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酒店包厢的暖黄灯光里,李大河的脸泛着酒气的红。他拍我肩膀的手劲大得像当年抢我红薯,嗓门震得水晶吊灯直晃:"建国你看,秀芬那身红毛衣,跟咱村小当老师那会儿穿的多像?"我手一抖,搪瓷缸里的茉莉花茶晃出半盏,浅黄的水痕在蓝底桌布上洇开,像朵没开好的小茉莉。
酒店包厢的暖黄灯光里,李大河的脸泛着酒气的红。他拍我肩膀的手劲大得像当年抢我红薯,嗓门震得水晶吊灯直晃:"建国你看,秀芬那身红毛衣,跟咱村小当老师那会儿穿的多像?"我手一抖,搪瓷缸里的茉莉花茶晃出半盏,浅黄的水痕在蓝底桌布上洇开,像朵没开好的小茉莉。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林秀芬正背对着我们给王会计剥橘子,齐耳短发里几缕银丝闪着光,腰板却还直得像后山那根最俊的青竹。她转身时,蓝布衫口袋里滑出半张纸角,米黄底色,边角磨得发毛,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1980年的信纸,和我当年攒了半月的那叠一个颜色。
1980年夏天,我十六岁。
村头老槐树的广播喊我名字时,我正蹲在自留地拔稗草。母亲攥着皱巴巴的电报冲过来,额角的汗把灰布头巾浸出深色印子:"你舅在纺织厂找了活,明儿就走。"我盯着她裤脚沾的泥点,突然想起昨儿秀芬改作业时,钢笔尖在作业本上洇的墨点。
那天夜里,灶屋的风穿堂而过。我蹲在柴堆旁抹眼泪,不是舍不得土坯房的墙皮,是舍不得篱笆外那盏煤油灯。秀芬总在灯下改作业,我就搬个小板凳替她挡风,看她笔尖在本子上走,像春风掠过田埂。上个月暴雨冲垮了篱笆,我摸黑砍了后山两根竹子,扎围栏时划破了手,她往我兜里塞了块桂花糖,糖纸在我裤袋里焐了三天,打开时还带着体温。
"建国哥。"篱笆外传来清清脆脆的唤声,我慌忙抹了把脸。秀芬站在月光里,麻花辫上沾着草屑,像沾了晨露的狗尾巴草,"听说你要进城?"
我喉咙发紧,兜里的信纸硌得大腿生疼。那是我跟民办教师学了半月写的,"我想跟你一块儿过"写了七遍,每遍都把"一块儿"描得粗粗的,怕她看不清楚。可母亲在里屋咳得直喘,父亲修水库摔断的腿还搁在竹床上,我拿什么给她"一块儿"?
"大河...大河也喜欢你。"我把信纸往裤缝上蹭了又蹭,"他爹在粮站,能领粮票。"
秀芬的睫毛颤了颤,像被夜风吹动的蝴蝶翅膀:"大河哥昨儿也给我递了信。"她从布衫里摸出个纸团,展开时窸窸窣窣的,"他说...是你代写的。"
我脑袋"嗡"地炸开。李大河是光屁股玩大的兄弟,上个月替我顶了队里的夜班,说"你去陪秀芬改作业"。原来他早看出我藏在裤袋里的心思,可他小学没毕业,哪能写出"月上柳梢头"那种句子?
那晚大河蹲在我家院门口啃黄瓜,月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他咬黄瓜的声音脆得像敲梆子:"我知道你稀罕秀芬,可我能让她顿顿吃上细粮。"他把半根黄瓜塞给我,黄瓜蒂上还沾着泥,"你进城挣大钱,等混出个人样,哥把媳妇还你。"
后来我才知道,那封"大河的情书"是他求我代写的。他攥着皱巴巴的信纸在我家门外转了三圈,鞋底在青石板上磨出白印子,说:"你写的字好看,秀芬肯定爱看。"
再后来,我在纺织厂当搬运工,每月往家寄二十块钱。听说秀芬嫁了大河,婚礼那天摆了八桌,大河他爹从粮站弄来两袋富强粉,蒸的馒头白得能照见人影;听说他们生了闺女小慧,秀芬在村小教了二十年书,粉笔灰染白了鬓角;听说去年大河查出身子不好,打电话时还笑:"建国,秀芬爱喝茉莉花茶,你记着。"
"建国叔。"小慧端着果盘过来,笑起来跟秀芬一个酒窝,"我妈说您是她最敬爱的老同学。"她往我手里塞了个纸包,"我妈让我把这个给您。"
半张旧信纸躺在我掌心,米黄边角磨得发亮。展开时,"我想跟你一块儿过"的字迹还清晰,后面多了行秀气的小字:"大河说你要去远方,我等你回来。"
"秀芬。"我攥着纸条站起来,嗓子像塞了把泡开的茉莉花,"当年那封信..."
她正给张婶剥橘子,抬头时眼里浮着层水雾:"大河走前跟我说了,他说'那小子要是问起,你就把半张纸条给他——当年我藏了半张,怕他跑回来跟我抢媳妇'。"
包厢突然静了。主桌上摆着大河的遗像,照片里他咧着嘴笑,跟四十年前蹲在院门口啃黄瓜的少年一个模样。
秀芬走过来,从兜里掏出另一半纸条。两张纸拼在一起,"我想跟你一块儿过"的字迹严丝合缝。她用指腹抚过墨迹,轻声说:"大河说你进城那天,他追着拖拉机跑了二里地,鞋都跑掉了一只。他说'建国要是混不好,我养他一辈子'。"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打在玻璃上沙沙响。我望着大河的遗像,想起他最后一次打电话,声音轻得像片叶子:"建国,我可能要先走一步。秀芬爱喝茉莉花茶,你记着。"
现在秀芬正往我杯里续茶,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半张纸条在我掌心发烫,四十年前的蝉鸣突然涌进耳朵——那天我蹲在灶屋抹眼泪,大河拍着我后背说:"哥替你疼媳妇,等你回来。"
可我们谁都没等到"回来"那一天。
散场时,秀芬把半张纸条塞进我手里,蓝布衫被雨水打湿了一片:"留个念想吧。大河走前说,当年要不是他装傻,你俩早私奔了。"
我捏着纸条站在酒店门口,雨丝落进领口,凉丝丝的。原来那封没送出去的情书,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大河兜里藏了四十年,一半在秀芬心里焐了四十年。
你说,要是四十年前我没把情书塞给兄弟,现在蹲在灶屋抹眼泪的,会不会是大河?
来源:情感大师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