是宝贝。
我没有去辩解。
我只是每天,都把那栋老宅,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学着陈建国的样子,用软布,轻轻擦拭那些窗棂和门板。
每擦拭一次,我就觉得,自己离那些先祖,更近了一步。
我仿佛能听到他们的呼吸,能感受到他们的心跳。
这栋房子,不再是一座囚笼。
它变成了一个有生命,有温度的所在。
它在用它沉默的方式,告诉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终于,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清晨,我接到了陈建国的电话。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批下来了!小伙子,批下来了!」
「‘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你的房子,保住了!」
我握着电话,站在院子里,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
可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冷。
我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涌向四肢百骸。
我仰起头,任由冰凉的雨水,冲刷着我的脸。
那雨水,和我的泪水,混在了一起。
是咸的,也是甜的。
后续的修缮工作,很快就启动了。
国家拨了一笔专款。
虽然不多,但足以让这栋老宅,焕发生机。
陈建国几乎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他请来了最好的工匠,用最传统的工艺,来修复那些破损的构件。
他手把手地教我,如何辨别木材,如何使用工具,如何修复雕花。
我的手,开始变得粗糙,布满了老茧和伤口。
但是,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踏实和安宁。
我学会了刨木头,看着卷曲的刨花,闻着清新的木香,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我学会了用凿子,在木头上,一点一点,刻出莲花的样子。虽然很笨拙,但我乐在其中。
有一天,在修复那扇最初的窗棂时,我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刻印。
是一个字。
「源」。
那是我太爷爷的名字。
我的手,停在了那里。
眼前的窗棂,仿佛不再是木头。
而是太爷爷温热的手掌。
他在用这种方式,跨越了百年的时光,和我打了一个招呼。
我转过头,看向身边的陈建国。
他也在看着我,微笑着。
「感觉到了吗?」他问。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传承。」他说。
房子修好那天,是一个晴朗的秋日。
和一年前,我准备劈掉窗棂那天,天气一模一样。
阳光,暖暖地照在焕然一新的青瓦白墙上。
院子里,种上了新的花草。
那扇刻着缠枝莲花的窗棂,被安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它被清洗,修复,上了一层桐油。
木头的纹理,清晰可见,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它不再老旧,不再破败。
它像一个浴火重生的凤凰,沉静而美丽。
我的妻子和孩子,也从城里回来了。
他们看着这栋既熟悉又陌生的宅子,脸上写满了惊讶。
我拉着儿子的手,走到那扇窗棂前。
我告诉他,这上面的每一朵花,每一只鸟,都是他的太爷爷的太爷爷,亲手刻上去的。
我告诉他,这栋房子里,住着我们家,一代又一代人的故事。
儿子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伸出小小的手指,好奇地触摸着那些雕花。
就像,很多年前,我做过的那样。
陈建国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们。
他的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后来,在陈建国的建议和帮助下,我把老宅的一部分,开辟成了一个小小的民俗展览馆。
展出那些从村里各处搜集来的,险些被当成垃圾丢掉的老物件。
一张旧的纺车,一个缺了口的米缸,几件打了补丁的旧衣服。
我还把另一部分,改造成了民宿。
没想到,生意竟然还不错。
很多城里人,愿意开车几个小时,来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
他们说,他们想在这里,找到一种久违的,安静的感觉。
他们喜欢坐在那扇老窗下,喝茶,看书,发呆。
他们说,阳光透过那些雕花,洒在身上的感觉,很温暖。
我的生活,并没有因此而大富大贵。
我依然需要每天劳作,依然要为生计奔波。
但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的心,不再漂泊。
我知道,我的根,在哪里。
我知道,无论我走多远,总有一个地方,在等着我回来。
那个地方,叫家。
有的时候,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泡一壶茶,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光如水,洒在老宅的屋檐上,洒在那扇沉默的窗棂上。
我会想起一年前,那个手持利斧,满心愤懑的自己。
也会想起,那个突然出现,改变了我一生的老人。
我想,如果没有他,我现在会在哪里?
或许,在某个城市的工地上,搬着砖,流着汗,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
或许,在某个出租屋里,和妻子争吵,为了一点点柴米油盐的琐事。
我永远不会知道,我亲手烧掉的,不仅仅是几块木头。
更是一段历史,一份记忆,和一个,回家的机会。
我很庆幸。
庆幸那一天,他拦住了我。
庆幸我最终,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前几天,陈建国又来了。
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们这栋宅子,因为保护得当,并且起到了很好的社会示范作用,被推荐参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如果能评上,意味着它将得到更好的保护和更多的关注。
我由衷地感谢他。
他却摆了摆手,说:「该谢的人,是你自己。」
「是你,守住了自己的根。」
我们坐在那扇窗下,喝着我新炒的茶叶。
茶香袅袅,和院子里的桂花香,混在一起。
风,轻轻地吹过。
窗棂上的小鸟,在光影的变幻中,仿佛随时都会振翅飞翔。
我知道,它们哪里都不会去。
它们会一直在这里。
守护着这栋房子,守护着这个家。
守护着,那段永远不会被遗忘的,时光。
来源:跟老赵学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