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的嘴里喊着:"老冯啊,你咋就走了呢,你咋这么狠心撇下我一个人啊……"
父亲墓前的和解
父亲下葬的第三天,我又来到墓地。
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伏在新坟上,哭得肝肠寸断。
那是我的继母。
她的嘴里喊着:"老冯啊,你咋就走了呢,你咋这么狠心撇下我一个人啊……"
我心如刀剜,手里紧攥着那串父亲生前常拨弄的桃木佛珠,默默转身离开。
北风在耳边呼啸,像是父亲的叹息。
八十年代末的冬天格外冷,我裹紧了褂子,却怎么也驱不走心里的寒意。
一路上,脑海里不断浮现父亲生前的样子,瘦削的脸,花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里总是藏着对我的期盼。
那些从未回应的期盼,如今成了我心头永远的刺。
"冯小东,你这不孝子,你爹都走了,你还恨着你继母?"邻居刘大娘的话在耳边回响。
我加快脚步,想逃离这些声音。
回到出租屋,我坐在床边,久久不能平静。
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是我在县城的栖身之所,简陋却是我逃避家庭的避风港。
父亲再婚那年,我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母亲去世才三年,父亲就领回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女人。
那年,我刚在县棉纺厂当了车间技术员,拿着不算低的工资,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爸,您这么急着再娶,是怕我不孝顺您老人家吗?"我质问父亲。
父亲默默地摇头,只说了句:"小东,你不懂。"
那种被背叛的感觉,至今难以释怀。
我怀疑继母李淑芳是冲着我家那栋筒子楼的房子来的。
那是父亲在棉纺厂干了三十年得到的福利房,在当时算是不小的财产。
"四十多岁的寡妇,图啥呢?不就是图个依靠吗?老冯家那房子多俏啊,两室一厅的,还有阳台呢!"街坊邻居的议论更加深了我的偏见。
自那以后,我很少回家,宁愿在单位加班到深夜,也不愿回去看到那个"外人"。
偶尔回去,也是和父亲大吵一架后摔门而出。
继母总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眼里噙着泪。
我以为那是她的伪装,是博取父亲同情的手段。
"东子,你爸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你就别老和他较劲了。"我的发小老李劝我。
"你懂个屁!她就是来分家产的,我才不会让她如意呢!"我恨恨地说。
那几年,县里的国企开始改革,许多人下岗,生活压力陡增。
我忙着在单位站稳脚跟,很少回家,与父亲的关系越来越疏远。
每逢过年,我都只是打个电话,敷衍了事。
邻居们说起我时,总是摇头叹息:"自从他妈去世,这孩子就变了,对他爸跟仇人似的。"
有一次,我在街上偶遇继母,她正拎着一袋子菜往家走,看上去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
她看见我,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小东,你爸最近老念叨你,说想让你回家吃顿饭。"
"我忙着呢,没空。"我冷冷地回答,转身就走。
背后,我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不知为何,在我心头激起一丝涟漪。
去年冬天,父亲病倒了。
我得知消息后去了医院,却没进病房,只远远地看了一眼。
病床上的父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蜡黄,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
继母守在床边,不停地给他擦汗,嘴里轻声安慰着什么。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天,我无意中听见了继母和护士的对话。
"大姐,这个手镯挺值钱的吧?"护士问道。
"嗯,是我妈留下的嫁妆,纯金的,足足有两钱重呢。"继母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咋舍得卖呢?当初你不是说这是你娘临终前让你无论如何都要留着的嘛。"
"我老伴病了,钱不够用,卖就卖了呗,人在就好。他要是没了,我这把年纪,可咋活啊。"
我站在走廊拐角,手足无措。
那时我才知道,父亲的医药费都是继母东拼西凑来的。
她卖掉了所有的嫁妆首饰,连她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也没留下。
而我,作为儿子,却连一分钱都没出。
羞愧感像潮水般涌来,我无地自容。
临走前,护士长递给我一封信。
"你爸让我转交给你的,说你要是来了,一定要给你。他知道你不会进去看他,所以托我给你。"
我接过信,手微微发抖。
回到住处,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信中父亲写道:"儿子,爸知道你怨我,可爸真的很想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工作累不累?有没有找到心仪的姑娘?你继母是个好人,从没想过要家里的东西。这些年她总劝我主动找你和解,是我拉不下老脸。爸老了,想见见你,就当看看一个将死之人吧……"
字迹歪歪扭扭,却字字戳心。
我放下信,泪水模糊了视线。
可我没勇气见他,又一次逃开了。
直到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我才意识到,我再也没机会和他说一声"爸,对不起"了。
葬礼那天,我站在人群最后,看着那具薄薄的棺木被放入土中。
继母哭得昏天黑地,邻居们搀扶着她,安慰着她。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我,也在无声地流泪。
现在,父亲走了,带着遗憾走了。
我恨自己的倔强,恨自己的偏执,更恨自己的懦弱。
墓地偶遇的第二天,继母找到了我的住处。
"小东,我能进来坐坐吗?"她站在门口,声音轻柔。
我默默地让开身子,让她进来。
她神色憔悴,手里捧着一个旧皮箱。
那是父亲当年参加工作时发的旧式皮箱,用了几十年,边角都磨损了,却被擦得锃亮。
"这是你爸留下的,说一定要亲手交给你。"她把皮箱放在桌上,轻轻抚摸着表面的纹路。
我接过皮箱,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
"你爸最后一个月,天天念叨你,说怕见不着你就走了。"继母的眼眶又红了。
"他临走那晚,攥着我的手说,一定要把这个箱子给你,说里面都是他的心。"
我咬着嘴唇,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还说,等他走了,我别再纠缠你,让你自由自在地过你的日子。"她苦笑着,"可我想啊,你爸在九泉之下,要是看到咱们老死不相往来,该多难过。"
我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待见我,觉得我是个后娘,可我心里,真把你当亲儿子看待。"她的声音带着颤抖。
"这些年,你爸的工资都给你寄去了大半,他自己舍不得花。"
我惊讶地抬头看她。
"他怕你知道了不高兴,所以让我别告诉你。他总说,孩子在外头不容易,得多支援点。"
我喉头发紧,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小东,我不求你认我这个妈,只希望你别恨你爸,他这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她说完,站起身准备离开。
"您…您留下吃个饭吧。"我鼓起勇气说道。
她愣了一下,眼里闪过惊喜,然后摇摇头:"不了,家里还有些事要处理。你看看箱子里的东西吧,你爸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别让他再等了。"
她走后,我小心地打开了那个旧皮箱。
箱子里是一本厚厚的日记本,还有一沓发黄的照片和一些零碎的物件。
日记本记录了我从小到大的点滴。
上学第一天穿的衣服,考试得了第一名,工作后第一次发工资……每一页都写满了父亲的牵挂。
"今天是小东十岁生日,我悄悄地在他书包里塞了一盒彩笔,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他最近画画可起劲了,老师说有天赋,我这心里头美得很。"
"小东考上了县高中,全校第三名!真替他高兴。孩子妈要是在天有灵,肯定也会为他骄傲的。"
"今天小东大学毕业了,我想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可怕他嫌我这个粗人丢人,就没去。在家里偷偷地高兴了一天。"
每一页都是父爱的见證,每一行都浸透了思念。
最后几页还夹着我寄回的那封没拆过的信,信封已经泛黄。
那是我在气头上写的,满纸都是对他再婚的抱怨和指责。
父亲却像珍宝一样收着,却始终没拆开看。
我翻开那沓照片,大多是我小时候的样子。
有我上学的第一天,父亲牵着我的手,笑得那么骄傲。
有我获奖时,父亲站在后面,默默鼓掌的样子。
还有一张是我不知道的,我在县城的宿舍楼下,父亲远远地站着,看着我的背影。
那张照片背面写着:"小东工作后的新宿舍,看起来不错,放心了。"
日期是我离家后的第三年。
原来,父亲一直默默地关注着我的生活,从未放弃过对我的爱。
箱子底部还有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块老式的上海牌手表。
表盘有些发黄,但依然走得很准。
这是父亲参加工作时的奖品,他一直视若珍宝,从不离身。
现在,它静静地躺在盒子里,等待着新的主人。
我小心地戴上手表,仿佛感受到了父亲的体温。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记忆中父亲总是那么温和,那么克制,即使在我最不懂事的时候。
我想起他拄着拐杖在厂门口等我的身影,想起他双手颤抖地为我缝补衣服的样子。
我想起那些被我粗暴拒绝的关心,那些被我视而不见的付出。
"爸,对不起……"我对着空气喃喃地说,泪如雨下。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父亲的墓前。
继母已经在那里了,她正细心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
看到我来,她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来看你爸啊,他会高兴的。"她轻声说。
我点点头,放下手中的花束,站在墓碑前,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许久,我开口道:"爸,我来看您了。"
继母识趣地退到一旁,给我和父亲独处的空间。
"爸,我看了您留给我的东西。"我哽咽着说,"我一直以为您不关心我,原来是我太自私了。"
冬日的阳光洒在墓碑上,父亲的照片仿佛在微笑。
"爸,您在天上安息吧,儿子会好好的。"我擦掉眼泪,深深鞠了一躬。
回过头,我看见继母站在不远处,眼里含着泪,却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妈,"我第一次这样喊她,声音有些生涩,"我们一起回家吧。"
她愣住了,泪水再也控制不住,顺着脸颊流下来。
"好,回家。"她哽咽着说。
我们相拥而泣,在这个寒冷的冬日。
父亲的墓前,我们达成了和解,也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回家的路上,继母告诉我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
原来,父亲再婚前,身体已经开始不好了,医生说他需要有人照顾。
继母是镇上供销社的售货员,丧偶多年,无儿无女,与父亲相识于一次厂里的慰问演出。
他们相互理解,彼此照顾,慢慢生出了感情。
"你爸一直担心你不接受我,结婚那天,他紧张得手都在抖。"继母回忆道。
"他说,他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但他真的很爱你。"
我沉默着,心里五味杂陈。
"你妈走得早,你爸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实在不容易。"继母叹了口气,"他常说,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把你培养成了有出息的人。"
傍晚,我请继母去我家吃饭。
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共处一室,没有隔阂,没有敌意。
我笨拙地下厨,做了几道家常菜。
"你这手艺,跟你爸年轻时候一模一样。"继母尝了一口,笑着说。
"他下厨?我怎么不知道。"我惊讶地问。
"你小时候,他经常做菜给你吃。你妈走后,他怕你饿着,天天变着花样做你爱吃的。"
我的眼眶又湿了。
记忆深处,确实有父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只是我选择性地遗忘了。
饭后,继母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你爸存的钱,他说等他百年后,要给你买房子用的。"
盒子里是厚厚一沓存折和现金,还有一些存单。
"我不能要这些。"我连忙推辞。
"这是你爸的心意,你不收,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继母坚持道。
"那您呢?您的生活怎么办?"我担忧地问。
"我还有退休金,够用了。再说,我这把年纪,也花不了多少钱了。"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屋里却是暖意融融。
那一刻,我知道,我和父亲的和解,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我常去看望继母,有时带她去公园散步,有时陪她去看医生。
她总是很开心,脸上的皱紋仿佛都舒展了许多。
"你看那對鴿子,多像你和你爸啊。"有一次,她指着公园里的一对鸽子说。
我看着那只大鸽子护着小鸽子的样子,忽然理解了父爱的分量。
春节那天,我邀请继母来我家吃年夜饭。
她带来了父亲生前爱吃的糖醋排骨,说要祭祀一下他。
我们一起摆好饭菜,在父亲的遗照前上了香。
"爸,我和妈来看您了,您放心,我们都很好。"我轻声说。
继母在一旁擦着眼泪,却是幸福的泪水。
那晚,我们说了很多话,关于过去,关于现在,也关于未来。
我第一次真正了解了这个陪伴父亲最后岁月的女人,她的善良,她的坚强,她的无私。
"谢谢您,这些年照顾我爸。"临别时,我真诚地说。
"傻孩子,那是我应该做的。"她拍拍我的手,"你爸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幸福。现在,你总算回来了,他在天上,一定很欣慰。"
回到家,我摩挲着父亲留下的那块手表,感受着秒针的滴答声。
时间流逝,生命短暂,但爱却能跨越生死,延续不息。
父亲走了,但他的爱却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通过继母,通过那些珍贵的回忆,通过我们之间新建立的联系。
窗外,春风拂过,带来了新的气息。
我知道,生活会继续,伤痛会愈合,而爱,永远不会消失。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父亲站在远处,微笑着向我挥手。
"爸,我懂了。"我轻声说,心中无比平静。
这就是生活,有失去,也有重获;有误解,也有和解;有遗憾,也有救赎。
而在这一切之上,是那份永不褪色的亲情,跨越生死,温暖人心。
来源:恋过的美丽风景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