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秦头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火星子在暮色里明明灭灭,映得他沟壑纵横的脸半明半暗。
暮色如墨,自西天漫卷而来,将义庄斑驳的青瓦染成一片死寂的灰。
风掠过门前两盏残破的白灯笼,纸罩子沙沙作响,倒像是谁在暗处嗤笑。
老秦头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火星子在暮色里明明灭灭,映得他沟壑纵横的脸半明半暗。
“第七日了。”他喃喃自语,烟锅子在青石板上磕了磕。
义庄梁柱间垂落的蛛网簌簌轻颤,三十七口黑漆棺材整整齐齐码着,唯有西首第三口棺材盖斜斜翘起半寸,露出半截泛青的指节。
那是七日前送来的女尸。
那夜暴雨倾盆,老秦头正就着油灯补渔网,忽听得门板被拍得山响。
开门只见个浑身湿透的轿夫,肩上扛着个裹尸席子,草绳断了一截,露出半张青白面孔,眉心一点朱砂痣艳得骇人。
“城南王家小姐,暴毙而亡。”轿夫扔下尸首便跑,连工钱都没敢要。
老秦头记得清楚,那席子浸了雨水沉得压手,可方才分明瞧见,女尸十指指甲泛着诡异的幽蓝。
油灯爆了个灯花。
老秦头猛地站起身,烟袋杆子在裤腰带上别了,抄起门后桃木杖往西首去。
杖头铜铃叮当乱响,在死寂的义庄里格外刺耳。
待行至那口棺前,他浑身血液霎时凝住——棺中女尸不知何时竟端坐而起,发髻散乱遮面,青灰色的手指正搭在棺沿,指节处凝着暗红血痂。
“我的亲娘嘞!”老秦头倒退三步,后腰撞上口棺材,震得里面传来指甲抓挠木板的声响。
他强自镇定,摸出腰间铜铃又摇三下,铃舌却卡在铃腹纹路里,半点声响也无。
女尸忽然动了。
她缓缓转头,湿漉漉的长发滑落肩头,露出一张惨白面孔。
那眉心朱砂痣竟似活物,在昏暗中幽幽发亮。
老秦头只觉喉头发紧,恍惚看见女尸嘴角勾起个弧度,分明是在笑。
“姑娘……”他刚吐出两个字,女尸忽然暴起,枯爪直取他面门。
老秦头侧身翻滚,后背重重磕在供桌上,供着的关公像应声而倒。
他顾不得许多,抄起供桌下的黑陶罐便泼。
腥臭的灯油泼了女尸满头满脸,她发出非人的嘶吼,周身腾起青烟。
老秦头趁机滚到门边,摸出火折子点燃引线——那是他提前备下的火油绳,顺着棺材缝隙蜿蜒成圈。
火舌窜起的刹那,女尸周身爆出细密红光,似有万千血线在皮下游走。
她竟冲破火圈扑来,十指深深掐进老秦头肩头。
剧痛中老秦头瞥见女尸后颈——那里纹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与二十年前他在黄河渡口见过的“锁魂咒”一模一样。
“果然是你……”老秦头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女尸面上。
趁她动作迟滞,他拼着左肩脱臼,右手桃木杖狠狠戳进鬼面纹处。
女尸浑身剧震,仰头发出凄厉长啸,梁上积灰簌簌而落。
火势渐猛,老秦头拖着伤臂退到院中。
但见义庄门窗尽数洞开,三十七口棺材齐齐震颤,棺盖接二连三飞起,黑雾自棺中滚滚而出。
他心中大骇,这哪里是停尸义庄,分明是养尸炼魂的凶地!
忽闻身后传来脚步声,老秦头猛地转身,却见个白衣书生执伞而立。
伞面绘着血色彼岸花,在火光中妖异非常。
“秦老丈好手段。”书生轻笑,伞沿微微抬起,露出半张苍白面容,“可惜这灯油泼得太早,倒坏了我的好事。”
老秦头瞳孔骤缩。
二十年前黄河渡口,正是此人带着具红衣女尸登船,船行至河心时女尸暴起,整船三十七人尽数溺亡。
唯有他抱着浮木漂了三天三夜,被下游渔村所救,从此守着这义庄度日。
“原来是你这邪道!”老秦头从怀中掏出半块龟甲,那是当年渔村巫祝所赠,“今日便要你血债血偿!”
书生轻嗤一声,伞面血花突然绽开,化作漫天血雨。
老秦头咬破指尖在龟甲上疾书,血符刚成便被血雨腐蚀大半。
他踉跄后退,后背撞上棵老槐树,树皮簌簌剥落,露出内里密密麻麻的符咒。
“原来你早有防备。”书生眯起眼,伞柄突然伸出三寸青锋,“可惜这棵锁魂槐,困不住我的百鬼夜行。”
话音未落,义庄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嘶吼。
三十七具棺材轰然炸裂,黑雾中现出无数青面獠牙的恶鬼。
老秦头看着为首的女尸——她眉心血痣已化作血洞,周身缠绕着猩红锁链,每根锁链尽头都系着个挣扎的魂魄。
“他们本该安息……”老秦头老泪纵横,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渔村巫祝的话,“你以活人炼尸,以冤魂饲鬼,就不怕遭天谴吗?”
书生长剑一抖,剑尖挑起串血珠:“天谴?
我倒要看看,这漫天神佛,可敢拦我长生路!”说罢剑光如练,直取老秦头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老槐树突然剧烈震颤,树皮上的符咒金光大盛。
书生惨叫倒退,长剑寸寸碎裂。
老秦头趁机摸出腰间酒葫芦,仰头灌下大半——这是用义庄长明灯油混着朱砂酿的烈酒,入口如刀割喉。
“二十年了……”他抹了把嘴角血渍,将剩余酒液泼在龟甲上。
龟甲突然腾空而起,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篆文,“今日便让你这邪道看看,何为天道轮回!”
金色篆文化作锁链缠上书生,他周身血雾顿时消散大半。
女尸发出愤怒嘶吼,锁链竟开始寸寸崩裂。
老秦头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他猛然咬断舌尖,将满口鲜血喷在槐树上。
老树轰然爆开,树干中飞出三十六道金光——竟是三十六盏青铜古灯。
灯焰腾空而起,在义庄上空结成巨大法阵。
书生终于露出惊惶之色:“不可能!
你怎会……”
“当年渔村三百亡魂,今日便来讨债了!”老秦头声嘶力竭,周身皮肤开始皲裂。
他分明看见每盏古灯里都坐着个模糊人影,正是二十年前黄河渡口的遇难者。
法阵轰然压下,女尸周身红光尽数湮灭。
书生惨叫着化作血雾,却在消散前恶狠狠瞪着老秦头:“你以为这就完了?
待我重聚魂魄之日……”
话音未落,古灯齐齐爆出强光。
义庄在金光中化作齑粉,三十七具棺材连同其中尸骸尽数气化。
待得光芒散尽,唯余老槐树孤零零立在原地,树根处静静躺着半块龟甲。
次日清晨,樵夫进山时,只见个白发老者倒在槐树下,手中还紧紧攥着半块龟甲。
他胸口插着半截桃木杖,嘴角却带着解脱的笑意。
有人认出这是守了义庄二十年的老秦头,可谁也没注意到,老槐树的年轮里,此刻正泛着淡淡的金光。
三日后,黄河渡口漂来具书生打扮的尸体。
渔民们将他捞上岸时,发现他眉心嵌着块青铜碎片,正是那日义庄法阵中消失的古灯残片。
更诡异的是,每当月圆之夜,渡口总会传来若有若无的诵经声,似有万千魂魄在低吟往生咒。
而那棵老槐树,自那日后便再不开花。
只是每年清明,总有人看见树梢悬着盏青铜古灯,灯焰在夜风中纹丝不动,照得方圆三里鬼魅不侵。
有胆大的上前细看,却见灯壁上刻着行小字:义庄守夜人秦九公之位。
从此这渡口多了个传说——但凡心怀不轨者夜行至此,总会听见锁链拖地之声。
若回头望去,便见三十七盏引魂灯自天际飘来,灯下悬着无数挣扎的魂魄,而领头那人,正是眉心有朱砂痣的白衣女子。
黄河水在暮色里泛着铁锈般的暗红,浪头拍打岸礁,溅起的水沫带着股子咸腥气。
张瘸子蹲在渡口青石板上,就着最后一线天光补渔网。
他左腿是三十年前被渡船缆绳绞断的,接歪的骨节凸起老高,活像半截埋进皮肉的枯树根。
“这鬼天气……”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指尖针脚忽然一颤。
本该穿过的网眼竟多出个窟窿,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生生扯开的。
张瘸子脊背发凉,抬头望向对岸——浓雾自河心漫起,眨眼间吞没了整片水域,渡船的梆子声自雾中传来,一声紧似一声,却始终不见船影。
有东西踩着水花靠近了。
张瘸子抄起搁在石缝里的枣木拐,枯枝败叶在他脚边打着旋。
雾里隐约现出个白影,像是披着孝衣的女子,发梢滴着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红痕迹。
他忽然想起今早听货郎说的闲话:上游王家村昨夜走了个新娘子,抬棺的队伍行至河滩,棺材突然裂成两半,新娘子七窍流血,怀里还抱着个红肚兜。
“姑娘……”张瘸子喉头发紧,枣木拐在石板上敲出闷响,“这渡口戌时三刻就收船了。”
白影停在三步开外。
发丝间露出半张青白面孔,眉心一点朱砂痣艳得滴血。
张瘸子浑身血液霎时凝住——这分明是二十年前黄河渡口沉船案里,那个红衣女尸的模样!
“大叔可曾见过我夫君?”女尸开口,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铁板。
她忽然抬起右手,袖口滑落处,腕骨处赫然缠着截断缆绳,绳结样式与张瘸子断腿处的一模一样。
枣木拐当啷落地。
张瘸子连滚带爬往后退,后腰撞上棵老柳树。
树皮簌簌剥落,露出内里密密麻麻的抓痕,最深那道还嵌着片碎瓷——正是当年沉船时,货郎用来砸冰求生的青花碗残片。
雾气忽然翻涌如沸。
女尸身后浮出三十六个黑影,个个垂首而立,脖颈以诡异角度扭曲着。
张瘸子认出其中几个:东街卖豆腐的老李头,前年暴雨夜被浪卷走的;西巷接生婆王婆子,上月失足跌进枯井的;还有……还有他自己,断腿处缠着的绷带正在渗血。
“时辰到了。”女尸咯咯轻笑,朱砂痣突然渗出黑血。
三十六个黑影同时抬头,眼窝里爬满蛆虫,嘴角咧到耳根,齐声唱起童谣:“月儿弯,照河滩,新娘子,坐棺板……”
张瘸子惨叫着转身,却见来时的路不知何时变成了万丈深渊。
黄河水在脚下凝成黑色冰面,冰层里封着无数具浮尸,个个面朝上瞪着浑浊眼珠。
他认出其中就有二十年前渡船上的老船夫,老人手里还攥着半截船桨,桨头刻着的“秦”字在冰中若隐若现。
“秦老丈救我!”张瘸子扑到冰面,十指抠进冰层。
碎冰割破掌心,血珠滴落处,冰面下浮尸突然齐齐转头,张开黑洞洞的嘴。
最前头的女尸浮上来,湿发缠住他脚踝,冰面下伸出无数苍白手臂,将他往深渊拖去。
千钧一发之际,头顶传来破空之声。
张瘸子只觉后颈一凉,缠着断缆绳的女尸突然发出非人嘶吼,腕间绳索寸寸崩裂。
他抬头望去,但见三十七盏青铜古灯自雾中升起,灯焰呈幽蓝,照得冰层下浮尸纷纷爆成青烟。
“老伙计,二十年不见,怎的这般狼狈?”沙哑嗓音自灯阵中传来。
张瘸子浑身剧震——这分明是守义庄的老秦头的声音!
可老秦头七日前就……
灯阵分开条通道,青衫老者踏雾而来。
他左手持桃木杖,杖头铜铃叮当作响;右手托着半块龟甲,甲面裂纹中渗出暗红血渍。
最骇人的是老者双目,左眼浑浊如死水,右眼却燃着幽蓝鬼火。
“秦老丈!
他们说您……”张瘸子话未说完,老秦头突然挥杖点在他眉心。
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方才种种幻象如潮水退去,仍站在渡口青石板上,只是天色已全黑,对岸雾气浓得化不开。
“你被河煞迷了眼。”老秦头收回木杖,龟甲在他掌心滴溜溜打转,“今日是七月半,鬼门大开。
这渡口原是古战场,地下埋着三千冤魂,偏又遇上那邪道借尸还魂……”
话音未落,渡船梆子声骤然急促。
浓雾中缓缓驶来艘白纸扎的冥船,船头站着个戴高帽的鬼差,手中哭丧棒挑着盏白灯笼,灯笼纸面上写着个血红的“奠”字。
“阴差引渡,活人退避。”鬼差声音飘忽不定,似远似近。
冥船靠岸时,船舷竟与青石板严丝合缝,仿佛本就是一体。
老秦头突然拽着张瘸子往旁侧滚,他们方才站立处,三根白幡破土而出,幡面绣着张牙舞爪的厉鬼。
“好个移花接木!”老秦头吐出口血沫,左眼渗出黑血,“竟敢用活人替死鬼!”他猛地将龟甲拍在地面,裂纹中涌出无数金色篆文,在空中结成罗网。
冥船突然剧烈摇晃,船舷处现出三十七个血手印,每个掌纹都与方才幻象中的黑影对得上号。
鬼差发出夜枭般的笑声,哭丧棒往河里一指。
黄河水瞬间沸腾,无数苍白手臂破水而出,抓着渡船就要往下沉。
老秦头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桃木杖上:“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木杖突然暴涨三丈,顶端铜铃化作青铜巨钟。
钟声荡开时,河面浮尸尽数爆裂,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青铜锁链。
锁链另一端系着具红漆棺材,棺盖缝隙中渗出黑血,血中浮着张惨白面孔——正是那眉心有朱砂痣的女尸。
“原来你躲在河眼里!”老秦头挥杖斩断锁链,右手龟甲狠狠拍在棺盖上。
龟甲裂纹瞬间蔓延至整具棺材,棺中传出凄厉惨叫,黑血化作万千血蛇扑来。
张瘸子抄起枣木拐胡乱挥舞,却见血蛇在触及他伤口渗出的血时,竟如遇克星般蜷缩后退。
老秦头眼中鬼火大盛:“好!
原来你才是破局关键!”他突然扯开张瘸子衣襟,露出心口处块碗口大的胎记——那胎记形似古灯,灯焰处竟真的泛着幽蓝。
张瘸子自己都看呆了,他自幼便知此处有胎记,却不知竟会发光。
“二十年前沉船案,你本该是第三十八个祭品。”老秦头咬破指尖在胎记上画符,“那邪道以活人炼尸,需凑齐三十六阴年阴月阴时生人,再以两个至阳命格镇压。
你父母用命换了你这灯魂转世,才保你二十年平安。”
话音未落,红棺轰然炸裂。
女尸裹着黑雾冲天而起,周身缠绕的锁链化作无数鬼面。
张瘸子只觉心口发烫,胎记化作实体浮在半空,灯焰暴涨三丈,将鬼面烧得滋滋作响。
女尸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眉心血痣裂成血洞,洞中伸出只惨白手臂,抓向灯魂。
“就是现在!”老秦头将桃木杖刺入自己心口,杖身瞬间变成血红色。
他拽着张瘸子跃上灯魂,杖头铜铃化作流星锤,狠狠砸向那只手臂。
骨裂声清脆可闻,手臂断口处喷出的不是血,而是密密麻麻的黑色蛆虫。
灯魂趁机撞向女尸。
两者相撞时,天地间响起万千亡魂的哭嚎。
张瘸子看见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二十年前渡船上的惨叫,渔村巫祝临终前的诅咒,老秦头在义庄点燃火油绳时的决绝……最后定格在女尸面孔上——那分明是二十年前本该死在船上的,老秦头的独生女儿!
“爹……”女尸眼中淌下血泪,周身黑雾突然消散。
她伸出仅剩的左手,掌心躺着半块青铜古灯:“女儿不孝,累您守了二十年……”话音未落,灯魂突然爆发出刺目光芒,将女尸连同河中万千冤魂尽数吸入灯内。
光芒散尽时,渡口恢复平静。
老秦头摇摇欲坠,左眼彻底变成漆黑洞窟。
他颤抖着将两块龟甲拼合,裂纹中渗出的血竟在青石板上绘出幅地图——正是黄河地脉走向,三十七个红点标注着历代沉船位置,中心处画着盏青铜古灯。
“这灯魂……原是镇河之宝。”老秦头将地图塞进张瘸子手中,心口血洞汩汩涌血,“那邪道二十年前没死透,这些红点便是他设下的养尸地。
你带着灯魂往东走三百里,那里有座镇河铁牛……”
张瘸子突然发现,老秦头右眼鬼火正在熄灭。
他刚要开口,老者已化作漫天飞灰。
最后一片灰烬落在他掌心时,他听见老秦头的声音在风中回荡:“记住,灯在人在,灯灭河沸……”
黎明前的黄河水泛着诡异的幽蓝,张瘸子攥着地图和灯魂,朝着东方蹒跚而行。
身后渡口处,那棵老柳树突然开满白花,花瓣落在青石板上,拼出个“秦”字。
河对岸的浓雾中,隐约传来锁链拖地之声,三十七盏青铜古灯次第亮起,将水面照得如同白昼。
七日后,有人在镇河铁牛下发现具尸体。
死者面容安详,右手紧握半块龟甲,左腿断骨处缠着半截染血的缆绳。
更诡异的是,铁牛口中衔着的铜铃无风自动,铃舌每撞一次,黄河水面便浮起具黑棺,棺盖自行开启,露出其中早已风化的尸骸。
而三百里外的下游,渔民们发现河水突然变得清澈。
打上来的鱼个个通体金黄,鱼鳃处生着灯焰状花纹。
有胆大的剖开鱼腹,竟在胃里找到半块青铜残片,上面刻着个“秦”字。
当夜,整个渔村都听见渡口方向传来钟声,三十六盏孔明灯自河面升起,灯下悬着件褪色的红嫁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残阳如血,将镇河铁牛的轮廓染作赤铜。
张瘸子伏在铁牛腹下,右手指节深深抠进青铜锈斑。
三日前老秦头化灰处,他拾得半块龟甲残片,此刻正与怀中灯魂共鸣,震得他心口胎记发烫如烙铁。
“何方宵小,敢窥视镇河重器?”
铁牛口中的铜铃突然炸响,声波震得河面浮冰寸寸碎裂。
张瘸子抬头望去,但见个青袍道人踏浪而来,足尖点过之处,冰层下浮起七盏青铜古灯。
他认得那灯焰——正是老秦头灯阵中的幽蓝之色。
道人落地时,袖中滑出半截锁链,链头嵌着枚青铜鬼面,与女尸后颈的纹饰如出一辙。
张瘸子浑身血液霎时凝固,他想起老秦头化灰前说的“养尸地”,想起渔村孩童传唱的童谣:“七月半,鬼门开,锁魂链,渡河来……”
“把灯魂交出来。”道人声音沙哑,眼窝里跳动着两簇鬼火,“二十年了,秦老儿竟寻了你这灯奴转世。”
张瘸子抓起把河沙撒向道人,翻身滚入芦苇荡。
身后传来锁链破空之声,他拼着后背挨了一记,借着冲力扑进个废弃的渡船棚。
棚内蛛网密布,供桌上积着三寸厚的灰,却供着盏崭新的青铜古灯。
“灯奴归位,还不速来?”道人立在棚外,手中锁链突然暴涨。
张瘸子避无可避,眼见锁链就要缠上脖颈,供桌古灯突然腾空而起,灯焰化作光幕将他护在其中。
锁链撞上光幕,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火星四溅处,隐约现出老秦头布满裂痕的面容。
道人厉啸着倒退三步,袖中飞出七张血符:“好个老匹夫,竟将魂魄炼成灯灵!”血符触到光幕便燃成青烟,每缕青烟中都浮现出张人脸——正是二十年前渡船上的三十六个冤魂。
张瘸子突然明白过来。
当年沉船案根本不是意外,老秦头为护灯魂转世的自己,早将三十六个无辜者炼成灯奴。
那些抓痕、那些惨叫、那些午夜梦回时缠绕的鬼影,都是老秦头用命换来的守护。
“秦老丈……”他颤抖着抚上光幕,胎记处的蓝光与灯焰交融。
供桌突然塌陷,露出条向下的密道。
道人见状大急,抛出锁链缠住棚顶横梁,整个人如大鹏展翅扑来。
张瘸子抱着古灯滚入密道,身后传来砖石崩塌的轰鸣。
密道里弥漫着腐臭的水汽,壁上嵌着三十六盏熄灭的河灯。
张瘸子每走七步,便有盏灯自动亮起,灯焰照出壁上密密麻麻的符咒。
他认得其中几个——与老秦头龟甲上的裂纹走势完全相同。
“原来老丈早算到今日。”他摸着符咒喃喃自语,忽然听见密道深处传来铁链拖拽声。
那声音像是从地心传来,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颤。
胎记处的蓝光突然暴涨,前方石壁竟如活物般蠕动着分开,露出个巨大的地宫。
地宫中央立着七根青铜巨柱,每根柱上都缠着具干尸。
张瘸子瞳孔骤缩——那些干尸的面容他再熟悉不过:东街卖豆腐的老李头、西巷接生婆王婆子、渡口摆船的老赵头……三十六个冤魂,此刻都成了镇压邪物的祭品。
“你终于来了。”沙哑声音自地宫深处传来。
张瘸子抬头望去,但见道人盘坐在血池中央,身下压着半截断裂的青铜古灯。
血池中浮着无数白骨,每根骨头上都刻着个“秦”字,最中央那具骸骨的眉心,嵌着枚完整的青铜鬼面。
“秦家孽种,今日便用你的灯魂,补全这镇河大阵!”道人突然掐诀,血池沸腾如鼎。
七根巨柱上的干尸同时睁眼,眼眶中涌出黑血,化作七条血蟒扑来。
张瘸子抱着古灯狂奔,胎记处的蓝光在身后织成光网。
血蟒撞上光网便化作青烟,但每消散一条,他的头发便白一分。
血池突然炸开,道人手持鬼面锁链破水而出。
锁链缠上张瘸子右腿,将他拖向血池。
他拼命抱住最近的青铜柱,柱上干尸的指甲深深掐进他后背。
剧痛中他瞥见干尸掌心——那里也生着块灯形胎记!
“原来如此……”张瘸子突然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地宫里回荡。
他猛然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干尸面上。
胎记与精血共鸣,干尸眼中黑血倒流,化作七道金光没入他体内。
道人发出非人的惨叫。
他周身血肉开始剥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符咒——那些竟都是用活人皮制成的镇魂符!
张瘸子终于看清,道人心脏位置嵌着半块龟甲,与自己怀中的残片严丝合缝。
“二十年前,你为夺灯魂,屠尽秦家七十二口。”张瘸子缓缓站起,胎记处的蓝光已化作实质,“老秦头以身为祭,将灯魂转入我胎中。
这些年来,你借渡船沉没养尸,用冤魂炼符,可曾想过灯魂早认主?”
道人突然癫狂大笑,扯开胸膛露出那半块龟甲。
龟甲裂纹中涌出无数血手,抓向张瘸子心口。
他却不闪不避,任由血手没入胎记。
蓝光与血光交织的刹那,地宫突然剧烈震颤,三十六根巨柱同时爆裂,干尸化作金粉汇入他体内。
“以吾之魂,唤灯之灵!”张瘸子双目渗出蓝血,手中古灯迎风暴涨。
道人惊恐地发现,自己周身符咒正在消融,那些用二十年光阴刻下的禁制,在真正的灯魂面前脆弱如纸。
血池突然干涸,露出底下封印的青铜巨棺。
棺盖上刻着秦家历代家主的名讳,最末尾处空着个位置——正是老秦头本该刻上的名字。
道人发疯般扑向巨棺,却被灯焰烧穿了琵琶骨。
“这灯魂本就是秦家镇河之宝。”张瘸子将古灯按在棺盖上,胎记与棺面纹路完美契合,“二十年前你勾结河妖,借沉船案窃取灯魂,却不知灯魂择主,非秦家血脉不可驱使。”
巨棺轰然开启,冲天蓝光照亮整个地宫。
棺中躺着具金身法相,面容与老秦头有七分相似,眉心却嵌着完整的青铜古灯。
道人突然发出凄厉惨叫,他体内涌出无数黑影——竟是二十年来被他吞噬的魂魄,此刻都朝着法相顶礼膜拜。
“不!
这不可能!”道人周身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露出森森白骨,“我用了二十年,用三十六个至阴命格,用七条河脉养尸……怎么可能……”
张瘸子轻抚法相手中的青铜灯:“老秦头早料到今日。
他让你以为需要灯魂,却不知真正要镇的,是黄河水眼里的河妖。”他突然并指如剑,刺向自己心口。
胎记处的蓝光化作光剑,斩断了道人与血池最后的联系。
道人化作飞灰的刹那,地宫开始崩塌。
张瘸子抱着法相手中的古灯,看着三十六道金光没入巨棺。
棺盖自动合拢时,他听见老秦头的声音在风中回荡:“灯在人在,灯灭河沸。
可这灯,本就是为人而亮……”
河水突然倒灌入地宫,张瘸子却不躲不避。
蓝光包裹着他冲天而起,将汹涌的河水硬生生劈成两半。
他看见沿河百姓惊恐的面容,看见渔船在浪尖颠簸,看见无数河妖在蓝光中灰飞烟灭。
当蓝光消散时,张瘸子躺在河滩上。
怀中古灯已化作胎记,心口处传来温热的跳动。
渔民们发现他时,他正望着对岸傻笑——那里站着个青衫老者,左眼浑浊右眼燃火,手中桃木杖轻轻点地,河面便浮起朵朵金莲。
“老伙计,该回家吃饭了。”老者笑着转身,身影渐渐透明。
张瘸子想追,却见老者朝他摆摆手,袖中飞出半块龟甲,与他怀中的残片合二为一。
裂纹中渗出的血在沙地上绘出幅地图,终点处画着盏青铜古灯,灯下站着个白衣女子,眉心朱砂痣艳若朝霞。
三日后,黄河下游的渔村多了个疯汉。
他整日坐在渡口青石板上,用断腿当笔在沙地写写画画。
孩子们说他画的是灯,大人们却看见沙地上时而浮现出符咒,时而化作河脉走向。
最诡异的是,每逢月圆之夜,疯汉便会抱着块石头又唱又跳,石头上刻着的“秦”字在月光下泛着蓝光。
这夜暴雨倾盆,疯汉突然跳进黄河。
渔民们举着火把寻找时,只见河心亮起盏幽蓝古灯。
灯光所及之处,河妖尽数退散,沉船残骸浮出水面,其中最大那艘的船头,立着个青衫老者的虚影,正朝着对岸某个方向深深作揖。
而三百里外的深山里,有樵夫看见道观废墟中升起七盏孔明灯。
灯下悬着件褪色的红嫁衣,衣襟处别着半块龟甲。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嫁衣突然无风自燃,灰烬中飘出个青铜铃铛,叮叮当当滚向山涧。
山涧下游的村庄里,个瞎眼老妪正在纺线。
听见铃音时,她浑浊的眼中突然落下两行血泪,纺车上的棉线无风自动,竟在半空织出个“秦”字。
村中孩童吓得四散奔逃,却见老妪突然露出微笑,她干枯的手指抚过纺车,车轴上赫然刻着行小字:镇河灯奴,魂归九泉。
七日后,黄河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
打上来的鱼个个通体金黄,鱼鳃处生着灯焰状花纹。
有渔民剖开鱼腹,竟在胃里找到半块青铜残片,上面刻着首童谣:灯魂在,河妖败,秦家郎,守万代。
当夜,整个渔村都听见渡口方向传来钟声,三十六盏孔明灯自河面升起,灯下悬着串青铜铃铛,在夜风中奏出安魂的曲调。
来源:温柔小辣椒米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