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单手拿起手机,用语音回她:“刚到校门口,还没接到,你放心。”
手机在副驾上震动了一下,是林悦发来的消息。
“接到小乐了吗?外面雨好大,你们开慢点。”
后面跟了一个小猫撑伞的可爱表情。
我单手拿起手机,用语音回她:“刚到校门口,还没接到,你放心。”
放下手机,正好是一个红灯。车稳稳地停住,我抬起头,看向窗外。
雨真的很大。
不是那种淅淅沥沥的春雨,而是盛夏午后突如其来的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鼓点声,仿佛要将这铁皮车厢敲穿。
行人道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撑着伞的,没撑伞的,都在朝着可以避雨的地方奔跑。世界像一幅被水浸透的水彩画,所有的色彩都晕染开来,边界模糊。
绿灯亮了。
我驱车右转,缓缓驶入学校门口的那条辅路。
路边已经停了不少来接孩子的车,我放慢车速,眼睛在校门口屋檐下那一群花花绿绿的小脑袋里搜索着。
很快,我看到了小乐。
他穿着蓝色的校服,背着一个印着宇航员图案的大书包,乖乖地站在保安室的屋檐下,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追逐打闹。他只是安静地站着,时不时踮起脚尖,朝路口张望。
他是个很安静的孩子,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
我把车靠边停稳,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去接他。
就在我手搭上车门把手的那一刻,我的目光,越过了马路,定格在了对面。
马路对面,是一个公交站台。
站台的顶棚很窄,根本遮不住这么大的斜风雨。
雨幕中,两个人影紧紧地靠在一起。
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那个大的身影,我太熟悉了。即使隔着一条雨帘,即使她穿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米色风衣,我也能一眼认出。
是陈静。
她怀里护着的小小的身影,穿着粉色的外套,是安安,我的女儿。
陈静手里举着一把伞,一把看起来很小的折叠伞,大半个伞面都倾斜着,护在安安的头顶。她自己的半边身子,从肩膀到手臂,几乎完全暴露在雨里。
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下来,淌过脸颊,她只是用手随意地抹了一把,然后低下头,似乎在对安安说着什么。
安安仰着脸,小小的眉头皱着,似乎在抱怨着什么。
风很大,吹得陈静手里的伞摇摇欲坠。她用力地握紧伞柄,身体更深地弯下去,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女儿挡住更多的风雨。
我的手,就那么僵在了车门把手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一点点收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车里的暖气明明那么足,我却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收音机里,女主播的声音还在继续,甜美而遥远。
车窗外的雨声,仿佛也一下子被隔绝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马路对面那两个在风雨中相依为命的身影。
为什么她们会在这里?
陈静不是自己开车吗?她的车呢?坏了?
安安的学校离这里还有两站路,她们是坐公交过来的?为什么?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蜜蜂,搅得我心烦意乱。
我应该做什么?
我应该立刻下车,穿过马路,把我的伞给她们,然后……然后把她们接上车?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副驾驶座。
那里空荡荡的,但仿佛能看到林悦的影子。她温柔地笑着,提醒我开车慢点。
车后座,是为小乐准备的儿童安全座椅。
这辆车,这个家,现在属于我们三个人。
如果我把陈静和安安接上车,会是怎样一副情景?
小乐会怎么想?他会局促不安吗?
陈静会同意吗?以她的性格,她大概率会冷冷地拒绝我,说“不用了,谢谢”。
然后呢?我该怎么收场?在雨中和她拉扯吗?
我的犹豫,只有短短的几十秒。
但在这几十秒里,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每一个念头,每一个挣扎,都像慢镜头一样在脑海里播放。
“砰砰。”
车窗被敲响了。
我一个激灵回过神,转过头,看到小乐的脸贴在车窗上,雨水顺着玻璃滑下,他的脸显得有些变形。
我赶紧按下车门锁。
小乐拉开车门,带着一股湿冷的空气钻了进来。
“叔叔,你怎么了?我叫了你好几声。”他的声音带着孩子特有的清脆。
“啊……没事,”我掩饰着自己的失态,扯出一个笑容,“叔叔在想事情,没听到。快坐好,把书包放旁边。”
小乐很听话,自己爬上后座的安全座椅,熟练地扣上安全带。
“叔叔,今天老师教我们画画了,我画了太空飞船。”他兴奋地跟我分享着学校里的事。
“是吗?真厉害。”我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马路对面。
那里,已经空了。
一辆公交车刚刚驶离站台,溅起巨大的水花。
陈静和安安,已经上车了。
我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在挤满了人的车厢里一闪而过。
她们走了。
没回头。
什么也没说。
仿佛我,和这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只是这场暴雨中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是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
“叔叔,我们回家吧,我肚子饿了。”小乐的声音从后座传来。
“好,我们回家。”
我发动汽车,汇入车流。
雨刮器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一下,又一下。
只是这一次,我感觉它刮的不是雨水,而是我的心。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小乐偶尔翻动书包的细碎声响。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不高,没有再像平时那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刚才的画面,像电影镜头一样,在我眼前反复播放。
陈静被雨水打湿的侧脸,她用力握着伞柄而有些发白的手指,安安那件湿了一半的粉色外套,还有她仰起头时脸上委屈的表情。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们离婚已经两年了。
两年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足以让很多事情改变,也足以让很多伤口结痂。
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林悦是个好妻子,她温柔、体贴,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对小乐视如己出,也努力地维系着我们这个重组家庭的平衡。
小乐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相处久了,也有了感情。他会甜甜地叫我叔叔,会把学校里得的小红花拿给我看,会在我下班回家时给我拿拖鞋。
我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安稳。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可是,今天这场雨,却像一只无情的手,粗暴地撕开了那层看似愈合的伤疤,露出了底下血肉模糊的现实。
现实就是,我是安安的父亲。
那个在雨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是我的亲生女儿。
而我,却坐在温暖干燥的车里,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她的母亲挤上一辆拥挤的公交车,然后,掉头回家。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父亲?
方向盘在手心里有些滑腻,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叔叔,你是不是不开心?”小乐突然开口问道。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他正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没有,叔叔只是有点累了。”
“哦。”小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车里的气氛,更加沉闷了。
我打开了音乐,想用歌声来驱散这种压抑。
电台里,恰好在放一首老歌。
“……如果当时我们能不那么倔强,现在也不那么遗憾……”
歌词像一把锥子,精准地刺入我最脆弱的地方。
倔强。
是的,我和陈静,都太倔强了。
我们的婚姻,不是因为什么原则性的问题破裂的。没有背叛,没有争吵到面红耳赤的地步。
它就像一棵慢慢枯萎的树,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一天天失去生机,叶子一片片掉落,却谁也不愿意先去给它浇水。
我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谈话,是在一个同样下着雨的午后。
只是那天的雨,没有今天这么大。
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离得很远。
茶几上,放着那份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
“真的,决定了吗?”我问她,声音干涩。
她没有看我,只是盯着窗外的雨帘,很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样对我们都好。”她说。
“安安呢?”
“安安跟我。”她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你随时可以来看她。”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们之间,早就已经无话可说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我工作越来越忙,回家越来越晚开始的?
还是从她辞掉工作,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家庭和孩子身上,我们之间的话题只剩下柴米油盐开始的?
我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我们之间的沉默越来越多。
回到家,她忙着做饭,我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吃完饭,她收拾厨房,我继续看手机。然后各自洗漱,上床,背对背睡觉。
一天,两天,一个月,一年。
家,变成了一个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
夫妻,变成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室友。
直到有一天,她平静地对我说:“我们分开吧。”
我没有挽留。
或许,在内心深处,我也觉得这是一种解脱。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是多么的自私和愚蠢。
我以为,离婚只是换一种生活方式。
我以为,只要我按时支付抚养费,只要我每周抽时间去陪安安,我就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一个父亲的责任,远不止这些。
它是在女儿需要的时候,能为她撑起一片天。
它是在风雨来临时,能为她提供一个温暖的港湾。
而我,今天,什么都没做。
车子拐进小区的地下车库,我找了个车位停好。
熄了火,车厢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车顶上,偶尔滴落的水滴声,清晰可闻。
“叔叔,到家了。”小乐解开安全带,提醒我。
“嗯。”我应了一声,却没有动。
我就那么坐着,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墙壁,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叔叔?”小乐又叫了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怯意。
我回过神,转头对他笑了笑:“走吧,我们上楼,阿姨肯定做好饭等我们了。”
我牵着小乐的手,走进电梯。
电梯里的镜子,映出我们两个人的身影。
一个面色憔悴的中年男人,一个背着大书包的小男孩。
看起来,倒也像一对父子。
可我的心里清楚,我配不上“父亲”这个词。
回到家,林悦果然已经准备好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回来啦?快去洗手吃饭,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她笑着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车钥匙和小乐的书包。
家的味道,是温暖的,是香甜的。
可我闻着这饭菜的香气,却觉得有些反胃。
我像个木偶一样,洗手,坐上饭桌,拿起筷子。
“今天雨好大,路上堵不堵?”林悦一边给小乐夹菜,一边随口问道。
“还好,不堵。”我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那就好。哎,这么大的雨,那些没开车的人可就遭罪了。”她感叹了一句。
我的心,又被这句话刺了一下。
我抬起头,看着林悦。
她穿着柔软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她正在耐心地帮小乐把鱼肉里的刺挑出来。
她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
她给了我一个安稳的家。
我有什么资格,去破坏这份安稳?
如果我今天,真的把陈静和安安接回了家,林悦会怎么想?
她会大度地表示理解,还是会心里不舒服,觉得我旧情未了?
我不敢去想。
我害怕,我怕我处理不好这复杂的关系,最后伤害了所有人。
所以,我选择了最懦弱,也是最“安全”的方式——逃避。
“你怎么不吃菜?不合胃口吗?”林悦察觉到了我的异常。
“没有,挺好的。”我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
酸甜的味道在味蕾上散开,可我却尝不出任何滋味。
我食不知味地吃完了这顿饭,借口公司还有事,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我打开电脑,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像是在嘲笑我的心虚。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拿起了手机,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头像。
头像,还是以前那张。
是安安三岁生日时,我们一家三口在公园拍的。照片上,陈静笑得很灿烂,安安被我举在头顶,咯咯地笑着。
那时候,我们也是幸福过的吧。
我点开对话框,手指悬在屏幕上,却不知道该输入什么。
“你和安安还好吗?”
太刻意了。
“今天看到你们了,怎么没开车?”
像是在质问。
“需要帮忙吗?”
马后炮。
删删改改,最后,我只发过去一句干巴巴的话。
“到家了吗?”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手机屏幕暗下去,又被我一次次点亮。
我的心,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往下沉。
她是不是不想理我?
她是不是,对我已经彻底失望了?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她的回复。
只有一个字。
“嗯。”
冰冷,客气,疏离。
像是在和一个陌生人对话。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不至于很痛,但那细微的刺痛感,却绵延不绝。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个“嗯”字。
说“那就好”?
还是问“安安怎么样了”?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算了。
再多说,也只是自取其辱。
我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怎么也挥不去那片雨幕。
我想起,有一次,也是这样的下雨天。
那时候,我们还没离婚,安安还在上幼儿园。
我开车去接她,陈静那天正好加班。
接到安安后,雨突然下得很大。
车开到一半,抛锚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我打电话给救援公司,对方说雨天单子多,至少要等一个小时。
安安在车里待不住,又哭又闹。
我抱着她,在狭小的车厢里来回踱步,哄了半天也没用。
就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我们旁边。
车窗摇下,是陈静的脸。
“我开完会,看雨下这么大,不放心,就打车过来看看。”她说着,利落地付了钱,撑着伞下了车。
她打开车门,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安安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宝宝不哭,妈妈来了。”
神奇的是,安安一到她怀里,立刻就不哭了。
她把小脸埋在妈妈的颈窝里,抽抽噎噎的,很快就睡着了。
陈静就那么抱着她,站在雨里,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救援车过来。
她的衣服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看起来有些狼狈。
可是在我眼里,那一刻的她,仿佛在发光。
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女人,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
可是后来,我们还是走散了。
是谁的错?
是我的错。
是我把她的付出,当成了理所当然。
是我在日复一日的平淡里,磨光了所有的爱意和耐心。
是我亲手,推开了那个曾经愿意在雨中为我撑伞的人。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老公,你在忙吗?”是林悦的声音。
我睁开眼,清了清嗓子:“没,怎么了?”
门被推开一条缝,林悦探进头来,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
“我看你晚饭没吃多少,喝杯牛奶再睡吧。”
她把牛奶放在我的桌上,没有马上离开。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漆黑的电脑屏幕,轻声问道:“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看着她关切的眼神,心里一阵愧疚。
我该告诉她吗?
告诉她,我今天看到了我的前妻和女儿在雨中淋雨,而我,却因为懦弱和犹豫,假装没看见?
如果我说了,她会怎么看我?
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没什么,”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就是工作上有点烦心事。”
“别太累了。”林悦没有追问,只是伸手,轻轻地帮我按了按太阳穴,“早点休息。”
“嗯。”
她走出书房,带上了门。
我端起那杯热牛奶,牛奶的温度,从手心传来,却暖不到我的心里。
我像一个可耻的骗子。
欺骗了现在的妻子,也辜负了曾经的家人。
那一夜,我失眠了。
窗外的雨,时大时小,下了一整夜。
我就那么睁着眼睛,听着雨声,直到天色微明。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下楼。
林悦已经做好了早餐。
“你昨晚没睡好吗?脸色这么差。”她担忧地看着我。
“没事,可能有点着凉。”我随口找了个理由。
“那我给你找点感冒药。”
“不用了,我喝点热水就好。”
我匆匆吃完早餐,开车送小乐去上学,然后去了公司。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开会的时候,领导在上面讲得慷慨激昂,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安安那张皱着的小脸。
她会不会生病了?
淋了那么久的雨,小孩子抵抗力差,很容易感冒发烧。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在我心里滋长。
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跟领导请了个假,说家里有急事,然后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公司。
我一边开车,一边给陈静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
“是我,”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安安……她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我就是担心她。昨天雨那么大,我怕她生病。”
“不劳你费心,她很好。”
说完,她就要挂电话。
“等等!”我急忙喊住她,“她是不是感冒了?你声音听起来不对。”
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
“发烧了。”她终于开口,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感,“三十八度九,刚带她从医院回来。”
轰的一声。
我的脑袋,像是被炸开了一样。
发烧了。
真的生病了。
因为昨天那场雨。
因为我的视而不见。
“在哪家医院?我现在过去!”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不用了,已经回家了。”
“那你们家在哪?我过去看看她!”
“我说了,不用了。”陈静的语气,愈发冰冷,“我们之间,除了安安的抚养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
车子停在路边,外面的车流川流不息。
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可是,我却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冰窖里,从里到外,都冷透了。
她说,不要去打扰她们的生活。
是啊。
她们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
那个生活里,没有我。
我有什么资格,再去打扰?
可是,安安是我的女儿啊!
她生病了,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能不去看看她?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悔恨,将我紧紧地包裹住。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一定要去看看安安。
可是,我不知道她们现在住在哪里。
离婚后,她带着安安搬走了。她说,想换个环境,开始新的生活。
我问过她地址,她没说。
她说,有事打电话就行。
我尊重了她的决定,也就没有再追问。
现在想来,这所谓的“尊重”,不过是我为自己的疏忽和懒惰找的借口。
一个真正关心女儿的父亲,怎么会连女儿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车里坐了很久。
然后,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陈静的妹妹,陈敏。
我们以前关系还不错,她应该知道陈静的住址。
我抱着一丝希望,翻出陈敏的电话,拨了过去。
谢天谢地,她接了。
“喂,姐夫?……哦不,张哥,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陈敏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爽朗。
“陈敏,我有急事找你。你姐……她和安安现在住在哪?你能不能把地址告诉我?”
“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安安生病了,发高烧,我想去看看她。”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电话那头的陈敏沉默了。
“张哥,不是我说你。你们都离婚两年了,你现在跑去,我姐她……她不一定会见你。”
“我知道。但是,安安是我的女儿,她病了,我必须去。求你了,陈敏,你把地址给我吧。”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
陈敏叹了口气。
“好吧。我把地址发给你。不过我可提醒你,我姐脾气倔,你去了,可别跟她吵起来。”
“我知道,谢谢你,陈敏。”
挂了电话,很快,一条带着地址的短信发了过来。
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小区名字。
离我住的地方,开车要将近一个小时。
原来,她们搬到了那么远的地方。
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设置好导航,朝着那个陌生的地址开去。
一个小时的车程,我却感觉像是开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脑子里不断地想象着各种可能。
见到陈静,我该说什么?
她会让我进门吗?
安安现在怎么样了?烧退了没有?
车子在陌生的街道上穿行,最终,停在了一个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小区门口。
我按照陈敏给的门牌号,找到了那栋楼。
没有电梯的六层老楼。
她们住在五楼。
我站在楼下,抬头仰望着那个紧闭的窗户,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她们的新生活吗?
没有了我的生活。
我深吸一口气,迈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楼道里很暗,堆着一些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这和我住的那个窗明几净、有电梯有物业的小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终于,我站在了五零二的门口。
门上贴着一张歪歪扭扭的“福”字,旁边还用彩笔画了几个小太阳。
是安安的笔迹。
我抬起手,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我害怕。
我怕门一打开,看到的是陈静那张冰冷的脸。
我怕她会把我拒之门外。
我更怕,看到安安生病后憔悴的样子。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张小小的、烧得通红的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是安安。
她穿着一套小熊睡衣,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因为发烧而显得水汪汪的,没什么精神。
“爸爸?”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带着鼻音的、糯糯的声音叫了我一声。
这一声“爸爸”,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情绪的闸门。
所有的愧疚、悔恨、心疼,在这一刻,全部涌了上来。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安安。”我蹲下身,想去抱她。
“你怎么来了?”
陈静的声音,从安安身后传来。
她走了过来,把安安揽在身后,警惕地看着我,就像一只护崽的母狮。
她穿着一身家居服,脸色很差,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看起来一夜没睡。
“我……我来看看安安。”我看着她,声音有些哽咽。
“我说了,不用了。”她冷冷地说道,就要关门。
“妈妈,我想让爸爸进来。”安安拉了拉陈静的衣角,小声说。
陈静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看女儿,又抬头看了看我。
眼神里,有挣扎,有犹豫,但最终,还是化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侧过身,让开了一条路。
“进来吧。”
我走进这个陌生的家。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收拾得很干净。
客厅的沙发上,放着安安的书包和玩具。阳台上,晾着几件小衣服。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这就是她们的家。
一个没有我,却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家。
“你坐吧。”陈静指了指沙发,语气依旧很冷淡。
然后,她就去厨房倒水了。
我局促地在沙发上坐下,感觉浑身不自在。
安安走到我面前,仰着小脸看着我。
“爸爸,我生病了。”她委屈地瘪了瘪嘴。
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很烫。
“对不起,安安,”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是爸爸不好。”
安安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陈静端着一杯水走过来,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喝水吧。”
然后,她就抱着安安,坐在了离我最远的单人沙发上,拿出体温计,要给安安量体温。
我们三个人,处在同一个空间里,却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看着她熟练地给安安夹好体温计,然后拿出退烧药和温水,心里不是滋味。
这些事情,以前都是我做的。
安安小时候体弱,经常感冒发烧。
每次她一生病,我就整夜整夜地不睡,守在她床边,一遍遍地给她量体温,用温水给她擦身子。
那时候,陈静总是会靠在我的肩膀上,说:“有你在,真好。”
可是现在,做这些事的人,换成了她。
而我,成了一个局外人。
一个不请自来的、多余的局外人。
“昨天……你们怎么没开车?”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我心里的问题。
陈静正在哄安安吃药,听到我的话,动作顿了一下。
她没有看我,只是淡淡地说道:“车送去保养了。”
“那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我脱口而出。
她抬起头,终于正眼看了我一次。
那眼神,很复杂。
有嘲讽,有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给你打电话?”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轻轻地笑了一声,“打给你,然后呢?让你现在的妻子和孩子,看着你来接我们母女俩吗?”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我无言以对。
是啊。
我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向我求助?
我连最基本的、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援手,都没有伸出。
“张伟,”她喂安安吃完药,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我们已经离婚了。我有我的生活,你也有你的生活。我们互不打扰,是对彼此,也是对现在家庭的尊重。”
“我昨天,看到你了。”她突然说。
我心里一惊。
“就在校门口。你停在路边,我看到了。”
“那你……”
“我为什么要叫你?”她打断我的话,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让你在你的继子面前,上演一出父女情深的戏码?还是让你现在的妻子,觉得我是一个死缠烂打、需要靠前夫接济的女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辩解。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步步紧逼,“你是不是觉得,你开着车,看到我们在雨里淋着,心里产生了一点廉价的同情心,就觉得自己很高尚了?”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狼狈地低下头。
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安安因为发烧而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陈静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只是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没有了刚才的尖锐,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张伟,我们都别再自欺欺人了。”
“我们之所以会离婚,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因为我们都太累了。”
“我厌倦了每天围着家庭转,却得不到一句肯定。你厌倦了每天应付工作,回到家还要面对一个满腹怨气的妻子。”
“我们都在消耗彼此,直到把最后一点情分都耗尽。”
“分开,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她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婚姻最真实,也最不堪的样子。
是啊。
我们都累了。
所以,我们选择了放手。
“你走吧。”她说,“安安这里有我,不需要你。”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写满了疲惫和倔强的脸,突然很想把她拥进怀里。
就像以前,每一次她受了委屈时那样。
可是,我没有资格了。
我站起身,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放在茶几上。
“这些钱,你拿着,给安安买点好吃的。”
陈静看都没看那沓钱一眼。
“拿走。我还没落魄到需要你用钱来可怜我。”
“这不是可怜!”我提高了音量,“这是我作为父亲,应该做的!”
“父亲?”她冷笑一声,“一个连女儿住在哪里都不知道,看到女儿在雨里淋着都无动于衷的父亲吗?”
我彻底溃败了。
我收回钱,狼狈地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就在我手搭上门把手的时候,安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爸爸,你还会来看我吗?”
声音小小的,带着一丝不安和期盼。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转过身,看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会。爸爸以后,会经常来看你。”
说完,我不敢再停留,拉开门,逃也似的离开了。
下楼的时候,我的腿都是软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车上的。
我趴在方向盘上,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一个大男人,就这么在车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哭的,不是逝去的爱情。
我哭的,是我的懦弱,我的自私,我的无能。
我哭的,是我辜负了女儿的期盼,也辜负了那个曾经深爱我的女人。
我在车里,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手机响了,是林悦打来的。
“老公,你去哪了?怎么还不回家?”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焦虑。
“我……我在公司加班。”我又一次,撒了谎。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跟小乐都等你吃饭呢。”
“你们先吃吧,我可能要晚一点。”
挂了电话,我发动汽车,却没有回家的方向。
我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城市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开着。
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将这个城市点缀得五光十色。
可是,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我以为我拥有了一个新的家,一个新的开始。
可实际上,我只是从一个牢笼,跳进了另一个牢笼。
我不敢对现在的妻子坦诚,也不敢面对过去的责任。
我就像一个被困在中间地带的人,两边都靠不了岸。
我把车停在江边,摇下车窗。
江风吹进来,带着湿冷的水汽,让我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我必须做出改变。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首先要做的,就是坦诚。
我拿出手机,给林悦发了一条信息。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在公司,我去看安安了。她生病了。”
发完这条信息,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不管她会怎么回复,是生气,是质问,还是失望。
我都必须面对。
这是我必须要承担的后果。
手机很快就震动了。
我深吸一口气,点开了信息。
“安安怎么样了?严重吗?要不要送医院?”
没有一句责备。
全是关心。
我的眼眶,又是一热。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都告诉了她。
包括昨天在校门口看到陈静和安安淋雨,包括我的犹豫和逃避,也包括今天去找她们,被陈静骂了一顿。
我毫无保留,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过了很久,她才回复我。
“老公,你没有做错什么。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一边是过去,一边是现在。换做是谁,都会为难。”
“但是,安安是你的女儿,这是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事实。你关心她,是应该的。”
“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们的家,应该是一个可以让你卸下所有防备和伪装的地方。”
“早点回来吧,我等你。”
看着她的信息,我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何德何能,能遇到这么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
我擦干眼泪,发动汽车,朝着家的方向开去。
那一刻,我心里无比清晰。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必须勇敢地去面对,去承担。
我要做一个好丈夫,也要做一个好父亲。
这很难。
但我必须努力去做。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
林悦和小乐都还没睡,坐在沙发上等我。
看到我回来,林悦站起身,给了我一个拥抱。
“回来就好。”
那一刻,所有的语言,都显得多余。
第二天,我买了很多安安爱吃的零食和玩具,还有一些儿童营养品。
我还去咨询了律师,把我名下的一套小公寓,转到了安安的名下。
然后,我再次来到了陈静的家门口。
开门的,依然是陈静。
她看到我,眉头皱了起来。
“你又来干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东西,还有那份过户文件,递给了她。
她愣住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静,”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道,“对不起。”
“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弥补不了什么。我以前,确实做得很差劲。我自私,懦弱,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但是,我想弥补。我不想再让安安觉得,她没有爸爸。”
“这个房子,是给安安的。不管以后我们怎么样,她都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我以后,会定期来看她。如果你不方便,我可以只在楼下等她,跟她说几句话就行。”
“我不会打扰你们的生活,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我说完这一大段话,心里反而平静了。
陈静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怀疑,但那层坚冰,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她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爸爸!”
安安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她的烧已经退了,精神好了很多。
她看到我手里的玩具,眼睛都亮了。
我蹲下身,把玩具递给她。
“安安,这是爸爸给你买的。喜欢吗?”
“喜欢!谢谢爸爸!”她开心地接过去,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的心,瞬间被填满了。
我抬头,看向陈静。
她的眼眶,红了。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座冰山,正在慢慢融化。
从那以后,我每周都会去看安安。
有时候,陈静会让我上楼坐一会儿。
我们之间,不再是剑拔弩张。
我们会聊聊安安的学习,聊聊彼此的工作。
像两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
林悦也很大度。
她甚至会主动提醒我,该去看看安安了。
有一次,她还亲手做了一些小饼干,让我带给安安。
她说:“安安也是你的家人。”
我真的很感谢她。
是她的理解和包容,让我有勇气去面对过去,去修复那段破碎的亲情。
生活,还在继续。
我知道,我和陈静,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各自的责任。
但是,我们之间,多了一条新的纽带。
那就是安安。
我们会共同努力,让她在一个健康、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
这就够了。
那个下雨的午后,我眼睁睁看着她们在雨中淋雨的画面,依然会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它像一个警钟,时刻提醒着我。
提醒我,曾经犯下的错。
也提醒我,不要再辜负身边的人。
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我犯过错,也正在承担后果。
但幸运的是,我还有一个机会,去争取一个更好的结果。
为了安安,为了林悦,也为了我自己。
来源:文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