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来,王贵,别用巴掌了,没劲。用这个,朝这儿砍,一了百了。”
我妈疯了,她把刀递给我爸
我妈大病一场后,好像变了个人。
她变得很奇怪。
我爸举起手要打她,我妈却从厨房拿了把菜刀递过去。
她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来,王贵,别用巴掌了,没劲。用这个,朝这儿砍,一了百了。”
“只要我死了,你那些宝贝侄子、外甥,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考公。”
我奶奶因为我是个女孩,对我不是打就是骂。
我妈就跑到我姑姑家门口,叉着腰,对着四邻八舍嚷嚷:“都来评评理啊!我这个婆婆自己不争气,生了个女儿,现在倒嫌弃起我家的丫头了!说女孩儿都是赔钱货,天生就该被人嫌!”
嫁给村支书的姑姑,一张脸当场就黑成了锅底。
我妈却拉着我,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回家了,嘴里还念叨着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发起疯来,连自己都怕。”
我啃着手里那个又干又硬的玉米面窝窝头,眼睛却死死粘在堂哥油汪汪的鸡腿上,口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突然,一小块鸡肉从堂哥的嘴边滑落,掉在了乌漆嘛黑的桌上。
我没半点犹豫,像只饿了三天的小猫,伸手就抓起来塞进嘴里。
真香。
“啪!”
奶奶一巴掌狠狠抽在我手背上,疼得我一哆嗦。
“讨饭鬼!”她骂道,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
我不敢吭声,也顾不上疼,嘴里那点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肉,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东西。
二婶斜眼瞟着我,嘴角一撇,满是嫌弃:“真没教养,地上的东西也捡着吃。”
二婶在县城里待过,说话总爱夹着些我听不懂的词儿,显得自己多有文化似的。
“教养”是什么,我不懂。但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我低下头,继续啃我的窝窝头,心里却盼着,堂哥手里的鸡腿能再掉下来一小块。
这张饭桌上,只有堂哥能吃肉,能吃雪白的米饭。
而我,永远只有窝窝头,配着咸得发苦的白菜帮子。
饭后,二婶抱着宝贝堂哥回屋睡午觉去了。
奶奶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剜着我:“去,把碗洗了!要是敢摔一个,明天你就跟猪一起吃食去!”
我默默地低下头,开始收拾满桌的狼藉。
出了门,我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
这是我趁奶奶不注意,从厨房偷的。
馒头的香气钻进鼻孔,我咽了口口水,死死忍住了咬一口的冲动。
我又从锅里舀了一碗稠得能立住筷子的粥,还顺手在鸡窝里摸了个尚有余温的鸡蛋。
端着这些,我小跑着去了堂屋。
我妈躺在那儿。
前几天,我爸喝醉了酒,把怀着孕的妈往死里打,流了好多血。
她就一直躺在床上,烧得糊里糊涂。
昨天我喊了她半天,她都没一点反应。
可今天,我一进门,就看见她居然坐起来了,只是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房梁。
我走近了,听见她嘴里小声念叨着什么。
“卧槽,我这是过劳猝死,然后穿越了?老天爷,这开局也太惨了吧,记忆里全是倒霉事儿……”
“妈?你怎么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凑过去。
她缓缓转过头,看着我,眼神从迷茫变得震惊,然后突然伸手摸我的脸,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滚了下来。
她一把将我死死抱在怀里,声音哽咽:“姐,你放心走,我会照顾好小草的。”
她抱得很紧,可说完这句话,身子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我心里又慌又怕,怕她烧得更厉害了,也怕她是不是中邪了,赶紧把藏了一路的白面馒tou递过去。
“妈,你快吃,吃了这个病就好了。”
她接过馒头,怔怔地看着,然后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我连忙说:“妈,你吃,我……我去给鸡捉泥鳅了。”
鸡吃了泥鳅,下的蛋才又大又圆,一天都不能断。
我妈却一把揪住了我,她盯着我,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半天,看着看着,眼圈又红了。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瘦得跟猴儿似的!”
她猛地跳下土炕,拉着我就往厨房冲。
厨房的碗柜里,还藏着半只鸡,那是奶奶特意给我爸留的。
我妈想都没想就拿了出来,又从米缸里舀出白花花的大米焖饭,打了四个鸡蛋在锅里,油放得足足的。
她嘴里还骂骂咧咧:“吃!他妈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架!”
厨房里很快就飘满了诱人的香气,我的肚子叫得更欢了。
但我心里却怕得要命。
“妈,妈!”
我紧张地朝窗外张望,声音都在发抖,“咱……咱们要是偷吃了鸡,爸回来会打死咱们的!”
我妈没理我,直接把一双筷子塞进我手里。
“吃。”
我饿坏了,那股香味像无数只小手,挠得我心痒难耐。我再也忍不住,和我妈一起埋头吃了起来。
太香了!
我做梦都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吃上鸡腿!
油光锃亮的鸡肉,咬一口满嘴都是油香。
金黄的炒鸡蛋拌着白米饭,再浇上一勺浓浓的鸡汤。
我吃得小肚子都鼓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在厨房门口炸开。
“好啊!我就说烟囱怎么冒烟了!原来是你这两个丧门星,在这儿偷吃!”
我奶奶冲了进来,随即扯着嗓子朝院外大喊:“老大!你快回来看看!你媳妇带着这个讨饭鬼,把留给你的鸡偷吃了!我看就是上次打得太轻了,胆子都肥了!”
话音刚落,我爸那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
他阴沉着脸扫了一眼桌上的杯盘狼藉,抄起墙角的鸡毛掸子,气得咬牙切齿:“好你个懒婆娘,长本事了啊!敢偷鸡吃了!今天不打死你,明天你就敢偷男人了!”
我的腿肚子直哆嗦,下意识地张开手挡在我妈面前,哭着求饶:“爸,是我饿,是我要吃的!你别打妈,她身上还有伤!”
我以为,我妈会像以前一样,吓得跪在地上,哭着求我爸饶了她。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妈“噌”地一下站起来,转身从案板上抄起那把明晃晃的菜刀,直接塞到了我爸手里。
她就站在院子中央,声音比我奶奶刚才还大,还尖。
“王贵,别用那玩意儿了,不解气!用这个,给我个痛快!要砍就往脖子上砍!今天你要是砍不死我,你那些想考公的侄子外甥,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们!”
“考公”这个词,我听得懂。
我们村东头那个远房表哥,就是考上了“公”,他爸妈现在走路都带风,说话都比别人大声。
我爸举着菜刀,明显愣住了。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我妈不知从哪儿端来一盆杀鸡时留下的鸡血,从头到脚给自己浇了个遍。
然后,她“扑通”一声躺在自家大门口,一边打滚一边嚎:
“杀人啦!王贵杀人啦!”
正是午饭刚过,家家户户都在门口纳凉聊天的时候。
我妈这一嗓子,半个村子的人都跑过来看热闹了。
我爸正好提着那把还在滴血的菜刀从院里冲出来,人群“轰”的一下就炸开了锅。
不到十分钟,全村都传遍了,说我们家的王贵疯了,要杀老婆,砍得他媳妇满身是血。
这事儿,闹大了。
村支书,也就是我姑父,黑着脸赶了过来。
他指着我爸的鼻子骂:“王贵,你在家关起门来打媳妇,我们管不着!可你动刀子杀人,那就是犯法!咱们村要是出了杀人犯,以后大家出门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这话没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我们村要是真出了杀人犯,以后谁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这个村的。
我妈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一副快要断气的样子。
我姑姑也急匆匆地跑过来,跺着脚说:“哥!你这下可把我们一家子都害惨了!”
姑父的脸更黑了:“王淑萍,你看看你这个哥!这事要是处理不好,咱俩就离婚!县里领导刚才都打电话来问我,说我们村出了杀人案是怎么回事!我儿子还在城里念书,这要是名声坏了,影响了他的前途,我跟你们老王家没完!”
我爸平时只会动手,脑子根本转不过弯,这会儿急得满头大汗,一个劲地摆手:“没……没有啊!我没杀她!”
我奶奶也急了,指着我妈骂:“是这个疯婆娘,她自己把刀塞到王贵手里的!”
我妈立刻用尽全身力气哭喊:“我疯了?我再疯也不会让自家男人拿刀砍死自己吧?这话传出去谁信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们不给我个公道,我就去县里告,去市里告,上北京告!就告你们当官的官官相护,男人拿刀杀人,村支书还偏袒他大舅子!”
村支书和我姑姑被这话噎得够呛,只能先低头,好声好气地劝我妈。
最后,姑姑咬着牙说:“嫂子,你先好好养身体。过阵子的锣鼓大会,让你去县里露个脸,也算把这谣言给破了。不然,咱们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就因为我妈这么一闹,我爸和我奶,谁都不敢再动我们一下。
那半只鸡,四个鸡蛋,三碗白米饭,我们娘俩吃得肚皮滚圆,居然没挨一下打。
这日子,我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
晚上,我妈烧了一大锅热水,仔仔细细地给我洗澡。
要知道,平时想用柴火烧水洗个澡,奶奶能骂上半个时辰。
“小泥猴子,也该洗洗干净了。”
我妈一边搓着我身上的泥垢,一边看着我身上那些旧伤疤,嘴唇抿得紧紧的。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轻飘飘地问她:“妈,咱们的日子,怎么突然就变好了?有肉吃,还没人打。”
我妈听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胡乱抹了一把脸,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这算什么!妈以后要带你过上好日子,谁也别想再欺负咱们!咱们天天吃肉,顿顿吃白米饭。不光要吃好,妈还要送你去上学!”
这话太美好了,美好得不真实。
我忍不住问:“妈,你今天怎么……怎么这么厉害?你就不怕爸真的一刀砍下来吗?”
我们躺在又闷又热的堂屋里,她给我摇着扇子,带来一丝丝凉风。
她跟我说,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她跟我讲了很多我听不懂的道理,说着说着,她自己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嘴里还嘟囔了一句:
“唉,我才二十五岁,就无痛当妈了……好闺女,妈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我看着她熟睡的侧脸,心里却一阵阵发毛。
我那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妈,怎么会懂这么多?
这个身体里的,到底还是不是我妈?
我不敢声张,只能悄悄地观察。
这个新来的妈,是真的很厉害。
第二天,她把门一关,抱着我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任凭奶奶在院子里怎么骂,她都充耳不闻。
幸好我爸接了活,去邻村帮人盖房子去了,不然免不了一顿打。
上午,在县里家具厂做工的二叔回来了。
他每次回来,奶奶都最高兴,张罗着做好吃的。
奶奶又在院子里喊,让我妈去做饭。
我妈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就知道捏软柿子。”
说完,她还是起床去了厨房,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烧火。
在这个家里,二婶是从来不进厨房的。她每天就看看那些我看不懂的书,或者带着堂哥在村里晃悠。
二婶是县里人,可惜爹妈死得早,家里也没个亲戚。
我总觉得,二婶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这一家子乡下人。
可我妈干活的麻利劲儿,却又让我犯了嘀,这娴熟的动作,难不成她真是我妈?还是说,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人真的能脱胎换骨?
饭菜很快就做好了,我帮着往堂屋端。
“小草,过来吃饭。”
我妈给我盛了一大碗白米饭,刚把筷子递给我。
我奶奶就冲了过来,“啪”的一声又给了我妈一耳光,怒骂道:“你个败家玩意儿!有粗面窝窝头不吃,吃什么白米饭?!”
她一边骂,一边抢过我的碗,把饭倒给了堂哥。
二叔和二婶低头扒拉着饭,谁也没吱声。
堂哥拿着个猪蹄,啃得满嘴是油,还得意地冲我做鬼脸。
我习惯了,怕我妈又吃亏,就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
谁知道,我妈突然笑了。
她看着奶奶,一字一句地问:“你的意思是,小草是女孩,就不配吃白-米饭?”
奶奶脖子一梗,理直气壮:“怎么了?我孙子吃不得?你生的就是个赔钱货,讨债鬼!能让她上桌,都是我们老王家天大的恩惠了!”
“恩惠?”
我妈重复了一遍,突然伸手,把桌上剩下那半盘猪蹄整个塞进了我怀里。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下一秒,我妈猛地抬手,轰隆一声,掀翻了整张桌子。
碗碟碎了一地,饭菜混着汤水,流得到处都是。
“既然不给我们娘俩活路,那大家都别吃了!”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拉着我就往外跑。
奶奶反应过来,尖叫着冲进厨房,抄起擀面杖就追了出来。
“快吃!跑着也得吃!”
我妈一边拉着我狂奔,一边催我。
村里的人又围了上来,指指点点。
我就这样,一边在全村人的注视下奔跑,一边啃着我人生中的第一个猪肘子。
我妈煮的肘子,不知道放了什么,咸中带甜,软烂入味。
我吃着吃着,眼泪就下来了。
这两天,我居然吃了两次肉,这比过年还好。
“出息!”我妈看我哭了,还笑话我,“眼泪都馋出来了?”
我抽噎着说:“妈,奶奶说,吃得太好,死得快。我是不是……是不是快死了?”
“呸!别听她放屁!她一顿吃两碗饭,怎么没见阎王爷把她收走!”我妈骂了一句。
我们一口气跑到了姑姑家门口。
我妈二话不说,拉着我就在门口的泥地里滚了一圈,然后一屁股坐地上,开始嚎啕大哭。
姑姑闻声出来,正好看到我奶奶举着擀面杖,气势汹汹地追过来。
“小姑子啊!这日子没法过啦!”
我妈一把抱住姑姑的大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因为生了个女儿,连口白米饭都不给吃!天天骂我们是赔钱货,讨债鬼!”
“我们女人,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小姑子,妈也生了你这个‘赔钱货’,难不成你从小到大,吃的也都是糠咽菜,黄面窝窝头?”
她一边哭,一边推我:“小草,快去你姑姑家厨房看看,看看你姑姑是不是也跟你一样,没资格吃白米饭!”
看热闹的人把姑姑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你胡说八道什么!”奶奶气急败坏,举起擀面杖就要打。
我脑子一转,学着我妈的样子,也“扑通”一声瘫在地上,扯着嗓子哭:“妈!我肚子疼!我是不是要死了!都怪我,我不该偷吃肉……可是我太饿了,我做梦都在啃树皮……”
我哭得太投入,一口气没上来,“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里面有没啃完的肘子,还有早上吃的半个窝窝头。
姑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推开我妈:“有话进屋说!像什么样子!”
“都围在这干什么呢?!”
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是姑父,村支书。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我偷偷看了一眼,发现姑父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看起来不像村里人。
“活不下去啦!我的小草啊……”
我妈立刻抱着我,哭得更凶了,“妈就是带你去城里要饭,也比待在这鬼地方强!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可我婆婆虐待我们母女,你爸把我打流产了,她连口饭都不给我们吃!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老赵,这就是你说的‘家庭内部误会’?”
跟在姑父身后的那个男人开了口,脸色很难看,“县里派我们下来做妇女工作调研,没想到你们村还真存在虐待妇女儿童的现象。就这,你们还想申请模范村?”
姑父的冷汗“唰”就下来了:“刘科长,您听我解释,这真是误会,误会……”
这时,那个女同志走上前来,把我妈扶起来,语气温和又坚定:“大姐,你别怕,有任何委屈你就说出来。我是县妇联的,我们今天来,就是专门为你们解决问题的。”
“哎呀!这是青天大老爷来了啊!”
我妈一听,鼻涕眼泪抹了一把,激动地说:“真是太感谢你们了!我一定要给你们写感谢信,送到县里,送到市里!对了,有记者同志吗?我要上报纸,让全县人民都知道,咱们的干部,是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办事的!”
我看到,那位刘科长和妇联主任对视了一眼。
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缓和了很多,甚至主动走过来,一把将我抱了起来。
“叔叔,你真的是电视里演的那个青天大老爷吗?”我怯生生地问,“你来了,我和我妈以后是不是就能吃上白米饭,也不会再挨打了?”
站在一旁的妇联主任听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转过身去,偷偷抹了下眼泪,才又回过头对我说:“孩子,你放心。有我们在,以后没人敢再欺负你们了。”
“啥?当官的还能管到我们家炕头上的事?”奶奶不服气地嚷嚷,“谁家婆婆没骂过几句媳妇,她自己生不出带把的,倒还有理了?”
姑姑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
后来,他们把我们带到了村委会,聊了很久。
临走的时候,我妈还在保证,说回县里一定写信,好好表扬刘科长和妇联主任。
那两位领导走的时候,脸上是带着笑的。
可他们前脚刚走,我姑父后脚就把桌上的搪瓷杯狠狠砸在了我奶奶脚边。
他指着我姑姑的鼻子,眼睛瞪得像铜铃:“王淑萍!这日子别过了!你现在就跟你妈回你们老王家去!”
我妈叹了口气,上前劝道:“妹夫,你也别生气,这事儿,跟淑萍没关系。”
奶奶气得直哆嗦:“都是你这个搅家精!你还有脸说话!”
姑父却好像听出了什么,转头盯着我妈:“嫂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妈抱着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刚才可看清楚了,那两位领导后面,还跟着个拿笔记本的,八成是报社的记者。妹夫,这事儿啊,你得往好了想。村里的工作,就怕上面不知道。现在闹大了,反而有人关注了,你说是不是?”
姑姑脸色铁青:“你少在这儿妖言惑众,这算什么好事?”
“怎么不算好事!”我妈一拍我的大腿,“把坏事变成好事,这不就是政绩吗?”
我腿被她拍得生疼,脑子却嗡嗡响。
这个妈,绝对不是我原来的妈了。她太聪明,太有胆色了。
我不知道她后来又跟我姑父私下里说了些什么,总之,姑父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我妈信誓旦旦地保证:“妹夫,你等着,不出一个月,县里的表扬信肯定下来。”
最后,姑父撂下狠话:“王淑萍,我告诉你,以后你妈和你哥,要是再敢动嫂子和小草一根手指头,不给她们饭吃,这日子就真的没法过了!你现在就给我卷铺盖回娘家,我儿子就当没你这个妈!”
这话太狠了,直接掐住了姑姑和奶奶的命脉。
回去的路上,我妈想来拉我的手,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一到家,我妈就去找二婶要纸笔。
二婶一脸不情愿,我妈直接从她手里抢了过来。
我心里暗暗佩服,我这个妈,真是个狠人。
不给饭吃,就掀桌子。
不给纸笔,就直接上手抢。
我听见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与其内耗自己,不如发疯外耗。”
这话我听不懂,但我觉得,她说得对。
就像村口那个疯婆子,人人都怕她,躲着她,可她却活得最自在。
奶奶在院子里骂:“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认得几个字?还学人家写文章,真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
她的嗓门大,很快全村都知道我妈在“装文化人”,纷纷跑来看热闹,阴阳怪气地嘲讽。
我妈也不恼,对着门外说:“我这是给市里的报纸投稿!你们懂个啥!”
这话一出,连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二婶都忍不住了。
她拉长了脸,语气里满是轻蔑:“大嫂,拜托你,不要侮辱‘文学’这两个字,好吗?”
“文学?”
我妈猛地扬起手里的稿纸,朝地上啐了一口,“没有我这个你们看不起的文盲,你这个清高的高中生,能睁眼就吃上现成的饭?你那些脏衣服,是谁给你洗的?地里的活,又是谁替你干的!”
我妈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从今天起,谁的活谁干!咱家那三亩地,你一根草也别想让我再碰!饭,我可以做,但碗,你必须洗!不然,你就喝西北风去吧!”
奶奶急了:“你别蹬鼻子上脸!我是听了女婿的话,不打你不骂你,可地里的活你还想偷懒?秋收马上就到了,咱家六亩地,还指望着你呢!”
这回,我妈只冷冷地回了三个字。
“凭什么?”
对啊!
凭什么!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二婶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我却听得无比痛快!
凭什么?凭什么她嫁到我们家八年,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什么都不干?
就凭二叔在县城有工作?就凭她生了个儿子?
还有我奶奶,年轻的时候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现在却把所有重担都压在我妈一个人身上。
播种的时候,整整六亩地,都是我妈一个人,从天亮忙到天黑。
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回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而奶奶,早就溜去打麻将了。二婶,则关着房门,不知道在里面捣鼓什么。
至于我爸,更是个活着的摆设。
地里的活他一概不问,仗着自己会点泥瓦匠的手艺,在外面混点零花钱,全买了烟酒。
他什么时候往家里交过一分钱?
这个家,全靠我妈种地、养鸡下的蛋,一点一点抠出来的。
以前的妈妈,性子太软了,逆来顺受。
干最多的活,挨最多的打,听最多的骂。
有一次,她只是让我爸洗个脚再上床睡觉,就被打得半边脸都肿了。
我爸还骂她:“死婆娘,还敢嫌弃老子!你以为你是城里的大小姐啊!”
他没钱了,就理直气壮地朝我妈伸手:“老子在外面挣钱养家,跟你要几个钱怎么了?”
我妈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吃了那么多年的苦。
今天,终于有人替她问出了那一句——“凭什么!”
我蹲在墙角,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奶奶被我妈问住了,只能耍赖:“什么凭什么!哪家的媳妇不是这么过来的!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苦多了!”
我妈走过来,轻轻摸了摸我的头,看着奶奶,平静地说:“别人怎么过,我管不着。但我,不愿意再这么过了。因为我的这条命,是别人用命换来的。我要是再活得这么窝囊,就太对不起她了。”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她。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在承认,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了吗?
后来,我妈拉着我,把写好的稿子交给了姑父,让他帮忙寄出去。
姑父看了,笑着说:“嫂子,你这思想觉悟,可比我们村大多数党员都高啊!”
稿子里,我妈把党的政策、县里的关怀、村干部的实干,从头到尾夸了一遍,说正是因为这些,才让千千万万像她一样的农村妇女,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家。
我妈带着我,坐在田埂上,看着眼前已经开始泛黄的玉米地。
这六亩地,每一棵玉米,都浸透着我原来那个妈妈的汗水。
我记得,她也曾在这里对我说:“小草啊,等玉米收了,卖了钱,妈就送你去上学。妈这辈子没文化,吃了大亏。你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别像妈一样。”
那时候,我还问她:“那要是我考不上怎么办?”
在我们村,考上大学比登天还难。
我怕,怕自己辜负了妈妈,辜负了这六亩地的收成。
妈妈想了很久,才说:“考不上也没关系。只要将来,你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妈就知足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底气,还叹了口气:“唉,妈嘴笨,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小草,你别嫌弃妈。”
我想起春天时,也是在这里,和妈妈说着同样的话。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胸口闷得发疼。
这个假妈,她很厉害,能说会道,能让我们吃饱穿暖,不挨打受气。
可我原来那个妈,虽然胆小懦弱,说话都结巴,可她是为了我,才死的啊。
她为什么会被打到流产?
就是因为她想送我上学。
我都快九岁了,村里同龄的孩子早就背上书包了,我却还是个“野丫头”。
我常常偷偷趴在二婶的窗户下,听她教堂哥念诗,写字。
每一次,都是妈妈把我默默拉走,然后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塞给我。
我也曾埋怨过她:“你为什么不是二婶?我为什么不是个男孩?”
妈妈说不出什么道理,只会一遍遍地说:“小草,是妈没本事。”
她确实没什么本事。
除了种地、做饭、洗衣,她什么都不会。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要是我能换一个妈妈就好了。
可现在,真的换了一个,我却开始拼命地想她。
再没本事,她也是我的妈妈,是那个怀胎十月,把我生下来,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妈妈啊!
我正哭得伤心,一双温暖的手臂轻轻环住了我。
是那个“假妈”。
她在我身边坐下,声音很轻:“小草,让你吃饱穿暖,让你读书写字,让你考上大学过上好日子,这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执念。我能感觉到。也许,这就是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原因。”
我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妈不能白死。”
是的,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打死她的男人,那个见死不救的婆婆,都能好端端地活着?
我爸,就是因为我妈说想拿卖鸡蛋的钱给我交学费,就对他拳脚相向。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把那点钱,在牌桌上输光了。
他下的手那么重,血流了一地。
而奶奶,就因为觉得我妈没保住肚子里的男孩,是个没福气的丧门星,就把重伤的她扔在堂屋里,一口水、一口饭都不给。
凭什么,他们心安理得,我妈妈却要死得那么惨?
“你说得对。”
那个“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寒意。
“不能白死。好人要有好报,恶人,要有恶报。这,才叫天理。”
我爸在外面待了半个多月才回来,一分钱没带回来,反而带回了一身酒气和几个不三不四的男人。
那天,我和妈妈刚吃过晚饭,正在堂屋里乘凉,他一脚踹开了门。
“妈的!老子一进村,就听见村里人说你这个骚婆娘的闲话!”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红着眼睛冲进来,一把揪住妈妈的头发,将她狠狠地从竹床上拖到了地上。
“你他妈到底给市里写了什么狗屁信?大字不识一筐,还敢学人家舞文弄墨!”
他一边骂,一边用脚踹妈妈的肚子,“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说你早就跟村支书那个狗日的睡过了,给我戴了绿帽子!所以人家才护着你!”
我吓得浑身发抖,想冲上去,却被他一脚踹开,撞在墙上,半天爬不起来。
我只能哭着喊:“爸!你不能再打妈了!姑父说了,你要是再动手,他就跟姑姑离婚!”
“你给老子闭嘴!一口一个姑父,我看你干脆认他当爹算了!”
我爸气急败坏,拖着妈妈的头发就往院子里走。
妈妈的脸上满是屈辱和痛苦,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没有哭,也没有求饶。
院子外面,站着一圈抽烟的男人。
我认识他们,都是村里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是我爸的牌友酒友。
其中一个男人,一双浑浊的眼睛肆无忌惮地在我妈裸露的胳膊和大腿上扫来扫去。
“王贵,行啊你,你这婆娘,是真白。”
那个男人蹲下身,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在我妈的脸上划了一下,露出一口黄牙,笑得猥琐,“这么好的货色,你真舍得就这么抵给山子一晚上?我看着都心痒痒!”
山子!
我认得他,是县里那个小家具厂的老板,刘山子。
此刻,他正靠在门框上,慢悠悠地抽着烟,闻言只是轻蔑地笑了笑。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爸……他在外面赌博输了钱,竟然……竟然要把我妈,抵给别人!
这种事,连村口的畜生都做不出来!
“有什么舍不得的,反正也是只破鞋,早就不知道被多少人穿过了。”
我爸满不在乎地吐了个烟圈,声音里满是厌烦,“山子哥,你赶紧的,完事儿了咱们好继续喝。”
我心里一片冰凉。
完了。
根本拦不住。
妈妈说得对,遇到我爸这种不讲道理的畜生,再多的计谋和口才,都没有用。
“小草,别过来。”
妈妈忽然对我轻轻说了一句,声音很虚弱,但很清晰。
院子里的男人们发出一阵哄笑。
“嘿,王贵,看你婆娘,这是等不及了啊!”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就在那几个男人准备把我妈拖进屋里的时候,我妈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凄厉地尖叫了起来。
但她喊的,不是救命。
她喊的是:
“刘科长!妇联的王主任!你们快来看看啊!这就是你们要表彰的先进典型!这里的男人,要把自己的老婆卖了还赌债啊!”
“记者同志!你们快来拍啊!这就是咱们县的‘新风貌’!买卖妇女,天理不容啊!”
她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了整个村庄沉寂的夜空。
院子里那几个男人,包括那个刘山子,脸色“唰”的一下全变了。
他们只是村里的混混,县里的小老板,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疯婆子!你他妈胡咧咧什么!”
我爸慌了,抬脚就要去踹我妈的嘴。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手电光照了过来,伴随着一声怒喝:
“王贵!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是姑父!
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拿着锄头和扁担的村民。
“哥!你疯了吗!”我姑姑也跟着跑了过来,看到院子里的情景,吓得脸都白了。
刘山子第一个反应过来,把烟一扔,转身就想溜。
“站住!”
姑父的手电光死死地定在他的脸上,“刘老板是吧?县里严打,你这算是聚众赌博,还是意图强奸?还是两者都有啊?”
刘山子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那几个二流子更是吓得屁滚尿流,扔下我爸就跑了。
我爸彻底傻眼了,站在院子中央,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我妈趁机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到我身边,一把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她的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
那天晚上,村委会的灯亮了一整夜。
我爸被姑父关在了村委会的杂物间里,据说姑父连夜给县里的派出所打了电话。
而我和妈妈,被姑姑接到了她家里。
姑姑给我们烧了热水,找了干净的衣服,看着妈妈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眼圈也红了。
“嫂子,对不起。”她低着头,声音很小。
我妈摇了摇头,她看着我,轻声说:“淑萍,这不怪你。但这个家,我们是待不下去了。”
姑姑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
“嫂子,你想去哪儿?”
“去县城。”我妈的语气很坚定,“我要带小草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姑姑就套了牛车,把我们送到了去县城的路口。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我妈手里,里面是她攒下的几十块钱和一些粮票。
“嫂子,到了县城,先找个地方落脚。等风头过了,我再想办法去看你们。”
我妈没有推辞,她郑重地对姑姑鞠了一躬。
“淑萍,你的恩情,我记下了。”
牛车在晨曦中吱吱呀呀地远去,我和妈妈,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生我养我,却也带给我们无尽噩梦的村庄。
到了县城,我们才发现,现实远比想象的更艰难。
我们没有户口,没有介绍信,连个住的地方都找不到。
那几十块钱,在县城里根本不经花。
头几天,我们晚上就睡在车站的候车厅里,白天,妈妈就带着我,到处找活干。
但没有人愿意用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还带着一个孩子。
我们身上的钱越来越少,很快就陷入了绝境。
我饿得头晕眼花,看着街边包子铺里冒出的热气,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
妈妈摸了摸我的头,她的脸色也很差,嘴唇干裂。
“小草,再忍一忍,妈一定能想到办法。”
那天晚上,我们又被车站的工作人员赶了出来。
我们蜷缩在一个桥洞下,夏天的夜晚,蚊子多得吓人。
我靠在妈妈怀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心里却一阵阵地发慌。
“妈,我们会不会饿死在这里?”
妈妈抱着我的手紧了紧,她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桥洞外,那片被城市灯光染成昏黄色的天空。
我以为她会哭,或者会说一些安慰我的话。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了很久,然后低头对我说:“小草,你相信妈妈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她笑了,那笑容里,没有绝望,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睡吧,明天开始,咱们要干一票大的。”
第二天,妈妈把我安顿在一个国营饭店的后门,让我乖乖等她,然后她自己走了进去。
过了很久,她才出来。
手里,拿着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和一碗小米粥。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这是我们到县城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
“妈,你哪来的钱?”我含糊不清地问。
妈妈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说:“不是用钱买的,是用脑子换的。”
原来,她进了那家国营饭店的后厨,直接找到了经理。
她说,她不要工钱,只要管吃住,她可以帮饭店解决一个大难题——泔水。
那时候,饭店的泔水都是直接倒掉,又脏又浪费。
妈妈对经理说,她有办法把这些泔水变成钱。
她让饭店把每天的泔水都留给她,她用这些泔水,加上一些米糠和野菜,开始在城郊租下的一片废弃的空地上,养起了猪。
一开始,所有人都笑她异想天开。
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还想养猪?
但妈妈不管别人怎么说,她每天起早贪黑,把猪圈打扫得干干净净,把猪喂得膘肥体壮。
她好像什么都懂,知道怎么配饲料,怎么给猪看病。
半年后,当她牵着五头肥硕的大猪出现在收购站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她赚到了我们人生的第一桶金。
我们终于不用再睡桥洞,我们在城郊租下了一个带小院的房子。
虽然简陋,但那是我们自己的家。
生活稳定下来后,妈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送我去上学。
因为没有户口,我上不了公立学校。
妈妈就找到了一个民办的扫盲班,让我从一年级开始读起。
我比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大,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卑。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知识。
我永远忘不了,妈妈第一次领到工钱,给我买了一支崭新的钢笔和一个漂亮的笔记本时,她脸上的笑容。
她说:“小草,妈妈没读过什么书,这辈子就这样了。但你不一样,你要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去北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
我一边努力学习,一边帮着妈妈照顾猪圈。
我们的猪越养越多,生活也越来越好。
妈妈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埋头苦干的农村妇女,她开始学习记账,学习看报纸,了解国家的政策。
她甚至还去参加了扫盲班,和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一起,从“a、o、e”开始学起。
我有时候会看着灯下认真写字的妈妈,感到一阵恍惚。
她到底是谁?
她身体里,真的住着另一个人的灵魂吗?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妈,你以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妈妈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悠远而复杂,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她轻轻地放下了笔,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到她身边,她把我揽进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顶。
“小草,”她的声音很轻,像叹息,“以前的那个妈妈,在你爸把她打得流血不止,被你奶奶扔在堂屋里等死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我……”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我是她用尽最后一口气,从老天爷那里给你换来的一个……守护神。”
“她太累了,也太苦了。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你能过上好日子,能读书,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她做不到了,所以,我来替她做。”
她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所以小草,你不用再想她是谁,你只要知道,我是妈妈,是会拼了命保护你,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妈妈。这就够了。”
我把脸埋在她的怀里,放声大哭。
我哭那个再也回不来的、懦弱又爱我的妈妈,也哭眼前这个强大又陌生的妈妈。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我们俩之间,好像有了一道谁也不说破,但彼此都懂的屏障,这道屏障背后,是一种更加牢固的、相依为命的默契。
我们的养猪场越办越大,从最初的五头猪,发展到了五十头。
妈妈成了县城小有名气的“养猪能手”,连县里的报纸都来采访过她。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饭店泔水的女人,她开始自己研究饲料配方,猪肉的销路也越来越广。我们甚至在菜市场租了一个小摊位,自己卖肉。
我每天放学后,就去摊位上帮妈妈算账、收钱。
我们的日子,像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一样,开花,结果,红红火火。
就在我以为,那些噩梦一样的过去,已经被我们远远甩在身后时,一封来自老家的信,打破了这份平静。
是姑姑寄来的。
信里,她先是问了我们的近况,然后用一种犹豫又为难的语气,说起了家里的事。
我爸,王贵,从牢里放出来了。
他当初因为证据不足,只被判了两年。
信里说,他出来后,整个人都废了,天天喝酒耍钱,比以前更混蛋。
而奶奶,因为我爸的“丑事”,在村里抬不起头,又没了我和妈妈这两个免费的劳力,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二婶依旧是那副清高的样子,但地里的活总要有人干,她和我二叔三天两头吵架。
前阵子,奶奶病了一场,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
信的最后,姑姑说,奶奶很想我们,想见我一面。她还说,王贵也“知道错了”,希望我们能“看在血脉亲情的份上,拉他一把”。
我拿着信,手都在抖。
妈妈看完信,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她只是把信纸折好,然后点着火柴,看着它在盆里化为灰烬。
“妈……”我不安地看着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平静地说,“他要是敢来,我就让他有来无回。”
她的平静,反而让我更加害怕。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果然,没过多久,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他们来了。
是我爸王贵,搀着我奶奶。
他们俩站在我们家小院的门口,像两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我爸瘦了,也黑了,但那双眼睛里的凶光,一点没变。奶奶则显得老态龙钟,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一副风烛残年的可怜相。
我正在院子里收衣服,看到他们,吓得手里的衣服都掉在了地上。
“小草!我的乖孙女!”
奶奶看到我,立刻老泪纵横,张开手就要过来抱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你个死丫头!见了长辈都不知道喊人吗!”我爸立刻就露出了本性,厉声喝道。
妈妈听到声音,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手里拿着一把正在切菜的刀,看到门口的两个人,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你们来干什么?”
“李娟!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你带着我的女儿,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就忍心看着我们娘俩在乡下受苦吗!”我爸一看到我妈,就跟点了火的炮仗一样。
“你看看你妈,都病成什么样了!你还有没有点孝心!”
奶奶也跟着哭天抢地:“我苦命的儿啊!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就娶了这么个黑心肝的女人啊!她要逼死我们娘俩啊!”
他们俩一唱一和,很快就引来了左邻右舍的围观。
我看到邻居们对着我们指指点点,脸上一阵阵发烫。
我以为妈妈会像在村里时一样,跟他们对骂,或者做出什么更激烈的事情。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表演,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等他们哭累了,骂够了,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说完了吗?”
她把菜刀往门框上一插,刀刃嗡嗡作响。
“王贵,我们早就没关系了。你坐牢的时候,离婚判决书就下来了,你忘了?”
“至于你,”她转向奶奶,“你病了,该找你儿子,找你女儿,找我干什么?我是你哪门子的亲戚?”
“你!”奶奶被噎得说不出话。
“我什么我?”妈妈上前一步,气势逼人,“当初把我打得流产,扔在地上等死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念亲情?现在看我们过得好了,就跑来要死要活了?”
“我告诉你们,想都别想!”
她从兜里掏出几张钱,扔在地上。
“这些钱,拿去看病也好,拿去喝酒也好,随便你们。这是我替小草的亲妈,还给你们的养育之恩。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你们要是再敢来我们家门口闹事……”
她顿了顿,拔出门框上的刀,在手指上轻轻一划,一道血口子立刻渗出了血珠。
她把流血的手指伸到他们面前,一字一句地说:
“下一次,这刀子,就不是划在我自己身上了。”
所有人都被她这股狠劲镇住了。
我爸看着地上的钱,眼里闪过一丝贪婪,但又不敢上前。
“滚!”
妈妈一声低喝。
我爸和我奶奶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我爸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钱,拉着骂骂咧咧的奶奶,灰溜溜地走了。
邻居们也渐渐散去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妈妈看着我,脸色有些苍白。她走到水井边,一遍一遍地冲洗着手上的伤口和血迹。
我知道,事情没有这么容易结束。
王贵那样的无赖,怎么可能因为几句话、一点钱就善罢甘休。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半夜里,我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我心里一惊,悄悄爬起来,从窗户缝里往外看。
一道黑影,正在撬我们家的大门!
是王贵!
我吓得魂飞魄散,刚要尖叫,嘴巴就被人从后面捂住了。
是妈妈!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了,对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她指了指床底,示意我躲进去。然后,她自己则拿起墙角的一根粗木棍,悄无声息地站到了门后。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门锁“咔哒”一声,被撬开了。
王贵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他手里,也拿着一把刀。
就在他走进屋子的那一瞬间,妈妈动了!
她抡起木棍,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朝着王贵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王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紧接着,妈妈没有丝毫停顿,对着他的胳膊和腿,又是几棍子下去,只听得几声清脆的骨裂声,王贵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但妈妈没有停手,直到王贵彻底昏死过去。
然后,她扔掉木棍,打开灯,冷静地走到电话旁,拨通了报警电话。
“喂,派出所吗?我要报警。有人持刀入室抢劫,被我打伤了,你们快来一下。”
警察很快就来了。
看着满身是血、不省人事的王贵,和一旁冷静得可怕的妈妈,他们也惊呆了。
后来,王贵因为持刀入室抢劫、蓄意伤人未遂,数罪并罚,被判了十五年。
这一次,他是真的要在牢里待到老了。
奶奶知道消息后,大病一场,彻底瘫在了床上。
二叔二婶不愿意伺候她,把她送到了姑姑家。姑姑和姑父虽然不情愿,但终究不能见死不救。
只是,奶奶的晚年,过得凄惨又狼狈,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
而我们,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安宁。
几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的是法律。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妈妈关了猪肉摊,我们俩去城里最好的饭店,点了一大桌子菜。
她看着我,眼圈红红的。
“小草,你做到了。你妈妈……她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我也哭了。
我举起杯子,对她说:“妈,这杯酒,我敬你。也敬她。”
大学四年,我每年都拿奖学金。
毕业后,我回到县城,考上了公务员,在县法院工作。
我用自己攒下的工资,在县城里买了一套不大但很温馨的房子。
妈妈的养猪场,已经变成了现代化的养殖公司,她成了我们县有名的女企业家。
她不再需要亲自去市场卖肉,但她还是保留着那个小小的猪肉摊。
她说,那里,是咱们娘俩好日子的起点,不能忘。
她没有再嫁人。
她说,她这辈子,有我这个女儿,就够了。
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回到那个小院。
院子里的石榴树,已经长得很高很高,每年都结满了红彤彤的果实,像一盏盏小灯笼,照亮了我们曾经的黑暗,也照亮了我们未来的路。
我知道,那个叫李娟的女人,那个属于我亲生母亲的灵魂,已经随着那场大病,永远地消散了。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用她的智慧和坚韧,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她是我的妈妈,是我唯一的,也是永远的妈妈。
人生就像一场牌局,你无法选择发到手里的牌,但你可以选择怎么打。有的人拿到一手好牌却打得稀烂,有的人,即便抓到一手烂牌,也能拼尽全力,打出一个王炸。
如果换做是你,在面对那样的绝境时,会选择隐忍,还是奋起反抗?欢迎在评论区留下你的想法。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