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若把记忆折成一张泛黄的船票,你愿意先踏上哪一条水路?是奶奶周仓房外那条曾泊满乌篷的斜河,还是父亲梦里反复走不出的瓠岱桥石板?别急,让小火轮的煤烟先替我们点一盏灯,再把耳廓贴向水面,你会听见百年前织布机的梭子仍在青砖深处“哒—哒—哒”,像不肯熄灭的回声。
橹声摇碎月,苔痕叠旧砖,
稚梦随潮去,归帆载雨还。
若把记忆折成一张泛黄的船票,你愿意先踏上哪一条水路?是奶奶周仓房外那条曾泊满乌篷的斜河,还是父亲梦里反复走不出的瓠岱桥石板?别急,让小火轮的煤烟先替我们点一盏灯,再把耳廓贴向水面,你会听见百年前织布机的梭子仍在青砖深处“哒—哒—哒”,像不肯熄灭的回声。
故事的开场很轻巧:一九七四年暑假,一条瘦长的木船从华士河埠头撑出,橹叶划破浮萍,惊起一只白鹭。船头坐着七岁的“我”和三十七岁的父亲。父亲把草帽压得低低的,却遮不住嘴角那点顽童似的亮光——“带你去个地方,比镇上的节场还闹猛。”他说的,正是陆桥西梢的瓠岱桥。船拐过八字尖,桑林忽然退后,一座单孔石拱桥卧在水巷尽头,桥额石刻“瓠岱”二字因年代久远只剩半边“瓜”形,远看像一枚裂开的铜钱。
桥堍两侧,屋檐低得几乎要接吻,酱园、竹器行、香烛铺、老虎灶……门板一开,酱油香、篾青味、烛泪气混作一团,生生把窄巷撑得鼓鼓囊囊。父亲弯腰钻进一家砖缝爬满青苔的老屋,屋内陶缸列阵,盛着靛青与米浆,缸沿搁一只粗瓷碗,碗底沉着两只带露的桑葚。主人是父亲童年节场上的“糖画兄弟”,此刻已白发,却仍能用一勺麦芽糖在青石上勾出飞龙的胡须。那须须在阳光下薄得透光,像随时会化进风里。
谁料想,紧挨桥堍竟藏着一座建于1932年的“裕纶织布厂”。锯齿形屋顶、铸铁老虎窗、青砖墙缝里渗出棉絮——它和父亲堂叔黄哲卿在华士办的“振丰厂”同岁,像一对被时代抛下的孪生兄弟。透过窗棂,可见飞梭在经纬间跳舞,“哒—哒—哒”,节奏和河水的拍岸声恰好合拍。少年踮脚张望,心里种下第一粒关于工业与乡愁的种子。日后他无数次梦回此处:石板街变成流动的织带,桥拱成了梭子,自己则是一根不肯停息的纱线。
若把视线稍稍抬高,陆桥的地图像一枚被桑蚕啃食的桑叶,缺口处正好吐出奶奶的故事。周仓房——这个带着粮仓气味的名字,原是清咸丰年间奉政大夫周鉴庭购置的田庄。周家奉行“耕读传家”,却在城里做官赚钱后,把银子兑成田契、稻谷与长工的汗水。奶奶十六岁被派来“监收秋租”,她踩着木屐穿过晒场,风掀起她的竹布旗袍下摆,露出脚踝上被稻芒划出的小血珠。她拨算盘的声音清脆,像石磨碾压新麦,也像后来她在华士商会会长府邸里训斥账房先生的回声。多年后,父亲沿着这条田埂小道去舅家吃新米团子,糯米香混着干草味,一路把他送回童年。
而离周仓房不过三里,八字尖的孙家祖宅则以书香换稻香。姑夫孙运昌——那位上海交大土木系毕业的“洋学生”,曾把祖宅的雕花门楼画进毕业设计,图纸夹在《铁路测量》课本里,一同带回的还有半箱德文版《桥梁结构》。1949年后,门楼被封,青石门枕上晒起红薯干,可屋脊的砖雕“魁星踢斗”仍在雨里举笔,像不肯落地的问号。少年曾远远望见姑夫在晒场上用粉笔画拱桥草图,孩子们围着跳房子,粉笔线很快被鞋底磨花,只剩下一弯残月似的弧。
命运的玩笑总带着精确的刻度。1992年仲夏,一纸调令把青年“我”派往陆桥镇党委报到。那天,蝉声像滚烫的锯片,他站在镇政府斑驳的木楼梯口,心里咯噔一声:全镇二十四个行政村,千万别把我扔进奶奶的老屋基。翌日晨会,组织委员笑眯眯念名单:“陆家基村,陆东片,包村干部——”他差点把钢笔掰断。更离奇的是,进村第一天,会计递上的茶还没凉,表姐夫就推门而入:“外婆让我来接你。”血缘像一根看不见的绳,把他猛地拽回周仓房的遗址——然而眼前只剩一片瓷砖小楼,风火墙、粮仓、晒场早被1990年那场“新农村建设”夷平。他在表姐夫家的灶间发现半块残砖,砖面“周”字只剩半边“口”,像被谁咬过一口。
与残砖同样命途多舛的,是父亲当年在县政府拍桌子保下的陆家桥。那座明代单孔青石拱桥,曾是漕盐入江的咽喉,桥柱刻有“道光癸卯重修”字样。父亲红着脖子吼:“拆了它,等于拆掉江阴的锁骨!”可1993年拓宽陆桥新街时,桥还是被炸成三段。如今,他站在桥址,只见两岸残留的石板街像被剪断的辫子,商铺的吆喝声被汽车喇叭取代。一位卖豆腐的老妪告诉他:“石板撬起来时,缝里还掉出咸丰铜钱,被孩子们当毽子踢了。”
失落像潮水漫过脚踝,却在退潮时留下贝壳。三年内,他跑遍陆桥二十四个村:在横巷村蚕室里,他替蚕农把发霉的茧子倒进沼气池,发酵的酸味熏得人直掉泪;在天华集团(彼时还叫“陆桥色织厂”)的车间,他和女工一起把出口牛仔布叠成方块,布匹的靛蓝染蓝了他的指甲;在大树下村的夜校,他用江阴话给留守老人读《徐霞客游记》,读到“东南行三里,至八字尖”时,底下有老人笑出泪花:“原来我们这块地,三百年前就有人写过了!”
1996年暮春,他调离陆桥。送行宴设在老码头,当年七岁的少年已成三十岁的青年。酒过三巡,豆腐老妪端来一盘刚出锅的油墩子,外壳金黄,咬开却是碧绿荠菜馅——她说特意去八字尖的旧井打水活的面。表姐夫递来一只木盒,盒里是那半块“周”字残砖,用红绸包着。砖下压着一张新拍的宝丽来:陆家桥遗址上,一株野蔷薇从石缝里探出头,开出五瓣白花。
二十八年过去,微信语音里,蚕室的老农把缫丝机的轰鸣当背景乐;天华集团的女工发来车间机器人手臂的短视频,靛蓝布匹在空中划出流畅的抛物线;表姐夫在抖音直播卖“周仓房大米”,背景是新建的高标准粮仓,可镜头一扫,仍能看到那块残砖被嵌在院墙中央,像一枚不肯愈合的胎记。而他,每每夜归华士,总会绕到旧码头,看对岸陆桥的灯火在水面拉出一条长长的金线——那金线的一端系着奶奶的算盘、父亲的怒吼、姑夫的粉笔桥,另一端则系着他自己的中年与远方。
如果你此刻站在陆桥老码头的石阶上,请弯腰掬一捧河水,看能不能照见1932年的飞梭、1967年的桑葚、1992年的油墩子。若你听见“哒—哒—哒”的回声,别惊慌,那是记忆在替你织布——经纬之间,每一根线头都写着归帆。
(完)讹误烦君勤指摘!谬言烦卿多指正!_注:故事均智能采集于网络,有误的地方务必请多指正,意见集合后会再发布!关注我,江阴故事讲不完!
来源:人生处处有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