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里,他说厂里忙,请不了假。我知道他撒谎,因为村里张家的小儿子跟他在同一个厂,前天就回来了,还带了一箱酒。
这是儿子阿强第八年不回家过年了。
电话里,他说厂里忙,请不了假。我知道他撒谎,因为村里张家的小儿子跟他在同一个厂,前天就回来了,还带了一箱酒。
老伴把腌好的咸菜往塑料桶里压,没吭声。炉子上的铁壶咕噜咕噜冒着气,盖子被顶得一跳一跳的,像是在替我们着急。
“要不…咱把他妈小时候织的那件毛衣拍个照,发给他看看?”我翻箱倒柜找出那件发黄的毛衣,上面织着歪歪扭扭的”强”字。当年他妈怀着他,硬是自学着织了这件,说要给儿子一个”虎”字,结果越织越像”强”,索性就改了。
老伴的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接过毛衣看了看,又塞回箱子:“别发了,人家现在穿名牌呢,嫌咱这寒碜。”
村里人都知道我儿子在杭州做什么”美工”,月入过万。我只知道他画画很好,初中老师都说他有天分。但家里条件不行,高中没考上,技校毕业就南下打工去了。这些年,他寄回来的钱不少,但人影儿越来越少。
老伴把泡好的枸杞从啤酒罐里倒进杯子——那个罐子是阿强上初中时候喝剩的,罐身上的青岛啤酒三个字都快磨没了,但老伴舍不得扔。“给你,降火。”她放在我面前,水面上漂着几粒枸杞,像几只小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我。
我们住的是村西头的老屋,砖混结构,九十年代建的,现在屋顶有点漏雨。院子里种了十几棵石榴树,都是阿强小时候一棵一棵栽的。去年结了好多果子,可惜都没人摘,烂在了树上。
老伴把沙发套摘下来洗了,露出下面褪色的布面和几个补丁。她念叨着:“万一阿强要回来,这些得收拾利索点。”
我心说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八年了,除了他爷爷去世那年回来奔了丧,就再没回过。但我还是点点头:“嗯,洗洗晾着吧。”
农历二十七那天下午,我去镇上工地干零活。
退休前我在县建筑公司干了三十年泥瓦工,手艺不错,现在偶尔还有老熟人叫我帮忙。那天一个老同事的亲戚在镇上盖房子,缺人手,喊我去帮忙砌墙。
工地破破烂烂的,到处是建筑垃圾。负责搅拌机的小伙子耳朵里塞着耳机,声音外放得震天响。冬天的风把水泥灰吹得到处都是,落在脸上,扎得慌。
水泥和了三遍才勉强能用,我爬上架子,开始砌第三层砖。
这活儿我闭着眼都能干,但那天不知怎么,脑子里全是阿强。想起他小时候,我背着他去镇上赶集,他搂着我的脖子,说长大了要带我坐飞机。
恍惚间,脚下一滑。
我记得我还想伸手去抓什么,但什么都没抓住。
“咣当”一声,我摔在了地上。右腿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使劲都抬不起来。耳边嗡嗡的,好像有人在喊叫,但声音离我很远。
后来是工地上的小张把我送到了镇医院。大夫说是腿骨折了,得做手术,建议转县医院。我想着医药费不少,就说先回家商量商量。
老伴接到电话,骑着三轮车来接我,一路上没说一句话,但我看得出她的手在发抖。
“没事,”我拍拍她的肩,“老毛病了,干这行谁没摔过?”
她点点头,眼泪啪嗒掉在我的手背上:“我给阿强打电话吧…”
“别!”我下意识地喊出声,吓了她一跳,“过年了,让孩子安心工作,咱俩能行。”
回到家,老伴帮我在炕上铺好被褥。我躺下后,她坐在一旁发呆,手指不住地搓着围裙角。
夜里,她以为我睡着了,悄悄拿起手机。我听见她小声地对着电话说:“阿强啊,爸爸…出了点事…”
三天后,我正躺在炕上看报纸,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
老伴一骨碌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窗前:“是出租车!”
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大门被推开,阿强站在了门口。
他比我记忆中瘦了,脸色白净,穿着一件黑色大衣,脖子上围着深蓝色围巾。
老伴愣在那里,手里还拿着一只刚剥了一半的鸡蛋。
“妈。”阿强轻声叫了一声,老伴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阿强走到炕前,看着我绑着夹板的腿,眉头皱了起来:“怎么不去医院?”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小伤,养几天就好了。”
他把手提包放在桌上,掏出几沓钱:“我查过了,县医院骨科李主任做这个手术最好,我联系好了,明天去住院。”
老伴手忙脚乱地去厨房:“你先坐,我去煮点面条…”
阿强走进厨房说了句什么,又走出来打开冰箱看了看,皱着眉头关上:“这冰箱都二十年了吧,该换新的了。”
我嘿嘿一笑:“还能用,浪费啥。”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目光落在墙上我和老伴的结婚照上。那是七十年代照的,黑白照片,我穿着借来的中山装,老伴穿着红色的绣花袄,早就褪色发黄了。照片旁边是阿强的小学毕业照,那时候他刚满十二岁。
再往下是一张奖状,阿强初三那年全县美术比赛得了一等奖。奖状上的红印章已经模糊不清,但我们一直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阿强盯着那些照片看了半天,没说话。
晚上,老伴把客房收拾出来,让阿强住。那是他以前的房间,床铺早就收拾好了,枕头和被子都是新的,一直等着他回来。
阿强拿着行李包进去,不一会又出来了:“妈,我的书还在吗?”
老伴点点头:“在柜子里呢,都给你保管着。”
他走到书柜前,拉开柜门。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他的课本、画册和素描本。最上面一层是他寄回来的书,什么《设计史》《字体排版》之类的,我一本也看不懂。
“八年了,一本没少。”我冲他笑笑。
他拿出一本素描本,翻开来看。那是他十六七岁时画的,有街上的老人、村口的大树,还有他妈在灶台前做饭的样子。
“我妈每个礼拜都用抹布擦一遍,生怕落灰。”我接着说,“你看那个收音机,也一直搁那儿,电池都没换,就等你回来听。”
阿强默默地翻着素描本,不说话。
晚饭是老伴张罗的,炖了鸡,蒸了阿强小时候爱吃的南瓜饼,还包了他最爱吃的白菜馅饺子。
饭桌上,阿强问我:“在工地干嘛还不小心?”
我夹了块鸡肉放在他碗里:“老了呗,反应慢了。”
“您都六十多了,还去工地干啥?我不是每月都给您打钱吗?”
老伴赶紧接话:“你爸闲不住,非要去…”
我咂咂嘴:“一辈子干这行,突然不干浑身不自在。再说男人嘛,得有点收入才像个男人。”
阿强放下筷子:“您这观念也太老了。现在谁还…”
话说一半,他自己住了嘴。桌上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筷子碰到碗的声音。
我夹起一块南瓜饼:“你工作怎么样?那什么…美工是吧?”
阿强点点头:“嗯,在一家设计公司,做UI设计,就是给手机软件设计界面。”
我和老伴面面相觑,完全听不懂。
“挣钱多吗?”老伴问。
“还行。”阿强简短地回答。
饭后,老伴收拾碗筷,我和阿强坐在炕上看电视。春晚小品的重播,赵本山的老节目,我看了好几遍,每次都笑得不行。阿强却一脸严肃,不时看手机。
“怎么,工作上有事?”我问。
他摇摇头:“没事。”
电视里正播到那个著名的《长大后我就成了你》,讲儿子多年不回家,父母年迈生病…我偷偷瞥了阿强一眼,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
“困了吧?早点休息。”我拍拍他的肩膀。
他站起身:“嗯,明天一早去医院,您也早点睡。”
后半夜,我上厕所,经过阿强房间,发现灯还亮着。门没关严,我轻轻推开一条缝,看见他坐在床边,翻看着那本素描本。
“还没睡啊?”我问。
他抬起头,眼圈有点红:“嗯,看看以前的画。”
我走进去,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你小时候画画可有天分了,老师都说了。”
他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一幅画:“这是您。”
画上是一个男人蹲在地上砌墙,浑身是泥,但笑容灿烂。那是我,年轻时的我。
“记得吗,您带我去工地那次,我偷偷画的。”阿强说,“那时候我总觉得您特别厉害,能把歪歪扭扭的砖头砌成笔直的墙。”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合上素描本:“爸,我…我不是嫌您们没文化才不回来的。”
“那是为啥?”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我辜负了您们。您不是一直想让我考大学吗?我没考上,只能去技校。后来看到村里上了大学的孩子回来,穿得体面,说话有水平,我就…怕您们失望。”
我一愣:“谁说的?我啥时候嫌你没考上大学了?”
“您可能忘了。那年我高考成绩出来,差了二十多分,您在院子里抽了一晚上的烟,都没跟我说话。”
我回想起那个夏天,确实很闷热,我在院子里待到很晚。但不是因为他没考上,是因为…
“你傻啊,”我突然有点哽咽,“那不是因为你没考上,是因为我觉得对不起你妈。她一直想让你考个好大学,我没本事供你上好的补习班,怕耽误了你…”
阿强愣住了。
“再说了,”我接着说,“谁说没上大学就不行了?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在大城市有工作,比我们强多了。”
阿强低下头:“我以为您会看不起我…”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爹妈啥时候看不起过你?倒是你,八年不回家,我还以为是你看不起我们这没文化的老两口呢。”
他猛地抬头:“不是的!我就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您们。这几年工作忙,一直想着等我再有点成就了再回来…”
“成就?”我笑了,“你平安健康就是最大的成就。”
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马上就是除夕了。
第二天,阿强开车把我送到县医院。手术很顺利,医生说虽然年纪大了,但底子好,恢复得快。
住院那几天,阿强一直陪着,老伴也天天来。病房里总是飘着饭菜香,他妈非要自己做了带过来,说病号饭没营养。
有一天,我从睡梦中醒来,看见阿强坐在窗边,用平板电脑画着什么。
“画啥呢?”我问。
他把平板递给我:“给公司设计的新图标,想听听您的意见。”
我看着屏幕上的彩色图案,一头雾水:“这…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是啥…”
他笑了:“没事,您觉得好看就行。”
出院那天,阿强提出要在县城给我们买套房子。
“不用不用,”我连忙摆手,“咱那老房子住了一辈子了,住惯了。”
他坚持:“那房子太旧了,冬天又冷,您腿脚不方便,住楼房有电梯,方便。”
老伴也帮着劝我:“听阿强的吧,他有孝心。”
最后我们折中了,阿强答应帮我们把老房子翻新一下,添置些新家具,再修缮一下屋顶,换个新冰箱。“我两个月后休假,回来帮您们弄。”他说。
临走前一天,阿强突然问我:“爸,您说实话,当年我没考上大学,您失望吗?”
我摇摇头:“起初可能有点吧,但很快就过去了。你妈说得对,孩子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一直以为您们会嫌我没出息…”
“你这孩子,”我笑了,“哪有父母嫌自己孩子没出息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想带您和我妈去杭州看看。等您腿好了,我请假,咱们一家三口去玩几天。”
老伴在厨房里听见了,探出头来:“真的?”
阿强点点头:“真的。我带您们去西湖,去灵隐寺,还有我住的地方,我做东。”
看着老伴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的样子,我心里一阵暖。
阿强走的那天,下着小雪。
老伴非要包一堆饺子让他带走,还塞了两罐自己腌的咸菜。
“妈,飞机上带不了这么多东西。”阿强无奈地说。
老伴不管:“那就少带点衣服。”
送他上车前,我问:“几月回来?”
“清明节前,”他说,“到时候我请两周假,帮您修房子,然后咱们一起去杭州。”
“说话算话。”我拍拍他的肩。
“嗯,说话算话。”他郑重地点头。
出租车开走后,老伴在雪地里站了好久才回屋。
晚上,她收拾阿强住过的房间,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个信封。打开一看,是一万块钱,还有一张纸条:
“爸妈,这是给您们买营养品的。对不起,这么多年没回家看您们。以后我会常回来的。儿子阿强。”
老伴拿着纸条,眼泪哗哗地流。
我拍拍她的背:“好了,孩子会回来的。不信你看…”
我指了指院子里那些石榴树。它们虽然在冬天光秃秃的,但树干比去年粗壮了许多。
“春天一到,这些树又会冒新芽,结果子。今年咱们一定把果子都摘了,给阿强留着。”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但我知道,不远处,春天已经在路上了。
就像阿强说的,他会回来的。这一次,不会再等八年。
等我腿好了,我得把那堵院墙重新砌一遍。年轻人回来了,家里也得有点新气象。
一家人嘛,自己的路,走到最后,终究是要回家的。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