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九七六年初春,寒气还未完全退去,北风依旧刮得人脸生疼。我退伍的第三天,穿着那件军绿色的棉袄,在县城汽车站等着回北京的长途汽车。
相遇
"周医生!老周!你爱人怀孕了,男孩!"
"不会吧?怎么这么准?"我笑着摇头。
"准着呢!刘大娘算的命,村里十个有九个准。"
那是一九七六年初春,寒气还未完全退去,北风依旧刮得人脸生疼。我退伍的第三天,穿着那件军绿色的棉袄,在县城汽车站等着回北京的长途汽车。
三年前,我从北京第八中学被分配到东北某村插队落户,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没日没夜地干活。后来,我应征入伍,在部队医疗班当了卫生员,学了点简单的医术。
如今,我终于退伍回城,兜里揣着团级嘉奖令和转正通知书,身上背着那个发黄的军用帆布包,里面装着我的全部家当——几件换洗衣服,一本发皱的《毛主席语录》,还有连长送的那块上海牌手表。虽说有了这些,但对未来,我仍然茫然得很。
汽车站挤满了人,春运刚过,返工的人潮依然汹涌。好不容易挤上了一辆北去的长途车,我被挤在靠窗的位置,身边是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散发着浓重的汗臭和烟味。
那趟车走走停停,中途还抛了锚,整整耽误了半天。临近北京站时,已是傍晚时分,车厢里闷热不堪。
突然,前排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晕倒了!"一个大嗓门喊道。
我挤过去,只见一位姑娘脸色苍白,软绵绵地倒在座位上。几个大婶手忙脚乱地扇风,却不见效。
"让我来!"我挤到前面,凭着在部队医疗班学到的知识,先给她掐人中,再按太阳穴两侧的穴位,同时让人打开窗户通风。
过了约摸五分钟,那姑娘终于缓过神来,睁开了眼睛。
"谢谢同志,我叫秦小雨。"她声音很轻,但清亮好听。
我正要说不用谢,忽然一愣:"你是秦建国的妹妹?"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点点头:"您认识我哥?"
"初中同学,后来一起下乡。他在二队,我在三队,隔着一道山沟。"
细看之下,她和秦建国确实有几分相像,尤其是那双略显倔强的眼睛。不同的是,秦建国的眼神里总带着一股子狠劲,而她的眼神清澈见底,让人想起山涧的溪流。
"您是?"她小心翼翼地问。
"周小海,退伍回来的。"
她眨了眨眼睛:"周小海?八中广播站的周小海?"
"你也知道啊?"我有些意外。
她笑了,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我是五中的,不过常听我哥提起你。说你朗读毛主席语录特别有劲,学校运动会还当过解说员。"
聊着聊着,汽车已经到了北京站。人流涌动中,我们很快被冲散了。望着她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遗憾。
回到北京,我才发现一切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老街坊们还住在那四合院里,早起的老大爷们还在树下摆着小板凳下象棋,小孩子还在街头巷尾踢着用布条缠成的布球。只是,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学生了。
分配工作的事迟迟不下来。我借住在姑父家的阁楼上,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放着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书桌,和一个掉了漆的木箱子。每天早上醒来,看着斜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听着院子里公共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我常常觉得恍如隔世。
每天,我都要去街道办事处打听分配工作的消息,然后沿着北京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走上几个小时。有时,我会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份《参考消息》,蹲在墙角仔细阅读,琢磨着国家的政策走向,思考着自己未来的路。
一天傍晚,我正坐在阁楼上发呆,楼下传来了敲门声。
"周师傅在家吗?"
这声音似曾相识。我探出头去,竟是秦小雨,手里提着个蓝布食盒。
"小雨同志?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她笑了:"我哥给的地址。他说您一个人住,可能没顾上吃饭。"
那食盒里的饭菜香得让人掉泪——一荤一素一汤,红烧肉、青菜豆腐,还有个煮得正好的卤蛋。肉不多,但切得薄薄的,铺了满满一层,肥瘦相间,油光发亮。
"这太破费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不破费,不破费。"她连连摆手,"妈说了,等您的工作分配下来,您得上家吃顿饭。您救了我,这是应该的。"
"客气啥,都是同志嘛。"我更加不好意思了。
那顿饭,我吃得特别香。或许是因为家常菜的味道,又或许是因为有人惦记的温暖。
此后,她常常来送饭,一周两三次。每次都是不同的菜式,有时是糖醋排骨,有时是清蒸鲫鱼,有时是简单的白菜粉条炖豆腐。我问她家里条件如何,她只说还行,父亲在工厂当工人,母亲在街道缝纫组。
"不用总给我送饭,多不好意思。"我一次又一次地推辞。
"不麻烦,真的。"她总是这么说,然后又补充道,"再说,我也正好顺路。"
后来我才知道,她所谓的"顺路",其实是绕了好大一圈。
有时候,她除了送饭,还会带本书来。那是文革后期,书籍依然匮乏,但人们对知识的渴望却与日俱增。
一次,她带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书的封面已经磨得发白,书角卷起,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
"这是我哥从图书馆借的,限三天。"她小心翼翼地递给我,"我已经看过一遍了,但还想再看。我们可以一起看。"
那个晚上,我们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她读了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过去的卑鄙和庸俗而羞愧..."
她的声音不大,但字正腔圆,充满感情。读到动情处,她的眼里闪着光。
"周师傅,您当兵那会儿,害怕吗?"她突然问道。
"怕啊,谁不怕?"我实话实说,"但总得有人去,不是吗?"
"嗯。"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像保尔说的,为了共产主义事业,再大的困难也要克服。"
话题一转,她又问起我在部队的经历。我给她讲起军营的生活,讲训练场上的汗水,讲野外拉练的艰辛,讲深夜哨岗的寂寞,也讲战友之间的笑声和温暖。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透了。屋外偶尔传来自行车铃声和小贩的吆喝声,煤油灯的火苗微微晃动,在墙上投下两个摇曳的影子。
"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她匆匆合上书,站起身来。
"我送你。"我说。
"不用,不远,我自己能回去。"她婉拒了,但还是让我送到了巷口。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三天后的下午,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忽然看见秦建国站在门口。他比三年前瘦了,脸上多了些沧桑,但眼神依然锐利。
"老周,好久不见。"他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建国,快进屋坐。"我连忙放下斧头,拍了拍手上的木屑。
屋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一壶大碗茶。他也不在意,坐下就喝,一口气喝了两大碗。
"听说你前几天救了我妹妹?"他放下碗,直入主题。
"哪里,就是掐了掐人中,不算什么。"
他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开口:"老周,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直说。"
"小雨那孩子..."他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对你有心思。"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从上初中就认识你。那会儿你在校广播站念新闻,她经常放学路过你们学校,就为了听你的声音。"秦建国笑了,眼里带着几分宠溺,"这丫头,从小就倔,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现在好不容易遇上了,她非让我来问问你的想法。"
我哑口无言。一个刚退伍的青年,没有工作,没有住处,前途未卜,有什么资格谈婚论嫁?
"建国,你也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斟酌着词句。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打断我,"但那又怎样?咱们这一代人,哪个不是从困难中走过来的?再说了,工作迟早会有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就说,对小雨有没有那个意思?"
我沉默了。说没有吧,不尽然;说有吧,又觉得太仓促。更何况,一个刚退伍、没工作的青年,有什么资格谈婚论嫁?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见我为难,他站起身来,"好好想想吧。小雨那孩子不错,勤快、懂事,又有文化。"
送走秦建国,我心里乱糟糟的。晚上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窗外,月光洒在屋顶上,远处偶尔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让人想起远方。
几天后,我决定去看望老连长。他退伍比我早半年,回到了城郊的一个小村子。
村子不大,三十几户人家,依山傍水,风景不错。老连长的家在村东头,一个小院子,两间正房,一间厢房,还有个小菜园。
我到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我,他放下斧头,咧嘴一笑:"小周,你小子可算来了!"
老连长比我大七岁,人高马大,说话声音洪亮,在部队里很有威信。此刻,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军绿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额头上挂着汗珠。
"连长,您这日子过得不错啊。"我打量着他的小院子。
"还行吧,分了两间房,又盖了一间厢房,总算有个安身之处。"他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进屋坐吧,我媳妇熬了绿豆汤,解暑。"
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墙上挂着几张全家福,还有一幅毛主席像。炕上铺着蓝底白花的床单,看起来新换的。
他媳妇是个瘦瘦的女人,话不多,但眼睛很有神,给我倒了碗绿豆汤就出去了,留我们两个说话。
"怎么样,工作分配下来了吗?"他问。
"还没有,街道说再等等。"
"嗯,现在是慢了点。不过也快了,听说上面有新政策,要安置一批退伍军人和返城知青。"
聊着聊着,我把秦小雨的事告诉了他。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叹了口气,"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去谈恋爱,更别说结婚了。"
老连长听完,点了点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递给我:"周小海,人有时候得往前看。"
我接过烟,也抽了一口。
"咱们这代人,苦日子过够了。"他继续说道,"该想想怎么把好日子过好。那姑娘条件不错,人也好,对你有情意,这种事可遇不可求。"
"可我现在..."
"什么现在不现在的。"他打断我,"你小子在部队表现不错,立过功,又有技术,分配工作肯定没问题。再说了,咱们年轻人,手脚勤快,怕什么?"
老连长的话让我心里亮堂了不少。晚上,我和他家里一起吃了顿饭,他媳妇做了红烧鲤鱼和地三鲜,还有老连长自己腌的咸菜,酸辣可口。
"尝尝这个。"老连长给我倒了杯白酒,"自家酿的,不上头。"
酒很烈,但入口甘甜,回味悠长。
"周小海,记住了,人这一辈子,认准的事就去做,别犹犹豫豫的。后悔的事情多了,这不后悔就是最大的幸福。"老连长举起杯,和我碰了一下,"祝你找到好工作,娶上好媳妇!"
回北京的路上,车窗外麦田泛黄,青纱帐一般随风起伏。火车缓缓前行,车厢里挤满了人,有打工返城的农民,有出差的干部,有探亲的学生。大家有说有笑,憧憬着未来。
我靠在窗边,看着远处的风景,思绪万千。想起秦小雨读书时专注的样子,想起她送饭时温柔的笑容,想起她问我害不害怕时关切的眼神。她渴望知识,渴望新生活,就像我一样。
"在想什么呢,小伙子?"坐在我对面的一位老大爷问道。
"在想未来。"我笑了笑。
"年轻人嘛,未来都是光明的。"老大爷捋了捋胡子,"别看现在困难,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回到北京,我写了封信给秦小雨。我没有直接回应她哥哥的问题,而是引用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话:"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然后我写道:"小雨同志,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关心和照顾。我想了很久,觉得应该对你说声谢谢,也说声抱歉。现在的我,还没有能力给你一个安稳的家。但是,如果你不嫌弃,愿意等一等,等我有了工作,有了住处,我想..."
写到这里,我停下了笔。该怎么表达呢?"我想和你在一起"?太直白了。"我想请你做我的爱人"?又太生硬了。
最后,我写道:"我想邀请你一起看看这个正在变化的世界,一起读更多的书,一起经历更多的故事。如果你愿意,请在周日下午三点,来北海公园的湖边长椅等我。"
写完信,我没有立刻寄出去,而是反复读了几遍,确保没有错别字,也没有表达不清的地方。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折好信,放进信封,贴上邮票,投进了邮筒。
一周后,新政策终于下来了,我被分配到北京第三机床厂,做技术员。那天下午,我拿着分配通知书,心情激动地往厂里走。远远地,我在厂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秦小雨,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工装,手里也拿着一张纸。
"小雨!"我快步走过去。
"周师傅!"她回过头,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您也分到这里来了?"
"是啊,技术科。你呢?"
"财务科,会计。"她晃了晃手中的通知书,"巧了,是不是?"
春风拂过我们的脸庞,远处,机床的轰鸣声预示着新生活的开始。厂区里,几个工人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车铃"叮铃铃"地响着,欢快而清脆。
"走吧,一起去报到。"我说。
她点点头,眼里闪着光:"周师傅,我收到你的信了。"
"叫我小海吧。"我笑了,"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
"好的,小海。"她脸红了,低下头,但又很快抬起来,眼神坚定而明亮,"我愿意和你一起看这个变化的世界,一起读更多的书,一起经历更多的故事。"
那一刻,我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像春天的嫩芽,充满生机和希望。
"走吧,新生活开始了。"我轻轻地说。
我们并肩走进厂区,迎着初夏的阳光,迎着崭新的未来。那一年,我二十三岁,她二十岁,我们都年轻,都充满希望,都相信明天会更好。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在那个物质匮乏但精神充实的时期,我们找到了彼此,也找到了前进的方向。正如保尔所说:"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而爱情,或许是生命中最宝贵的礼物。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