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月底的早晨,空气里夹着桐花的香味。我在村口的公交车站等车去县城,手里攥着一沓纸币。这是卖掉祖传老屋的九万块钱,少了整整一万,因为刘二狗说房子漏雨严重,得修。
五月底的早晨,空气里夹着桐花的香味。我在村口的公交车站等车去县城,手里攥着一沓纸币。这是卖掉祖传老屋的九万块钱,少了整整一万,因为刘二狗说房子漏雨严重,得修。
我也不跟他计较,早上他来交钱时戴着顶红色棒球帽,是儿子高考那年我在县城买的,不知怎么到了他头上。
手机响了,是儿子小海打来的。我没接,把手机塞进口袋。手机继续震动,好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
“老郑,看你一大早就拎个塑料袋,是卖了什么好东西啊?”隔壁王婶气喘吁吁地拎着一大袋空矿泉水瓶走过来。
“没啥,就是把老房子卖了。”
她扯了扯碎花围裙,嘴巴张成一个”O”形:“卖了?卖给谁了?”
“刘二狗。”
“不是说好卖给我侄子的吗?”
我抬起头,看到烟草站外的旧日历。2016年的,上面印着个穿红裙子的姑娘,手里捧着一条鱼,笑得灿烂。
“你侄子拖了两个月没给钱,我等不及了。”我把袋子抱得更紧了。
王婶皱着眉头:“是不是小海那边出事了?”她眼睛转了转,“我就知道,城里大学生活不简单,要花不少钱。”
我没搭腔,看着远处驶来的一辆绿皮公交车。不知道车窗上的裂纹是啥时候有的,像蜘蛛网一样。
事情是从三天前开始的。
那天我正在屋后的小菜园里拔萝卜,一茬冬天种的白萝卜,大部分都抽了苔,只剩下几棵还能吃。老田家的鸡从矮墙那边跑过来,在我的萝卜地里扑腾。我也懒得赶,就随它们去了。
电话铃声很突兀,像田野里突然冒出来的喇叭。
是小海,在电话那头哭得像个孩子。
“爸,我…我欠了些钱。”
我的手一抖,一根白萝卜从手里滑落在地上,沾了一身泥。
“多少?”
“十五万。”
我猛地坐在了地上,泥巴弄脏了裤子也顾不上了。萝卜地旁边是我种的几棵冬青,是小海妈在世时种下的,如今长得很高了。
“怎么欠这么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才说:“网贷。”
小海说他大学里交了些”投资朋友”,说能快速挣钱。第一次投两千,真的拿回了三千。后来越投越多,突然有一天平台消失了,他已经投进去八万多,都是借的高利贷。还有一部分钱,他结结巴巴地说,是给女朋友买了个包。
“人家爸爸是市里做生意的,我总不能太寒酸……”
我没让他说完,问道:“利息多少?”
“每天百分之五。”
我算不过来这是多少,但知道很高。小海在电话那头说,已经有人打电话威胁他,说要曝光他的个人信息,还要去找他的室友和同学要钱。
“爸,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挂了电话,我坐在萝卜地里发呆。一只黄蜂在我面前盘旋,我也没去拍它。
我房子里存款有一万多,但离十五万差得太远。老郑家在村里不算富裕,就这一栋祖传的老房子,是我爷爷那辈建的,两层小楼,青砖灰瓦,南面一个小院子,后面一片菜地。房子虽然旧,但地段不错,就在村口,前几年村里修路,房前变成了小广场,不少人看中这块地方。
我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径直往村委会去了。
村委会主任老刘正在门口的石桌上喝茶,用的是个旧保温杯,杯盖掉了漆,露出里面的金属色。见我来了,他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我。
“老郑,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坐下来,没有绕弯子:“我想卖房子。”
他的眉毛抖了一下:“卖房子?你那祖传的?”
我点点头。
“出什么事了?”
我把小海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老刘的表情从惊讶到同情,最后变成了思考。
“十五万啊,”他轻声说,“你那房子估计能卖十万左右。”
十万。我在心里盘算,再加上我的积蓄,差不多够了。
“能帮我问问谁想买吗?”
老刘思索片刻,说:“刘二狗前几天还提起想买个靠村口的房子,给他儿子结婚用。王婶的侄子也想在村里买房,他在县城工作,周末想回来住。我帮你问问。”
我站起来道谢,刚要走,老刘喊住我:“老郑,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那可是祖传的房子啊。”
“房子没了可以再有,儿子要是出了事,我这辈子就完了。”
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住在村东头的老李。他退休前是县医院的医生,现在闲着没事就钓钓鱼,种种花。
“老郑,愁眉苦脸的,碰到什么事了?”
我没打算瞒着,就和他说了小海的事。
老李摇摇头:“这些孩子,怎么这么容易上当啊。”
“是我没教育好。”
老李拍拍我的肩膀:“别自责了。我有个表弟在银行工作,要不我打电话问问,看能不能帮上忙?”
我感激地点点头,但心里没抱多大希望。村里人都知道,银行贷款哪有那么容易,更别说是为了还网贷。
接下来的两天,我几乎没合眼。白天在村委会,晚上算计着怎么还债。小海又打来电话,说有人已经开始骚扰他的室友了,有个催债的甚至跑到了学校,在宿舍楼下大喊大叫。
第三天一大早,老刘打电话来说,刘二狗愿意买我的房子,出价九万。王婶的侄子也想买,但他要再考虑考虑,等发了工资再说。
我没犹豫,直接答应了刘二狗的条件。卖房子的事情很快传开了,村里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我傻,有人说我是被逼无奈,也有人说我太宠儿子,纵容他乱花钱。
我装作没听见,一个人默默收拾东西。三十多年的生活痕迹,不知道该从何处整理起。床头柜里有小海妈的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她生前戴的一对银耳环和一张我们结婚时的合影。照片已经泛黄,我和她站在村口的大树下,她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笑得很甜。
我把盒子放进随身的包里,其他东西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就留给刘二狗吧。
刘二狗一大早就来了,戴着那顶红色棒球帽,手里提着一个旧公文包。
“老郑,房子我看过了,屋顶漏水,得修。这样,我给你九万,一口价。”
我也没讨价还价,直接点头。他从包里拿出一沓钱,一张张数给我看,然后装进一个塑料袋里递给我。
“房产证呢?”
我从柜子里拿出证件递给他。刘二狗拿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协议,我们俩签了字,按了手印。
“老郑,你要搬去哪住啊?”
“暂时去县城,找个出租屋住着。”
刘二狗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他转身看了看这个屋子,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小海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上,那是我特意裱起来的。
“你儿子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吧?”
“是啊,学计算机的。”
“那是个好专业,毕业了好找工作。”刘二狗笑了笑,“等他工作了,你们又能买新房子了。”
我勉强笑了笑,没告诉他小海的事。
收拾完东西,我提着两个编织袋和一个装着钱的塑料袋出了门。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正在下象棋,见我过去,纷纷抬头。
“老郑,听说你卖房子了?”
“嗯,卖了。”
“卖给谁了?”
“刘二狗。”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没再问下去。我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但我不在乎。
在公交站等车的时候,我掏出手机,发现小海连续打了好几个电话。我深吸一口气,拨了回去。
“爸,你终于接电话了。”小海的声音很焦急,“那些人又来了,说再不还钱就要去报警说我诈骗!”
“别怕,钱我已经凑齐了,一会儿就给你打过去。”
“真的吗?爸,你从哪弄的钱啊?”
我看了看手里的塑料袋:“借的。你安心复习期末考试,钱的事我来处理。”
小海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突然哭了起来:“爸,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碰那些东西了。”
“知道错就好,人这辈子总要栽几个跟头才能长大。”
挂了电话,我抬头看到王婶站在路边,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
“老郑,你真的卖房子给儿子还网贷啊?”
我点点头。
“唉,你这是……”
我没让她说完:“王婶,孩子的事,父母能帮就帮吧。”
她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了口气,转身回家了。
公交车终于来了,我拎着袋子上了车。车上人不多,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窗外,村口的景色缓缓后退,老槐树、小卖部、村委会的红旗,还有我刚卖掉的那栋老房子。
突然,一个声音喊住了我:“老郑!等一下!”
老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司机不耐烦地打开车门。老刘跳上车,在我旁边坐下。
“怎么了?”
“我有事跟你说。”老刘压低声音,“昨天晚上村委会开会,讨论了咱们村的拆迁补偿方案。”
我愣住了:“什么拆迁?”
“县里要扩建工业园区,咱们村是第一批拆迁的。按照初步方案,你那房子地段好,能拿到至少五十万的补偿,还有一套安置房。”
我感觉一阵眩晕,手里的塑料袋突然变得很沉重。
“方案还没最后确定,所以我没敢跟村里人说,但刚才看你要走,我不能不告诉你。”
“那…我已经卖给刘二狗了。”
老刘叹了口气:“这就麻烦了。刘二狗是我表弟,他昨天来问我拆迁的事,我以为他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今天就把你房子买下来了。”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刘二狗今天这么着急来付钱,还戴着那顶红色棒球帽——那是他的”喜庆帽”,每次做成一笔大买卖,他就戴那顶帽子。
“老郑,我替你感到遗憾。”老刘拍拍我的肩膀,“不过也别太难过,孩子的事要紧。”
我苦笑了一下:“是啊,孩子的事要紧。”
到了县城,我直接去了银行,把钱存进卡里,然后转给了小海。十分钟后,小海发来信息说收到了钱,已经联系了那些放贷的人,准备把钱还上。
我松了一口气,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卫生间是公用的。窗外就是马路,车辆的喇叭声一直响个不停。
我坐在床上,突然感到一阵空虚。祖传的老房子没了,五十万的拆迁款也没了,以后我要住在哪里?如果把这些告诉小海,他会不会更加自责?
正想着,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请问是郑师傅吗?”
“是我,您是?”
“我是王婶的侄子,王明。听说您的房子已经卖了?”
“是的,已经卖给刘二狗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我听说了拆迁的事,也知道您卖房子是为了帮儿子。我想问问您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可能先在县城找个工作。”
“郑师傅,我是这样想的,”王明的声音诚恳,“村里人都知道您是为了儿子才卖房子的,大家商量了一下,想帮您一把。”
我愣住了:“帮我?”
“是这样的,我们村里十几户人家凑了一笔钱,总共七万,想借给您,无息的。您什么时候有能力还,再还给大家。我们还跟村委会协商了,等拆迁的时候,给您预留一套小型安置房,您可以慢慢还钱。”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郑师傅?您还在听吗?”
“在,在……”我的声音哽咽,“谢谢大家,真的谢谢大家。但这笔钱太多了,我不能要。”
“郑师傅,您别这么说。您平时在村里帮了多少人啊?张大爷家屋顶漏水,是您连夜去修的;李奶奶生病没人送医院,也是您背着她走了五里路。这些事,大家都记在心里呢。”
我擦了擦眼泪:“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您先把钱收下,安顿好了再说。对了,村委会那边,老刘说了,会找律师看看是否能撤销您和刘二狗的买卖合同,毕竟他这是明知故犯,有欺诈嫌疑。”
挂了电话,我坐在床上发呆。窗外的喇叭声似乎远去了,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村口的老槐树,树下的石桌,还有小时候和小海一起在院子里放风筝的情景。
门铃响了,我打开门,看到老李站在门口,身后还有几个村里的熟人。
“老郑,我们来看看你。”老李笑着说,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个苹果和一些蔬菜,“这是我菜园里种的,新鲜着呢。”
我让他们进来,屋子一下子变得拥挤。大家坐在床上,有的站着,七嘴八舌地说着村里的事,说着拆迁的事,说着要怎么帮我对付刘二狗。
“老郑,别担心,我表弟是律师,他说这种情况合同可以撤销,最起码能要回一部分钱。”
“是啊,刘二狗太不是东西了,知道拆迁还瞒着你。”
“咱们村的人都支持你,刘二狗这次别想好过!”
我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心里暖烘烘的。我突然想起小海说过的一句话:“爸,城里人关系都很冷漠,不像咱们村里,大家互相关照。”
是啊,这就是村里人,看似粗糙,但心里都装着热乎气。
三天后,在老李表弟的帮助下,我和刘二狗达成了和解。他退还了我房子,但扣除了一万元作为”违约金”。其实这已经很便宜他了,因为按照老李表弟的说法,刘二狗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欺诈,可以追究法律责任。
回到村里,房子还是那个房子,但我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村委会确认了拆迁的消息,我的房子估值五十五万,加上一套小型安置房。
小海在电话里得知这一切,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说期末考试一结束,就立即回来帮我收拾房子,准备拆迁的事。
“爸,我以后再也不会做傻事了,我要好好学习,早点工作,早点赚钱,把欠村里人的钱还上。”
“嗯,好好学习就行,钱的事慢慢来。”
挂了电话,我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夕阳的余晖洒在老房子的砖墙上,显得格外温暖。我想起了小海的妈妈,如果她在天上看到这一切,应该也会欣慰吧。
村口的广播里传来老刘的声音,说村里要开会讨论拆迁的具体安排,请大家七点钟到村委会集合。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朝村委会走去。路上,我碰到了王婶,她冲我笑笑:
“老郑,这回可翻身了!”
我点点头:“是啊,多亏了乡亲们。”
“哎呀,什么乡亲不乡亲的,都是一个村的,互相帮衬不是应该的吗?”
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孩子正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我突然想到,等拆迁款到手,第一件事就是给小海还债,然后再考虑给他攒点结婚的钱。
至于我自己,安置房住着就挺好,踏踏实实过日子,偶尔约上几个老朋友喝喝茶,下下棋,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走到村委会门口,老刘远远地向我招手:“老郑,快来,会议马上开始了!”
我加快脚步,迎着夕阳走去。生活,好像一下子有了新的方向,充满了希望。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