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许国志放下筷子，表情僵了一瞬，顷刻恢复镇定：＂那么生活费就AA制，您看怎样，赵淑华同志？＂

晚晌的商量

＂我睡觉打呼噜，怕打扰您休息，要分房睡。＂我直接说出自己的要求。

老许国志放下筷子，表情僵了一瞬，顷刻恢复镇定：＂那么生活费就AA制，您看怎样，赵淑华同志？＂

邻桌一对年轻小夫妻齐刷刷地看过来，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烫。

六十五岁的人了，竟还会脸红，可笑。

我是去年秋天丧偶的。老伴走得突然，前一天还在院子里给月季浇水，第二天凌晨就没了呼吸。

那天我是被邻居王大姐的敲门声惊醒的，她说听见我家老头子在院子里摔倒了，出来一看，人已经歪在月季花丛旁。

＂走得安详，没有痛苦。＂医生这样安慰我。

我只是点点头，那一刻感觉不到悲伤，只有麻木。

直到料理完后事，儿子儿媳从深圳赶回来又匆匆离开，我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孤独。

老伴生前爱喝菊花茶，说是清肝明目。每天早晨他都要坐在东屋的藤椅上，捧着搪瓷缸子，细细地啜饮。

他走后，我还是习惯性地泡上一杯，放在他常坐的位置。

茶凉了，再倒掉，再泡一杯。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我吓坏了。

儿子和儿媳在深圳有稳定工作，孙子在澳洲留学。他们劝我过去同住，我没去。

这个四合院住了大半辈子，每块砖每寸土都是记忆。离开，就像是把老伴又埋葬一次。

我的日子过得很规律。早上五点起床，去附近的小公园晨练，跟着一群老姐妹打太极拳。

中午回来煮一小锅饭，够吃两顿的。晚上看看电视，八点准时上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像老式座钟的指针，滴答滴答，声音单调却也安稳。

是住对门的王阿姨介绍我和老许相亲的。

那天她拿着一篮刚摘的丝瓜敲开我家门：＂淑华，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她坐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那沙发套还是去年我亲手换的，粉色碎花布，老伴说像是＂过去公社礼堂的窗帘布＂，被我拍了一巴掌。

＂隔壁小区有个老许，今年七十二，也是去年丧偶的。＂王阿姨说着，从丝瓜下面摸出一张照片，＂你瞧瞧，人挺精神的。＂

照片上是个瘦高个子的老人，梳着整齐的分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神情严肃。

＂您这是要给我介绍对象？＂我把照片推回去。

＂你们都是独居的，凑合着过日子，也有个照应。这年头，老伴才是真靠谱。儿女在外地，有个头疼脑热的，谁管你啊？＂

我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那天晚上，我梦见老伴，他坐在藤椅上笑眯眯地看着我：＂老太婆，别犟了，人这辈子不就是为了活得舒坦吗？＂

第二天我告诉王阿姨，见一面也无妨。

老许退休前是纺织厂的工程师，也是去年丧偶。

第一次见面约在了国营饭店，七十年代盖的那种，门口的石狮子已经被摸得发亮。

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站在饭店门口，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干净平整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那副老式眼镜，让我恍惚想起什么，却又记不真切。

＂赵同志，久等了。＂他伸出手来，声音温和，带着北方人特有的卷舌音。

我们都是从计划经济年代过来的人，习惯了节俭，各自只点了一个肉菜一个素菜。

店里的红木座椅还是七十年代的样式，坐下去吱吱作响。墙上挂着＂为人民服务＂的牌子，红底白字，还有一幅《长江万里图》。

＂我退休前是纺织三厂的工程师，六九年上山下乡，七九年回城。＂老许简短地介绍自己，＂有一儿一女，都在外地。＂

＂我是五七年参加工作的，在市里第三食堂，后来调到医院食堂。＂我搅动着碗里的汤，＂也是一儿一女，女儿在加拿大，儿子在深圳。＂

聊了几句，气氛就沉默下来。

＂赵同志，我们这把年纪，不是图什么，就是找个伴。＂老许喝了口茶水，＂但生活习惯不同，一开始就得说清楚。＂

他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自在了，便提出了分房睡的要求。

我从年轻时就睡不沉，老了更是如此。老伴在世时，我们就分床睡，他睡里间，我睡外屋，两个人互不打扰。

没想到老许立刻接上AA制，这让我有些意外。

＂AA制？＂我放下筷子。

＂对，各花各的钱，免得日后有麻烦。＂老许很认真地说，＂我的退休金是我的，您的退休金是您的，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邻桌的年轻夫妻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年轻女孩连忙低头吃饭。他们大概觉得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谈婚论嫁，还谈什么AA制，很滑稽吧。

岁月流逝，人心不老，就算是两鬓斑白的人，也有自己的自尊和原则。

回家的路上，老许推着自行车送我。

初春的北风还带着寒意，我裹紧了围巾。老许走在外侧，有辆自行车铃声急促地响起，他下意识地伸手要拉我一下，但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去。

我假装没看见，心里却泛起一丝暖意。几十年的夫妻生活，即使是陌生人，这种保护的姿态也会自然流露。

＂其实，我们以前见过。＂老许突然说。

＂是吗？＂我一时想不起来。

＂文革期间，咱们同在一个生产队。您当时在缝纫组，我在修理组。有一次，我给您修缝纫机。＂

我怔住了，那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1969年，我二十岁出头，下乡到河北农村。那时的生产队艰苦又热闹，每天晚上都有广播，放着《革命样板戏》。

有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子知青，确实修过我的缝纫机，还偷偷塞给我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那本书我没敢明着看，每晚点着煤油灯，躲在被窝里偷看，生怕被人举报。书的扉页上写着几个字：＂好好保存，莫要遗失。＂

＂是您？＂我不敢相信。

＂是我。＂老许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当时想请您看电影，没敢开口。那时候年轻人＇谈对象＇都得小心翼翼，怕被贴大字报说是＇资产阶级思想＇。＂

五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在暮年又重逢，命运真是弄人。

那时候的知青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我们那代人，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感情都藏得很深。

我记得那个修缝纫机的瘦高个，眼睛总是闪闪发光，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怎么也想不到，五十多年后，我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那本书，我还留着。＂我突然说。

老许停下脚步，眼镜片后面的目光变得柔和：＂真的？＂

＂嗯，藏在箱底。那时候哪敢丢啊，回城后一直带着。＂

他笑了，笑容里有欣慰，也有一丝感动：＂您看，咱们有缘分。＂

是啊，或许就是缘分。人生这么长，拐弯抹角地走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点。

第二次见面是在老许家。他住在一个老旧的筒子楼里，楼道窄窄的，每上一层楼我都得喘口气。

老许的房子是七十年代分的公房，两室一厅，收拾得干净利落。

客厅里摆着一套老式沙发，上面铺着白色的布套。茶几是玻璃面的，下面垫着报纸，八十年代的风格。

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下面有小字：许国志临摹。旁边是他和一对年轻人的合影，应该是儿子儿媳。

＂请坐，我给您泡茶。＂老许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紫砂壶，＂这是我老伴的，她喜欢喝茶，说这壶泡出来的茶有韵味。＂

我注意到厨房的锅碗瓢盆明显比别处旧，有些铝制的锅都变形了。厨房一角放着一个煤球炉，上面还有一个铁壶，看起来经常用。

院子角落有个木箱子，上面积了灰。我好奇地问那是什么，老许支支吾吾地避开了。

＂老物件，没什么用了。＂他转移话题，＂您喜欢什么茶？家里有龙井、普洱、菊花茶。＂

＂菊花茶吧。＂我说，＂我老伴生前最爱喝这个。＂

聊天中得知，老许的老伴是三年前因癌症去世的。那时候他刚退休不久，本想着好好享受晚年生活，没想到老伴一检查就是晚期。

＂走得很痛苦，＂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我在医院陪了她两年，看着她一天天消瘦。有时候想，如果能替她承受痛苦，我宁愿自己去。＂

我默默地听着，想起我的老伴走得突然，没有痛苦，某种程度上是幸运的。

＂您的老伴呢？＂老许问。

我把当时的情况讲了一遍，说到老伴歪在月季花丛旁时，眼睛湿润了。

＂像睡着了一样，我觉得他走得太突然，有很多话来不及说。＂

老许递给我一张纸巾：＂人这一辈子，说得完的话本来就不多。我倒是有时间跟老伴告别，可临了，也不过是握着手，说句＇你放心走吧＇。＂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沉浸在对逝去爱人的回忆中。

＂老许同志，我想问问您，为什么坚持AA制？＂我终于问出了困扰我的问题。

老许推了推眼镜：＂现在的年轻人讲究＇男女平等＇，我觉得挺好的。咱们老年人也得与时俱进。再说了，各花各的钱，清清楚楚的，免得日后有纠纷。＂

我点点头，虽然心里觉得有些别扭。在我们那个年代，结婚后夫妻共同生活，哪来的AA制？但老许的坦诚让我感到尊重。

分别时，老许送我到单元门口：＂下次我去您家串门，行吗？＂

我笑着答应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见了五六次面，有时在我家，有时在他家。

每次见面，老许都会带点小东西，一次是自己蒸的馒头，说是放了红枣的，特别香甜；一次是自己腌的咸菜，说是老家的配方；还有一次带了一盆绿萝，说放在室内对健康好。

但他从来不会在我家吃饭，每次都是聊到快中午了，就起身告辞。

＂我自己回去做饭，不麻烦您。＂

几次下来，我心里也有些奇怪，总觉得老许有什么事瞒着我。

相处几次后，老许的AA制让我越发不解。

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计划经济年代，习惯了勤俭节约。但老许的节俭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

他的衣服都是八九十年代的款式，虽然干净整洁，但明显陈旧；他的自行车是老式的二八大杠，车铃都锈了；就连喝的茶叶，都是最普通的散装茶。

有一次，我提议去新开的茶楼坐坐，他婉拒了，说家里的茶更香。

直到有一天，我在老许家喝茶时，听到他的电话铃声响起。

那是个老式的按键手机，他接起来，声音立刻温柔起来：＂怎么样，医生怎么说？...用了新药？...效果好就行...别担心钱，我这边还有...你安心养病，别想太多...＂

挂了电话，他的表情有些疲惫，但看到我，又马上振作起来：＂我儿媳妇打来的，她身体不太好。＂

我没多问，但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

第二天，老许的儿子给他打电话，我正好在场。老许开了免提，大概是想让我也听听。

从电话里得知，老许的儿媳妇患了重病，已经治疗两年多。他们家境不宽裕，老许每月省下大部分退休金寄去深圳。

那个木箱子里，装着他收集的各种药方和医学资料。有时候他会翻出来看看，希望能找到对儿媳有帮助的信息。

挂了电话，老许有些不好意思：＂本来不想说这些家事，怕您嫌麻烦。＂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坚持和倔强。

＂老许同志，咱们都是过来人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您尽孝心，是好事。＂

他的眼睛湿润了：＂淑华同志，您能理解就好。＂

那天晚上回家，我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想起老许为了儿媳省吃俭用的样子，想起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起他看资料时专注的神情。

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太多苦难，却依然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亲人的责任感。

第二天一早，我打电话给在医院工作的老姐妹，打听能不能联系上治疗癌症的专家。我退休前在医院食堂工作了三十年，认识不少医生护士。

一周后，我带着自己腌的咸菜去老许家。

推开门，发现他正在算账，桌上摊着一个老式的账本，密密麻麻地记着每笔开支。看到我来，他慌忙收起本子。

＂老许，＂我平静地说，＂我想通了，咱们可以保留各自的习惯，也可以互相照顾。分房睡是为了尊重彼此，AA制是为了保持独立。但有些事，可以一起商量着来。＂

他抬起头，眼镜后面的目光闪烁着。

＂您的儿媳妇的事，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我在医院食堂工作了三十年，认识几位老专家。昨天我打听了一下，市里新来了个肿瘤专家，据说医术很好。＂

老许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真的。我已经跟医院打过招呼了，您让儿子带儿媳过来看看，先不用挂号排队，直接找我那个老姐妹张护士长就行。＂

老许站起来，握住我的手，声音哽咽：＂淑华同志，谢谢您。＂

我笑了：＂咱们这把年纪了，还客气什么。＂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

老许说起他年轻时的梦想，想当一名科学家，结果文革来了，所有梦想都搁浅。下乡时他带了两本物理书，被批斗时烧掉了。

回城后分配到纺织厂，一干就是三十年。厂里破产，他拿了一笔微薄的补偿金，就算退休了。

我也讲起自己的故事，十七岁就进了食堂当勤杂工，从洗碗开始干起，一步步升到了掌勺师傅，再到后厨主管。

＂那时候做饭得省着用油，肉更是稀罕物。我记得七十年代末，第一次给病人做红烧肉，那香味飘满了整个医院。＂

老许笑了：＂那时候谁家能吃上肉，都是有福气的。＂

＂是啊，现在日子好了，想吃什么吃什么，可是老伴走了，一个人吃饭，总觉得没滋味。＂

我的声音低了下来。老许默默地递给我一杯茶：＂人这一辈子，总有聚有散。我们这把年纪了，看开点好。＂

窗外，春风吹绿了院子里的柳树。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两周后，老许的儿子带着儿媳来到北京，在我的帮助下见到了那位专家。

专家看过病历后说，情况虽然严重，但并非没有希望。他推荐了一种新的治疗方案，费用不菲，但效果可能更好。

老许二话不说，把自己的存款都拿了出来：＂只要有希望，钱不是问题。＂

他儿子感动得直掉泪：＂爸，您怎么能这样？您自己的养老钱...＂

老许拍拍儿子的肩膀：＂我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就盼着你们好好的。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在，啥都会有的。＂

那一刻，我看着老许苍老却坚定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淡泊名利，但重情重义。经历过饥荒，经历过政治运动，经历过下岗潮，却从未放弃对生活的热爱和对亲人的责任。

老许的儿媳住院期间，我经常去医院看望。有时候帮忙做些可口的饭菜，有时候陪老许在走廊上等待。

一次，老许的儿子悄悄对我说：＂赵阿姨，谢谢您。我爸这些年一个人太辛苦了，有您陪着他，我们也放心。＂

我笑着摇摇头：＂我们这把年纪了，互相有个照应就好。＂

三个月后，老许的儿媳病情有了明显好转，可以出院了。

送他们上车那天，老许的儿媳拉着我的手：＂赵阿姨，以后要常来深圳玩啊，我给您做好吃的。＂

看着他们远去的车影，老许长舒一口气：＂总算有个好结果。＂

回家的路上，我们并肩而行，谁也没说话，却都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和踏实。

到了我家门口，老许突然说：＂淑华同志，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

＂什么事？＂

＂咱们认识也有几个月了，如果您不嫌弃，咱们...要不就定下来吧？＂

我看着他，那副老式眼镜后面的眼睛真诚而温暖。

我笑了：＂好啊，不过还是得分房睡。＂

＂那是自然，我打呼噜更厉害。至于AA制...＂他顿了顿，＂如果您不介意，我们可以共同生活，但各自保留一部分私房钱，您看怎样？＂

我点点头：＂听起来公平合理。＂

就这样，我们在暮年达成了一个简单而实际的协议。不是轰轰烈烈的爱情，而是相互扶持的陪伴；不是毫无保留的付出，而是彼此尊重的共处。

一个月后，我们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只请了几个老朋友和亲戚。

老许穿着一套深蓝色的中山装，我穿着一件淡紫色的旗袍，那是老伴生前最喜欢我穿的。

我们没有交换戒指，只是互相鞠了一躬，然后在一张红纸上按下手印，上面写着：＂余生相伴，互敬互爱。＂

搬家那天，老许帮我整理东西，发现了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上那几个字已经褪色，但依然清晰可辨：＂好好保存，莫要遗失。＂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五十多年了，您还真的留着。＂

我点点头：＂那时候，这本书对我来说，不只是一本书，是一种希望。那么灰暗的日子里，能有人偷偷塞给你一本书，是多么珍贵的事情。＂

老许握住我的手：＂淑华，谢谢您。＂

＂谢什么？＂

＂谢谢您记得我。五十多年了，我从没忘记过您。下乡那会儿，看到您总是安安静静地做事，不像其他人那样整天喊口号。我就想，这姑娘不一样。＂

我笑了：＂谁能想到，半个世纪后，我们会这样在一起呢？＂

窗外，秋风吹落了院子里的黄叶。在这个安静的下午，我们两个经历过大半个世纪风雨的老人，开始了一场关于余生的、认真的商量。

我想，这大概就是属于我们这代人的爱情吧。不张扬，但坚韧；不浪漫，但真诚；带着岁月的印记，也带着彼此的尊重和理解。

在晚晌的时光里，我们找到了彼此，不再孤独。

来源：桃花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