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明轩曾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听见有人唤他“爸”了,直到那个清明午后,于儿子坟茔之前,身后陡然响起那声既熟悉又陌生的呼喊。
有些声响,一旦入耳便再也难以从记忆中抹去。
王明轩曾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听见有人唤他“爸”了,直到那个清明午后,于儿子坟茔之前,身后陡然响起那声既熟悉又陌生的呼喊。
那一刻,时光仿佛回溯流转,让一位孤独了十年的老者重新生出期盼,觉得这世间或许真的存在奇迹。
01
2024年4月5日,又一个清明时节悄然来临。
王明轩手里拎着一个简易布袋,袋中装着几只苹果、一瓶白酒,还有一束从街边花店购得的菊花。他步履迟缓,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事物。
凤凰山公墓坐落在城市南边,需乘坐两小时公交方可抵达。王明轩不会驾车,这十年来,每年的这一天他皆是如此前往。公交车上的乘客渐渐稀疏,待行至山脚下时,车厢里只剩下他一人。
“师傅,到地方了。”司机回头望向这位头发斑白的老人,语气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温和。
王明轩轻轻点头,缓缓站起身来。他的腿脚已不如往昔灵便,下车时险些摔倒,幸得司机伸手搀扶了一把。
“多谢你。”王明轩说道。
“不用客气,您慢些走。”
王明轩沿着山路向上攀爬。这条路他走了十年,路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他都熟悉得如同自家屋内的陈设。道旁的野花正开得烂漫,有些花他能叫出名字,有些则叫不出。儿子年幼时喜爱花草,总爱追问这花叫什么、那花叫什么。王明轩记性欠佳,常常答不上来,儿子便会撅着小嘴说:“爸爸真笨。”
想到此处,王明轩的眼眶微微湿润。
墓园一片静谧,偶有几位扫墓者路过,大多时候只有风声与鸟鸣相伴。王明轩在一块黑色大理石墓碑前驻足。
墓碑上刻着:汪建明之墓。下方是一串日期:1986年3月12日-2014年4月20日。
照片中的汪建明头戴安全帽,身着工程服,笑容格外灿烂。那是他28岁时的模样,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
“建明,爸来看你了。”王明轩屈膝蹲下,开始清理墓碑前的落叶。他动作轻柔,仿佛生怕弄疼了什么。
清理完落叶,他将菊花摆放在墓碑前,随后拧开酒瓶,倒出一杯酒洒在地上。
“这是你最爱喝的二锅头,爸给你带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宛如在与活人交谈。
王明轩在墓前坐下,开始与儿子说话。这是他十年来的习惯,每次前来,他都会坐上一两个小时,将这一年里发生的事尽数告知儿子。
“你的同事陈工上个月来看过爸,他说工地上新来了几个年轻工程师,个个都很认真,颇有你当年的风范。”王明轩说着,目光落在墓碑的照片上,“陈工还讲,你们当年设计的那个住宅小区,住户都很满意,从未出过任何问题。”
微风拂过,裹挟着花草的芬芳。王明轩觉得,这恰似儿子在听他说话时的回应。
“爸这一年过得还算安稳,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腿脚有些不利索。隔壁的张大妈让爸搬到她家去住,说方便照顾爸。可爸不愿意,这房子里有你的气息,爸舍不得离开。”
王明轩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哽咽。
“建明,爸知晓你是个好孩子,自幼便心地善良。你妈走得早,是爸一人将你拉扯大。爸没什么文化,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爸清楚你做的事是对的。救人本就是对的,可爸就是舍不得你啊。”
他顿了顿,用衣袖拭了拭眼睛。
“那天地震的消息传来,爸就知道你肯定会去。你从小便是如此,见不得别人有难处。小时候邻居家的猫掉进井里,你非要下去救,险些把自己也困在里面。你妈在世时总说,这孩子心太善,怕他日后吃亏。”
王明轩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近乎自言自语。
“但爸从未后悔生下你,也不后悔你做出的选择。爸只是想你,想得厉害。尤其是夜晚独自在家时,总感觉你还在隔壁房间,爸仍会习惯性地给你留饭。”
他从布袋里取出一个苹果,用小刀削皮。他的刀法娴熟,削下的果皮很长,宛如一条连绵不断的丝带。这是儿子小时候最爱看的场景。
“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最爱看爸削苹果皮,总爱数着能削多长。最长的一次削了两米多,你高兴得直蹦高。”
削完皮,他将苹果放在墓碑前。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墓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王明轩望着儿子的照片,心中涌起阵阵痛楚。十年了,这痛楚丝毫未减,反倒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时常提醒着他,儿子已不在人世。
“建明,你可知晓?爸最怕的便是忘记你的声音。如今爸已记不清你最后一次叫爸时的声音是何模样了。”王明轩的泪水滑落,“爸每晚都会想,若你还在,是否会每日下班回家时喊一声‘爸,我回来了’。可爸等了十年,再也没听到过有人这般叫爸。”
他伸手轻抚墓碑上的照片,动作温柔得如同在抚摸儿子的脸庞。
02
正当王明轩沉溺于对儿子的思念之际,身后陡然响起一声清晰的呼喊:
“爸!”
那声线透着年轻气,裹挟着孩童般的纯真,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王明轩的身子猛地一僵,手中的酒杯骤然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难以置信地竖起耳朵,恍惚间以为是幻觉。十年来,他无数次在梦境中听见这般声响,可每次梦醒都只剩一片空茫。
“爸爸。”
声音再度传来,这一回更显清晰,也更具真实感。
王明轩缓缓转过身,眼眶里噙满泪水,神情中满是不敢置信。
只见身后站着个约莫二十岁的青年。他身形瘦高,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脚上蹬着一双解放鞋。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也不知里面装着啥物件。
这青年的面容颇为独特。五官生得周正,可那眼神里透着股难以言说的纯真,像孩童般清澈,与他的年龄显得有些不搭。他望着王明轩,脸上洋溢着兴奋,又带着几分紧张。
“爸爸。”青年又喊了一声,声线里满是喜悦。
王明轩紧盯着这个陌生的青年,心脏砰砰直跳。这人显然不是建明,可这声“爸”为何听起来如此亲切、如此熟悉?
“你……你是谁?”王明轩的声音发着颤,“你为啥叫我爸?”
青年歪着头思索了片刻,接着从塑料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已然发黄的照片。那是张工作照,照片里的人穿着工程服,戴着安全帽,正是汪建明。
“这是爸爸。”青年指着照片说道,“是我的爸爸。”
王明轩接过照片,手止不住地颤抖。这确实是建明的照片,是他生前的工作照。可这照片怎么会在这个陌生青年的手里呢?
“你这照片是从哪儿来的?”王明轩问道。
青年的回答断断续续,思路有些混乱:
“爸爸……救了我……地震的时候……爸爸救了我和妈妈还有爸爸……不对,是救了我和妈妈还有我爸爸……”
他说话的模样有些奇特,就像个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孩子。王明轩渐渐意识到,这个青年或许存在智力方面的问题。
“你叫啥名字?”王明轩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温和。
“我叫小武。”青年回答道,“妈妈说我叫吴念恩,可大家都喊我小武。”
“你妈妈在哪儿呢?”
“妈妈在家等我呢。妈妈说今天要来找爸爸,要来谢谢爸爸。”小武说着,又指了指照片,“我一直想找爸爸,一直想跟他说声谢谢。”
王明轩望着小武手中的照片,心里萌生了一个猜想。难道这个青年就是当年建明救出来的人?
“你妈妈在哪儿?能带我去见见她吗?”王明轩问道。
小武点了点头,开心地说:“好呀,妈妈在山下等着呢。妈妈说见到爸爸的爸爸,也要喊爸爸。”
王明轩跟着小武往山下走去。小武走路的姿势有些特别,步子迈得很大,时不时会突然停下看看路边的花草,然后又急匆匆地追上来。
“爸爸,你为啥哭呀?”小武突然问道。
王明轩这才发觉自己的眼泪还没擦干。
“爸爸没哭。”王明轩说道。
“可你的眼睛湿漉漉的。”小武一脸认真地说,“我妈妈想我爸爸的时候也会这样。”
这话让王明轩的心猛地一沉。小武口中的“我爸爸”究竟是谁?他的父亲也过世了吗?
他们一路走到山脚下,在公交站台附近的一间小平房前停了下来。这房子十分简陋,看上去像是临时搭建的。
小武推开门,大声喊道:
“妈妈,我把爸爸的爸爸带来啦!”
从房子里走出一位中年妇女,约莫四十多岁,穿着清洁工的工作服,手上还戴着橡胶手套。看到王明轩的刹那,她的眼圈立马就红了。
“您……您是汪工程师的……”她的声音发着颤。
“我是汪建明的父亲。”王明轩说道。
女人的眼泪唰地一下涌了出来,她摘下手套,朝着王明轩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是吴春花。十年了,我们总算找到您了。”
03
吴春花将王明轩迎进屋内。屋子空间不大,陈设的家具也十分简易,但被收拾得整洁利落。墙上张贴着好几张小武的照片,从他幼年到少年时期的都有。王明轩留意到,在其中一张照片的旁边,还贴着他儿子汪建明的工作照。
“您快坐下,快坐下。”吴春花一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一边招呼王明轩,“小武,去给爷爷倒杯热水来。”
小武很听话地走进厨房,拿了一个杯子,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递给王明轩。
“谢谢你。”王明轩接过水杯时,发现小武一直盯着自己看,那眼神里满是好奇和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师傅,不,应该叫汪伯伯,您可能不太了解我们家的情况。”吴春花在王明轩对面坐下,开口说道,“十年前发生地震的时候,是您的儿子救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命。”
王明轩的心猛地一震。果然,和他之前猜测的一样。
“当时我们一家三口被困在废墟里面。”吴春花开始回忆起那段往事,她的声音很轻柔,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我丈夫的腿被压断了,小武那时候才十岁,吓得不得了,一直在哭。我们都以为这辈子没办法从里面出来了。”
小武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妈妈说话。当听到妈妈提到自己的名字时,他轻轻点了点头,好像在确认妈妈说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是汪工程师发现了我们。”吴春花接着说,“他趴在废墟上面,听到了小武的哭声,就开始动手挖掘。那个时候余震还在持续,情况非常危险,可他一点都不害怕。”
王明轩听着听着,眼泪又开始往下掉。这就是他的儿子啊,善良得让人心疼的儿子。
“我们挖了很长时间,终于挖出一个小洞。洞口很小,一次只能爬出去一个人。汪工程师让我们一个一个往外爬。”吴春花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我先爬了出去,接着是小武,最后是我丈夫。”
“那建明呢?”王明轩急切地问道,语气中满是担忧。
“汪工程师在最后面。”吴春花的眼泪滚落下来,“他把我们都救出去之后,自己正要爬出来的时候,二次坍塌发生了。”
王明轩的手紧紧握住杯子,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废墟又塌了下去,把汪工程师埋在了里面。”吴春花哭了起来,“等到救援队把他挖出来的时候,已经……”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吴春花轻轻的哭泣声。小武看到妈妈哭了,也跟着难过起来,眼圈变得红红的。
过了一会儿,吴春花擦干眼泪,继续说道:
“汪工程师救我们的时候,把自己的安全帽给小武戴上了。他说小武年纪还小,需要好好保护。”
小武听到这里,突然站起身,跑到里屋去了。没过多久,他拿着一个已经有些破损的安全帽跑了回来。
“这是爸爸的帽子。”小武把安全帽递给王明轩,“爸爸说过要保护我。”
王明轩接过安全帽,看到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汪建明”三个字。这是儿子的笔迹,他认得出来。这顶安全帽是儿子生前最宝贝的装备,每次从工地出来都要戴着。
“这么多年来,小武一直戴着这顶安全帽。”吴春花说,“他说这是爸爸给他的,一定要好好保护。”
王明轩拿着安全帽,手忍不住颤抖起来。这是儿子留下的最后一件物品,如今终于回到了他的手中。
“汪伯伯,其实小武出来以后,身体就出现了一些问题。”吴春花小声说道,“他当时在废墟里缺氧的时间太长了,发了好几天高烧,醒来之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医生说他是轻度智力障碍,心智只相当于十二三岁的孩子。”
王明轩看向小武,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心疼。这个孩子为了活下来,付出了这样的代价。
“可是小武从来没有忘记过救他的人。”吴春花说,“他一直说要找爸爸,要跟爸爸说谢谢。这十年来,我们一直在打听汪工程师的家人,想要当面表达感谢,可一直都没有找到。”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扫墓的呢?”王明轩问道。
“是陈工告诉我们的。”吴春花说,“我在建筑公司做清洁工,认识陈工。前几天我向他打听汪工程师的事情,陈工告诉我,汪工程师的父亲每年清明都会来凤凰山公墓扫墓。”
王明轩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陈工告诉她们的。
“陈工还说,您这些年一个人生活得很辛苦,也很孤独。”吴春花的声音很轻柔,“所以我想带小武来见见您,让他当面跟救他的人的父亲说一声谢谢。”
小武听到这里,突然站起来,走到王明轩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
“谢谢爸爸救了我。”
这一刻,王明轩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这是十年来第一次有人为儿子的牺牲向他道谢,也是十年来第一次有人告诉他,儿子的死是有意义的。
“不用谢,不用谢。”王明轩拉起小武,“这是建明应该做的。”
就在这个时候,吴春花走向墙角的一个旧木箱。当她打开箱子的那一刻,王明轩看到里面的东西后,瞬间震惊了!
04
木箱之内,各类物件摆放得井然有序。除了汪建明的工作照片,还有几张手写的感谢信草稿、一些报纸剪报,以及若干看上去颇为珍贵的小物件。
“这些全是和汪工程师相关的东西。”吴春花动作轻柔地从箱子里一件件拿出物品,“这么多年来,我们始终在收集关于他的资料,就想着好好保存起来。”
王明轩的目光落在那些报纸剪报上,上面全是当年关于地震救援的报道。其中有几篇特别提及了汪建明的英勇举动。他此前压根不知道,儿子的事迹竟然还被报纸报道过。
“我们不认识几个字,但我们清楚这些报道是关于汪工程师的,所以就全都留存着。”吴春花说道,“小武虽说脑子有些问题,但他的记性特别好,尤其是和汪工程师有关的事情,他记得格外清楚。”
小武点了点头,指着一张报纸开口道:
“这儿有爸爸的名字。”
王明轩凑近仔细查看,果然在报纸上看到了“汪建明”三个字。报道中称赞他是“英勇无畏的救援英雄”。
“小武每天都要看这些东西。”吴春花接着说,“他说这样就能看到爸爸了。”
吴春花继续从箱子里拿东西。她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开后递给王明轩看。本子里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一些话语:
“爸爸救了我”
“爸爸是好人”
“我要找爸爸”
“我要说谢谢”
“这是小武学会写字之后写的。”吴春花解释道,“他写字的速度很慢,但每天都要把这些话写一遍。”
王明轩望着这些稚嫩的字迹,一股暖流在心中悄然涌动。原来这么多年来,有一个孩子一直都在想念着他的儿子,一直都在感激着他的儿子。
就在这个时候,吴春花从箱子的最底层拿出了一个信封。当王明轩看到信封上的字时,他整个人都陷入了震惊之中!
信封是黄色的,显得有些陈旧了,上面用钢笔写着:“如有不测,请转交我的父亲”。
那是汪建明的笔迹。
“这……这是什么?”王明轩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是汪工程师临走前写的信。”吴春花小心翼翼地把信封递给王明轩,“当时在废墟里,汪工程师在等待救援的时候写的。他叮嘱我们,如果能够出去,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他的父亲。”
王明轩接过信封,手颤抖得十分厉害。十年了,儿子竟然给他留了一封信,而他直到今天才知晓此事。
他颤抖着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纸上是汪建明那熟悉的笔迹:
“爸:
要是您看到了这封信,就说明我可能已经遭遇了意外。请您不要太过难过,我所做的是我认为正确的事情。
从小您就教导我要做一个好人,要去帮助别人。我现在不过是在践行您的教导罢了。要是我真的出了什么事,请您不要责怪我,因为我救了三个人,他们都还很年轻,都有自己的家庭。
爸,我知道您会感到孤独,会想念我。但请您记住,您的儿子是一个英雄,您应该为我感到自豪。
如果有一天您遇到了我救过的人,请您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因为他们能够活着,就是我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我爱您,爸爸。
您的儿子汪建明”
王明轩读完信,眼泪早已模糊了他的视线。十年了,他终于了解了儿子临终前的想法。原来儿子早就考虑到了死亡的可能性,但他依然选择了去救人。
“汪伯伯,您没事吧?”吴春花担忧地问道。
王明轩摇了摇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说道:
“我没事。谢谢你们把这封信保存了下来。”
他看向小武,这个虽然智力有障碍,但内心却十分纯洁的青年。依照儿子信中的话语,他应该把小武当作自己的孩子。
“小武。”王明轩开口呼唤。
“诶!”小武立刻回应道。
“你愿意让我做你的爷爷吗?”
小武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开心地点了点头,说道:
“愿意!爷爷!”
这一声“爷爷”让王明轩的心头感到一阵温暖。十年了,他终于又有了亲人。
05
从那天起,王明轩的日子有了不一样的色彩。小武和吴春花隔三差五就来探望他,小武总用甜糯的嗓音喊他“爷爷”,那声音像颗软糖,总能勾出王明轩脑海里儿子幼时的模样,心里头软乎乎的。
吴春花是个手脚麻利的女人,每次上门总要帮王明轩拾掇屋子,洗衣擦桌忙个不停。她性子安静,不怎么爱说话,可手里的活儿从没停过,那些默默做着的小事,像冬日里的暖炉,让王明轩的生活多了不少暖意。
某天,小武突然仰着小脸对王明轩说:“爷爷,我想学修房子。”
王明轩轻拍他的头问:“为啥想学这个呀?”
“我想跟爸爸一样,会修房子,还能救人。”小武眼里闪着亮堂堂的光,说得特别认真,“爷爷,您能教教我不?”
王明轩望着孩子真诚的眼神,忽然想起儿子信里的话语。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让他在暮年还能为儿子做些什么。他喉头一热,点点头:“好,爷爷教你。”
打那以后,王明轩开始教小武一些简单的手艺。小武学得不算快,可特别上心,每个动作都要反复练上好多遍。“小武,砖头得这样放,要对齐咯。”王明轩弯着腰,手把手地教。“爷爷,是这样摆吗?”小武小心翼翼地摞着砖块,生怕放歪了。“对,就是这样!”王明轩笑着点头。
他们在院子里练活儿,吴春花就坐在门槛上看着,嘴角总挂着浅浅的笑。这是她这些年里,难得舒展眉头的日子。
可好日子就像指尖的沙,溜得特别快。三个月后的一天,吴春花找到王明轩时,脸色灰扑扑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汪伯伯,我有件事得跟您说。”她声音发颤,手指不停地绞着衣角。王明轩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不好的事要发生。“小武的病……更严重了。”吴春花的眼泪啪嗒掉下来,“医生说他脑子里有积水,情况不乐观。”
王明轩感觉胸口像被石头砸了一下,闷得喘不过气:“啥意思?”“医生说……他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吴春花捂着脸哭出声,“我都不知道该咋办,小武才这么小啊……”这个消息像晴天里的炸雷,劈得王明轩晕头转向。他刚找回点亲情的暖,刚有了新盼头,怎么就要失去了呢?
“医生还说了啥?”王明轩哑着嗓子问。“医生说小武最大的心愿就是学会修房子,哪怕只学会砌一堵墙。”吴春花抹着眼泪,“他每天都念叨着这事呢。”
王明轩沉默了好一阵子,眼神突然变得坚定:“那咱们就赶紧教他砌墙!”
从那天起,王明轩教得更用心了。小武的身体越来越弱,可学手艺的劲头一点没减。他每天都要练习,就算头疼得厉害,也要咬着牙把当天的活儿干完。“爷爷,我今天砌了五块砖呢。”小武说话有气无力,脸上却还挂着笑。“小武真厉害!”王明轩拍拍他的背,眼眶有点发热。“我想在爸爸的坟前砌堵墙,这样爸爸就知道我学会修房子了。”小武小声说。王明轩扭过头,悄悄抹了把眼泪——这孩子到现在还惦记着感谢救他的人。
冬天来得早,小武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可他还是坚持跟着王明轩学,一块砖一块砖地练。12月的一个下午,雪花飘得漫天都是。小武躺在床上,呼吸很轻很轻:“爷爷……”“哎,爷爷在呢。”王明轩赶紧握住他的手,那小手冰凉冰凉的。“我想去看看爸爸,想把砌的墙给他看看……”“好,等雪停了,爷爷就带你去。”
可小武没等到雪停。那天晚上,他在睡梦里安安静静地走了。吴春花哭得几乎晕过去,王明轩背过身,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按照小武的遗愿,他们把他葬在汪建明墓旁的空地上。王明轩用小武生前砌的砖,在他墓前砌了一堵小墙。墙砌得歪歪扭扭,一点都不规整,可每块砖上都留着小武的手印,浸着他的心血。
王明轩对着儿子的墓碑说:“建明啊,小武来陪你了。他一直想谢谢你,现在能当面说了。”
春天又到了,王明轩每年清明都会来扫墓,只是现在要扫两座坟了。有时他会在小武墓前坐下,轻声念叨:“小武啊,你学的那点手艺,爷爷都教给隔壁家小孙子了。他脑子灵,学得比你快。可爷爷觉得,你比他更下功夫。”
吴春花也常来,每次都带着鲜花,给两座坟都摆上。她告诉王明轩,小武走的那晚,她梦见小武跟一个年轻的工程师站在一起,俩人都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笑得可开心了。“我想那工程师就是汪工程师吧,”吴春花说,“他们在天上一块儿修房子呢。”
王明轩点点头。或许真的是这样,儿子和小武在另一个世界遇见了,再也不会孤单。
又是一年清明,王明轩拄着拐杖慢慢走到墓园。他现在走得慢了,可还是坚持自己来。他给两座坟都摆上鲜花,倒上白酒,然后在那堵歪扭的小墙前坐下。“建明,小武,爸又来看你们了。”
风吹过墓园,带着花草的清香。王明轩闭上眼,好像又听见那声熟悉的呼唤:“爸!”这一次,他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心里的声音,是儿子和小武在天上跟他说话,他们在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让他别担心。
他睁开眼,望着眼前两座坟——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儿子救下的孩子。他们用不同的方式陪着他,让他在孤单的晚年里,也尝到了温暖的滋味。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没有十全十美的结局,却能在不完美里找到意义。爱会传递下去,善意也会延续,就算生命短暂,也能在别人心里留下永远的印记。
来源:智慧雪梨X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