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住着二环里黄金地段的老单元楼,一百二十平,敞亮,却空旷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每月退休金准时到账,五千六百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儿女们各自成家立业,日子都红火,逢年过节回来,屋里塞满了人声、礼物和小孩的嬉闹,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又像退潮一样干干净净撤走。剩下
赵建国这辈子,活得像块被风雨剥蚀的老砖。
他住着二环里黄金地段的老单元楼,一百二十平,敞亮,却空旷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每月退休金准时到账,五千六百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儿女们各自成家立业,日子都红火,逢年过节回来,屋里塞满了人声、礼物和小孩的嬉闹,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又像退潮一样干干净净撤走。剩下他一个人,守着满屋子的寂静,还有墙上镜框里老伴温和却永远不会再开口的笑容。
“爸,搬我那儿去,房子都给您收拾出来了,朝阳的!”大儿子在视频里嗓门洪亮,背景音里是小孙子咿咿呀呀的喊叫。
“爸,去我那儿也行,郊区空气多好!”女儿抢过话头,手机镜头晃过她家落地窗外精心修剪的草坪。
赵建国只是摇头,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上磨出的油亮痕迹:“哪儿也不去。这儿熟,街坊邻居也熟。挺好。” 声音干涩,没什么力气。他习惯了对着空屋子说话,仿佛老伴还在厨房里忙碌,还会应他一声。可那熟悉的回应,早已被岁月消音多年。
儿女们面面相觑,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担忧。最后,是大女儿赵莉打破了沉默:“那…爸,要不…找个伴儿?说说话,互相有个照应?” 话说得小心翼翼,像怕碰碎了什么。
赵建国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没吭声。过了半晌,才低低“嗯”了一下,算是默许。那声音轻得像叹息,飘在空落落的客厅里,很快被沉默吞没。
赵莉行动力惊人。没几天,她就把赵建国带到了市中心一家门脸光鲜的“金秋缘”婚介所。玻璃门擦得锃亮,墙上挂满了笑容洋溢的“牵手成功”老年夫妻合影。前台姑娘笑容甜得发腻,声音像裹了蜜糖:“老爷子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放心,包在我们身上,一定给您匹配最贴心、最靠谱的老来伴儿!晚年幸福,就靠我们金秋缘搭桥啦!”
赵建国坐在软得过分的沙发上,浑身不自在。墙上那些大幅的“成功案例”照片,每一张笑脸都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透着股精心设计的虚假繁荣。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香水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熏得他脑仁隐隐作痛。他微微侧头,避开前台姑娘过分热情的目光,浑浊的视线落在自己膝盖上洗得发白的旧裤子上。儿女们殷切的期盼像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佝偻的肩头。找个伴儿?他心里空落落的,像一间尘封已久、连回声都消失了的旧仓库。或许……或许真能有个人,让这死水般的日子漾起点活气?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太敢确认的期待,如同残烛将熄前的最后一点火星,极其短暂地闪了一下,旋即被更深的茫然覆盖。
第一个走进赵建国生活的,是王阿姨。
婚介所的介绍把她夸成了一朵花:退休教师,知书达理,性格温和,最会照顾人。初见那天,王阿姨穿一件素雅的碎花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慢声细语,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羞赧。她带来的见面礼是一小袋自己做的茯苓饼,甜度刚好,入口即化。赵建国紧绷的神经,在她温婉的笑容和家常的闲聊里,一点点松懈下来。
王阿姨住进了赵建国的老房子。起初几天,她手脚勤快,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饭菜也做得合口。赵建国那颗被岁月和孤独磨砺得粗糙的心,竟也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他甚至开始想,也许婚介所没骗人,这真的是老天爷看他孤单,送来的福分?
这“福分”很快变了味。
“老赵啊,”没过几天,王阿姨就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握着他的手,指尖冰凉,“你这身子骨,看着硬朗,可内里虚啊!上了年纪,得保养!我认识个专家,特厉害,专攻老年保健的,人家那讲座,都是内部名额,一般人听不着!”
赵建国本不想去,架不住她天天在耳边软磨硬泡,那温婉的语调里渐渐掺杂了不容置疑的急迫。他被半推半就地拉进一个偏僻写字楼的小会议室。空气污浊,挤满了和他一样白发苍苍的老人。台上一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专家”,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量子能量”、“生命磁场”,讲得天花乱坠。台下,王阿姨紧紧攥着他的胳膊,眼睛放光,时不时用力点头,低声附和:“听见没?老赵!专家说的多对!咱这年纪,就得靠高科技!” 她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讲座结束,灯光亮起。王阿姨脸上的温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贪婪的兴奋。“专家”被一群像王阿姨一样的“托儿”簇拥着,开始推销一种号称能“包治百病、延年益寿”的磁疗床垫。王阿姨拉着赵建国挤到最前面,声音又尖又利:“老赵!快!机会难得!订一个!订一个!为了咱俩的好日子,为了你的身体!” 周围是同样的催促声、叹息声和刷卡机刺耳的“滴滴”声,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
赵建国看着那标价两万多的床垫,头皮发麻。他想拒绝,可王阿姨死死拖着他,眼神灼热得吓人,嘴里反复念叨着“健康最重要”、“钱是身外物”。旁边一个同样被老伴拖来的老头,哆哆嗦嗦地掏出了卡,脸上是认命般的麻木。在巨大的心理压力和一种被裹挟的、近乎晕眩的状态下,赵建国鬼使神差地掏出了自己的工资卡。
那张薄薄的卡片划过POS机,发出“嘀”的一声脆响,如同宣判。两万块,他攒了小半年的退休金,就这么没了。王阿姨脸上瞬间堆满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仿佛刚才那个面目狰狞的人不是她。而那张号称能带来“生命能量”的昂贵床垫,最终被塞进了狭窄的储藏室,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像一个巨大而讽刺的墓碑,纪念着他失去的金钱和那点微茫的、对温情的幻想。
王阿姨搬走了,连同她那昙花一现的“贤惠”。赵建国看着空了一半的衣柜,心里只剩下被掏空般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清醒。他以为这就是最糟的了。他错了。
第二个登场的,是会计出身的老李。婚介所信誓旦旦:丧偶多年,儿子事业有成,素质高,绝对靠谱。
老李确实像个账房先生,戴金丝眼镜,说话文绉绉,举手投足带着点知识分子的清高和算计。她搬进来时,只带了一个小箱子,显得很克制。她对赵建国很客气,保持着距离,却又会在细节上流露出关心,比如泡一杯温度刚好的茶,或者在他看报纸时递上老花镜。这种若即若离的“分寸感”,反而让刚受过骗、心有余悸的赵建国放松了一些警惕。他甚至觉得,这样的相处模式,似乎更自在些。
平静的日子没持续多久。一个深夜,急促、粗暴的砸门声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楼道里,震得老房子的窗户嗡嗡作响。赵建国心惊肉跳地爬起来开门。门外站着两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男人,浑身散发着酒气和戾气。
“姓赵的?”为首的光头男人推了他一把,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老李当会计时她欠了我们公司一大笔钱,现在人跑了!你是她老伴儿?父债子偿,妻债夫还,天经地义!这钱,你看着办!” 另一个男人直接挤进了屋,眼神像刀子一样在客厅里扫视。
赵建国懵了,血一下子涌到头顶,又瞬间褪去,手脚冰凉:“什…什么钱?我不知道!我跟她……”
“少他妈废话!”光头男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几乎把他提离地面,“白纸黑字!看看!” 一张皱巴巴的“借条”几乎怼到他眼前,上面赫然是老李的签名和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老李那间紧闭的房门,不知何时悄悄打开了一条缝,黑暗中似乎有双眼睛一闪而过。
“我没钱!你们找她去!”赵建国挣扎着,声音嘶哑,带着恐惧和愤怒。回应他的是更响亮的咒骂和推搡。混乱中,茶几上的玻璃杯被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他怕这些凶神恶煞的人,更怕左邻右舍听见动静,把这桩“丑事”传得沸沸扬扬。老赵一辈子要强,临老了,丢不起这个人!
“给…我给!”在对方作势要砸东西的威胁下,赵建国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踉跄着冲进卧室,从床底下那个藏得最深的旧鞋盒里,摸出了几张皱巴巴、但数额巨大的定期存单。那是他攒了一辈子,预备着以防万一,或者最终留给儿孙的血汗钱。他颤抖着手,看着那几张薄薄的纸被凶徒一把夺走,像被抽走了脊梁骨,整个人瘫软在地板上。存单被夺走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像钝刀子割在心上。
那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满屋狼藉和一片死寂。赵建国瘫在地上,很久都没能爬起来。他报了警。派出所里,年轻的民警皱着眉头,反复翻看着那张漏洞百出的“借条”,又看了看赵建国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老爷子,这……这属于家庭内部经济纠纷,我们很难立案啊。对方咬定是老李借的,你又确实给了钱……唉,以后找老伴,可得擦亮眼,把经济账算清楚点。” 民警的语气带着程式化的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赵建国听着那“家庭内部纠纷”几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外面的夜风还冷。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派出所,头顶是城市灰蒙蒙的、没有星星的夜空。家?那间曾经承载着温暖记忆的老屋,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陷阱。他站在街角,看着车水马龙,第一次清晰地感到,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游魂。
老李消失了……
赵建国像被扒掉了一层皮,身心俱疲。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几天没出门,儿女们忧心忡忡的电话也被他敷衍过去。他觉得自己彻底成了个笑话,一个被骗子轮番戏耍的可怜虫。他对着墙上老伴的照片喃喃自语:“秀芬啊,你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照片上的人依旧温和地笑着,无法给他任何答案。他几乎要彻底关上心门,发誓再也不碰“找老伴”这档子事儿了。
就在这时,婚介所的电话又来了。前台姑娘的声音依旧甜得发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销热情:“赵大爷!前两次是我们工作失误,没给您匹配好!这次绝对靠谱!张女士,退休工人,人老实本分,就是命苦点,前头那个走得早,没孩子拖累!干干净净一个人!您见见?保证满意!再信我们一次!”
赵建国拿着话筒,沉默了很久。话筒里传来前台姑娘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背景隐约的翻纸声。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空气里飘浮着细小的尘埃。那巨大的、吞噬人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了他的脚踝、膝盖,直至胸口,冰冷刺骨。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一丝微弱到连他自己都唾弃的、对温暖气息的渴望,像黑暗中残存的火星,挣扎着,让他鬼使神差地,对着话筒,极其轻微地“嗯”了一声。那一声轻得像叹息,更像溺水者抓住稻草时绝望的呜咽。
张女士就这样走进了赵建国几乎绝望的生活。她确实和前两个不一样。不高不矮的个子,穿着朴素但整洁的深色外套,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脸上没有过分热情的笑容,只有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平静和淡淡的疲惫。她话不多,眼神温和,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怯意。第一次见面是在赵建国家里,她没像王阿姨那样四处打量,也没像李老师那样端着架子,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一角,接过赵建国倒的水,低声道谢。
“赵大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温和,“我……我就一个人。没什么本事,就是会做点家务,手脚还算利索。就想找个实在人,搭个伴儿,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互相有个照应。”
没有花言巧语,没有天花乱坠的许诺。这份朴素的坦诚,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照进了赵建国布满阴霾的心房。他看着她洗得发白的衣领,看着她手上薄薄的茧子,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都是被生活搓磨过的苦命人。
张女士顺理成章地住了下来。她的“好”是润物细无声的。每天,热乎可口的饭菜准时端上桌,咸淡永远合赵建国的口味。家里永远窗明几净,连他那些堆在角落的旧报纸,都被她分门别类整理得整整齐齐。她记得他腿脚不好,每晚睡前会烧好热水,把泡脚桶端到他跟前。她甚至翻出了赵建国亡妻留下的几件旧毛衣,细细地拆洗、晾晒,又耐心地重新织好。赵建国半夜咳嗽,她会立刻起身,轻手轻脚地倒来温水,看着他喝下。她像一株安静的植物,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这个家,用最日常的琐碎关怀,一点点瓦解着赵建国用被骗经历筑起的高墙。
赵建国那颗被反复伤害、冻得僵硬的心,在张女士日复一日、毫无索求的照料下,竟真的慢慢回暖、融化了。他脸上开始有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甚至开始觉得,也许老天爷终于开眼了,把苦都吃完了,才把真正的好人送到他身边。
信任一旦建立,堤防便悄然松懈。
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两人坐在阳台上喝茶。张女士织着毛衣,赵建国翻着报纸,气氛宁静祥和。张女士放下毛线,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和担忧,望向赵建国:“老赵啊……你看咱俩,处得挺好。我这心里,是把你当亲人了。”
赵建国放下报纸,点点头,心里暖融融的:“是啊,小张,多亏有你。”
张女士犹豫了一下,像是鼓足了勇气,声音更轻了:“就是……就是有时候半夜醒来,心里有点发慌。你说,咱俩这样住着,名不正言不顺的……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有个头疼脑热躺下了,或者你……这家里的事,我连个签字的资格都没有……”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毛线,“我不是图啥,真的,就是觉得,要是能有个‘家’的名分,心里踏实点,伺候你、照顾你,也更有底气不是?这房子……要是有我个名儿,哪怕就一点点,也算个保障,我也好安心跟你过到老……”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点哽咽,充满了对未来的不安和对“家”的卑微渴望。赵建国看着她低垂的眼睑,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变形的手,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戳中了。他想起了王阿姨的贪婪,李会计的算计,再对比眼前这个只想要一点“安心”的张女士,巨大的反差让他瞬间做出了决定。是啊,人家掏心掏肺对自己好,连亡妻的旧物都精心打理,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还防着人家什么?给人家一点安全感,天经地义!
“小张,别说了。”赵建国伸出手,第一次主动握住了张女士粗糙的手,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我懂你的心思。明儿,咱就去!把这房子,加上你的名!给你个安心,也给咱俩的晚年,定个根儿!”
张女士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感激的话,最终只是用力地、紧紧地回握住了赵建国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那一刻,赵建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无比正确、无比男人的事,胸中充满了给予的豪情和守护的满足。他完全忽略了张女士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绝非感动的锐利光芒。
手续办得异常顺利。在赵建国坚决的态度和张女士“只要一点点份额表示个意思就行”的“体贴”要求下,那套位于黄金地段、价值逾近千万的老房子,不动产权证书的“共有情况”一栏里,悄然加上了“张淑芬”的名字,占份额百分之三十。拿到新证那天,张女士珍而重之地把它锁进自己带来的一个小皮箱里,看赵建国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日子似乎更加甜蜜了。张女士的照料越发无微不至,赵建国沉浸在一种被需要、被珍视的幸福感里,像个终于找到归宿的孩子。
直到几年后一个初秋的下午。
赵建国在楼下和老邻居下棋时,毫无预兆地,胸口一阵剧烈的绞痛猛地袭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他连一声都没能喊出,就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邻居老周惊恐万状的脸。
再醒来时,眼前是医院病房刺眼的白炽灯光,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他浑身无力,胸口还残留着闷痛,手臂上插着输液管。刚动了心脏支架手术,麻药劲儿还没完全过去,脑子昏昏沉沉。
病房里很安静。两个年轻的小护士背对着他的病床,在靠门的配药台那边低声闲聊,她们大概以为病人还昏迷着。
“……哎,刚推进去那个3床老头,看着挺普通,听说住二环里呢!一百多平!”
“真的假的?看不出来啊!”
“真的!就那个张姐,伺候他那个,你记得吧?刚才还来问医生情况呢。”
“哦,张姐啊!她可真是‘敬业’!这次这条鱼够肥啊!听王姐说,那房子值这个数!” 说话的小护士似乎比了个夸张的手势,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和一丝轻佻的调侃。
“啧啧,张姐出手就是稳!上次那个才搞了二十万就被儿女发现了,这个直接奔着房子去了!千把万呢!这下半辈子是真稳了……”
“可不是嘛!刚才她还问医生老头能不能挺过来呢,我看她巴不得……”
后面的话,像淬了冰的钢针,一根根狠狠扎进赵建国的耳膜,穿透混沌的意识,直刺心脏!鱼?肥?千把万?巴不得……挺不过来?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张淑芬那张温柔体贴的脸,瞬间在脑海中扭曲、变形,露出了狰狞贪婪的獠牙!那些无微不至的照顾,那些深夜的温水,那些织好的旧毛衣……全是精心编织的网!全是冰冷粘腻的毒蛇!而他,就是那条被养肥了、即将被分食的蠢鱼!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巨大的愤怒、恐惧和被彻底愚弄的羞耻感像火山一样轰然爆发!他不能躺在这里!一刻也不能!他的房子!他最后的窝!亡妻留下的念想!
求生的本能和对掠夺者的滔天恨意,压倒了身体的极度虚弱和剧痛。赵建国猛地睁开眼,血丝瞬间布满眼球!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抬起那只没输液的手,看也不看,狠狠抓住插在手臂上的输液针头,往外一拔!
塑料软管被粗暴地扯开,针头带出一串细小的血珠。尖锐的刺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他完全不顾手背上迅速洇开的血迹和瞬间回流的药液,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衰老困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翻身滚下病床!
“咚!” 身体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痛席卷全身,但他不管不顾!两个护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尖叫回头!
赵建国看也不看她们,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瞪裂!他用手肘撑着地,拖着完全不听使唤、剧痛钻心的下半身,像一条濒死的蠕虫,用尽全身的力气,以一种极其扭曲、极其缓慢却又带着骇人执念的姿态,一寸,一寸,朝着病房门口爬去!粗糙的蓝色病号服摩擦着冰冷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垂死的喘息。手背上的血在地砖上拖出断续、刺目的暗红痕迹。
“哎!3床!你干什么!”护士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冲过来想按住他。
“滚开!”赵建国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那声音沙哑、破碎,却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他猛地挥动胳膊,甩开护士的手,指甲在对方手臂上划出长长的血痕。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回去!他的家!亡妻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决不能再被那个毒妇夺走!
他继续向前爬,每一次拖动身体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额头上冷汗和血水混在一起,顺着皱纹往下淌,滴落在地板上。他爬过病房冰冷的门槛,爬过走廊光滑的地砖,无视周围病人和医护惊恐的目光和劝阻的呼喊。他的世界只剩下前方那条通往医院大门的路,以及大门外,那个正被毒蛇盘踞的巢穴。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赵建国终于爬出了医院大楼,滚下最后几级台阶,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初秋的凉风一吹,让他打了个寒噤,却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他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颤抖着摸出裤兜里那个用了十几年、外壳磨损严重的老年手机,屏幕碎裂得厉害。他凭着肌肉记忆,哆哆嗦嗦地按下了快捷键“1”——那是大儿子赵强的号码。
“喂?爸?你……”电话那头传来儿子疑惑的声音。
赵建国几乎把手机塞进嘴里,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力,嘶吼出声,那声音带着血沫的腥气,破碎而凄厉:“强子!家!张淑芬!撬锁!快……快回来!要抢你妈的镯子!快啊——!” 吼完最后一个字,他眼前彻底一黑,手机从脱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瘫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未愈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边缘挣扎沉浮。
求生的意志和对掠夺者的恨意,像两股残存的力量,支撑着他没有完全昏厥过去。他必须回去!他不能倒下!
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竟再次挣扎着撑起了上半身。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从医院门口缓慢驶过,司机好奇地瞥了一眼这个趴在路边的狼狈老人。赵建国猛地扬起沾满灰土和血迹的手臂,拼尽全力挥舞,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
出租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看到赵建国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赶紧下车:“大爷!您这是怎么了?快上车,我送您回医院!”
“不…不!”赵建国死死抓住司机的裤腿,指甲几乎嵌进布料里,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家的方向,“回家!送我回家!西…西林胡同…12号!快!我给你…加钱!” 他另一只手在口袋里胡乱摸索着,掏出几张被汗水和血浸得黏糊糊的零钱。
司机看着老人眼中那近乎疯狂的执拗,又看了看他手背上的血迹和还在渗血的病号服,最终一咬牙:“行!大爷您坐好!” 他费力地把赵建国半拖半抱地弄进后座。车子发动,引擎发出低吼,朝着西林胡同疾驰而去。赵建国瘫在后座上,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而晃动,每一次震动都带来钻心的痛楚。他死死咬着下唇,咸腥的血味在口腔里弥漫,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
快!再快一点!
车子一个急刹,停在熟悉的胡同口。赵建国不等停稳,就猛地推开车门,几乎是滚落下来。
“大爷!钱!还没给……”司机在后面喊。
赵建国充耳不闻,拖着剧痛的身体,踉跄着,像喝醉了酒一样,一头扎进狭窄的胡同。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斑驳的旧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邻居老周正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板凳上择菜,看见赵建国这副模样冲过来,惊得手里的豆角都掉了:“老赵?!你…你不是住院了吗?这…这是咋了?”
赵建国看都没看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家那扇熟悉的、此刻却紧闭着的深绿色老式防盗门。
近了!更近了!他能听到!门里有动静!窸窸窣窣的,像老鼠在啃噬!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濒死的窒息感。他扑到门前,钥匙?钥匙在哪里?住院时换的病号服!他根本没带钥匙!
“开门!张淑芬!开门!”他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用拳头、用肩膀,疯狂地撞击着那扇冰冷的铁门!咚咚咚!沉闷的撞击声在安静的胡同里回荡,惊起了屋檐下几只麻雀。
撞击声骤停。
门内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也瞬间消失了,一片死寂。
赵建国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门缝下方。几秒钟后,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金属摩擦声再次响起,非常非常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还在里面!她在听外面的动静!
“老赵!老赵你冷静点!我…我帮你叫小张开门!”老周吓坏了,想上来拉他。
就在这时,赵建国猛地停下所有动作。他不再撞门,不再嘶吼,只是像一尊骤然冷却的雕塑,僵硬地、无声地贴在冰冷的铁门上。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地、缓缓地转动,移向门边那扇蒙着灰尘的、小小的厨房透气窗。窗户很高,但他记得,那老旧的插销,早就松动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带着血腥的恨意,攫住了他。
老周被他这副样子吓得后退一步。
赵建国不再理会老周。他拖着剧痛的身体,像一头沉默而危险的受伤老兽,一步,一步,挪到厨房窗外。他弯下腰,身体里未愈的伤口发出无声的哀鸣,额头抵在冰冷的、沾满油污的玻璃上。他调整着角度,极力向内窥视。
厨房里光线昏暗。透过污浊的玻璃和狭窄的视野,他看到了——
那个熟悉的身影,张淑芬!
她背对着窗户,正蹲在厨房角落那个赵建国用了十几年、漆皮剥落的老旧碗柜前!她显然没有听到窗外的动静,或者说,刚才的撞门声让她暂时蛰伏,此刻以为危机过去,又开始了动作。她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一把细长的、闪着寒光的螺丝刀!
赵建国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窟窿底!那碗柜最下面一层,紧贴地面的抽屉!那个抽屉,他永远上着锁!连儿女们都不知道钥匙在哪里!因为那里藏着的,不是钱,不是存折,是他亡妻留下的唯一遗物——一只成色不算顶好,却是当年他省吃俭用攒钱买下的、送给妻子的第一份像样礼物的玉镯!那是他心底最深处、最不容触碰的念想,是秀芬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温存气息!是他仅存的、没有被那些骗子摸走的、干净的念想!
张淑芬!她果然在找!她连这个都不放过!她要把秀芬留给他最后的一点念想也夺走、卖掉!换她肮脏的钱!
赵建国目眦欲裂!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涌,几乎要冲破太阳穴!他看到张淑芬用螺丝刀熟练地撬着那抽屉侧面老旧的挂锁!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职业惯犯的精准和冷酷!那张平日里写满温柔体贴的脸,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成一片贪婪而狰狞的鬼影!
“呃啊——!”
一声非人的、饱含着极致痛苦与愤怒的咆哮,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猛地从赵建国喉咙里炸裂出来!他再也无法忍受!什么伤痛,什么虚弱,什么后果,统统被焚天的怒火烧成了灰烬!
他猛地直起身,不顾一切地举起旁边墙角一块废弃的、沉甸甸的压咸菜缸的青石板!那石头粗糙冰冷,棱角硌得他手掌生疼。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将全身的重量和滔天的恨意,都灌注到双臂之上!
“轰——咔嚓!!!”
青石板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那扇蒙尘的旧玻璃窗!玻璃瞬间粉碎!尖锐的爆裂声如同惊雷,震碎了午后的宁静!无数锋利的碎片像冰雹一样向内飞溅!
窗内的张淑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飞溅的玻璃吓得魂飞魄散!她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抱头蹲下,螺丝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惊恐万状地回头,正好对上窗外赵建国那双燃烧着地狱烈焰、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来的眼睛!那眼神里不再是浑浊的温情,而是刻骨的恨意,是噬人的疯狂,是毁灭一切的绝望!
“我的镯子——!”赵建国的嘶吼穿透破碎的窗洞,带着血沫的腥气,狠狠砸在张淑芬煞白的脸上,“畜生!毒妇!你还我秀芬的镯子——!”
他像疯了一样,不顾满地的玻璃碴,扒着破碎的窗框就要往里翻!锋利的玻璃边缘瞬间割破了他的手掌和手臂,鲜血淋漓而下,他却浑然不觉!此刻支撑他的,只有那焚尽五脏六腑的恨意!
“老赵!使不得啊!”老周这才反应过来,魂飞魄散地扑上来死死抱住赵建国的腰,“快来人啊!救命啊!出人命啦——!”
胡同里瞬间炸开了锅。邻居们纷纷开门探头,看到这血腥疯狂的一幕,无不骇然失色。有人尖叫,有人跑去喊人,有人想上来帮忙拉架。
就在这混乱到极点的时刻,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在胡同口响起!大儿子赵强和他媳妇,还有闻讯赶来的女儿赵莉,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他们是接到那个破碎的求救电话后,一路狂飙赶回来的!
“爸——!”赵强看到父亲浑身是血、状若疯魔地要往破窗户里爬的样子,肝胆俱裂!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和邻居一起,用尽全力才把狂暴挣扎的赵建国死死按住。
“报警!快报警!”赵莉看到厨房里那个抱着头、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的张淑芬,又看到地上那把刺眼的螺丝刀和碗柜前被撬得变了形的抽屉锁,瞬间明白了一切!她尖声嘶喊着,掏出手机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撕裂了西林胡同上空浑浊的空气。红蓝的光在斑驳的旧墙上急促地闪烁、旋转,将一地狼藉的碎玻璃、暗红的血迹、赵建国扭曲痛苦的脸、张淑芬惊恐惨白的面孔,以及邻居们惊骇茫然的眼神,都笼罩在一片冰冷而动荡的光影之中。
来源:乐呵的闲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