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说他不可或缺,首先是剧情发展的需要:李尔王在暴风雨里挣扎,没有人在他身边,只有这个傻子,只有他还在分担老国王那椎心的巨痛,老国王如没有这个忠实可怜的傻子伺候在旁、想方设法排解痛苦,他承受不了心中的巨痛,读者和观众的情绪也难以得到“宣泄”(Catharsis)(
说他不可或缺,首先是剧情发展的需要:李尔王在暴风雨里挣扎,没有人在他身边,只有这个傻子,只有他还在分担老国王那椎心的巨痛,老国王如没有这个忠实可怜的傻子伺候在旁、想方设法排解痛苦,他承受不了心中的巨痛,读者和观众的情绪也难以得到“宣泄”(Catharsis)(亚里士多德《诗学》中说悲剧的功能就是“清涤心灵使其洁净”)。
其次是剧本创作的需要:悲剧中掺入这样一个插科打诨却妙语连珠的角色,增加了喜剧色彩,是莎士比亚悲剧创作对亚里士多德提出的“三一律”的反动。
关于这第二点,诗人雪莱在《为诗辩护》中说过这样的话:“近代作品常以喜剧和悲剧相掺和,虽易流于滥,然实为戏剧界之一大拓展;不过其喜剧之成分应如《李尔王》中之有普遍性、理想化,并且有崇高之美,方为上乘。”(The modern practice of blending comedy with tragedy, though liable to great abuse in point of practice, is undoubtedly an extension of the dramatic circle; but the comedy should be as in King Lear, universal, ideal, and sublime.)
据翻译家、莎学专家孙大雨先生考证:自中古时期起至十七世纪止,英法各地的王公贵族多半养有一两名“傻子”或弄臣,专供主人取笑消遣。孙先生指出:这些“傻子”并不真傻,只是特准他们装傻,实际上都是些能言善谑的小丑。他们穿着五彩驳杂的衣服,显得古怪滑稽。《李尔王》里的这个傻子更是与众不同,他非但不傻,而且还有洞察人事与世态的慧心。(参见孙大雨译《黎琊王》关于“傻子”的注释)
值得指出的是,“弄臣”这个角色在早期的《李尔王》改编本中倒是并非“不可或缺”的。英国王政复辟之后,经诗人、剧作家约翰·德莱顿提倡,莎士比亚戏剧得以改编上演,改编是为了适合当时戏剧演出的环境。《李尔王》经莎翁同时代的桂冠诗人泰特(Nahum Tate)改编后于1681年出版并演出,在这个改编本里,“弄臣”一角被完全取消,结局也与莎翁原剧大为不同,是喜剧结尾:情人爱德加与考地利亚团圆、李尔王复位。到了1823年,著名演员埃德蒙·基恩(Edmund Kean)将结局恢复为悲剧,但“弄臣”一角仍未恢复;直到1838年,经过其他演员的改编和演绎,才完全恢复了莎翁剧本的本来面目。
Fool这个词在约翰生的《英语词典》里列有一个义项,其释义为:装傻的人,小丑,(中世纪宫廷里的)逗乐小丑。(One who counterfeits folly; a buffoon; a jester)结合上述孙大雨先生的考证,Fool这个角色在《李尔王》中译为“弄臣”比较恰当,中文辞书里对“弄臣”的解释是“为帝王所亲近狎玩之臣”,“狎玩”之意即供主人作取笑消遣之用。《史记·申屠嘉传》中说及“弄臣”:“文帝度丞相已困通,使使者持节召通,而谢丞相曰:‘此吾弄臣,君释之。’”邓通是汉文帝的嬖臣,善拍马奉承,深受文帝宠爱,赐以铜山,许其铸钱,邓通所铸铜钱流通全国,他因此成为巨富。
把Fool译为“傻子”自然也没错,但他不是真傻而是装傻,符合约翰生《英语词典》中的释义,约翰生所举的例子也恰恰是《李尔王》中的句子:Where’s my knave, my fool! Go you, and call my fool hither.(我的孩子呢?我的傻瓜呢?你去叫我的傻瓜来。朱生豪译)在《李尔王》的中译本里除梁实秋译为“弄臣”外,朱生豪译为“弄人”,孙大雨和卞之琳均译为“傻子”。有意思的是,中文里的“愚”也有“装傻”的意思,《论语·公冶长》: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 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这个“愚”字,杨伯峻先生解释为“装傻”,他引用孔安国对“愚”的解释:“佯愚似实。”所以,杨先生将“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翻译成:“他那聪明,别人赶得上;那装傻,别人就赶不上了。”
余英时先生在其《士与中国文化》一书中将Fool一词翻译为“俳优”。在中国古代,“俳优”跟“弄臣”的性质十分接近,他们都是能做谐戏的人,他们及他们所做的谐戏都是供人取笑和消遣的。所不同的是,“弄臣”的地位要高于“俳优”,一为“臣子”,一为“艺人”。余先生指出:德国社会学家达伦道夫(Ralf Dahrendorf)把中古宫廷中的“俳优”(Fools)看成现代知识分子的前身。《史记·滑稽列传》中的淳于髡以及汉武帝时代的东方朔就是俳优型的知识分子,他们和俳优的共同之处便是“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他们都能寓严肃的批评于嬉笑怒骂之中。“俳优”在社会上没有固定的位分,既在社会秩序之内,又复能置身其外。所以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用插科打诨的方式说真话,讥刺君主。西方的“Fools”另有“愚人”的含义,也就是说真话的傻子。余先生进一步指出:这种“愚”并不是老子所谓的“大智若愚”或者颜回的“不违如愚”,而是近乎宁武子的“其愚不可及也”的“愚”。不过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并没有将“愚”和“俳优”直接联系起来。余先生所论极是。(参见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04页)
在西方,这种“愚”被称为美德,在西方思想史上备受赞扬,最著名的作品就是15、16世纪荷兰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的《愚人颂》(The Praise of Folly)。《愚人颂》以第一人称对行将转入近代的中世纪晚期的社会现实,特别是对基督教的最高权威罗马教廷,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同时对平凡的普通人寄予同情并且热情歌颂。在伊拉斯谟笔下,“愚人”是正常的普通人,是生动的活着的人,有七情六欲,也有聪明才智。“愚人”敢说真话、笑话,说的话看似不着调,有时甚至牛头不对马嘴,但细细琢磨又觉得谈言微中而且妙趣横生,令人觉得十分亲近。与“愚人”相对的是“贤人”或“圣人”,后者永远道貌岸然,循规蹈矩,总是摆出一副绝对正确绝对理性的神气,时时刻刻地正言厉色,使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结论是,“贤人”往往最是愚蠢,而“愚人”却是充满了智慧。为了给读者以更直接的印象,这里不妨抄录一段《愚人颂》的中译文,这段话最能说明君王与愚人或弄臣之间的关系:
“他们(愚人)还是君王们的宠臣,受宠的程度如此其深,一旦他们不在身边,许多大统治者饭难进口,寸步难移,或则连个钟头也挨不下去,所以君王对这些愚人的评价,远高于那些脾气不好、自命不凡的贤士,贤士之所以还继续留在身边无非是摆摆门面。我认为君王更喜欢愚人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没有什么值得惊异之处。贤人奉献给君王的除了痛苦之外,别无他事,贤人对其学识信心十足,有时不怕说出严峻的真情,让君王那双听好不听坏的耳朵受到强烈的刺激,而那些小丑却能给君王献上他正在寻求的东西,例如笑话、笑料、逗乐和开玩笑。……愚人能说真话,甚至打开天窗说亮话,挖苦骂人,可是听者却感到滋滋有味,乐从中来;的确,说出这些话来会使贤人丢掉性命,可是由小丑说出来时却出人意料地趣味横生,令人为之倾倒。”(《愚人颂》,伊拉斯谟著,许崇信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0至41页)
《李尔王》中的“弄臣”或“俳优”或“傻子”,究竟说过什么看似疯疯癫癫实则含义深刻的话呢?读过《李尔王》的读者大概都知道,他最早出现在第一幕第四场中,他一出场就不顾受到的恐吓和威胁,无所顾忌地倾吐他的妙语,劝李尔王不要听信两个女儿的甜言蜜语、收回分封国土的成命:
多积财,少摆阔;/耳多听,话少说;/少放款,多借债;/走路不如骑马快;/三言之中信一语;/多掷骰子少下注;/莫饮酒,莫嫖妓;/呆在家中把门闭;/会打算的占便宜,不会打算叹口气。(朱生豪译,下同)
孙大雨先生认为:这一首包含处世秘诀的“劣歌”(doggerel)骤听起来鄙陋可哂,但唱者言下热泪涔涔,于无情的嬉笑中极尽讥嘲世态、针砭人事之妙。
再如他对李尔王说:听了他人话,/土地全丧失;/我傻你更傻,两傻相并立:/一个傻瓜甜,/一个傻瓜酸;/一个穿花衣,/一个戴王冠。这是直接在骂李尔王是个傻瓜了。还有他讥笑李尔王:她们高兴得眼泪盈眶,/我只好唱歌自遣哀愁,/可怜你堂堂一国之王,/却跟傻瓜们作伴嬉游。他在嬉笑怒骂李尔王的同时也借机讽喻世人:这年头傻瓜供过于求,/聪明人个个变了糊涂,/顶着个没有思想的头,/只会跟着人依样葫芦。这充分显示了他思想的深邃,傻子一点也不傻。
中国藏族作家阿来1998年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2000年获得茅盾文学奖,一度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小说描写一个康巴藏族土司,酒后乱性,与汉族太太生了一个傻瓜儿子。这个尽人皆知的傻瓜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却有超越时代的预感,成为土司制度兴衰的见证人。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中也有一个叙述者是傻瓜,他的叙述成了揭示真实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傻瓜形象似乎都可以与《李尔王》中的这位“弄臣”形成有趣的对照,找到他的一些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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