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消毒水的气味裹着白墙的冷意钻进鼻尖时,我正捏着母亲的手剪指甲。她右手小拇指的指甲缝里嵌着块陈年黑泥,像是年轻时在讲台上写粉笔字留下的痕迹。我拿棉签蘸温水轻轻擦,她突然抽回手,指甲尖划过我手腕,红了一道。
消毒水的气味裹着白墙的冷意钻进鼻尖时,我正捏着母亲的手剪指甲。她右手小拇指的指甲缝里嵌着块陈年黑泥,像是年轻时在讲台上写粉笔字留下的痕迹。我拿棉签蘸温水轻轻擦,她突然抽回手,指甲尖划过我手腕,红了一道。
"小夏,"她盯着我,眼神像刚睡醒的猫,混沌里浮着点懵懂,"你是谁家的闺女?"
指甲刀"当啷"掉在床头柜上,金属碰撞声在病房里格外刺耳。这是这周第三次了,她又把我认成陌生人。上回在卫生间,她非说我是收水电费的,翻枕头找零钱时栽在瓷砖角,额头上肿起个鸡蛋大的包,我抱着她哄了半宿。
护工王姨端着药碗进来,碗沿还冒着热气。她看我发愣,用胳膊肘顶了顶我,轻声叹:"又忘了?昨儿还念叨你小时候偷她糖蒜的事呢。"她把药吹凉,凑到母亲耳边:"李老师,喝药了,喝了就能回学校改三年级二班的作文本了。"
母亲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对,作文本还没改完......"她挣扎着要坐起来,输液管拽得手背青筋凸起。我赶紧按住她,王姨趁机把药喂进去。褐色药汁顺着她下巴淌到病号服前襟,像块洗不净的旧茶渍。
三年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刚查出肺癌晚期,我辞了外地的工作,在她卧室支了张小折叠床。她还能自己用勺子舀粥,虽然每口都要嚼二十下;能坐轮椅去楼下晒太阳,虽然得我半扶半抱防着摔;清醒时总攥着我的手道歉:"小夏,妈拖累你了。"
转折来得像场突然的暴雨。去年春天第三次化疗后,她开始认不清人。那天我煮了她最爱的萝卜牛腩,砂锅里飘着熟悉的香气。端到床边时,她盯着碗里的肉突然尖叫:"老鼠!床上有老鼠!"热汤泼在我胸口,烫得我倒抽冷气,她抄起保温杯砸过来,不锈钢杯壁磕在我眉骨上,血"啪嗒"滴在地板上。
"妈,是我啊,小夏。"我捂着额头蹲在地上,眼泪混着血珠砸在地板上。她缩在床角发抖,像看陌生人:"你别过来......我女儿在上海上班,她很忙的......"
那晚弟弟林阳的视频打进来时,我正举着冰袋敷额头。我把画面按成静音,听他的声音从手机里冒出来:"姐,我这项目到关键期,实在走不开......"电流杂音里,我听见键盘敲击声,他应该又在加班。"等我发了奖金给你转三千。"
三千块。够请护工半个月。我盯着手机屏保上的照片——二十年前冬夜,他发着40度高烧,我背着他走三站路去诊所。雪地里他滚烫的脸贴在我后颈,哑着嗓子说:"姐,等我挣钱了,给你买金项链。"
现在他的金项链没送来,只送来了越来越多的转账记录。上个月转了五千,附言"买蛋白粉",可母亲现在连吞咽都困难,只能喝流食。
第二个转折来得毫无预兆。上周五凌晨两点,床头的监控突然响了。夜视画面里,母亲扶着床头柜站着,被子滑落在地,像团被揉皱的云。我冲进去时,她光脚往门口挪,脚底板沾着碎纸片,不知什么时候捡的。
"妈,你要去哪儿?"我拽住她胳膊,她使劲甩:"我要回家,小夏该放学了,我得煮酒酿圆子......"
我鼻子一酸。她记不得我37岁,却记得我小学五年级时,每天放学要喝酒酿圆子。我追着她下了三层楼,她像条滑不留手的鱼,扶着楼梯扶手歪歪扭扭地跑,楼道声控灯随着脚步次第亮起。最后她栽进单元门口的冬青丛,枯叶沾在她灰白的头发上,膝盖蹭破了皮,还在念叨:"小夏该饿了......"
送到医院已经凌晨四点。我坐在走廊长椅上等检查结果,手机在兜里震动。是弟弟的视频通话,他西装革履,背景是明亮的办公室,应该在出差。
"姐,妈怎么又住院了?"他皱着眉,"不是说请了护工吗?"
我低头看手,指甲缝里还沾着母亲挣扎时挠破的血痂。"护工晚上九点就走了。"我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医生说脑转移了,以后可能......"
"姐,我不是怪你。"他身后有人喊"林总",他侧头应了声,转回来时语气软了些,"我这周末飞回去,咱商量下送妈去养老院吧。条件好的,有专业护理。"
我盯着他领带上的钻石胸针——去年他生日,母亲用攒了十年的养老金给他买的。"养老院?"我重复,"妈以前说最害怕老了被扔进去,说那是......"
"那是以前!"他提高声音,又立刻压下去,"以前她能跳广场舞能帮邻居带孙子,现在呢?她连自己女儿都不认识!"他顿了顿,"姐,我不是不孝,我就是......"
"我知道。"我打断他。走廊穿堂风灌进领口,我裹紧外套。其实早该想到的,上个月在超市碰到王姨的女儿,她问我:"林姐,你还能撑多久啊?我们家老太太才瘫半年,我爸就说要离婚。"
检查结果出来,母亲脑内的肿瘤又大了一圈。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可谁知道呢?她现在像团点不着的湿柴,熬着,耗着,把我们都熬干了。
昨晚给她擦身时,她突然攥住我手腕,瘦得只剩骨头的手劲大得惊人。"小夏,"她盯着我,眼神清明得让我心慌,"妈是不是太能活了?"
毛巾"啪嗒"掉在地上。她腕骨硌得我生疼,我望着她脸上的皱纹——那些曾经被我抱怨"太唠叨"的皱纹,现在堆成了小沟。"妈,说什么呢......"
"我梦见你爸了,"她笑起来,"他说在那边等我,说我再不走,要把孩子们都拖垮了。"她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眼下的青黑,"你看你,才三十多,头发都白了。"
我蹲在地上捡毛巾,眼泪砸在瓷砖上。三年前确诊那天,我在卫生间哭了半小时;现在倒哭不出来了,只是有时候给她翻完身直起腰,腰椎像断了似的疼;有时候喂饭喂到一半,盯着她空洞的眼睛想:这样的日子,到底是她在熬,还是我们在熬?
今天早上弟弟的航班落地。他提着礼盒进病房时,母亲正盯着窗户上的麻雀发呆。"妈,我是阳阳。"他凑过去,母亲偏过头:"你是小夏的对象?她眼光不错。"
弟弟的手悬在半空,慢慢收回来。他打开礼盒,是盒包装精美的西洋参:"姐,给妈泡水喝。"我盯着床头柜上两盒未拆封的人参——前个月二姑送来的,现在还落着灰。
"阳阳,"我突然说,"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妈怕我们冻着,大冬天的给我们织毛衣,手指都冻得通红?"
他愣了下,点头:"记得,我的是蓝色的,姐的是粉色的。"
"那时候她能熬,"我摸着母亲枯枝似的手背,"现在我们熬不动了。"
他没说话。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母亲又开始念叨:"小夏该放学了......"
下午护工来换班,我去楼下买奶茶。便利店电视播着新闻:"我国人均预期寿命再创新高。"我捧着热奶茶站在原地,想起王姨昨天的话:"现在的老人啊,活得太长了,长到把子女的耐心都熬没了。"
可这能怪谁呢?怪母亲吗?她只是想多活几天,多看我们几眼。怪我们吗?我们也只是凡人,有工作要做,有日子要过,有熬不住的疲惫和委屈。
走出便利店时,手机响了。是护工发来的视频,母亲正坐在床上,把护工给她梳的辫子拆了,抓着头发咯咯笑,像个孩子。
我盯着视频里的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春天。她蹲在院子里给我编麻花辫,阳光暖得人犯困,她的手很软,我问她:"妈,你能活多少岁啊?"
她刮我鼻子:"活一百岁,看着我小夏结婚生子,看着我外孙长大。"
现在她快八十了,我还没结婚,更没有外孙。可她还在活着,用另一种方式,把我们的过去和未来,都熬成了模糊的影子。
你们说,这样的日子,到底是母亲在熬,还是我们在熬?
来源:情感大师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