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马克思文论被引入中国,评论者也开始应用马克思文论来(分析古典文学作品。但是,大规模、有系统的移植和应用,要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1949年10月)才开始。
八、潜隐与重现:《金瓶梅》在当代中国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马克思文论被引入中国,评论者也开始应用马克思文论来(分析古典文学作品。但是,大规模、有系统的移植和应用,要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1949年10月)才开始。
五十年代是移植的发轫时期,当时的主流论述(例如:现实主义)尤其值得文学史家注意。
(一)《金瓶梅》在「新中国」初期
怀特(Hayden White)在 Tropics of Discourse 一书中指出,诠释本质上就是将原生陌生的东西转化成自己能掌握的东西
“Understanding is a process of rendering the unfamiliar,:or the ‘uncanny’ in Freud’s sense of that term, familiar; of removing it from the domain of things to be ‘exotic’ and unclassified into one or another domain of experience encoded
adequately enough to be felt to be humanly useful, nonthreatening, or simply known by association. This process of understanding can only be tropological in nature, for what isinvolved in the rendering of the unfamiliar into the familiar is a troping that is generally
figurative.”255五、六十年代,受到政治气氛的影响,中国大陆的评论界甚为重视文学作品的「阶级斗争」和「农民起义」。【256】
因此,《水浒传》的梁山「好汉」、《三国演义》中的黄巾,都得到关注,甚至《西游记》的「大闹天宫」也被解读为「起义」。
《金瓶梅》也写到若干宋江事迹,但是,宋江故事显然不是《金瓶梅》的重心。此外,「现实主义」也成为讨论的焦点。
《金瓶梅》在「新中国」初期(1949 年至文革时期),是「四大奇书」之中最受冷落的一部。
由于《金瓶梅》旧有「淫书」的恶名,人们除了肯定它「进步的」描写手法之外,一般都避免从政治角度对它作正面的直接的评论。事实上,一般人也难以看到《金瓶梅》。
三十年代,《金瓶梅词话》曾经得到有限的出版机会。
1931 年冬,北平琉璃厂古书铺文友堂的太原分号在山西介休县购得《新刻金瓶梅词话》,后来售给北平图书馆。
1933年2月,由北大教授、孔德学校图书馆主任马廉集资影印了一百零四部,第五十二回缺页由崇祯本抄配;又附印通州王氏收藏的崇祯本插图二百幅,订成一册,全书装成两函(上海杂志公司出版)。
1936二十一册。到 1935 年,有施蛰存校点的删节本《金瓶梅词话》年,又有郑振铎校点的《金瓶梅词话》(只出版 33 回就中止)。【257】
《金瓶梅词话》影印本
魏子云提到:「民国以还,政府从未颁过对于此书的禁令〔……〕在社会上,则仍延续了清朝的禁令,一如在清朝时一样,未敢公开发行。」【258】
以上这些,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的情况。
文化大革命(1966年)前,只有文学古籍刊行社于1957年影印过少量《新刻金瓶梅词话》,供古典小说研究者参考,实际发行面非常狭窄,连大学中文系师生也难有阅读的机会。
大陆学者王启忠有一段话道出五、六十年代《金瓶梅》在中国大陆的处境:〔「它《金瓶梅》〕一向被视为『淫书』,长期处于『查』与『禁』之中。
不但一般的读者难以见到,就是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也只能望『金』兴叹,『不识庐山真面目』。」【259】
王启忠本人有机会读《金瓶梅》,但是,他不敢让别人知道这事,他说:「我于五六十年代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时就处于这种困惑之中。
好在我是图书馆的『常客』,一个偶然机会在一个阅览室翻阅『世界文库』时,发现了郑振铎先生的删节《金瓶梅》。
那时已届大学四年级,下午多半无课,我几乎每天下午两三点钟独自潜入那个阅览室,躲在一个角落阅读。
〔……〕当时这样潜行秘踪的读书行状,对其他同学是秘而不宣的,不是由于『奇货可居』的自私,是出于自我保护的心理,生怕由此引起麻烦。」【260】
王启忠这段话用了「潜入」「躲」「潜行秘踪」「秘而不宣」等语,很具体地表现出当时他私看《金瓶梅》所承受的社会压力。
其实,王启忠看的只是删节本。
由 1950-1964 年,全国大约发表了10篇左右关于《金瓶梅》的论文,较有代表性的是:
李长之的〈现实主义和中国现实主义的形成〉,载于《文艺报》1957 年第 3 期;李希凡的〈《水浒》和《金瓶梅》在我国现实主义文学发展中的地位〉,载于《文艺报》1957 年第38期;龙传生的〈《金瓶梅》创作时代考索〉,载于《湖南师院学报》1962年第4期。【261】
李希凡认为《水浒传》优于《金瓶梅》,因为他认为《水浒传》广泛地概括了历代农民起义的特征,同时也具有宋徽宗时代的具体的历史特点。
当时的主流论调是要重视文学作品中的「农民起义」,因此,李希凡的「判断」不难理解。
在李希凡眼中,《金瓶梅》离开了现实主义而陷入了客观主义,《水浒传》才是现实主义的代表作。
六十年代比较有价值论述是任访秋〈略论《金瓶梅》中的人物形象及其艺术成就〉一文,载于《开封师范学院学报》1962 年第2期。
这篇论文肯定了《金瓶梅词话》的艺术上成就(例如,描写人物栩栩如生),较少意识形态上的陈腔滥调。
以后,政治形势发生变化(1966 年文革爆发),当时的社会要破四旧,要消灭「牛鬼蛇神」,人们深知忌讳,绝少谈及《金瓶梅》。
直到「四人帮」被粉碎那年(1976年),《金瓶梅》的研究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有几部文学史和小说史用了很少的篇幅略谈《金瓶梅》,专论一本也没有。【262】(中国大陆以外,则有若干专著出版。本文主要是描述中国大陆的情况。)
《中国文学史》 游国恩、王 起 、萧涤非、季镇淮、 费振刚 主编
(二)「解冻」后的《金瓶梅》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金瓶梅》渐获「解冻」。【263】
所谓「解冻」,首先从《金瓶梅》文本的出版开始。「禁书令」虽然不复存在,但是,《金瓶梅》的出版和「流通范围」仍受到限制,国家新闻出版署负责这方面的工作。【264】
1985 年戴鸿森校点的《金瓶梅词话》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此书删去秽语,注明字数,全书删去了19610字。
这书是官方出版社印行的第一个《金瓶梅》整理本,旨在供研究者之用(内部发行)。【265】
吴敢先生记载,赠买此书,须有购书证。【266】
1987 年,王汝梅等人校点《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由济南市齐鲁书社出版,删去 10385 字。
1989 年,齐烟和汝梅校点《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由齐鲁书社出版。这是新中国第一次出版排印的崇祯本,没有删节,但是,此本只限于「内部发行」,校注者「齐烟、汝梅」应该是笔名。
隔一年,这个校点本在香港版印行,可以公开发售【267】
1994年,王汝梅校注《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由长春市吉林大学出版社出版,略有删节。
1995年,长沙市岳麓书社出版白维国、卜键的《金瓶梅词话校注》(四册)。此书略删秽语,增加大量注释,且列出语源和典故出处,对一般读者了解原著帮助颇大。
1998 年秦修容整理的《会评会校本金瓶梅》由中华书局出版(以张评本为底本)。这书也删去淫秽内容。
2000 年,陶慕宁校注《金瓶梅词话》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删去四千三百字。比起 1985 年戴鸿森的校本,陶慕宁校注本少删了一万五千多字;和 1987 年齐鲁书社的本子相比,陶慕宁校注本少删了六千多字。【268】
2008 年,《大中华文库‧金瓶梅》(人民文学出版社)采取「(性描写)汉文删节、译文不删」的形式出版。【269】
在中国大陆,《金瓶梅》删节本较为常见,无删节的本子多属于「内部发行」(普通民众不易得到)。【270】
所以,没有删节的梅节重校本有人盗印,因为「内地有些人好奇,想看看没有删节的本子究竟啥样。」【271】
删节本(「洁本」)、全本先后出版,间接促成「新时期」的研究热潮。
1980 年 10 月,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中国大陆《金瓶梅》研究的第一部专著《金瓶梅考证》(作者是天津师范大学的朱星)。【272】
隔一年,又有孙逊、陈诏着《红楼梦与金瓶梅》(宁夏人民出版社)。
到了 1984 年,又有蔡国梁《金瓶梅考证与研究》,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273】(二书同名)
《金瓶梅资料汇编》 黄 霖 编著
1985 年南开大学出版社和北京大学出版社分别出版《金瓶梅资料汇编》。(1986 年有黄山书社《金瓶梅数据汇录》。1987 年又有中华书局的《金瓶梅资料汇编》黄霖编)。
此后,《金瓶梅》研究论著渐多,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年内出版专著200部。【274】
二十世纪最后的二十年内,《金瓶梅》常常被奉为「现实主义文学巨著」。【275】
这个「认识」没有多少新意,因为三十年代吴晗已经提出过,五十年代李长之和李希凡也谈论过。此外,「暴露黑暗面」「认识晚明文化」也是常见的论述重心。【276】
较具体、较专门的研究焦点则为「嘉靖说」与「万历说」、「独创说」与「累积说(成于众手)」。【277】
《洪 涛研究精选集》 台湾学生书局出版(2015)
注 释:
255 Hayden White, Tropics of Discourse: Essays in Cultural Criticism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78), p.94.
256 当时,《红楼梦》研究领域中,「阶级斗争论」方兴未艾。在《金瓶梅》这个领域,朱星的《金瓶梅考证》(1980 年)也论述书中所反映的阶级斗争。这篇文章疑亦建国初「斗争论」的产物。
257 王炜编着:《金瓶梅学术档案》(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页 355、357。
258 魏子云:《小说金瓶梅》(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8),页 60。
259 王启忠:《金瓶梅价值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页 292。
260 王启忠:《金瓶梅价值论》,页 292。
261 此外,五十年代还有潘开柿、徐梦湘、张鸿勋讨论过「累积而成」和「个人独创」的问题。此处不赘述。
262 游国恩、王起、萧涤非等主编:《中国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描述《金瓶梅》只花了3页半的篇幅,而描述《红楼梦》则花了数十页。另一方面,黄霖指六十年代的「中国文学史」教材受到毛泽东见解的影响。参看黄霖:《金瓶梅讲演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页 360。
263 在台湾,增你智文化事业公司出版过无删节的《金瓶梅词话》(1980);在香港,梅节先生整理的本子,也无删节。
264 早在三十年代,《金瓶梅》已经是删节出版。郑振铎、施蛰存、襟霞阁主人等人整理出版的本子,都是删节本。关于国家新闻出版署的工作,请参看吴敢:《20 世纪金瓶梅研究史长编》(上海:文汇出版社,2003),页 145。
265 梅节:《金瓶梅词话校读记》(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序文部分,页 14。
266 吴敢:《20 世纪金瓶梅研究史长编》(上海:文汇出版社,2003),页75。
267 齐烟在「校点后记」中说「这是建国以来首次整埋出版这部名著」,语见该书页 1435。据说该书印刷时,须由公安把守。齐鲁书社这个本子,后来分别由香港三联书店、台湾晓园出版社出版。笔者手头上有 1990 年的「香港第一版」。该书另有 2009 年 7 月香港修订版,又有「重订版」,三联(香港)2011 年 10 月 1 日出版。「修订版」和「重订版」都由闫昭典、王汝梅、孙言诚、赵炳南校点。
268 另外还有一些删节本,被收入李渔的作品集(1992 年,1997 年出版)之中。本文不详述。
269 本书的上卷,有一篇文章详论此书。此处不赘。
270 北京大学出版社曾影印崇祯本(1988 年),内部发行,供副教授以上文科教授购买。
271 梅节:《金瓶梅词话校读记》,页 15。
272 台湾学者魏子云也在二十世纪最后三十年内发表一系列专著,例如:《金瓶梅编年纪事》巨流图书公司 1981 年版、《金瓶梅的问世与演变》时报文化出版公司 1981 年版,等等。
273 关于此后的研究概况,请读者参看吴敢的《20 世纪金瓶梅研究史长编》。
274 吴敢:《20 世纪金瓶梅研究史长编》,页 21。
275 蔡国梁:〈《金瓶梅》——一部现实主义小说〉,载于朱一玄、王汝梅编:《金瓶梅名家评解集成》(吉林:延边大学出版社,1999),页 286-298。另参该书页 325(张俊)、页 347(孙逊)、页 376(章培恒)。《金瓶梅》到底是现实主义作品还是自然主义作品,这个问题,也有争论。参该书宁宗一的文章(页 408)。另,关于「自然主义」,请参周钧韬:《金瓶梅新探》(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7),页 294-315;徐朔方:《论金瓶梅的成书及其他》(济南:齐鲁书社,1988),页 1-22;郑庆山:《金瓶梅论稿》(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页 16-31。吴小如认为它的写法是自然主义,参看徐朔方,刘辉编:《金瓶梅论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页23。
276 黄霖用了「暴露文学」一词,他认为「暴露」是《金瓶梅》最大的特色。
277 参看本书的「上卷」。
文章作者单位:香港中文大学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收录于《洪涛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来源:金学与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