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瘦得像根竹竿,穿着一件单薄的、洗得发白的灰色褂子,在十一月那种阴冷的、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风里,抖得像筛糠。
1
我看见他了。
就在公司楼下那个拐角,平时外卖小哥扎堆的地方。
一个老人。
瘦得像根竹竿,穿着一件单薄的、洗得发白的灰色褂子,在十一月那种阴冷的、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风里,抖得像筛糠。
我们这座南方城市,冬天不供暖,湿冷起来,比北方零下二十度还难熬。
那是魔法攻击,躲都躲不掉。
我那天刚好签了个大单,心情不错,提前半小时溜下楼,准备去街角那家新开的咖啡店,买一杯最贵的燕麦拿铁犒劳自己。
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他缩在银行自助服务区的玻璃墙外,那里能勉强挡住一点穿堂风。
他面前没有碗,也没有二维码,什么都没有。
他不像是在乞讨。
他更像一个……一个不小心和世界走散了的人,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上被风吹得打旋的落叶。
我的脚步,就那么顿住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了我外公。
外公走的那年,也是这样的天。他晚年有点糊涂,总爱穿着一件旧中山装,坐在院子的藤椅上发呆,手也总是这么抖。
我妈总说他:“爸,天冷了,加件毛衣吧。”
外公就摆摆手,含糊地说:“不冷,不冷。”
其实怎么会不冷呢。
我鼻子一酸,那股子突如其来的难受劲儿,堵得我喉咙发紧。
想买给自己的那杯拿铁,忽然就不香了。
我转身,看着玻璃橱窗里自己那件驼色的羊绒大衣的倒影。
那是我上个月咬着牙买的。
三个月的工资,没敢告诉我妈,是犒劳自己拿下年度优秀设计师的奖励。
料子好,版型正,穿上身,觉得自己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总算有了一副像样的、能抵挡风雨的铠甲。
可现在,这副“铠甲”,好像有了更重要的使命。
一个念头就这么冒了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疯了吧,林未。
我在心里骂自己。
这件大衣,你连干洗都舍不得多送两次。
万一……万一他是个骗子呢?现在新闻里这种事还少吗?利用人的同情心,转头就把你的衣服拿去卖了。
我的理智在疯狂叫嚣。
可我的腿,不听使唤。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
风更大了,卷起我的衣角,也把老人吹得更佝偻了。
他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靠近,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的惊慌,像一只受了惊的林中老鹿。
那一刻,我所有的犹豫和盘算,都碎得一干二净。
“大爷,”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天太冷了,您穿这么少,会生病的。”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嘴唇哆嗦着。
我没再多问,直接脱下了我的大衣。
带着我体温的、柔软的羊绒,从我身上剥离的那一刻,冷风瞬间灌了进来,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我把大衣,轻轻地、仔细地,披在了老人的身上。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像一尊木雕。
“您穿上吧,暖和。”我帮他把领子拢好,那双布满老年斑和干裂口子的手,冰得像石头。
他终于有了反应。
他抓着我的手,力气不大,但很执拗,沙哑着嗓子说:“姑娘……使不得,使不得……你这衣裳,金贵……”
“不金贵,”我笑了笑,心里那点因为“失去”大衣的抽痛,被一种更温暖的情绪覆盖了,“一件衣服而已,人不能冻着。”
我站起身,没敢再看他,怕自己会后悔,也怕看到他更无措的眼神。
“您保重。”
我丢下这句话,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公司大楼。
暖气扑面而来,我却感觉更冷了。
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羊毛衫,空落落的。
电梯里,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只穿着单薄毛衣的自己,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脸颊冻得通红。
有点傻。
真的。
我忍不住想,我刚才到底在干什么啊?
那件大衣,我才穿了三次。
心疼得像被挖掉了一块肉。
但奇怪的是,心疼的底色上,又泛着一层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宁。
就好像,做了一件早就该做的事。
2
当我抱着胳膊,哆哆嗦嗦地回到工位时,我们部门最“时髦”的Lily,踩着她的“恨天高”,端着一杯手冲咖啡,袅袅娜娜地从我面前飘过。
她的视线在我身上溜了一圈,然后夸张地“咦”了一声。
“林未,你那件宝贝大衣呢?我记得你早上还穿着的呀,怎么,我们公司暖气足到可以穿短袖了?”
她声音不小,办公室里好几个人都抬起了头。
Lily这人,业务能力也就那样,但论起“观察”同事和挑动话题,绝对是一把好手。她家境不错,浑身上下都是logo,最看不惯我这种“省吃俭用买一件好东西”的人,总觉得我是在“装”。
我扯了扯嘴角,不想多事:“哦,有点热,脱了。”
这话说得我自己都不信。
外面寒风呼啸,办公室里虽然有暖气,但谁都知道,我们这栋写字楼的中央空调,基本就是个摆设。
Lily“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尖锐得像指甲划过玻璃。
“热?林未你可真逗。我刚才在楼下窗口可都看见了。”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享受着所有人投来的好奇目光。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看见什么了?”
“看见咱们的‘圣母’林未,普度众生呗。”Lily阴阳怪气地拉长了调子,“那么贵的大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给了一个路边的老乞丐。啧啧啧,真是感动天,感动地,感动得我都要为你鼓掌了。”
她说着,还真就夸张地拍了两下手。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刷”地一下全聚焦在我身上。
有惊讶,有不解,有看好戏的。
我的脸,火烧火燎的。
那种感觉,就好像你偷偷做了一件自认为很私密、很个人的事情,却被赤裸裸地拎到大庭广众之下,用一种嘲讽的方式展览。
我最讨厌“圣”母”这个词。
它把一种单纯的善意,扭曲成了一种带有表演性质的、愚蠢的自我感动。
坐在我对面的张姐,一个平时还算聊得来的大姐,推了推眼镜,小声劝我:“小林啊,你这……也太实诚了。现在外面骗子多,你可得长点心眼。那件大衣,得万把块吧?”
“一万二。”Lily替我回答了,声音里满是幸灾乐祸,“我查过的,那可是C家的经典款。有些人啊,一个月工资不吃不喝也就够买个袖子吧。现在倒好,直接送人,还是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老头儿。这叫什么?这就叫‘打肿脸充胖子’,最后胖子没充成,脸倒是真肿了。”
我气得手都开始抖了。
我深吸一口气,盯着Lily,一字一句地说:“我花我自己的钱,买我自己的衣服,送给我自己想送的人。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Lily没想到我敢顶嘴,平时我大多是沉默的。
她愣了一下,随即抱起胳膊,冷笑一声:“哟,还不让说了?做了好事还不让人表扬了?我这不是夸你善良嘛。不过啊,林未,善良也得有点脑子。你今天送件大衣,明天是不是准备把自己的饭碗送出去啊?到时候,我看谁可怜你。”
“我的饭碗,我自己端得稳,不劳您费心。”我回敬道,“倒是您,有这闲工夫关心别人的大衣,不如多花点时间在设计稿上。上个季度的项目报告,错别字我都替您找出来三个了。”
“你!”Lily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
谁也没想到,我这个平时闷声不响的“老好人”,会突然变得这么“刺”。
最后还是部门主管王哥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赶紧工作!下午还要开会呢!”
Lily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回了自己座位,那动静,像是要把地板跺出个洞来。
我坐下来,心脏还在“怦怦”狂跳。
是气的,也是紧张的。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未完成的设计图,却一个像素都看不进去。
同事们虽然不再公开讨论,但那些窃窃私语和时不时瞟过来的眼神,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背上。
我听见有人小声说:“真是想不开,作秀也不是这么作的。”
“就是,一万多啊,够我买多少东西了,傻不傻。”
“可能就是想博个好名声吧,结果玩脱了。”
我把耳机戴上,音乐开到最大。
可那些声音,还是拼了命地往我耳朵里钻。
我忽然觉得很委屈。
不是因为那件大衣,而是因为我的那一点点善意,在他们眼里,竟然如此不堪。
它被贴上了“愚蠢”、“作秀”、“虚荣”的标签。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是不是真的太傻了?
那个下午,我一个字都没再说过。
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缩在我的工位格子里,感觉自己比楼下那个老人,还要孤单。
3
这件事,并没有因为下班而结束。
它像一颗被扔进池塘的石子,涟漪一圈圈地荡开。
第二天,我刚到公司,就发现我的办公桌上,堆着一小堆“东西”。
一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带着樟脑丸味的旧工作服。
一条颜色都洗褪了的男士秋裤。
甚至还有一只……破了洞的袜子。
Lily正和几个同事围在那里,笑得花枝乱颤。
看到我来,她故意扬起声音:“哎呀,林未,你来了。我们看你那么有爱心,怕你以后看到可怜人,把自己的衣服都送光了没得穿,特地帮你凑了点‘装备’。”
她捏着兰花指,嫌弃地拎起那条秋裤:“你看,这个,虽然旧了点,但保暖啊。下次再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你就把这个送出去,既献了爱心,又不心疼,一举两得,多好!”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那笑声,比昨天的嘲讽更恶毒,更伤人。
这已经不是玩笑了。
这是羞辱。
我看着桌上那堆垃圾,又看了看Lily那张因为得意而扭曲的脸。
一股怒火,“噌”地一下就从我胸口烧到了天灵盖。
我脑子都要被气炸了。
我以为我会像昨天一样,气得发抖,或者委屈得想哭。
但没有。
我平静得可怕。
我甚至还对着Lily,笑了一下。
我走过去,拿起那条散发着怪味的秋裤,慢悠悠地走到Lily面前。
“Lily姐,真是谢谢你的‘好意’了。”
Lily被我的反应搞得有点懵,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你……你想干嘛?”
“不干嘛。”我把秋裤往她怀里一塞,“就是觉得,这份‘爱心’,你比我更需要。”
“你什么意思!”Lily尖叫着把秋key扔在地上,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
“意思就是,”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清楚,“一个人的心里,如果装的都是算计和恶意,那她的灵魂,可比没穿衣服的身子,要冷得多。这条秋裤,你留着吧,天冷,多给自己‘暖暖心’。”
说完,我没再看她。
我转身,把桌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全部扔进了垃圾桶。
动作干脆利落。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强硬给镇住了。
我能感觉到Lily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想在我背上戳几个洞。
但我不在乎了。
真的。
当一个人决定撕破脸的时候,她就无敌了。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手很稳,心也很静。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和Lily,算是彻底结下梁子了。
我也知道,我在这个办公室里,可能再也交不到什么“朋友”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如果所谓的“合群”,就是要我扭曲自己,去迎合他们的恶意和偏见,那我宁愿一个人。
我忽然想通了。
我没错。
我的善意,不需要他们的理解,更不需要他们的批准。
它是我的,纯粹是我的。
我保护不了全世界,但我至少可以保护我自己的那颗心,不被这些污泥弄脏。
接下来的几天,办公室的气氛很诡异。
Lily不再明着挑衅我,但处处给我使绊子。
我需要的数据,她拖着不给。
我参与的项目,她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挑刺。
其他人也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午饭时间,没人再叫我。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我倒也乐得清静。
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里,每天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
我得更努力才行。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善良需要配上锋芒,而我最大的锋芒,就是我的专业能力。
我必须强大到,让他们所有人都无法忽视,也无法撼动。
就在这种高压的氛围里,公司突然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
集团总部要启动一个名为“绿洲计划”的环保公益项目,要在我们这个城市的分公司,成立一个专项小组,全权负责。
这个项目,据说直接由集团最高层关注,资源无限,前景无限。
谁能拿下这个项目的主导权,就等于坐上了晋升的直升飞机。
整个公司,都沸腾了。
所有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钻。
Lily更是志在必得。
她叔叔是公司的一个副总,她早就得到了内部消息,一直在为此做准备。
她不止一次在办公室里炫耀她那份“完美”的项目策划案。
“这次的项目负责人,非我莫属。”她对着镜子补着口红,语气里是十拿九稳的傲慢,“等我当了项目总监,第一件事,就是把某些‘不合群’的、能力又差的人,给‘优化’掉。”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透过镜子,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没理她,低头画着我的图。
“绿洲计划”?
听起来真好。
我也想参与,想用我的设计,为那些真正的“绿洲”做点什么。
可我知道,没可能的。
在Lily和她背后的人脉面前,我连当炮灰的资格都没有。
我心里有点酸涩,但很快就压了下去。
算了,林未。
做好你手头的事吧。
是金子,在哪不能发光呢?
我这样安慰自己。
但心里,终究是有些不甘的。
4
决定项目小组人选的会议,定在周五下午。
据说,集团总部会派一位“神秘”的高层领导,亲自来坐镇。
整个公司都弥漫着一种紧张又兴奋的气氛。
人人都西装革履,打扮得一丝不苟,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颁奖典礼。
只有我,还是和平时一样,一件简单的白色毛衣,一条牛仔裤。
因为我知道,这场盛宴,与我无关。
我只是个凑数的观众。
Lily今天更是“盛装出席”,一身剪裁得体的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得像要去走红毯。
她从我身边经过时,留下一个胜利者般的、轻蔑的眼神。
“林未,待会儿好好看,好好学。让你知道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能力’。”
我连眼皮都懒得抬。
跟她多说一个字,都浪费我的生命。
下午两点,会议准时开始。
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公司的几个大领导,簇拥着一个身影,走进了会议室。
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离得远,看不太清。
只觉得,走在最中间的那个人,身形有些……眼熟?
他很高,但背有点驼,走得很慢。
他身上穿着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怎么会……
我拼命摇头,觉得自己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出现幻觉了。
那件大衣,款式很经典,很多人都有,不可能是我的那一件。
对,一定是这样。
直到,那群人走到了主位。
为首的那个人,转过身,面向我们。
那一瞬间,整个会议室的光,好像都暗了一下。
我的世界,也安静了。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人。
是他。
真的是他。
虽然他刮了胡子,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换上了一身得体的西装。
但那张脸,那双虽然不再浑浊但依旧带着岁月沧桑的眼睛,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就是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人。
而他身上,就穿着我那件,被Lily嘲笑了无数次,被同事当成“傻子”证据的,驼色大衣。
它被熨烫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安安静静地搭在他的臂弯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在做梦吗?
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公司总经理,我们分公司的最高领导,恭恭敬敬地拉开主位的椅子,对着老人说:“沈董,您请坐。”
沈……董?
董事长?!
我感觉像有一道天雷,直直地劈在了我的头顶。
我旁边的同事,已经开始激动地小声议论了。
“天啊,是集团的创始人,沈怀董事长!他不是早就退休,不问世事了吗?”
“有生之年系列啊!我进公司五年,第一次见到活的董事长!”
“他怎么会亲自来?这个‘绿洲计划’,看来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重要啊!”
而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的耳朵里,只有我自己“轰隆隆”的心跳声。
我看着主位上那个气定神闲的老人,又看了看他臂弯里那件我无比熟悉的大衣。
一个荒诞又离奇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成型。
我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更糊涂了。
会议开始了。
总经理先是说了一通慷慨激昂的开场白,然后,就到了项目策划案的展示环节。
第一个上去的,就是Lily。
她自信满满地走上台,打开PPT,声音洪亮地开始阐述她的方案。
不得不承认,她的方案,做得确实很“漂亮”。
各种时髦的理念,各种宏大的构想,各种看起来很厉害的数据模型。
她讲得天花乱坠,唾沫横飞。
讲完,她还特意冲着主位的沈董事长,露出了一个她自认为最完美的微笑。
“沈董,我的方案阐述完毕。我相信,这绝对是目前市场上最领先、最具有商业价值的公益项目模式。”
会议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沈董事长一直没什么表情。
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静静地听着。
等掌声停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商业价值?”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然后轻轻地笑了。
“小姑娘,你这个方案,我看不到‘绿洲’,只看到了‘沙漠’。你用最华丽的词藻,包裹着最功利的核心。你想要的,不是去种树,而是想借着‘种树’的名义,给自己镀金。”
Lily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我不是……”她慌了。
沈董事长没再看她。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整个会议室。
每一个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又不敢与他对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那个最不起眼的,缩在角落里的我。
那一刻,我知道,我躲不掉了。
“上周二,下午四点半,天气很冷。”
沈董事长开口了,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有一个老人,因为一点家庭的琐事,和子女闹了别扭,一个人跑了出来。他没带钱,没带手机,穿着单薄的衣服,在街上坐了很久,又冷,又饿,又迷茫。”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不明白,董事长为什么突然说起了这个。
只有我,和脸色已经变得惨白的Lily,知道他要说什么。
“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每个人都表情冷漠。他觉得,这个世界,可能也就这样了。”
“直到,”沈董事长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温度,“有一个姑娘,走了过来。”
“她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看起来就很温暖、很贵的大衣,披在了那个又脏又落魄的老人身上。”
“她甚至,还帮老人把领子拢好,对他说,‘人不能冻着’。”
沈董事长说着,把他臂弯里那件大衣,轻轻地放在了会议桌上。
驼色的羊绒,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件大衣上。
然后,又“刷”的一下,齐齐地转向了我。
震惊,错愕,不可思议。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他们脸上交织。
Lily的脸,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死灰般的颜色。
她抖着嘴唇,看着我,又看看董事长,像是见了鬼。
“那个老人,就是我。”
沈董事长终于说出了最后的答案。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温和的笑意,和一丝……我看得懂的,赞许。
“我那天,不是在考察谁,也不是在作秀。我只是一个和孩子吵了架,离家出走的,普通的固执老头儿。”
“是那个姑娘,在我最狼狈、最怀疑人生的时候,用一件大衣,给了我一份最纯粹的、不带任何功利心的温暖。她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不掺杂质的善意存在的。”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扫向全场。
“‘绿洲计划’,要找的,不是一个多会做PPT,多会包装概念的商人。我要找的,是一个真正心里有‘绿洲’的人。一个懂得‘人’比‘项目’更重要,懂得‘温暖’比‘利益’更有价值的人。”
“因为,只有心里有爱的人,才能真正地,去创造一片能庇护他人的绿洲。”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掷地有声。
“现在,我宣布,’绿洲计划’的项目负责人——”
他伸出手,指向了我。
“——就是这位,林未小姐。”
5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能听见的,只有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我?
项目负责人?
我看着沈董事长,看着桌上那件大衣,看着周围一张张呆若木鸡的脸,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里。
这个反转,比任何电影剧本都来得更猛烈,更不真实。
Lily“扑通”一声,跌坐在了椅子上,面如死灰。
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毒、嫉妒,和一丝……恐惧。
我没有理会她。
我的目光,穿过人群,和沈董事长对上了。
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一种鼓励。
我慢慢地,从角落里,站了起来。
腿有点软,但我站得很直。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沈董事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沈董。”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ঠি的颤抖,但很清晰。
“但我不能接受。”
我说。
这句话一出口,整个会议室,比刚才还要安静。
如果说刚才的任命是“震惊”,那我现在的拒绝,就是“惊悚”了。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
连沈董事长,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给您披上那件大衣,不是为了换取一个项目,也不是为了得到任何回报。它就是一个非常……非常私人的举动。如果我今天接受了这个任命,那份善意,就被玷污了。它就真的变成了Lily口中的‘作秀’,变成了他们眼里的‘交易’。”
我顿了顿,目光转向了脸色煞白的Lily。
“我不想,也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我的能力,应该体现在我的设计稿上,而不是一件大衣上。”
“所以,沈董,谢谢您的赏识。我希望能以一个普通设计师的身份,参与到‘绿洲计划’中。我会用我的专业,来争取我应得的位置。而不是靠着……一件衣服的运气。”
我说完了。
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坦荡。
我知道,我可能放弃了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但我也知道,我保住了比机会更重要的东西。
我的初心,和我的尊严。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都停止了。
沈董事长,突然笑了。
然后,他站起身,带头鼓起了掌。
那掌声,很响亮,很真诚。
“好!”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说得好!林未,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
“‘绿洲计划’,缺的不是一个挂名的负责人,缺的,正是你这样有风骨、有原则的灵魂人物。”
“任命,我不会收回。”
他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我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你和……”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Lily,“……这位策划案做得最‘漂亮’的女士,各自带一个小组,同时进行项目前期筹备。一个月后,用你们的实际成果,来决定谁最终领导这个计划。”
“你,敢不敢接这个挑战?”
他问我。
我看着他,也笑了。
那是我这些天来,发自内心的、最轻松的一个笑。
“我接受。”
6
那场会议之后,我在公司的地位,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戏剧性转变。
我不再是那个被孤立、被嘲笑的“怪人”。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从前的鄙夷和不屑,变成了敬畏、好奇,甚至还有一丝讨好。
他们开始主动和我打招呼,午饭时热情地邀请我,甚至有人会“不经意”地把零食放在我桌上。
人性,真是个有趣的东西。
而Lily,则彻底成了办公室的“透明人”。
她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气焰。
她看我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恨,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
她精心构建的、靠着人脉和背景撑起来的优越感,被我一件无心之举的大衣,砸得粉碎。
这对她来说,比任何惩罚都残酷。
沈董事长没有食言。
公司很快就成立了两个并行的“绿洲计划”筹备小组,A组由Lily负责,B组由我负责。
A组,几乎囊括了公司所有的精英骨干,他们人脉广,资源多,是总经理亲自指派的“王牌战队”。
而我的B组……
成员只有三个人。
一个,是刚毕业的实习生小可,胆子比兔子还小,说话都脸红。
另一个,是快退休的张哥,在公司干了三十年,早就没了斗志,每天上班就是喝茶看报,人称“定海神针”——因为他从来不动。
还有一个,就是我自己。
一个“靠运气上位”的设计师。
所有人都觉得,这场比赛,结果已经注定了。
Lily的A组,是正规军,航母舰队。
我的B组,是游击队,小舢板。
Lily也很快恢复了她的“战斗姿态”。
她虽然不敢再明着挑衅我,但那种志在必得的优越感又回来了。
她在走廊里碰到我,会故意大声地和她的组员讨论,他们又约见了哪个大咖,拉到了哪笔赞助。
我听了,只是笑笑。
我知道,沈董事长在看。
他看的,不是谁的排场大,谁的声音响。
他看的,是谁在真正地“做事”。
我没有去拉关系,也没有去画大饼。
我带着我的两个“老弱病残”组员,做了最“笨”的一件事。
我们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跑遍了这座城市里,所有大大小小的环保组织、志愿者社群,和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城中村。
我们没有西装革服,没有前呼后拥。
我们就穿着最普通的运动鞋,背着双肩包,拿着笔记本,一家一家地去拜访,一个一个地去聊天。
我们去听那些环卫工人的抱怨,他们说,最大的困难,不是辛苦,而是不被理解。
我们去和那些城中村的孩子们玩耍,他们最大的愿望,不是新玩具,而是一个干净的、可以放心奔跑的小公园。
我们去采访那些坚持了很多年的环保志愿者,他们告诉我们,公益最难的,不是缺钱,而是缺“人”,缺一颗能坚持下去的心。
小可一开始很害怕,不敢说话。
但当她看到一个拾荒的老奶奶,把我们送的水,小心翼翼地分了一半给她那只同样瘦弱的小狗时,她的眼圈红了。
从那以后,她成了我们组里,最会提问,也最会倾听的人。
张哥一开始很不情愿,总说“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有什么用”。
但当他看到一个废品回收站的老板,靠着一双长满老茧的手,资助了三个贫困学生上大学时,他沉默了。
从那天起,他把他那几十年来积累的、对这座城市边边角角的了解,毫无保留地贡献了出来,成了我们的“活地图”。
而我,在这个过程中,也找到了我的“绿洲”。
它不在Lily那份华丽的PPT里,也不在那些商业大佬的酒杯里。
它就在那些最真实、最鲜活的,普通人的生活里。
一个月后。
项目汇报会,还是那个会议室。
Lily的A组,再次拿出了一个“亮瞎眼”的方案。
他们拉来了三家知名企业的赞助意向,请了两位明星做公益大使,设计了一整套线上线下联动的、声势浩大的宣传活动。
他们的PPT,比上次更精美,每一页都像时尚杂志。
轮到我的时候。
我没有PPT。
我只带了一个U盘。
我把它插进电脑,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视频。
视频里,没有明星,没有大佬。
只有一张张普通的脸。
是那个说“不被理解最难受”的环卫工,他一边扫地,一边笑着说,希望以后大家能把垃圾扔进垃圾桶。
是那个想要小公园的孩子,他用蜡笔画了一幅画,画里有蓝天,绿树,和他开心的笑脸。
是那个坚持了很多年的志愿者大姐,她说:“公益不是一个人做很多,而是每个人都做一点点。”
视频的最后,是我和我的组员,站在一片荒芜的、堆满建筑垃圾的城郊空地上。
我们身后,是几十个自发跟我们一起来的,来自各行各业的志愿者。
有学生,有白领,有退休的阿姨。
大家脸上都带着汗,但都笑得特别灿烂。
我对这镜头说:
“我们的‘绿洲计划’,没有宏大的口号,也没有华丽的包装。我们只有一个最朴素的想法:从清理这片垃圾地开始,把它变成一个真正的、属于社区的、可以让我们孩子放心奔跑的口袋公园。”
“我们没有拉来巨额赞助,但我们收获了比钱更宝贵的东西——人心。这些站在我身后的朋友,就是我们计划的第一批‘种子用户’和‘共建人’。”
“我们相信,一棵树,或许改变不了沙漠。但无数颗心,聚在一起,就一定能创造一片绿洲。”
视频播放完毕。
我没有说话。
整个会议室,一片寂静。
然后,不知道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
紧接着,掌声像潮水一样,响彻了整个会议室。
我看到,很多人的眼圈,都红了。
就连之前A组的几个成员,也由衷地为我鼓掌。
我看向主位。
沈董事长站了起来,他没有鼓掌,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他走到我面前,拿起那份被我放在桌上的、有些粗糙的、由几十位市民签名的“共建人”意向书。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然后,他抬起头,对所有人宣布:
“我想,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真正的‘绿洲’,不在纸上,而在人心里。”
“从今天起,林未,你和你的团队,将全面负责‘绿洲计划’。公司的所有资源,都将向你们倾斜。”
他看着我,郑重地说:
“孩子,放手去做吧。不要怕,你身后,站着我。”
7
那天之后,我的人生,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
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设计师,一跃成为了全公司最受瞩目的项目总监。
我有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有了自己的团队。
曾经那些躲着我的人,现在见了面,都会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声“林总监”。
我知道,他们敬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沈董事长。
但我不在乎。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扑在了“绿洲计划”上。
我们真的,从清理那片垃圾地开始了。
我带着我的团队,和那些可爱的志愿者们一起,戴着手套,拿着铁锹,一车一车地,把那些积存了多年的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清运出去。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是一身泥,一身汗。
我学会了开小型挖掘机,学会了分辨不同的土壤,学会了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坐在电脑前画图的林未了。
我的皮肤,晒黑了。
我的手上,也磨出了茧子。
但我每天都觉得,无比充实,无比快乐。
我们的行动,像一颗石子,激起了越来越多的涟漪。
媒体来了,报道了我们这个“最接地气”的公益项目。
更多的市民,知道了我们的故事,自发地加入进来。
有退休的园艺师傅,来给我们做技术指导。
有幼儿园的老师,带着孩子们来种下第一批树苗。
甚至还有附近大学建筑系的学生,把我们的口袋公园,当成了他们的实践课题,为我们设计了别致的休息长椅和儿童游乐设施。
曾经那片荒芜的垃圾场,一天一个样。
它慢慢地,长出了绿色的草皮,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竖起了结实的秋千。
孩子们的笑声,成了那里最动听的音乐。
Lily最终还是从公司辞职了。
我听说,是她那个副总叔叔,觉得她太丢人,主动让她离开的。
她走的那天,我正在工地上和工人们一起吃盒饭。
她托人给我带了一句话。
她说:“林未,你赢了。但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了运气。”
我听了,只是笑了笑。
运气?
或许吧。
如果那天,我没有因为一时的心软,脱下那件大衣。
如果那天,沈董事长没有恰好坐在那个街角。
我的人生,或许会是另一番模样。
但我也知道,运气,从来都只青睐那些做好了准备的人。
如果我没有在那几年的默默无闻里,拼命磨练我的专业能力。
如果我没有在被孤立和打压的时候,选择用更强硬的姿态去面对,而是自怨自艾。
如果我没有在那个决定性的汇报会上,选择遵从内心,拒绝那个唾手可得的任命。
那么,就算运气砸在我头上,我也接不住。
那件大衣,只是一个引子。
它引爆的,是我这些年来,所有积蓄的、不为人知的努力和坚持。
半年后,我们的第一个口袋公园,正式落成开放。
剪彩那天,沈董事长也来了。
他没有上台讲话,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市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笑眯眯地看着。
仪式结束后,他把我叫到一边。
他从车里,拿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打开看看。”
我打开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件崭新的、驼色的羊绒大衣。
和我送给他那件,一模一样。
不,比那件更好。
吊牌上,是我一直很喜欢,但从来舍不得买的那个顶级奢侈品牌。
“沈董,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连忙推辞。
“这不是给你的。”沈董事长笑了,像个顽皮的孩子,“这是我……替我那个不懂事的儿子,向你赔罪的。”
我愣住了。
“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就是你们公司之前的总经理。”沈董事长叹了口气,“他只看得到利益,看得到人脉,看不到人心。‘绿洲计划’,我本来是想交给他,磨一磨他的性子。结果……他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他现在,已经被我发配到西北的林场去了。什么时候他能亲手种活一百棵树,什么时候再回来。”
“这件大衣,是我让他买的。我要让他知道,他曾经看不起的、最不值钱的‘善良’,到底有多金贵。”
我拿着那件大衣,心里五味杂陈。
“那……您那件呢?”我忍不住问。
“我那件啊,”沈董事长笑了,“被我收藏起来了。那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暖和的一件衣服。”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林啊,继续做下去。不要怕得罪人,也不要怕走得慢。只要你走在对的路上,整个世界,都会为你让路。”
那天,我穿着那件崭新的大衣,一个人在我们的口袋公园里,坐了很久。
十一月的风,又开始冷了。
但阳光很好。
金色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到,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妈妈,正扶着她蹒跚学步的孩子,在草地上奔跑。
孩子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找到了比那件昂贵的大衣,更坚实的、能抵御一切风雨的“铠甲”。
它看不见,也摸不着。
但它,就在我心里。
它,就是我亲手创造的,这片小小的,却充满了希望的。
绿洲。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