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老师,学校的决定,也是经过董事会慎重考虑的。”王校长的声音传来,平稳,听不出波澜,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你的教学能力,我们是认可的。
那张印着“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的A4纸,边缘被空调风吹得微微颤动。
十八万。
不多,对于一个在这里奉献了十五年青春的特级教师来说,甚至有些微薄。
但也不少,足够支付儿子接下来两年的国际学校学费,也足够让她在找到下一份工作前,维持体面的生活。
“林老师,学校的决定,也是经过董事会慎重考虑的。”王校长的声音传来,平稳,听不出波澜,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你的教学能力,我们是认可的。
但是,嘉诚私立中学有自己的办学理念和升学目标。我们追求的是整体的、高效的、可量化的卓越。这一点,希望你能理解。”
理解。多么轻巧的两个字。
林晚谕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自己带来的那个布质文件袋的边缘,粗糙的帆布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
她想起半个月前,就在这间办公室里,为了高嵩那个孩子的“离经叛道”的纪录片项目,她和王校长爆发了第一次,也是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一个有可能冲击省状元的苗子,你让他去拍什么纪录片?关于那些快要失传的老手艺人?这有什么用?能给他高考加一分吗?”王校长当时就是这样,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子上,那盆兰花的花瓣因为他声音的震动而簌簌发抖。
“教育的意义,难道只剩下分数吗?”她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反问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高嵩的眼睛里有光,那种光,比任何一道满分题都珍贵。我们是老师,不是生产线上拧螺丝的工人。”
那次争吵的结果,就是今天这张通知书。还有那十八万。像一笔交易,买断了她十五年的心血,也买断了她和嘉诚中学之间最后的情分。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王校长的视线。“我理解。”她说,声音里没有怨怼,也没有不甘,只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谢谢王校长,也谢谢学校。手续我会尽快办好。”
王校长似乎对她这种过于平静的反应有些意外,准备好的一肚子官腔和安抚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四十二岁,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但那双眼睛,却依然清澈得像山间的溪流。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棉麻连衣裙,没有化妆,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身上有种淡淡的书卷气。就是这样一个人,曾经是嘉诚中学的金字招牌,是无数家长挤破头想把孩子送进她班里的传奇。而现在,她要走了。
“那……祝你未来一切顺利。”王校长干巴巴地说。
林晚谕站起身,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一个字。她拿起桌上的通知书,折叠好,放进那个旧旧的帆布文件袋里。转身,开门,离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沓。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上,隔绝了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空气。走廊里空荡荡的,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一下,又一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玻璃窗里斜斜地射进来,在空气中切割出无数道光尘浮动的轨迹。她能闻到空气里熟悉的味道,是消毒水、粉笔灰和青春期少年汗液的混合气息,这是她过去十五年里,生命中最重要的背景音。
她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她的东西不多,几箱子书,一些教案,还有一盆养了五年的绿萝,昨天已经让相熟的同事帮忙搬回了家。
此刻,那个曾经属于她的空间,大概已经被清空,等待着下一位更“听话”、更“符合”学校理念的老师入驻。
她一步步走下楼梯,高跟鞋敲击着台阶,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响声。
路过高三(一)班的教室,门窗紧闭,里面正在上课。她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从门上的小玻璃窗往里看了一眼。讲台上站着的是新来的张老师,一个刚刚研究生毕业的年轻人,正激情澎湃地分析着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学生们埋着头,奋笔疾书,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工蚁。
她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最后落在了靠窗的那个位置。那个座位是空的。高嵩,那个因为她而被勒令回家“反省”的少年,此刻应该正在家里,对着他那些宝贝器材,剪辑着他的纪录片吧。
她不知道自己的坚持,对那个孩子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她知道,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有些东西,比前途更重要。比如,一个少年眼中不被熄灭的光。
走出教学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校园里很安静,只有蝉鸣声不知疲倦地叫嚣着,像一曲冗长而焦灼的告别。
她看到了那条她走了无数遍的林荫道,两旁的香樟树枝繁叶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她记得儿子小杰小时候,最喜欢在这里捡拾掉落的香樟叶,放在手心里搓碎,然后惊喜地闻着满手的清香。
十五年,足够让一棵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也足够让一个人的青春,悄无声息地融进这片土地的年轮里。
她没有走向校门,而是在一个岔路口,拐向了通往学校围墙的小路。那是一条很窄的路,一边是高大的围墙,爬满了青翠的爬山虎;另一边,则是一排有些年头的冬青树篱。她走得很慢,像是在丈量着自己最后的校园时光。
走到围墙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这里,嘉诚中学的围墙与隔壁那所学校——树人实验学校,仅仅一墙之遥。
两堵墙之间,形成了一条狭窄的夹道。她站在这里,能清晰地听到隔壁学校传来的声音。不是整齐划一的读书声,而是……一阵悠扬的琴声,夹杂着学生们无拘无束的笑闹声。
树人实验学校。一所和嘉诚截然不同的学校。它没有嘉诚那么高的升学率,也没有那么光鲜的硬件设施,甚至在很多家长眼里,它有些“不务正业”。
这里的学生,可以花一个学期的时间去排演一出话剧,可以组建乐队在校园音乐节上嘶吼,也可以在老师的带领下,去乡间进行田野调查。
它的校长,陈敬,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头,据说是个理想主义者,办学的宗旨是“让每一个人,都长成他自己应有的样子”。
林晚谕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那边的声音。琴声、笑声、风声……这些声音仿佛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将她内心那块因为被解雇而结成的冰,一点点融化。
她从文件袋里拿出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银行刚刚发来的到账短信。十八万。她盯着那个数字看了一会儿,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朝着嘉诚中学的校门走去。这一次,她的脚步坚定而有力。她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但不是回家,不是去买醉,也不是去向谁哭诉。
她要到隔壁去。
她要到树人实验学校去,问问他们,还需不需要一位语文老师。
嘉诚中学的王校长,此刻正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品着一杯上好的大红袍。茶香袅袅,让他因为处理掉林晚谕这个“麻烦”而带来的些许烦躁,渐渐平复下来。
他甚至开始构思,下一届的招生简章上,应该如何措辞,来凸显学校“专注升学,高效管理”的全新形象。
办公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是他的助理,一脸惊惶,连敲门都忘了。
“王、王校长……”助理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出、出事了……”
王校长眉头一皱,不悦地放下茶杯:“什么事这么慌张?天塌下来了?”
“林……林晚谕老师……”助理指着窗外,那个方向,正是隔壁树人实验学校的方向,“她……她去树人面试了!”
“什么?”王校长霍然站起,茶杯被他带倒,褐色的茶水泼洒在名贵的文件上,迅速洇开一团难看的污渍。但他已经顾不上了。他几步冲到窗边,拿起望远镜。这是他为了监视学生动态特意准备的,此刻却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场。
透过高倍镜片,他清晰地看到,在树人实验学校那栋朴素的行政楼前,林晚谕正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并肩站着,相谈甚欢。
那个老者,他化成灰都认得——树人实验学校的校长,陈敬!那个处处和他唱反调,被他嗤笑为“老古董”的家伙!
他看到陈敬脸上挂着欣赏的笑容,不住地点头。他看到林晚谕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微笑。阳光照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手里还拿着那个破旧的帆布文件袋,里面装着的,是嘉诚中学刚刚支付给她的、带着羞辱意味的十八万赔偿金。
她竟然,拿着他的钱,在被开除的当天,就跑到了竞争对手的学校里去面试!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夹杂着巨大的羞辱感,瞬间冲上了王校장의头顶。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跳槽了,这简直就是一场赤裸裸的挑衅!是对他,对整个嘉诚中学的无情嘲讽!
他能想象得到,明天,不,也许今天下午,整个教育圈就会传开这个消息:嘉诚中学引以为傲的特级教师林晚谕,被开除后,无缝衔接,去了隔壁的树人。
这让嘉诚的脸往哪儿搁?让那些信任嘉诚的家长怎么想?他们会觉得,是嘉诚容不下一个好老师!他们会觉得,树人比嘉诚更有吸引力!
王校长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咆哮,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一把将望远镜狠狠地摔在地上,镜片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嘴里不断地咆哮着,“她怎么敢?她怎么敢这么做!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助理站在一旁,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王校长猛地停下脚步,抓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喂?老刘吗?教育局的那个……对,是我……帮我个忙,把一个叫林晚谕的老师,给我放进黑名单里!对!就是她!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不想在市内任何一所学校里,再看到这个人!”
挂掉电话,他依然觉得不解气。他又想起了高嵩,那个被林晚谕“蛊惑”的学生。他再次拿起电话,这一次是打给高嵩的父亲,一个在他面前向来卑躬屈膝的商人。
“高总吗?我是嘉诚的王校长啊……关于你儿子的事,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下。那个林晚谕老师,今天已经被我们学校正式开除了。
事实证明,她的教育理念存在严重问题……对,我建议你,让你儿子立刻停止那个什么纪录片的拍摄,马上回学校来补课!否则,后果自负!”
他几乎是吼着说完这番话的。放下电话,他才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着桌子才能站稳。窗外,阳光依旧明媚,但王校长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有一种预感,他今天赶走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叫林晚谕的老师。他赶走的,可能是一些他曾经拥有,但却从未真正珍惜过的东西。而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树人实验学校,校长办公室。
陈敬校长的办公室,和王校长的办公室是两个极端。这里没有红木家具,没有名贵兰花,只有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从古典文学到量子物理,从园艺指南到编程入门,应有尽有。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和墨水的清香,混合着窗台上那几盆长得肆无忌惮的吊兰散发出的草木气息,让人一走进来,心就莫名的安静下来。
“所以,你是因为鼓励学生拍纪录片,而被嘉诚开除的?”陈敬校长亲自给林晚谕倒了一杯茶,茶杯是那种最普通的白瓷杯,但茶水清香扑鼻。
林晚谕捧着温热的茶杯,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在王校长看来,这是不务正业,是浪费时间。”
“哦?那个孩子,叫高嵩是吧?”陈敬笑了笑,花白的胡子微微翘起,“我听说过他。去年市里的中学生摄影大赛,他拿了一等奖。拍的是一组关于城市里流浪猫的照片,很有灵气,也很有温度。”
林晚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您……您也关注这个?”
“为什么不呢?一个好校长,不应该只盯着成绩单。”陈敬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他要拍的纪录片,是什么主题?”
“城市里正在消失的老手艺人。”林晚谕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热情,“他想记录那些捏面人的、吹糖人的、做油纸伞的、修钢笔的老师傅。他说,这些手艺和手艺人,就像城市的记忆,正在被高楼大厦和快节奏的生活所遗忘。他想在它们彻底消失之前,用镜头把它们留下来。”
陈敬静静地听着,眼神里流露出赞许的光芒。“很好的想法。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情怀和观察力,很难得。这比他多考十分,要有价值得多。”
得到认同的林晚谕,感觉眼眶有些发热。她有多久,没有和人这样畅快地聊过教育了?在嘉诚,所有的话题最终都会回到升学率、回到指标、回到与其他学校的攀比上。像这样纯粹地、不带任何功利色彩地去讨论一个学生的想法,已经是一种奢望。
“可是,他的父母,还有王校长,都觉得这是在拿他的前途开玩笑。”林晚谕轻声说。
“前途?”陈敬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窗边。他指着窗外操场上正在踢球的学生们,说:“什么是前途?考上一所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买一套大房子,这就是我们能给孩子规划的唯一的前途吗?那我问你,林老师,一个孩子,如果在十八岁之前,从未有过发自内心的热爱,从未有过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而奋不顾身的经历,那他的人生,会不会有点……太苍白了?”
林晚谕怔住了。陈敬校长的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那扇紧锁的门。她一直以来的坚持和困惑,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完美的解答。
“我……”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你今天来我这里,是想告诉我,嘉诚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而我,捡到了一个多大的便宜,对吗?”陈敬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
林晚谕被他逗笑了,心情也彻底放松下来。“我只是想来问问,树人,还缺不缺一个能和学生一起‘不务正业’的语文老师。”
“缺!当然缺!”陈敬拍了一下手掌,“我缺一个能带着学生读诗、写诗,而不是仅仅分析诗歌的中心思想和艺术手法的老师。我缺一个能鼓励学生把自己的奇思妙想写成小说,而不是只让他们背诵满分作文模板的老师。我缺一个,能看到每个孩子眼中那束独一无二的光,并且愿意守护它的老师。林老师,你愿意来吗?”
他的声音不高,但充满了力量和真诚。
林晚谕站起身,郑重地向陈敬鞠了一躬。“我愿意。谢谢您,陈校长。”
“别谢我,我得谢谢王校长。”陈敬眨了眨眼睛,“他给我送了这么一份大礼,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他才好。”
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当天下午,陈敬校长就接到了教育局一位老朋友的电话。电话里,老朋友的语气十分为难,暗示他,最好不要聘用林晚谕,因为“有人”打了招呼,她已经被列入了“不受欢迎”的名单。
陈敬挂了电话,脸色有些凝重。他知道,这是王校长的报复开始了。这种利用人脉关系对一个普通教师进行打压的手段,卑劣,却很有效。
他把情况如实告诉了林晚谕。
“对不起,林老师,看来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陈敬的语气里带着歉意,“王校长这是要赶尽杀绝。如果你来我们学校,恐怕会面临很大的压力。不仅是来自外界的,学校内部,也可能会有一些不理解的声音。”
林晚谕沉默了片刻。她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小杰,想到了那十八万块钱能支撑的生活。如果她没有工作,这点钱,又能撑多久?放弃吗?向那个她鄙夷的规则低头吗?
不。她不能。如果她在这里退缩了,那她之前为高嵩所做的一切,就都成了一个笑话。她怎么去面对那个孩子?怎么去面对自己?
“陈校长,”她抬起头,目光坚定,“我不怕。我相信,清者自清。而且,我也想证明一件事。”
“证明什么?”
“证明您和我的教育理念,是正确的。证明一个好老师的价值,不是由某个人的权力和一张所谓的‘黑名单’就能否定的。”
看着她清澈而坚毅的眼神,陈敬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哈哈大笑起来:“好!说得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这个老师,我陈敬,要定了!他王某人能一手遮天,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把朗朗乾坤都给遮住!”
就这样,在一片看不见的暗流涌动中,林晚谕正式成为了树人实验学校的一名语文老师。没有欢迎仪式,没有公开宣布,她只是悄无声息地,搬进了那间属于她的,小小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阳光很好。窗台上,她从家里带来的那盆绿萝,舒展着翠绿的叶子,焕发出勃勃生机。
高嵩最终还是被父亲关在了家里。相机被没收,电脑被拔掉了网线,房间里堆满了崭新的复习资料。他的父亲,高总,一个在生意场上精明过人,但在教育上却盲目跟风的男人,每天都会亲自监督他做题,背书。
“儿子,爸都是为你好!”高总语重心长地说,“那个林老师,已经被开除了!这就说明她的那套是错的!你听爸的,好好复习,考个好大学,比什么都强!那个什么破纪录片,能当饭吃吗?”
高嵩一言不发,只是用沉默对抗着。他的心里,像被堵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又闷又痛。他想不通,为什么做一件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就这么难?为什么大人们的世界,总是充满了功利和算计?
他想念林老师。想念她在课堂上讲《逍遥游》时,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想念她鼓励自己去追寻梦想时,那温暖而坚定的眼神。
一天深夜,他趁着父亲睡熟,偷偷从床底下摸出了备用手机。他给林晚谕发了一条信息。
“林老师,对不起,我可能要放弃了。”
信息发出去后,他抱着手机,久久地等待着。他不知道林老师会不会回他,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几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晚谕的回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种子在发芽前,总要在黑暗的泥土里,积蓄很久的力量。”
看着这句话,高嵩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明白了。林老师没有放弃他,她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他要学会忍耐和等待。
他擦干眼泪,关掉手机,重新拿起了桌上的习题册。但他心里,那颗关于纪录片的种子,非但没有枯萎,反而因为这句话,在黑暗中,扎下了更深的根。
而此时的林晚谕,正在灯下备课。她要接手的,是树人实验学校高二年级的一个普通班。陈校长没有给她任何优待,也没有给她所谓的“尖子班”。他只是说:“我相信,在你的手里,任何一个班,都会变成最好的班。”
这是一个挑战,也是一种信任。
她翻看着学生们的档案,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一段简短的评语。有的“性格内向,不善言辞”,有的“思维活跃,但上课易走神”,有的“偏科严重,对文科不感兴趣”。
这些在传统评价体系里或多或少带着“问题”标签的孩子,在林晚谕看来,却是一块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她已经开始期待,和这些孩子们见面的那一天了。
王校长的日子,并不像他预想的那么舒心。
林晚谕的离开,像拔掉了一颗螺丝,起初看似无碍,但很快,整个机器的运转都开始出现问题。
首先是高三(一)班的成绩,出现了明显的下滑。新来的张老师虽然年轻有干劲,但他毕竟缺乏经验,无法像林晚谕那样,精准地把握每个学生的学习节奏和心理状态。
班级的氛围,也从以前的活跃而有序,变得沉闷而压抑。
接着,一些消息灵通的家长,开始私下里打听林晚谕的去向。当他们得知林晚谕去了隔壁的树人后,各种猜测和议论便开始在家长群里发酵。
有人说,是王校长为了推自己的亲信,逼走了林老师。有人说,是嘉诚的教育理念出了问题,留不住好老师。
甚至有几个原本打算让孩子报考嘉诚的初中生家长,也开始变得犹豫,转而去树人咨询。
最让王校长头疼的,还是高嵩的事。高总虽然把儿子关了起来,但高嵩却用一种消极的方式进行着抵抗。他不做题,不背书,甚至开始绝食。
高总急得焦头烂额,几次三番地给王校长打电话,话里话外,都带着一丝埋怨。
王校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他就像一个坐在火山口上的人,能清晰地感觉到地底深处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岩浆的热量。
他开始有些后悔了。或许,当初用一种更温和的方式来处理林晚谕的事情,会更好一些。但现在,箭在弦上,他已经没有退路。他只能硬着头皮,动用自己所有的资源,去打赢这场由他亲手挑起的战争。
他加大了对学校的宣传力度,在各大媒体上投放广告,强调嘉诚中学今年“辉煌”的升学预估。他还特意组织了一场大型的“高考冲刺誓师大会”,邀请了著名的教育专家来做演讲,场面搞得声势浩大。他想用这种方式,来掩盖学校内部正在出现的问题,来稳住那些已经开始动摇的家长的心。
然而,他越是如此,就越显得色厉内荏。
与此同时,林晚谕在树人实验学校的第一堂课,开始了。
她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一上来就讲课本,讲考点。她给学生们放了一段视频,是高嵩拍摄的那组关于流浪猫的照片。
“同学们,看完这组照片,你们有什么感受?”她微笑着问。
学生们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在他们过去的经验里,语文课,就是听、记、背。像这样看图说话的,还是头一遭。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犹豫着举起了手:“我……我看到了孤独。”
“很好,孤独。”林晚谕点点头,鼓励地看着他,“还有吗?”
一个短发女生说:“我看到了生命力。即使在很恶劣的环境下,它们也在努力地活着。”
“说得真好!生命力!”林晚谕的眼睛亮了,“那么,你们有没有想过,作者为什么要拍这样一组照片?他想通过这些猫,告诉我们什么?”
教室里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从城市化进程,到人与自然的关系,再到对弱势群体的关怀。一个平时最不爱说话的男生,甚至站起来,激动地分享了自己曾经救助过一只受伤小鸟的经历。
林晚谕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评判。她只是用她的目光,去肯定每一个发言的学生,去鼓励他们大胆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一堂课下来,没有讲一个知识点,没有划一句重点。但下课铃响的时候,学生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意犹未尽的兴奋。
他们发现,原来语文课,可以这么有趣。原来,那些看似遥远宏大的主题,就隐藏在我们身边的寻常事物里。
这堂课,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树人实验学校这片平静的湖水中,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学生们开始期待林老师的语文课,甚至一些其他班的学生,也偷偷地跑到她的教室外“蹭课”。
陈敬校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知道,他没有看错人。林晚谕就像一条鲶鱼,她的到来,正在激活整个学校的教学氛围。
他给了林晚谕更大的自由度。他支持她成立文学社,创办校园杂志,甚至鼓励她带着学生,走出课堂,去进行社会实践。
林晚谕的第二个项目,就是带着她的学生们,去完成高嵩那个未竟的梦想——拍摄一部关于城市老手艺人的纪录片。
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学生们时,整个班级都沸腾了。他们成立了摄制组,分工明确,有导演,有摄像,有场记,有采访。他们利用周末和假期的时间,走街串巷,去寻找那些隐藏在城市角落里的手艺人。
他们采访了在寒风中捏面人的老人,他的手指因为常年和面,变得粗糙而变形,但捏出的孙悟空,却依旧栩栩如生。
他们记录了在昏暗的灯光下吹糖人的中年人,他把滚烫的糖稀吹成各种形状,像一个神奇的魔术师,也像一个孤独的守望者。
他们拜访了坚持用古法制作油纸伞的作坊,那里的每一把伞,都要经过七十二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凝聚着匠人的心血和汗水。
在这个过程中,学生们学会的,不仅仅是拍摄和剪辑的技巧。他们学会了如何与人沟通,如何去倾听,如何去感受。他们从那些手艺人身上,看到了什么叫坚守,什么叫热爱。
他们的作文里,不再是空洞的口号和华丽的辞藻,而是充满了真切的感悟和鲜活的细节。
而林晚谕,则像一个真正的导演,引导着他们,启发着他们,却从不干涉他们的创作。她只是在他们遇到困难时,给予支持;在他们感到迷茫时,指明方向。
这一切,王校长都通过他的“渠道”,了如指掌。他冷笑着,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林晚谕和陈敬上演的一场自欺欺人的闹剧。
他笃定,等到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所有虚假的繁荣,都会被打回原形。事实会证明,他所坚持的“唯分数论”,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把所有的宝,都押在了即将到来的全省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上。他让学校最好的物理老师,带领最顶尖的学生,组成了一个攻关小组,日夜奋战,势必要拿下一等奖,为嘉诚中学挣回颜面。
他不知道的是,一场真正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高嵩最终还是从家里“逃”了出来。他用积攒多年的压岁钱,买了一台二手的摄像机。他联系上了林晚谕,得知她和她的学生们正在继续着他的纪录片项目时,他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他们。
他的归来,像一块强力磁铁,将整个团队紧紧地凝聚在一起。他的专业知识和独特的视角,让纪录片的质量,有了质的飞跃。
他们给纪录片取名为《匠心》。
在林晚谕的指导下,他们决定将这部纪录片,也送去参加全省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不是为了获奖,而是想让更多的人,看到那些正在被遗忘的匠人,听到那些正在被忽视的声音。
当王校长在参赛名单上看到《匠心》这个项目,以及指导老师一栏里“林晚谕”这个名字时,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科技创新大赛,送一部文科生拍的纪录片?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对着助理说,“这是黔驴技穷,想博眼球罢了。等着看吧,他们连初审都过不了。”
然而,他再一次失算了。
《匠心》不仅通过了初审,而且在评委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评委们认为,这部作品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科技发明”,但它所体现出的人文关怀、社会责任感和创新精神,恰恰是这个时代最稀缺的品质。它用科技的手段,记录和传承了人文的温度。
最终,《匠心》和嘉诚中学的那个高精尖的物理项目,一同进入了决赛。
决赛答辩的那天,王校长和陈敬,都亲自到场了。两个老对手,在会场外狭路相逢。
王校长看着一身布衣,神情淡然的陈敬,皮笑肉不笑地说:“陈校长,好雅兴啊。也对,你们树人,也就只能在这种不入流的项目上,找点存在感了。”
陈敬微微一笑,并不生气:“王校长,教育的成果,有很多种表现形式。有时候,一首诗,一幅画,一部纪录片,比一张满分的卷子,更能代表一个学生的成长。”
“哼,歪理邪说!”王校长拂袖而去。
嘉诚中学的项目率先登场。学生代表口若悬河,PPT精美绝伦,各种专业术语和复杂的数据,听得人眼花缭乱。王校长坐在台下,脸上露出了稳操胜券的笑容。
轮到《匠心》团队了。走上台的,是高嵩。
他没有用PPT,只是静静地站在舞台中央。当他身后的大屏幕上,开始播放那部时长十五分钟的纪录片时,整个会场,都安静了下来。
镜头里,是斑驳的光影,是苍老的面容,是灵巧的双手,是那些在时光的洪流中,固执地坚守着一份信念的普通人。没有激昂的配乐,没有华丽的解说,只有真实的影像和质朴的同期声。
当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一双布满皱纹的手,小心翼翼地修复着一支旧钢笔的笔尖时,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在答辩环节,一位评委提问:“同学,我们知道,你为了拍这部纪录片,付出了很多,甚至……影响了你的学业。你后悔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嵩身上。王校长更是嘴角上扬,他仿佛已经预见到,这个被林晚谕“洗了脑”的傻小子,会说出怎样一番可笑的“理想主义”言论。
高嵩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对着话筒,清晰而坚定地说:“我不后悔。因为,有一位老师告诉我,教育的意义,不是把我们塑造成一模一样的罐头,而是帮助我们每一个人,长成自己应有的样子。她让我明白,分数很重要,但比分数更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并为之付出努力。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最好的学习。”
他顿了顿,目光穿过人群,望向了坐在后排的林晚谕。
“我的指导老师,林晚谕老师,她因为支持我,而被原来的学校开除。今天,我们能站在这里,不仅是为了那些手艺人,也是为了她。我们想用这部作品证明,她的坚持,没有错。”
话音落下,全场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一次,掌声经久不息。许多评委和观众,都站了起来,向这个勇敢的少年,以及他身后那位默默无闻的老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王校长坐在座位上,脸色煞白。他感觉周围所有的目光,都像一根根尖锐的刺,扎在他的身上。他听着那潮水般的掌声,每一声,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最终的比赛结果,毫无悬念。《匠心》获得了本次大赛的特等奖。而嘉诚中学的项目,只得了一个二等奖。
颁奖典礼上,高嵩和他的团队成员们,一起将林晚谕请上了领奖台。当林晚谕从颁奖嘉宾手中接过那座沉甸甸的奖杯时,她的眼眶湿润了。她看到的,不是奖杯的光芒,而是台下一个个孩子们那一张张闪着光的笑脸。
她知道,自己赢了。不是赢了王校长,也不是赢了某一种陈腐的规则。而是赢得了孩子们的信任,赢得了对教育初心的坚守。
典礼结束后,高嵩的父亲,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高总,主动找到了林晚谕。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哽咽:“林老师,对不起。谢谢你。是你,让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儿子。是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对孩子最好的教育。”
王校长没有等到典礼结束,就灰溜溜地离场了。据说,他回到学校后,大发雷霆,将办公室里所有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个粉碎。第二天,嘉诚中学的董事会,就收到了十几位高三核心骨干教师的联名辞职信。那座由他亲手建立的“分数帝国”,开始从内部,悄然崩塌。
几个月后,高考成绩公布。
树人实验学校,创造了建校以来的历史最好成绩。那个曾经被认为“不务正业”的班级,全班都上了一本线,其中超过一半的学生,被国内顶尖的“985”高校录取。
高嵩,虽然因为拍摄纪录片耽误了几个月的课程,但凭借着后期惊人的冲刺力,以及在自主招生中凭借《匠心》获得的加分,最终被一所国内顶尖传媒大学的导演系录取。
而嘉诚中学,成绩却出人意料的惨淡。不仅没有出现预想中的“省状元”,一本上线率,甚至被树人反超。
消息传来,整个城市的教育圈,都为之震动。
树人实验学校的门口,前来咨询报名的家长和学生,排起了长龙。陈敬校长的办公室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而林晚谕,此刻正站在她那间洒满阳光的教室里,给她的新一届学生们,上着开学第一课。
她没有讲大道理,只是分享了《匠心》团队的故事。
“同学们,”她微笑着说,“我希望在未来的三年里,你们不仅能学到知识,更能找到自己的‘匠心’。那可能是一首诗,一道题,一次实验,也可能是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只要你对它抱有真正的热爱,并愿意为之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那么,你的人生,就一定会因此而闪闪发光。”
窗外,香樟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正好,一切都是新的开始。她看到,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一个有些腼腆的女孩,正低着头,在笔记本上,悄悄地画着什么。
林晚谕没有打扰她。她只是报以一个会心的微笑。
她知道,又一颗种子,正在这片充满阳光和自由的土壤里,悄悄地,准备发芽。
而她,将是那个最忠实的,守望者。
来源:职场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