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灰蒙蒙的雨丝,似被揉碎了的柳絮,不依不饶地粘在萍野乡的土地上。天色早早就败下阵来,四野一片暗沉,唯有一处顽固地吐出一点橘红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夜色里晕开一小圈带着暖意的金黄。那光晕来自于村口老祠堂深处,一盏长明灯沉稳地燃烧着。百岁的灯盏了,盛着永不枯竭的油。油,
灰蒙蒙的雨丝,似被揉碎了的柳絮,不依不饶地粘在萍野乡的土地上。天色早早就败下阵来,四野一片暗沉,唯有一处顽固地吐出一点橘红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夜色里晕开一小圈带着暖意的金黄。那光晕来自于村口老祠堂深处,一盏长明灯沉稳地燃烧着。百岁的灯盏了,盛着永不枯竭的油。油,是祠堂的命脉,是祖荫庇护的明证,是乡民眼里不可亵渎的神迹。不知哪一年,这灯开始静静燃烧,又静静烧过无数风雨春秋。人们习惯了它的存在,如同习惯了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习惯了祖先那似乎无处不在的深邃目光。灯油不枯,仿佛是祖宗对这方水土无声的庇佑允诺。
细雨暂时歇了,湿漉漉的太阳终于费力地推开云层,在泥泞路上投下几片破碎模糊的光影。牧童苇生牵着他那头慢吞吞的老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村的小路上。牛蹄子在烂泥地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苇生则低着头,努力分辨着路径,生怕牛一蹄子踩进水坑里。他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瘦得如同田埂上一株刚钻出来的纤细芦苇,一头乱糟糟的黄毛纠结在一起,眼珠子滴溜转动着,总藏不住那点刨根究底的劲头。
刚拐过祠堂那道早已褪尽了红色的砖墙角,苇生的鼻子就皱了起来。一股很淡的、粘腻的、带着点儿草木灰和泥土腐朽气味的怪味,混在雨后湿润空气里,若有似无地钻进他的鼻腔。“嗯?啥味儿?”他小声嘀咕着,吸了吸鼻子,好奇的视线左右逡巡。
墙角下的条石,已被雨水浸润成了深黑色,砖石的缝隙里渗出湿漉漉的凉意。就在靠近墙角根的那块铺地青石板上,一小片深色的油亮印记赫然入目。那印记不大,像是不小心泼洒出来的几滴菜油洇开了。可它形状又很怪,边缘不规则地蠕动着,颜色暗沉沉的,显然与雨水和泥污截然不同,也不像寻常的灯油那样清澈。
苇生的脚步被钉住了。老牛不耐烦地喷了个响鼻,尾巴甩起来驱赶刚醒来的苍蝇。少年蹲了下去,凑近那块印记。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油亮的表面。指尖传来一层滑溜溜的触感。他凑近闻了闻——怪味正源于此处!酸溜溜的,像是没熟的果子又加了点闷馊了的味儿。
“祠堂的灯油,难道还长了腿,会自己跑出来溜达?”苇生歪着脑袋自言自语,脸上全是疑惑,眼睛睁得老大,紧紧盯着那块油迹,像要掘进石板里去似的。这“百岁灯”的秘密,像猫爪子一样挠着他的心。祠堂里,灯油似乎无穷无尽,从未有人需要为添油操心。难道……真有缝隙,让灯油无声无息地滴落出来?可这味道……为何这般怪异?
自那天后,苇生放牛回家,总要绕着祠堂角墙多走几步,眼睛像刷子一样,把那墙角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地刷扫几遍。他的耐心渐渐有了回报。那油渍并非凭空出现的孤点。偶尔在某个特别潮湿的清晨,或是一场淋漓的春雨之后,墙角石板的某个缝隙,或墙根潮湿的泥土表面,便会悄悄冒出新的、形状可疑的湿痕。它们如狡黠的墨点,颜色诡异,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酸腐气息。苇生小心用树枝蘸取少许,拿块碎布头包好——这便是他寻踪觅迹的唯一线索。他试着向气味更重的方向走,可没多远,那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气息,便在清新的空气里溃散无踪了,线索戛然而断。
然而苇生毫不气馁,这缕幽微的气味反而在他脑中勾勒出了一条隐秘的路径。祠堂周围的大片土地,他都熟如指掌。哪处草浅利于放牛,哪处有甜茅草根能让牛解馋,连泥泞水塘边容易滋生滑溜溜苔藓的石块都一清二楚。他不再随意驱赶老牛走向水草丰茂的地方,而是有目的地把老牛引向气味更复杂的地界——那片村人都视为不详的烂泥沼。
沼地在萍野乡的东北方,是一片远离人烟的凹陷沼泽。常年积水的大坑,像巨大的烂眼睛嵌在大地一角。水是浓稠的黄绿色,间或泛着死鱼肚白似的浮沫。水面上半浸着枯朽的黑褐色芦杆,宛如无数垂死的肢体。泥岸边缘爬满深绿黏滑的苔藓,几丛稀疏的蒲苇在其中挣扎。空气中弥漫着腐烂、发酵与浓重淤泥混合的怪诞气味。人踩上去,淤泥咕嘟嘟冒着气泡,翻腾起更刺鼻的土腥和腐烂草根的气息。水泡从底下悠悠冒上来,“啵”地破裂,释放出令人掩鼻的臭气。阳光暴晒时,这里气味尤其浓烈。
村里老人常说那里藏着不干净的东西,连鸡鸭鹅都绕着那里走。唯有些顽童偶尔敢靠近,但也不敢真的踏进去一步。苇生也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审视这片沼地。为了追寻那墙脚油渍的来源,他捏着鼻子,踮起脚尖,尽可能靠向烂泥沼的边缘,脚下滑溜溜的苔藓好几次差点把他带进深水里。
就在一个热浪灼人的晌午,阳光刺得人眼睛发花,苇生牵着老牛,正在靠近烂泥沼的一片稀疏草地上走。灼热的空气似乎凝滞不动,草木蒸腾出的气息混杂着烂泥沼散发出的强烈腐臭,令人窒息。突然,一阵风掠过,将泥沼深处一股极其浓烈的、如同腐朽多时又被曝晒发酵的怪异酸腐气味直直扑打到苇生脸上。这股味道,与他收集在布头里的油渍气味如此相似,像是墙角湿迹浓烈百倍的同胞!
苇生猛地屏住呼吸,心跳却“咚咚”地撞着胸口,激动而剧烈。他小心翼翼,沿着淤泥边缘试探。这股致命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细线,从弥漫的大网中渐渐分离出来,愈靠近沼地中心位置就愈发浓烈。忽然,他的目光锁定了沼地中心一片被厚厚浮萍覆盖的水域。那片水域平静得不合常理,偶尔“啵”的一声,冒起一个大气泡,破裂时,释放出的正是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气泡破后,污浊的水面上短暂地留下一圈滑腻的油光,转瞬又被水纹荡开,留下一点难以察辨的浮膜反光。
“就是这儿!”苇生几乎是喊了出来,鼻子里冲满了这股让他浑身一紧的气味。他明白了——油渍的根源、那怪味、这些气泡与浮油,全都指向这片污水的中心!他飞快地转身跑开,找到几根长长的枯芦管,也不顾岸边泥泞湿滑,找了一处稍稍稳固的地方,艰难地将管子斜斜探入那片冒泡的水域深处。
苇生深吸一口气,猛地吸了一大口空气,伏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嘴凑近那根伸出水面的芦管顶端。他谨慎地、试探性地吸了一小口气。一股冰凉、湿润带着浓烈臭味的诡异气体猛地被他吸入口腔鼻腔深处,呛得他眼前发黑,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恶臭之手死死扼住。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同时涌出,像是喝下了一整碗滚烫的馊菜汤,从五脏六腑里冲撞出来。他捂住嘴,弓着腰,好一阵子才平息了这要命的呛咳,脸上通红一片。
这痛苦却点燃了他的灵光:这恶臭气体会飘浮!油渍的怪异气味与祠堂灯油的气息截然不同,是因为它们根本不一样!墙角下的那些油腻水痕,并不是自祠堂里漏出来的灯油,更像是沾染了这里冒出的、飘浮起来又落地的恶臭气息。
他喘着粗气,忍着再次吸到那气体后喉咙深处针扎般的不适,脑子里飞快地转开了。这气体被点燃会如何?苇生曾经在冬夜里替母亲烧柴灶,柴草闷烧不旺时会窜出一股难闻的黑烟,凑近了用火镰轻轻一碰,“轰”的一声就烧出一团短暂的炽热黄火苗。这臭气……是否一样?他的心怦怦跳起来,一个近乎荒诞的想法占据了大脑:祠堂里那盏烧了不知多少年的长明灯,会不会烧的根本不是灯油,而是这个?
他几乎是逃离了那片沼地,跑到旁边干燥些的空地上,大口呼吸着还算新鲜的空气。那股恶臭的气息仍顽固地粘在他的口鼻里,带来阵阵恶心的感觉。苇生蹲在草丛里,折了几根干枯的野草茎,用火镰费劲地打出火星,勉强点燃了一小簇微弱火苗。他盯着那簇小小的火焰,又看看沼地中心那汩汩冒着气泡的危险水域,一个大胆到有些疯狂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几天后,苇生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缺了口的破陶罐。他像做贼一样溜进烂泥沼的边缘,找了一处冒泡最为密集活跃的水洼边。淤泥吸着他的脚,每一步都很艰难。他小心翼翼地将罐口没入水面之下,对准一个刚裂开吐出气泡的位置,稳稳压住罐口,不让水涌进去,静静等待。
咕噜……一个气泡在罐口附近炸裂,罐内传出空气轻微的扰动声。慢慢地,另一个气泡上升,在罐口边缘破裂。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的、带着重量感的臭气正一点点沉降入罐中。他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耐心,捕捉着这污浊池沼深处的气息。不知过了多久,陶罐内部变得湿润且凝滞时,苇生飞快地将另一个同样粗糙的瓦罐扣了上去,严丝合缝。他这才松了口气,额头上冒着一层细汗,心满意足地捧着这个简陋又沉重异常的容器,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臭气熏天的沼地。
夜晚,村里的灯火稀稀落落地点亮了。苇生避开村人,跑到自家屋子后面废弃了的打谷场上。借着月色,他小心地掀开盖在上面的瓦罐,一股熟悉的恶臭立刻弥漫开来。他一手拿着燃着的短蒿火捻——那是白天放牛时随手掐来晒干的蒿草拧成的小火绳,一手谨慎地将火捻探入黑乎乎的罐口。
嗞……
一声微不可闻的引燃声响过,陶罐内部猛然腾起一团幽兰色的、极其安静的火焰,火光跳跃着,瞬间将陶罐内部照得一片通明,罐口边缘隐隐映出他惊愕而专注的脸。火焰几乎没有热度,安静地持续燃烧着,映着罐壁内部湿润的反光,如同在罐中点亮了一轮小小的蓝色月亮,无声、诡异而又美丽。它一直烧了许久,才渐渐黯淡、缩小,最终熄灭。罐子里只剩下水汽留下的微微湿痕。
苇生呆立在废弃的谷场上,手里那点蒿草捻成的火绳早已燃尽,指间传来灼烫的刺痛,但他浑然不觉。野地里的夜风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一股寒流顺着他脊梁骨“飕飕”地爬上来。幽兰色火苗的样子在脑子里跳跃不停——祠堂里那盏百岁灯,那橘红色的、从未熄灭的灯火,莫非烧的从来就不是他们虔诚供奉的灯油,而是沼地里这能点燃的神奇臭气?
萍野乡的村口被一株遮天蔽日的百年古樟占据了大半。粗糙的树干表皮裂开道道深邃的沟壑,如同饱经沧桑的老者刻满褶皱的脸。巨大的枝桠横亘开去,在地面投下一片深邃、幽暗的浓荫。树下摆着几张被磨得光滑的木凳和几条灰扑扑的长条石阶。这里是村子信息的核心枢纽。柴米油盐的琐事、收成好坏的消息、邻村的花边传闻,乃至祖宗的老规矩,都在这片树荫下被咂摸、咀嚼,反复谈论。
近日,村里的议论焦点悄悄发生了变化。
“嗐,听说了么?”一个面庞干瘦、嘴角微微下撇的妇人压低了嗓音,眼睛滴溜溜往四周一扫,见无人特别留意,便凑近身旁的老婆子,“祠堂那盏百岁灯……听说油耗得不对头?”
坐在石阶上缝补一件旧衣的老婆婆动作没停,只是抬起昏花的眼睛看了妇人一眼,喉咙里咕哝一声,像是咽下了什么,含糊地道:“祖宗看顾的灯,油水……是恩典。”她的声音干涩而缓慢,带着一种对“天意”不容置疑的敬畏。
“恩典?只怕是有人把恩典当自个儿的口粮嘞!”另一个尖利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说话的是村西头有名的快嘴婆娘,瘦长的脸,说话像打连珠炮,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旁人脸上。“我家男人前日去祠堂打扫角门,亲眼瞧见墙根底下的土,湿乎乎的,黏着一层黑油!就是那种不干净的味儿!我婆家村里老人说过,只有沾了不该沾的东西,祖宗发怒降罪,那供桌上的灯油才会耗得不对劲!咱们萍野乡……怕是要出事!”她煞有介事地用手捂住心口,仿佛大祸已然临头。
“啧啧啧……”树荫下一片忧心忡忡的吸气声响起,伴随着几声沉重得如同闷雷的叹息。浓重的古树荫下,忧虑如无形的丝线缠上所有人心头,攥得他们难以喘息。祖宗之怒,这四个字如同悬在头顶的巨石,投下的阴影让每个人的脸色都晦暗了几分。
就在这片日益发酵的惶恐中,村里最大的权势人物终于开腔了。里正贾正,坐在树阴下离古樟主干最近、位置最高的一块青石凳上。他一身半新不旧的绸子面衫子,与其他村民的粗布短打格格不入。脸盘方正,保养得益,只眼梢嘴角处透出不易察觉的算计。他面前摆着一壶粗茶,几只粗碗,几片切得薄厚不匀的瓜果,气定神闲。周围的议论声,他似乎并不在意,直到某一天,议论声快要沸腾起来时,他才端起粗瓷碗,慢条斯理地吹开浮沫,润了润喉咙,终于开了尊口。
“众位乡邻,稍安勿躁。”贾正的声音不高,但透着惯常的威仪,众人立刻噤声侧耳。“祖宗之事,马虎不得。”他放下茶碗,手指轻轻敲着石凳光滑的边缘,发出笃笃轻响。“大家说墙根见油污,乃是凶兆,这话不错。祖宗圣物被邪气所污,灯油不宁,恐怕正是警告!”他语气笃定,目光扫过树下每一张焦虑不安的脸,如同审判官俯视罪人,“必是有人觊觎神灯恩泽,贪图便利,行那窃油之事!又或是行止不端,引了邪祟污秽到祠堂墙根下,败坏了祖宗的风水!”
“窃油?谁……谁敢呐?”
“邪祟?天爷,这可咋办?”
“难怪今年田里的稻子看着穗头都瘪!”
村民们脸色越发灰败。苇生混杂在人群外围,听着这些议论,好几次张了张嘴,想开口说出自己看到的一切、发现的秘密:那些油渍并非灯油,它们怪异的味道和浮油,都指向那片烂泥沼深处的奇怪气泡和里面可以点燃的气体!但他刚鼓起勇气想上前一步,旁边的老花匠辛婆婆,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伸出一只枯瘦却有力的手,不着痕迹地攥了一下他破旧衣襟的下摆。辛婆婆布满皱纹的脸转向他,那双看惯了花草枯荣的老眼里,此刻盛满了焦急的警示和恳求。她几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手指捏得更紧了点,生怕苇生会冲动行事。苇生看到辛婆婆紧张的神色,到了嘴边的话被硬生生咽了回去,憋得心口一阵发疼,像塞进了一把滚烫的火炭,既灼烧又沉重。
里正贾正满意地看着树下众人诚惶诚恐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狡黠的光。祠堂占着萍野乡位置最好、最敞亮的一块地界。他眼馋许久,谋划了很久,一直苦于没有名目挪动这祖宗传下来的物事。村民愚昧虔诚的固执,是他难以逾越的障碍。墙根的油渍议论、众人的惶恐不安,仿佛是老天爷特意递到他手边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的心念飞快转动起来:若祠堂因为供奉的灯油出现问题,变得不吉不净,不宜再供奉祖先,那么理所当然要迁址重盖!那旧地清理干净了,他这现任的里正牵头主持重建,顺便规划……规划一处自家别致的庭院新址,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一股抑制不住的、带着贪婪的兴奋涌了上来,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强行稳住脸上的凝重神色,清了清嗓子,将众人担忧的目光吸引过来,语气变得更加沉重:“祖宗动怒,灯油不安,此乃大凶!这祠堂所在,怕已沾染了污秽邪气,不再洁净安宁,继续供奉祖宗英灵于其中,反为不敬!我等当务之急,须行迁址更张,另觅洁净所在恭请祖宗归位,方为上策!此事关乎一乡安宁福祉,关系田亩收成,刻不容缓!至于此地……”他顿住话头,眼中极快地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渴望,“待清除了不洁根源,再作公议处理便是。”
众人听他一番话,更是惶恐无措。迁址?这可从未想过,祖宗之地,岂能轻动?可贾正言之凿凿,仿佛祠堂已经变成了一处污秽之所。不少人面面相觑,又看看那高大沉重的祠堂屋宇,内心矛盾挣扎。
贾正威严地扫视全场,掷地有声道:“当务之急,是寻出污秽的源头,揪出那坏了祖宗风水的祸患!”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几张年轻面孔上逡巡,突然加重了语气,“墙根油污现出之后,是哪个小子常在祠堂左近、在那烂泥沼地附近鬼鬼祟祟?”
人群里几双眼睛立刻齐刷刷地转向外围那个纤瘦的身影。苇生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浸入了冬日冰河中,全身血液瞬间凝固了,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贾正凌厉的眼神也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和投向苇生的视线。他立刻捕捉到了众人那无声的指控,猛地站起身来,手指毫不迟疑地、带着审判的意味直指向那个还带着几分懵懂惊恐的少年,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义正辞严的震怒:
“苇生!定是你!往日里就见他常在祠堂墙根底下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前些日子还有人看到他钻那凶险肮脏的烂泥沼子!定是你手脚不干净起了贪心,盗取祖宗神灯里不灭的灯油,想那灯油乃是神赐圣物,沾了你这凡夫俗子污秽的手脚气息,更引来那沼地里头的邪气,这才污了祠堂根基!罪大恶极,亵渎祖灵!”
随着贾正威严的一声“拿下”,两个平日里游手好闲、身形魁梧的村汉立刻拨开人群,带着一丝狞笑,像拎小鸡般,毫不费力地将苇生反剪了双手从人群中拖了出来。少年苍白着脸,嘴唇死死抿着,眼睛睁得极大,里面翻涌着惊愕、愤怒和不甘。“不是我!我没偷油!”他声音嘶哑地奋力想辩解,却瞬间被四周更加喧嚣的斥骂声淹没。
“贼骨头!”
“敢对祖宗不敬,不得好死!”
“小小年纪心肠歹毒!”
“就该沉塘!”
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布满敌意和一种驱邪避祸般的恐惧与狂热。他的挣扎显得如此微弱无力。苇生被粗麻绳捆缚着,跌跌撞撞地推着走向祠堂方向,那些不堪入耳的咒骂像冰雹般追着他砸来。经过古樟树下时,辛婆婆那满是皱纹和担忧的脸一闪而过,但很快就淹没在汹涌的人影里。
萍野乡唯一的祠堂,规制不大,透着庄重。灰蒙蒙的砖墙已被岁月剥蚀,显露出粗糙的肌理。深色的大木门扇紧闭,散发出陈年木料沉淀的厚重气息。门前的小小广场,青石铺砌,雨水冲刷下倒显出几分肃穆整洁。
人群乱糟糟地涌到祠堂前的空地上,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中间被推搡出来的是捆得像粽子一样的苇生。少年踉跄了一下,站稳了,脊背却努力地挺得笔直,像一株被狂风压弯了腰杆却依然倔强要站直的瘦弱芦苇。他那张被日光晒成浅褐色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不合年龄的倔强和隐忍。嘴唇因为方才用力辩解而咬得失去了血色,微微凹陷进去。
贾正站在祠堂门口那两级宽厚的石阶上,居高临下。他那件半新的绸面衫子,在这满是粗布短打的村民之中显得格外刺眼。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落在他光亮的脑门和后颈上,泛着油腻的光。
“苇生!”贾正的声音震得祠堂屋檐下似乎都有回声,“你可认罪?!窃取圣油,玷污祖祠,败坏风水,引致灾祸!”他连珠炮似的指控着,每一条都足以令苇生在萍野乡无法立足。
祠堂高大的木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可以看见正堂深处那张黑沉沉的巨大供案。上面烛台、香炉整齐排列,而供案的中心位置,稳稳地端放着那只已经燃烧了百年的青铜“百岁灯”。橙黄色的、细长而坚定的火苗在灯盏里跳动,将周遭映出小小一圈暖意融融的光晕。在这紧张肃杀甚至带着残酷的气氛中,它依旧故我地燃烧着,像一只永远不闭上的眼睛。
辛婆婆艰难地挤在人群中靠前的位置,干枯的手紧紧攥着衣襟,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祠堂深处那豆灯火,又忧虑地看着被绑缚在空地中的少年,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扭动着,写满了揪心的焦急和一种难以置信的忧虑,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也不知在祈祷什么。
苇生猛地抬起头,直视着高高在上的贾正,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却异常清晰:“我没偷油!祠堂那油迹不是我弄的!它是……是从烂泥沼子里飘过来的‘气’!那灯里烧的,根本不是什么神仙灯油!烧的就是那种东西!我会证明!”
“哗——!”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胡说八道!”
“妖言惑众!”
“祠堂里的灯烧了百年!是祖宗神迹!竟敢说烧的是沼地的臭气!?”
“住口!”贾正的厉喝劈开了所有的嘈杂,他面皮胀得微红,眼睛里是赤裸裸的恼羞成怒,像是精心维持的假面被撕开一角。“孽障!证据就在眼前你还敢狡辩!亵渎祖宗、污蔑神明!罪加一等!”
“点火!给我点火!”贾正咆哮着,脸因愤怒扭曲得狰狞,指关节捏得发白。一个村汉立刻从祠堂门边的阴影里钻出来,手里拿着点火的松油明子,跳动的火苗带着一股刺鼻的烟味。他脸上带着一种执行神圣任务的激动,快步冲向苇生。
“我没偷油!”苇生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几乎破了音。在村汉举着火把冲过来的一刹那,苇生被捆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猛地沉肩低头,撞开左侧一个看守他的人,不顾一切地向着村口的方向——那片烂泥沼所在的旷野,拔足狂奔!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贾正的怒吼在身后炸响。
苇生几乎是用尽了他生命里所有的力气在奔跑。草鞋踏在泥泞土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绳子捆缚着手臂,跑起来非常不协调,每一次手臂的牵拉都像要被拽脱臼。他大口喘气,肺叶火烧火燎地疼,喉咙里泛起铁锈般的咸腥味。身后的追喊声、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无数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紧咬着他的脚跟,越逼越近。村道上被惊起的鸡鸭扑腾着翅膀“嘎嘎”乱叫,更添混乱。苇生咬紧牙关,眼神死死锁定着远处那片死气沉沉的烂泥沼边缘。那片翻涌着死鱼眼睛颜色的污浊水面,此刻竟成了他唯一的生路和希望所在!
当那片粘稠的黄绿色终于扑入眼帘时,苇生反而冷静了稍许。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几乎贴到了背后。他猛地一个急转弯,不再沿着坚实的沼地边缘跑,而是对准了冒气最凶、气泡“啵啵”声响得最集中的那片厚厚浮萍覆盖的水面,一头扎了过去!
淤泥瞬间吞噬了他的草鞋,冰冷污浊的泥浆漫过了小腿。每一步都像是在拔一棵深深陷进泥地里的萝卜。烂泥沼特有的、足以令人窒息的恶臭瞬间将他包围。
“站住!小杂种!”冲在最前面的村汉是个莽夫,被苇生的突然转向甩开半步,也被恶臭熏得一滞,他哪里肯放过,想也不想跟着踏进了泥沼。脚刚踩下去,粘稠的淤泥就裹住了他的脚踝。他想用力抽脚,反而重心失衡,一个踉跄,整个人“噗通”一声侧摔进泥水里,溅起大片的黑黄污物。后面几个追得正紧的也刹不住脚,接二连三地撞上,顿时在泥沼边缘翻倒了两三个,污黑的泥汤和腐烂的浮萍沾满了衣服脸面,一时间咒骂和挣扎声乱成一团。苇生抓住这瞬间的混乱,咬着牙,忍着滑腻和刺骨的冰冷,奋力扑向了沼泽中心气泡最密集的那片水域。他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撞得“咚咚”作响,几乎要爆裂开来。
村民们围拢过来,站在沼地外围相对安全的硬地上,看着那个被困在沼泽中心的瘦小身影,像是看一只插翅难飞的猎物。贾正被人搀扶着赶到人群前头,尽管狼狈地沾了满身的污泥点子,一张脸却因为狂怒而扭曲着,他指着陷在泥沼中心冒泡水域的苇生,声音尖厉,带着一种驱除邪祟般的狂热:“你跑不了了!苇生!你的丑行败露,还不伏法,更将我们带入这污秽禁地!亵渎!亵渎啊!大家看清楚,这般行径,必定是妖邪附体的根苗!祖宗神恩在前,必不容你这等邪魔歪道!”他振臂高呼,“快!把这秽物捆起来!待他邪气侵染乡邻就晚了!拿下他,绑去沉塘!”他身后的几个村汉受到鼓动,蠢蠢欲动。
“好你个贾正!”苇生突然大吼一声,声音因为竭力喊叫而撕裂般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愤怒和彻底的决绝,“你想要那块祠堂地!你诬我偷油!污我惹邪秽!就是要拆祠堂盖你的大屋!”他赤红着眼睛,手指猛地狠狠指向祠堂的方向,指向那片深不可测的苍穹,“你看好了!看看祖宗的神恩究竟是什么!”
话音刚落,苇生猛地侧过身,将手中一直攥紧的火镰和一块打火石重重地磕在一起!
噌——!
一点刺眼的火星在弥漫的、浓烈的、带着危险气息的臭味水雾中猛地迸射出来!
火星瞬间坠入了那片气泡密集翻腾的污浊水域边缘的一片厚密浮萍之下!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半拍。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挣扎着想爬出淤泥的村汉都停住了动作。
呼——!
一声沉闷到极点的咆哮猛地从沼泽深处炸开!仿佛有一条巨大到无法想象的、被激怒的火焰巨龙在污浊的泥水底下苏醒!
一道巨大、炽烈的、狂猛到极致的高高火柱刹那间冲破那片浮萍的禁锢,撕开粘稠的淤泥和水草,向着阴沉的天空狂暴地喷射而出!那巨大的火柱由幽蓝色瞬间转为耀眼的金红,顶端带着燃烧的泥浆碎片和半焦的浮萍枯草,直蹿起数丈之高!火柱下方,一个巨大的燃烧着金红色火焰的漩涡在水面上骤然成型,疯狂席卷着所能触及的一切!
整个泥沼中心沸腾了!仿佛大地的心脏被点爆!一片骇人的火海瞬间蔓延开来,吞噬了大片水域。炽热的气浪夹带着灼人的火焰气息和浓重的腐臭焦糊味,凶猛地扑向岸边站立的每一个人!
“天爷!”
“祖宗显灵了!”
“妖火!妖火!”
村民们在致命的威胁前爆发出原始的恐惧,无数张惊恐至极的面孔扭曲着,再也顾不上什么里正、什么规矩,尖叫声、哭喊声、混乱的奔跑踩踏声响成一片,人群彻底崩溃,像被巨大棍棒捅破的蚂蚁窝,连滚带爬地向远离火海的方向溃退。有人跌倒了也顾不得爬起,手脚并用地往外爬,恐惧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贾正那张威严的脸早已被惊骇和扭曲的不可置信取代,他站在沼地边缘,那灼热的气浪扑打在他脸上,带来刺痛的焦灼感。他那件引以为傲的绸面衫子被吹得呼呼作响,他像是被人迎面重重打了一拳,身形剧烈晃动了一下,双眼暴突出来,死死地盯着沼泽上那片还在疯狂扩张、不断爆燃的滔天大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苇生早在打出火镰的瞬间,就拼命地向远离爆炸中心的浅水泥岸扑倒!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掀飞,摔在相对浅些的泥浆里,灼热的气流掠过背脊,带着灼人的温度,但总算没被卷入那片地狱般的中心火焰漩涡。他挣扎着从泥水里抬起头,吐掉呛入口中的污物,只觉得耳中一片嗡嗡鸣响,视线模糊。远处那映亮了半边天际的、如同末日降临般的狰狞火光,就是他唯一的赌注!
萍野乡整个天地都染上了暴烈的橘红与金色。汹涌的火光甚至压过了天空中那轮被阴云遮盖的太阳,将村庄、田野、远处的树梢轮廓都镀上了一层跳动不安的光边。
这时,人群中一个眼尖的汉子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惊悸指向祠堂方向,声音颤抖地变了调:
“灯!快看祖宗那灯!”
所有还瘫软在地或者勉强爬起来的村民,下意识地、恐惧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祠堂深邃的大门依旧开着。
透过那敞开的高大门户,清晰地看到祠堂深处正堂供桌上那盏燃烧了不知多少年的青铜“百岁灯”!
灯芯上那朵豆大的、橘红色的火苗,此刻竟在疯狂地摇曳!跳动的幅度之大前所未有!火苗先是急促地抖动,瞬间缩小到几乎熄灭,仿佛被无形的风猛烈撕扯,紧接着却又猛地膨胀跳跃起来,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炽盛。光焰跳动,如此疯狂,如此明艳,像一颗在猛烈鼓动的心脏!仿佛祠堂深处这盏古老的小灯,正在全力回应着遥远沼地上那冲天而起的火焰巨兽!每一次灯苗的骤然炽亮,都仿佛在灼烧着每一个亲眼目睹此景的村民的眼睛和灵魂!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沼地里火焰燃烧的“呼呼”咆哮声,还有粗重惊惧的喘息在空气中弥漫,死死压制住了所有人的喉咙和心脏。
辛婆婆跌坐在地上,布满皱纹的脸庞被火光映得明暗不定。她那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祠堂深处那盏如同舞蹈的灯火,再慢慢转向沼地上那一片开始渐弱、却依旧骇人的滔天火光,脸上所有的惊恐、焦虑,都被一种巨大冲击后的茫然呆滞所取代。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关窍,一滴浑浊的老泪竟顺着她深深的皱纹蜿蜒流淌下来。
沼泽中心那场来得猛烈的大火,也消退得很快。那些能燃烧的气体似乎终于耗尽,巨大的火焰漩涡渐渐缩小,金红的高热火柱低伏下去,最后不甘地在厚厚的浮萍和淤泥之上挣扎了片刻,化作几缕扭曲的青烟,消散在水面几缕未燃尽的枯草发出的星星点点火光之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臭和滚烫的水汽。
祠堂里的喧嚣不知何时静默了下去,人们再次将视线投向祠堂深处那盏“百岁灯”。
灯盏中,那细小的灯苗疯狂舞蹈已经停止,它依旧静静地燃烧着,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呼应只是幻觉。但那豆灯火的边缘,似乎带上了一抹短暂存在过的、更明亮生动的橘金。在所有人都茫然无措的时候,一位族老撑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进了祠堂深处,所有人都屏息凝望着他。他在供桌前的草垫上重重跪下,伸出枯枝般布满老年斑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青铜灯盏的外壁。
灯盏上残留的温度让他的手本能地缩了一下,可最令人惊愕的变化发生在火焰本身。随着族老那敬畏的一触,灯苗猛地向上窜了一下——就是这一瞬的跳动,仿佛耗尽了它最后的力气,灯芯顶端那坚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橘黄色火苗,在剧烈地颤动挣扎了几息之后,终于、渐渐地、无可挽回地……熄灭了。
噗。
最后一点火星迸溅了一下,消失了踪影。一缕极其微弱、泛着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地从灯盏上方升起,消散在供桌之上的空气中。
祠堂陷入一片彻底的死寂。所有人仿佛都变成了泥塑木雕。祠堂正堂的光线瞬间黯淡了一大截。门外旷野上大火最后的光芒透过门框映进来,像为这熄灭的神迹投下了一道诡异的光影边框。
无数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供桌上那已失去光芒的青铜器物。空洞的灯盏里只剩下焦黑的灯芯和一个浅浅的、颜色更深的油渍印记。
过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十几息,辛婆婆那苍老、带着哭腔又无比清晰的哀嚎猛地撕破了这份寂静:
“呜……祖宗显灵啊……它……它走了!百岁灯……灭了啊——!”
这声悲鸣如同点燃了引信。瞬间,祠堂内外的人群如同被巨浪掀倒,哗啦啦跪倒一片!恐惧混杂着失去依靠般的巨大茫然彻底击溃了所有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哭声夹杂着含糊不清的“祖宗恕罪”、“菩萨保佑”的呼喊,在祠堂内外爆裂开来。有人涕泪横流,将额头使劲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砰砰”作响;有人全身筛糠般抖着瘫倒在地,只顾哀哭。他们不再看任何人,不看沼泽的余烬,不看祠堂的门窗,目光只涣散而痛苦地集中在那空无一物的供桌上。
贾正僵立在祠堂门口那片空地的边缘,如同被一根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他那件绸衫下摆湿了一片,沾满泥点和溅上的秽物。脸上毫无血色,嘴唇无法控制地哆嗦着。方才那股指点江山的正气凛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扒去了所有伪装的巨大狼狈和被无形巨掌扼住了喉咙的窒息般的惊恐。他周围一片嘈杂的哭号,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苇生终于拖着一身湿透冰冷、裹着厚重黑泥的躯体,艰难地从沼泽边缘的浅水中爬了出来,像一只从泥潭里重获新生的水猴子。他浑身脱力,瘫坐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呛咳不止。冰冷浑浊的泥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流进眼睛带来刺痛。他大口喘着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祠堂门前那片空地上哀鸿遍野的景象映入他的眼帘,供桌上熄灭的百岁灯……他猛地咳嗽起来,胸腔剧烈起伏,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喉头,涩得难受,却又带着一点尘埃落定后的麻木。
“够了!”
一个苍老、沙哑,却蕴含着沉重力道的声音蓦然响起,竟瞬间压过了满场的哀泣。辛婆婆不知何时已然挺直了那原本蜷曲的腰背。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浑浊的泪水被风吹干,留下凌乱的印痕,但那深陷的眼窝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仿佛熬尽了所有悲泣后淬炼出的冷硬火焰,灼灼逼人。她的目光锐利如刚磨好的柴刀,精准无比地钉在泥塑般站在那儿的贾正脸上。
“百岁灯……熄了。”辛婆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所有噪音的力量,在混乱的哭声中异常清晰,“可真的是祖宗离开了?还是……它告诉我们,这么多年来的稀罕事,其实从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她声音陡然拔高,干枯的手指向祠堂外,指向那片渐渐稀薄下去的沼地余烬和散发的焦臭。人们下意识地循着她的手指望去。
祠堂里哭声渐渐低落下去,所有人茫然地看着辛婆婆,又看看苇生,再看看那片散发着焦臭的沼泽——那片引发了大火、最终又莫名其妙吞噬了火焰的诡异地方。
寂静中,苇生挣扎着,用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道:“那些气……沼池里的臭气……能烧……和……灯一样……”他艰难地喘着气,“墙根下的油印,不是灯油……是飘过去的沼气水汽……那灯里烧了一百年的……根本不是什么神仙油……烧的都是池子里的怪气!”最后的两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胸膛剧烈起伏,被淤泥糊满的脸上,只看到一双因为极力澄清而赤红的眼睛。
辛婆婆立刻接过话头,环视着呆滞的众人,字字铿锵:“老天啊!百年的灯油无穷无尽是神迹?还是咱们百年都蹲在那片臭沼泽旁边沾着光?!祖宗当年把那灯安在那地方,选祠堂在这位置,恐怕早就知道这片烂泥地底下藏着能用的宝贝!哪里是祖宗赐油?分明是祖宗指了路——用了那‘地气’烧了一百年的灯!今个儿被这孩子捅破这天大的锅盖子,那灯才耗尽了本该在池子里的‘引子’,它才灭了!”
她的目光最后落到贾正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和洞穿一切的锋芒:
“灯灭的好!灯灭的光亮!它灭了,咱们大伙儿这糊了几代人的瞎眼睛,才被这沼池子里烧起来的大火燎开了一道缝!才看清楚,那些污名邪气的话,不过是有人想昧下祖宗给全村留着的宝贝宝地!是哪些狗才在作祟?!”
轰——!
辛婆婆这一番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祠堂内外的人群死寂片刻,随即彻底炸开了锅!所有的惶惑、悲哭、茫然,瞬间被一股更加汹涌、更加激烈的浪潮所取代!那是被长久蒙蔽后的醒悟,是被利用后的怒火,是信仰幻灭的绝望,更是被点破核心利益被觊觎后的极端愤怒!
无数道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又似烧红的烙铁,猛地钉在了贾正的身上!
“狗贼!贾正!”
“怪不得削尖脑袋要拆祠堂!原来是谋自己那座大屋!”
“污蔑苇生偷油?!栽赃!全是栽赃!”
“打!打死这黑了心肝的!”
人群瞬间失去了理智。汹涌的人浪淹没了辛婆婆后面的话,如同一股无法阻挡的洪流,带着滔天的怒意和狂暴的呐喊,向着那个面无人色、被彻底剥光了伪装的里正——贾正猛冲过去!
祠堂里燃烧了大半个世纪的昏沉昏暗彻底终结后,整个萍野乡的格局与气息也经历着一场无声的蜕变。那方原本被奉若神明的祠堂旧址所在的高地,最终还是被划归为村中公有的地域核心。几间规整的砖石屋舍拔地而起,取代了往日肃穆森然的建筑:一间村学,给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取代了晨钟暮鼓;一间用来储备粮食种籽的仓房;另一间则放着些村里公用的农具杂物。阳光毫无阻隔地洒满这片向阳的开阔地,空气干爽清新,往日祠堂深处的幽微檀香与腐朽烛烟气息早已随风散尽,再也寻不着一丝旧日痕迹。
而那盏供奉了百年、被无数双手虔诚擦拭油添、象征着祖宗眷顾与萍野乡根基的青铜“百岁灯”,褪去了神圣的光环后,变成了一件普普通通的古物。灯身古朴,布满细密的手印与油渍堆积的包浆,被搁置在仓房角落里的一张旧木案上。无人再对它顶礼膜拜,时光的灰尘静默地沉淀在它冰冷的凹槽与铭文之中。只有在岁末年终,辛婆婆拄着拐杖例行检点仓中存粮时,才会用她那布满老茧的手,拿起旁边一块半干的软布,在那盏曾点燃了祖辈们所有敬畏与想象的青铜灯身上缓缓擦拭几下。指腹抚过冰凉的金属,每一次触碰,她那张苍老如核桃般布满深纹的脸上,便会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复杂意绪,是喟叹,亦是释然。
萍野乡并未因“神迹”的消逝而黯淡衰败。恰恰相反,那场震惊了整个村庄的泥沼大火,虽然烧尽了人们对“百岁灯”的盲目崇拜,却也点醒了一个更为实在的火种——沼气之力。苇生这个名字,从此与一个新的发现紧紧联在一起。不再是“偷油贼”,而是为村子找到了新光明的少年。在村老和辛婆婆无声的支持默许下,他被允许带着几个年轻力壮又愿意尝试新事的后生,一次次地前往那片曾被视为禁地绝域的烂泥沼边缘。从最初的磕磕绊绊到后来的驾轻就熟,苇生带领着众人合力将泥沼深处那股致命的能量驯服了下来。
粗壮的竹子根根打通了关节,深深埋入沼地深处污浊冒气最活跃的坑塘。竹管在污秽的泥泞底下延伸,穿行,然后汇聚、埋设进地底挖好的坚实沟渠,如同一套被岁月驯化的地下脉络,最终,隐秘而绵长地将气体输送到村子里的几个节点。村学堂的外墙上,装上了一盏简陋却坚固的铁皮灯罩。傍晚放学时分,后生们轮流扳动那特制灯头下的一个开关,“哧”的一声轻响,一朵稳定的、边缘略带淡蓝色的火苗瞬间腾起,将学童们归家的村路照得清亮。
仓库角落原本堆杂物的位置,也安上了小小的汽灯,深夜里若有人来寻工具,只需点亮片刻便亮如白昼。村口议事的大古树下,更是挂起了两盏最大的燃气路灯,橘红色的火苗温暖宁静,将古樟树下映照得分外柔和明亮,驱散了长久以来笼罩此地的深邃阴影。孩童们在光亮中奔跑嬉闹,笑声清脆;农人晚归歇脚闲谈,脸上再无那种在幽暗中才特有的、因对未知敬畏而产生的惶惑凝重。
辛婆婆年岁渐长,腰背越发佝偻,如同村口那株在风雨里站得太久的古樟树。每到黄昏时分,她总会倚坐在自家屋门前的旧竹椅上,眯缝起昏花的老眼,凝望远处村落里次第亮起的、柔和温暖的灯火光点。晚风拂过老树下明亮的灯晕,拂过学童奔向家门的欢快身影,拂过农人疲惫而舒展的脸庞。
老树新灯下,那些明亮的灯火,无声胜有声,不灭的光焰在萍野乡的土地上重新生长。
来源:嫣灵语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