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站在湖南嘉禾县城边上的这栋墙面斑驳、青苔点点的老旧平房前,大门紧锁,四面静寂。我任凭呼啸的寒风夹带着漫天的雪花,把我裹进寒冷的天地,只希望大门洞开,满头银发的岳母如从前一样小跑而出,欢迎我这爱开玩笑的女婿郎仔。
站在湖南嘉禾县城边上的这栋墙面斑驳、青苔点点的老旧平房前,大门紧锁,四面静寂。我任凭呼啸的寒风夹带着漫天的雪花,把我裹进寒冷的天地,只希望大门洞开,满头银发的岳母如从前一样小跑而出,欢迎我这爱开玩笑的女婿郎仔。
明知不可能,我依然紧盯着木门。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告诉我:你岳母去世十多年了,回去吧,江西老表。
千里飞奔而来,想说再见不容易,真想进去坐一坐。这栋寻常的农家小屋里面,留下过我的青年时的欢声笑语,留下过我的儿女幼年时的烂漫天真,温暖过我在深圳创业失败时茫然悲伤的心。那时岳母在,这里就是护我的一块根据地。
我第一次进这座小屋,是抱着半岁的儿子来的。岳母笑成一朵花,客厅、厨房连轴转,抽空一边逗我的虎头虎脑的儿子,一边笑着大声说:“小吕,我真不愿女儿嫁那么远,我这么老了,想见她一面都好难。你捡到宝了,可要好好待她。我女儿嫁给你,我都不晓得,我这女崽太不听话!”
说着说着,岳母眼角挂着泪珠。
我那么消瘦沧桑,一看就是在深圳日夜打拼挣扎的穷小子。一个赤手空拳闯深圳的乡村小青年,除了热血和梦想,还能有什么呢?岳父被错划成“右派”20年,含怨早逝,岳母千辛万苦供宝贝女儿上完大学,我能理解她希望女儿嫁个条件更好的青年,她没料到好白菜被猪拱了。
她一边叹息,一边手脚不停地做好菜给我吃,有子姜血鸭、血灌肠、油炸肉、油豆腐……都用自产的茶油爆炒,撒上红彤彤的剁椒,就着大碗的稻缸酒,我餐餐打饱嗝、喷酒气。这些都是她老人家平时舍不得吃半口的珍藏。
孔子说:“君子远庖厨。”我青春年少时很叛逆,对孔夫子很不以为然,唯独赞同这句话。我不会炒菜,就发挥自己的比较优势,在厨房陪岳母聊天。我那时在深圳跑业务当“倒爷”,赚差价,每天跟来自天南海北的正人君子或牛鬼蛇神打交道。现在应付这么个乡村老太太,自然不在话下,何况岳母那么开朗、健谈?
岳母出生于小商人家庭,年轻时美丽能干,做过乡村干部,因为结婚后生儿育女而回村里,又饱经风雨,能断定我不是骗子,不是二流子,很有文化。岳母非常敬重文化,家里凡是有文字的纸片,都不乱撕乱扔半张,真是敬字如敬神。
青年时的我阳光灿烂,对未来满怀信心,聊天闲谈挺有趣,岳母总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她很快就自动删除了我的种种缺点:男人丑点没什么,穷点也正常,“有钱莫欺少年穷”,家里没钱就自己赚,至于不爱干家务不会做饭,那本来就不是大老爷们干的,没得关系。每次来这里,我真不舍得离开,重回那个竞争严酷的深圳。
我掏不出大把的彩礼,只能像孔乙己那样摸出几个铜板,但是我绝不像孔乙己那般好吃懒做、脱不下那件又破又脏的长衫。我在江西老家时是科班出生的中学英语老师,在深圳为了梦想,为了生存,我什么苦活累活都干。也许从小受父亲和大哥的影响,我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怯场都自信,身无分文却胸怀天下,有种可笑的激情和豪迈。
我总是拍着胸脯打包票对岳母说:“我在深圳很快就买房,抓住机会炒几单业务就发了,就像您炒菜一样快!到时买小汽车更是像买花生米,小菜一碟,您一万个放心吧,到时接您去住!”
岳母开始听到时哭笑不得,哪见过这么胆大皮厚胡扯淡的女婿郎仔?我说多了,她从摇头叹息到将信将疑,再到连连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年轻人有志气就好,怪不得我女儿死心塌地跟着你个穷光蛋。”
仅一年多后,妻子怀了二胎,我老家抓计划生育极严厉。因为书法好,我那时就写过“该扎不扎,房屋倒塌”、“宁可多添一座坟,不可多生一个人”之类的计生标语。江西人对执行中央政策一贯是一丝不苟,不像广东人“见了红灯绕着走”,会变通。我在深圳忙得昏天黑地,无法照顾,可是第二胎必须要生下来,我实在是喜欢孩子,实在是难舍这个未曾谋面的小生命。
我本能地想到了这块根据地,这里有坚韧细心的岳母和几个仗义的小舅子,临产前几个月我悄悄把妻子送到这座小屋。
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这里不是桃花源,又紧挨县城边上,人多嘴杂。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熟睡中的妻子被当地计生委抓住,马上带到医院准备引产。我的电话里传来湖南风味的塑料普通话,扯着嗓门说:“你是深圳的吕老板?你老婆超生,必须引产。不过嘛,嫁到外省就算是外地人,可以交钱了难,你看呢?”
我知道这是合法地敲竹杠,他想多要,我想少给,我开始砍价。谁知还没说到5句,对方直通通地说:“你到底是省钱还是要命?没得讲价,别啰嗦!”
岳母是理财高手,精明能干,提前养了一大窝走地鸡,连鸡蛋带鸡肉全给母子三人吃,她自己连鸡骨头都舍不得啃,而且能把寻常的豆腐渣、腌菜都做得香辣扑鼻,吃过后齿颊留香、回味无穷。几个月后我赶到这座小屋,看见母子三人欢声笑语,胖嘟嘟的,真想给岳母磕几个头!可是这样做未免显得太生分太做作。
几年后我在深圳市区买了新房,岳母寒假来住了些时间,临走时从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口袋里,摸出3000元钱给我,这在当时不是小零花钱,这是深圳普通白领两个月的工资,这是她老人家从嘴里一口一口省下来的。看着她那满头白发,佝偻的身体,我怎么能收呢?
即使在我家吃饭时,除非我逼着,岳母绝不吃鱼肉大菜,那是她大半生的习惯。所有经她手的食物,分享顺序是:丈夫、客人、朋友,儿女,最后才是她自己。即使还剩下好菜,就留着下一餐,直到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依然如此。她常唠叨“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一世穷。”就我亲眼所见,她对儿女、客人、朋友是那么慷慨、仗义、大气,无论多难多累,她都能挺住,那瘦小的身躯里似乎有无穷的力量。
岳母含辛茹苦养大的一群儿女都远走高飞了,平时就她一人守护着家园。电管所来收电费,一看电表,每月不到两度,笑呵呵地说:“老人家,我找不开零钱,您免费用吧!”以后只在年底来收一次。岳母平时捡柴生火做饭,早睡早起,基本上不开电灯,这又省了一笔开支,儿女们孝敬她的钱就是这么攒下来的。
此刻,我从窗外望去,里面黑洞洞的,真希望能亮起那盏昏黄的灯光,真希望岳母开门大笑着说:“小吕,外面好冷,你这么远赶来,好辛苦了哦!”
妻子扶着门,靠着墙,泪水奔流,我抓拍了几张照片,拉着她赶紧离开。
一路上我想起了青藏高原高上可可西里的藏羚羊:不同的种群无论身在何处,一定要提前二个多月动身,奔向卓乃湖和太阳湖,准时赶到那里产羔,不畏艰险,不顾生死。那么温驯善良的动物,哪怕面对盗猎分子疯狂的屠杀剥皮,也依然勇往直前。千年如一,万年不移。
我们出生成长的家园,就是无可替代的精神图腾。它被遗落在乡间,却保留着最深情的记忆。十多年过去了,岳母慷慨博大的爱,依然从门缝里温暖我的心。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岳母的大恩,山高水长,岂能忘记!
作者简介
吕有德,1969年1月出生于江西省景德镇市浮梁县,现在定居深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深圳有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
来源:深圳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