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灯笼芯子里不是烛火,倒像是裹着层血痂,忽明忽暗映着水面浮沉的芦苇杆子。
黄河九曲十八弯,每到月黑风高夜,总有人看见渡口飘着盏青皮灯笼。
那灯笼芯子里不是烛火,倒像是裹着层血痂,忽明忽暗映着水面浮沉的芦苇杆子。
老辈人都说,这是捞阴门人在收魂,但凡被那灯笼照过的尸首,连阎王殿前的生死簿都要抖三抖。
民国十二年秋,开封城外三十里有个陈家湾。
这日晌午,码头上来了个戴箬笠的汉子,肩头搭着条褪成灰褐色的麻布褡裢,脚上草鞋沾满河泥。
他蹲在渡口青石板上磨铁钩,钩子尖儿泛着幽蓝的光,倒像是从阴曹地府捞上来的。
"陈九爷!
摆渡的老艄公甩着竹篙喊,"今儿个又要接活?
汉子抬头时,半张脸隐在箬笠阴影里,只见得下颚一道蜈蚣似的疤,从耳根蜿蜒到嘴角。
他"嗯"了声,喉结滚动时那疤跟着抽动,活像条蛰伏的毒虫。
老艄公忽然噤了声——汉子左手背上有块铜钱大的黑斑,正顺着青筋往胳膊上爬。
这陈九爷在黄河沿岸是出了名的捞尸人。
但凡有沉船溺水的,寻常捞尸队要三日才敢下水,他偏生敢在头七前就打捞。
只是他有个怪规矩:每捞一具尸首,就要在渡口柳树上系根红绳。
这些年下来,柳树早被缠成了血葫芦,树皮都勒出深褐色的沟壑。
这日未时三刻,对岸来了个穿灰布长衫的老者。
老者怀里抱着个乌木匣子,匣面雕着北斗七星,星位间嵌着七粒血珀。
陈九爷瞧见匣子时,握钩的手背青筋暴起,那尸斑竟顺着血管直往上窜,转眼就漫到了脖颈。
"陈老弟,老朽等了你整十年。
老者将匣子往青石板上重重一放,惊起三只灰鹭,"当年你从黄河眼带出来的物件,该物归原主了。
陈九爷的瞳孔猛地收缩。
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又浮现在眼前:他跟着师父在黄河眼捞一具女尸,那尸首腕上缠着九转连环锁,锁眼里渗出黑血。
师父说这是镇河娘娘的祭品,碰了要遭天谴。
可他贪图女尸颈间那颗夜明珠,趁师父不备割断了锁链……
"陈水生!
老者突然厉喝,"你当这尸斑是寻常阴祟?
这是黄河龙君的诅咒!
每捞一具枉死的冤魂,龙君就在你魂魄上刻道痕。
待七七四十九道刻满,你就要替那些枉死鬼永镇河眼!
陈九爷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上个月捞的那具孩童尸首,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块麦芽糖。
那夜他梦见自己沉在河底,四周全是青面獠牙的水鬼,拽着他的脚踝往下拖。
此刻再低头看手背,那尸斑竟已爬上耳后,在皮肤下游走如活物。
"要我如何?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老者从匣中取出一枚青铜铃铛,铃舌是颗森白的人牙:"明日子时,你带着这摄魂铃去黄河眼。
当年你放走的九具镇河尸,如今都在龙宫作乱。
你需用铃铛收齐它们的魂魄,再以自身为祭……"
话音未落,渡口忽然刮起腥风。
江面泛起诡异的青绿色,浪头里浮出九盏幽蓝鬼火。
陈九爷认得这是黄河九鬼的引路灯,当年他割断连环锁时,这些灯笼曾在漩涡里明灭闪烁。
他猛地抄起铁钩,钩尖挑破指尖,血珠滴在铃铛上竟发出龙吟般的清响。
"师父临终前说,捞阴门人命里带煞,但求问心无愧。
陈九爷突然笑了,那道蜈蚣疤在扭曲的面容上愈发狰狞,"我陈水生造了孽,自当用这条命来还。
当夜戌时,陈九爷背着竹篓上了渡船。
竹篓里装着七根桃木钉、三张镇魂符,还有半壶掺了朱砂的雄黄酒。
老艄公躲在船舱里不敢露头,只听见船头铁钩刮擦甲板的声响,像是野兽在磨牙。
子时三刻,黄河眼到了。
此处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漫天星斗,却照不出半点月影。
陈九爷刚抛下铁钩,江底突然传来锁链拖拽的巨响。
他看见九具白骨从漩涡中升起,每具骷髅额间都嵌着颗夜明珠,正是当年他没敢取走的那九颗。
"陈水生!
为首的白骨突然开口,下颌骨咔咔作响,"你可知我们为何在此?
陈九爷握紧铃铛,尸斑已蔓延到眉心。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师父用血在他掌心画符时说的话:"黄河水养人,也吃人。
你今日贪的这点财,来日要拿命来偿。
"当年是我贪心。
他突然扯开衣襟,胸口赫然布满蛛网般的黑纹,"但这些枉死的兄弟姊妹,不该永世困在河底。
说罢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铃铛上。
铃声大作,江面顿时炸开万丈波涛。
九具白骨同时扑来,锁链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陈九爷却闭目凝神,任由尸斑爬满全身。
恍惚间他听见无数冤魂的哭嚎,有被船匪沉江的货郎,有遭水匪凌辱的渔家女,还有那年他亲手放走的女尸……
"铃铛为引,符咒为媒。
他突然睁眼,双目赤红如血,"今日陈水生以魂为祭,送诸位往生!
说罢将桃木钉尽数刺入心口,鲜血顺着钉身流入黄河。
江面突然寂静,九盏鬼火化作流萤没入夜空。
陈九爷的尸身渐渐透明,他看见自己的魂魄正在消散,却露出解脱的笑意。
最后时刻,他望见渡口那棵系满红绳的柳树,每根红绳尽头都飘着个半透明的影子——那些都是他这些年捞起的亡魂,此刻正对着他躬身行礼。
次日清晨,老艄公在江心发现半截铁钩。
钩上缠着九缕白发,在朝阳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从此黄河眼再没闹过水患,只是每月朔望之夜,总有人看见个戴箬笠的汉子在渡口磨钩,钩尖的蓝光比从前更盛三分。
三年后,有个云游道士路过陈家湾。
他望着渡口那棵枯死的老柳树直摇头:"奇哉怪也,这树分明吸了四十九道生魂,怎会突然枯死?
话音未落,江面忽然卷起细浪,九颗夜明珠破水而出,在空中排成北斗阵型,最终化作流星没入云端。
道士掐指一算,突然对着江水长揖及地:"原来如此!
那捞尸人竟以永生为代价,将四十九道魂魄炼成北斗引魂灯。
如今灯归天位,魂入轮回,他却要永世困在阴阳交界处,替黄河镇守万千亡魂……"
而此时在某处幽冥之地,陈九爷正站在忘川河畔。
他左臂的尸斑已蔓延至肩头,却仍握着那枚青铜铃铛。
对岸影影绰绰走来无数人影,有货郎、渔女、孩童,还有那个腕缠连环锁的女尸。
他们经过陈九爷时,都轻轻抚过他手背的尸斑——那些狰狞的黑斑,此刻竟泛起淡淡的金光。
"下一世,换我渡你们过河。
陈九爷对着虚空举了举铃铛。
江面忽然泛起涟漪,倒映出人间万家灯火。
他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捞阴门人看似与阴司打交道,实则是在渡人渡己。
如今他终于明白,这永生不是诅咒,而是比生死更重的承诺。
从此黄河两岸多了个传说:每逢月圆之夜,渡口青石板上会浮现出淡淡的水痕,形似个戴箬笠的汉子。
而那些水痕里,总嵌着几粒细碎的金砂,在月光下闪着温暖的光。
渔民们说,那是镇河人留下的功德,能保佑往来船只平安。
只有老艄公知道,当年陈九爷下葬时,棺材里只放着那件褪色的麻布褡裢。
送葬那日黄河突然退潮,露出河床上一行深深的钩痕,从渡口一直延伸到龙王庙旧址。
有胆大的后生顺着钩痕挖下去,竟挖出半截青铜锁链,链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梵文,在阳光下会泛起血色的光。
如今每逢清明,总有人看见个佝偻的身影在渡口徘徊。
那人背影像极了陈九爷,只是左手背的尸斑变成了金色莲花。
他依然在磨那柄铁钩,只是钩尖不再泛着幽蓝,而是流转着七彩光晕。
有孩童问他是不是河神,他便笑着指向江心:"看,那些星星都是我未送完的客。
夜深人静时,守夜人常听见江面传来清脆的铃响。
循声望去,只见九盏幽蓝的鬼火托着盏青皮灯笼,灯笼芯子里的血痂变成了珍珠。
而灯笼后头,隐约跟着个戴箬笠的影子,每走一步,脚下的河水就绽开朵金莲。
黄河水倒映着残星,那盏青皮灯笼在浪尖上起伏,灯芯里的珍珠泛着温润的光。
陈九爷的魂影立在船头,铁钩已化作一柄青铜节杖,杖头雕着衔尾蛇纹,蛇目是两颗跳动的星子。
他忽然抬手,节杖轻点水面,九朵金莲应声绽放,托起个浑身湿透的少年。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眉心凝着团黑气,手里还死死攥着半截桃木簪。
陈九爷认得这簪子——正是三年前他亲手钉在黄河眼祭坛上的法器。
少年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不是江水,而是细碎的蚌壳。
"你可见过穿灰布长衫的老者?
陈九爷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带着河沙摩挲的沙哑。
少年浑身一颤,黑气顺着脖颈往上爬:"他……他让我把这簪子插进龙王庙的龟甲碑……"话音未落,江面突然沸腾,九具白骨从漩涡中升起,这次每具骷髅的眼眶里都燃着幽蓝鬼火。
陈九爷的节杖在掌心转了三圈,金莲化作锁链缠住白骨。
他望向少年身后,那里浮着个半透明的影子,竟是当年被他放走的女尸。
女尸的裙裾上缠满水草,每根水草都系着个魂魄,有穿长衫的教书先生,有戴银项圈的婴孩,还有挎药箱的铃医。
"原来如此。
陈九爷突然笑了,节杖重重顿在船头,"你们竟把黄河眼炼成了往生轮盘。
女尸突然开口,声音像是风铃撞碎在冰面上:"陈水生,你以为永镇河眼就是解脱?
这十年间,你渡的魂都在往生路上迷了路。
她抬手一指,少年眉心的黑气凝成面水镜,镜中映出座巍峨的青铜巨门,门楣上刻着"酆都"二字,只是门缝里渗出的不是阴气,而是滚烫的岩浆。
陈九爷的魂影剧烈震颤,他看见无数魂魄正在岩浆中沉浮,有他亲手捞起的,也有从未见过的。
最醒目的是个穿蟒袍的男子,胸前插着七根桃木钉,正是当年黄河眼祭坛下的主祭。
"当年你割断连环锁,放走的不是镇河尸,是酆都北阴大帝的九子。
女尸的裙裾无风自动,水草上的魂魄发出凄厉哀嚎,"他们以黄河为炉,炼化枉死魂魄为引,要强行打开阴阳通道。
少年突然抱住头颅惨叫,他后颈浮现出蛛网般的红线,红线尽头连着江底。
陈九爷瞳孔骤缩——这是以活人为阵眼的禁术,红线每蔓延一寸,少年的三魂七魄就消散一分。
他猛地掷出节杖,杖头星子化作流星没入少年天灵盖。
"撑住!
陈九爷的魂影开始透明,"带路去龙王庙,快!
少年在金莲上踉跄而行,身后拖出长长的水痕。
江面忽然升起九盏青铜灯,灯焰是诡异的碧绿色。
陈九爷认得这是酆都鬼灯,灯油是九幽冥火,灯芯却是活人魂魄。
他挥动节杖,金莲化作利剑斩向鬼灯,却见灯焰里浮出张张熟悉的面孔——竟是他这些年捞起的亡魂。
"九爷……救……"有个货郎模样的魂魄刚开口,就被灯焰吞没。
陈九爷的节杖当啷落地,他看见自己的左手正在化作沙砾。
原来这十年他自以为的救赎,不过是将亡魂推入更深的炼狱。
龙王庙旧址已变成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立着块龟甲碑,碑面布满裂纹。
灰布长衫的老者正将桃木簪刺入碑心,每刺一下,江面就浮起具白骨。
陈九爷突然明白,当年师父说的"问心无愧"是何意——他以为在赎罪,实则成了帮凶。
"陈老弟,你终究来了。
老者转身时,面容竟与那蟒袍男子有七分相似,"多谢你替我养了十年往生轮盘。
他脚下突然裂开地缝,涌出岩浆般的黑水,黑水中浮出无数魂魄,都在撕扯自己的脸皮。
陈九爷的魂影已淡得快要看不见,他却捡起节杖大笑:"好个北阴大帝!
竟把亲儿子炼成阵眼。
他突然扯开衣襟,胸口浮现出北斗七星状的伤痕,"可惜你漏算了一件事——我陈水生最擅长的,不是捞尸,是破局!
节杖上的星子突然暴涨,将陈九爷的魂魄撕成七片。
每片魂魄都化作不同的身影:穿蓑衣的渔夫、戴方巾的书生、挎药箱的铃医……正是他这些年渡过的七类亡魂。
七道魂影同时扑向龟甲碑,碑面裂纹中渗出银色的水。
"这是……忘川真水!
老者脸色骤变,手中桃木簪突然调转方向,刺入自己心口。
他身后浮现出九道龙影,却都被真水浇灭。
陈九爷的最后一片魂魄飘到少年面前,轻轻抚过他后颈的红线:"孩子,替我守着黄河眼。
少年突然能动了,他怀里的桃木簪化作青龙腾空而起。
陈九爷的七道魂影缠绕着青龙,冲入漩涡深处。
只听惊天动地的龙吟,黄河水倒卷百丈,露出河底巨大的青铜齿轮。
齿轮上刻满往生咒,每转一圈就吐出无数魂魄。
"原来往生轮盘是这般模样。
陈九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他的魂影已与齿轮融为一体,"诸位,该上路了。
他抬手一指,金莲化作天梯,接引着茫然的魂魄。
青龙在齿轮间游走,将纠缠的锁链一一咬断。
老者突然发出非人的嘶吼,他的身体开始膨胀,皮肤下浮现出鳞片。
陈九爷认得这是酆都鬼族的本相,当年他放走的九子,不过是鬼族抛出的诱饵。
齿轮突然剧烈震动,陈九爷的魂魄被震出裂纹,他看见自己的左手彻底化作沙砾,随风飘向北斗七星。
"师父,弟子明白了。
陈九爷对着虚空长揖,"捞阴门人渡的不是尸,是执念。
他突然扯断与齿轮的联系,魂魄化作漫天星雨。
星雨落在忘川真水上,激起层层涟漪,每道涟漪都映出个魂魄的笑脸。
青龙发出一声悲鸣,驮着少年冲出水面。
老者已变成巨型鬼物,九颗头颅喷出冥火。
少年突然举起桃木簪,簪身浮现出陈九爷的面容:"以我之魂,补天之漏!
他纵身跃入冥火,簪子化作光柱贯穿鬼物心脏。
黄河水突然平静如镜,倒映着漫天星斗。
青龙盘旋三周,化作石雕立在渡口。
少年从水中爬出时,手里攥着片金鳞,鳞片上刻着陈九爷的生辰八字。
他望向江心,只见无数光点正顺着水流东去,像是银河落入了人间。
三年后,有个戴斗笠的少年在黄河边开了间茶寮。
茶寮的梁上挂着七盏青铜灯,灯焰是温暖的鹅黄色。
常有行商在此歇脚,说喝了茶后,梦里总能听见清越的铃音。
更奇的是,但凡在茶寮过夜的船工,次日渡河时总能看见江面浮着金莲。
这日来了个云游的老道,盯着梁上灯盏直摇头:"北斗引魂灯怎会在此?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铁钩刮擦青石板的声响。
众人回头,只见个戴箬笠的汉子走进茶寮,肩头褡裢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少年端茶的手突然颤抖,他看见汉子左手背有块铜钱大的黑斑,正顺着青筋往上爬。
可当汉子抬头时,那黑斑又变成了金色莲花。
老道突然长揖及地:"原来是守夜人当面,老道失礼了。
汉子不答话,只是望着江面出神。
此时正值黄昏,夕阳把黄河染成血色,江心浮着盏青皮灯笼,灯芯里的珍珠变成了两颗,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
汉子忽然笑了,那道蜈蚣似的疤在暮色中竟显出几分慈祥。
"该换绳了。
他轻声说着,从褡裢里取出截红绳。
少年这才发现,茶寮外的老柳树上,不知何时又缠满了红绳,只是每根红绳都系着片金鳞,在晚风中叮咚作响。
老道突然指着江面惊呼:"快看!
那是什么?
众人望去,只见九朵金莲托着座青铜巨门缓缓升起,门楣上的"酆都"二字正在剥落,露出底下新刻的"往生"。
门内涌出万千光点,每个光点都化作人形,对着茶寮方向遥遥行礼。
戴箬笠的汉子端起茶碗一饮而尽,他左臂的金莲突然盛开,花瓣上浮现出无数面孔——有货郎、渔女、孩童,还有那个穿蟒袍的男子。
这些面孔同时开口,声音汇成黄河的涛声:"多谢渡我。
茶寮的铜铃无风自动,梁上七盏青铜灯同时大亮。
老道突然老泪纵横,他认得这是失传已久的"七星渡魂阵",需以永生为引,七世轮回为媒。
而阵眼处悬浮的,正是当年陈九爷那柄青铜节杖,只是此刻杖头星子变成了十颗,多出的三颗,是少年、老道和戴箬笠汉子的魂光。
江心的青铜巨门轰然洞开,不是通往阴森的酆都,而是洒满阳光的彼岸。
万千魂魄踏着金莲鱼贯而出,每个魂魄经过茶寮时,都会对着戴箬笠的汉子点头致意。
最后走出的是个女尸模样的女子,她将一缕水草系在柳树上,水草上系着的,是陈九爷当年那件褪色褡裢。
"原来永生不是诅咒。
老道喃喃自语,"是比生死更重的诺言。
戴箬笠的汉子突然起身,他左手的黑斑已蔓延至心口,可脸上却带着释然的笑意。
他对着虚空遥遥举杯,杯中茶水忽然化作银河。
众人这才惊觉,茶寮外的黄河不知何时变成了双色水——左岸阴气森森,右岸波光粼粼,中间隔着条璀璨的金线。
"该走了。
汉子将红绳系上柳树,绳结处绽开朵金莲。
他转身走向江心时,褡裢里掉出块龟甲,正是当年龙王庙那块。
龟甲上的裂纹已愈合,背面浮现出新的铭文:"以魂为舟,渡尽苍生。
少年突然冲出门去,却只抓到片衣角。
那衣角入手即化,变成片金鳞落在他掌心。
江心的青皮灯笼忽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万盏河灯顺流而下。
每盏灯上都坐着个魂魄,他们唱着古老的渡魂歌,歌声里带着黄河的呜咽。
老道望着少年手中的金鳞长叹:"你可知他是谁?
少年摇头,却见金鳞上浮现出陈九爷的面容,正对着他眨眼。
老道从袖中取出半截桃木簪,簪身刻着细小的符咒:"他既是捞尸人,也是守夜人,更是……"
话音未落,黄河突然掀起惊涛。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九条金龙破水而出,每条龙背上都站着个魂影——有货郎、渔女、孩童……最前方的青龙背上,赫然立着戴箬笠的汉子。
他手中节杖轻点,双色黄河开始旋转,渐渐融成太极图案。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往生路。
老道对着虚空稽首,"以阴阳为炉,魂魄为药,炼的是天地正气。
他突然将桃木簪抛向空中,簪子化作流星没入太极图心。
霎时金光大盛,所有河灯都悬浮起来,在空中拼成巨大的"渡"字。
少年望着掌心的金鳞,突然明白陈九爷为何要他守着黄河眼。
他解下腰间酒葫芦,将烈酒洒向江面:"九爷,我接您的班了。
话音刚落,葫芦里竟涌出清泉,在青石板上汇成小小的往生轮盘。
从此黄河沿岸多了个传说:每逢中元节,渡口茶寮的梁上灯盏会自动亮起,照亮夜归人的路。
而江心的青铜巨门永远半开,门内传出清越的铃音,引渡着迷途的魂魄。
有胆大的船工说,曾在月圆之夜看见戴箬笠的汉子立在船头,他左手的黑斑变成了完整的金莲,右手握着柄青铜节杖,杖头星子照亮了整个幽冥。
黄河水在月光下泛着冷铁般的色泽,青铜巨门后的铃音愈发清晰。
少年跪坐在渡口青石板上,手中金鳞突然渗出鲜血,顺着石缝蜿蜒成河图洛书的纹路。
他想起昨夜老道离去前的话:“往生轮盘既开,阴阳便要重新立契。
你掌中这滴心头血,是陈九爷留给你的最后执念。”
石缝中的血线突然暴涨,化作九条血蛟冲天而起。
少年瞳孔骤缩,看见每条蛟龙脊背上都骑着个魂影——货郎肩头挑着星斗,渔女裙裾缀满珍珠,孩童手里攥着半块麦芽糖。
他们齐声唱着渡魂歌,歌声里带着黄河亘古的呜咽。
“原来九爷从未离开。”少年伸手触碰血蛟,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
那些年茶寮里来往的客商,总说夜半能听见磨钩声,如今方知是魂魄在擦拭前世的兵器。
血蛟突然调转方向,朝着对岸山崖俯冲而去,崖壁上应声浮现出巨大的青铜卦盘。
卦盘上阴阳鱼眼各嵌着颗明珠,阴鱼眼里的珍珠正是灯笼芯子那颗,阳鱼眼中却空空如也。
少年正要细看,江面忽然炸开千层浪,九条金龙破水而出,每条龙角都缠着半截铁链。
他认得这是陈九爷当年沉在河底的锁魂链,此刻却泛着温润的玉色。
“时辰到了。”清冷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少年猛地回头。
穿月白襦裙的女子立在柳树下,发间银簪雕着衔尾蛇纹,正是当年黄河眼的女尸。
只是她此刻面容祥和,腕间连环锁化作玉镯,每道环纹里都游动着细小的金鲤。
女子抬手轻点,柳树上的金鳞纷纷飞起,在空中拼成幅星图。
少年看见北斗七星的位置上,赫然悬着七盏青铜灯,灯焰颜色各不相同——赤橙黄绿青蓝紫,正是陈九爷七世轮回的魂火。
“你可知何为永生?”女子指尖拂过星图,紫色灯焰突然暴涨,“不是肉身不腐,不是魂魄不散,而是……”她突然抓住少年的手腕按在卦盘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战栗,“是有人永远记得你的名字。”
卦盘轰然转动,阴阳鱼眼中的明珠同时亮起。
少年感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站在青铜巨门前。
门内涌出的不是魂魄,而是无数记忆碎片:有陈九爷第一次捞尸时呕吐的窘态,有他背着师父偷喝雄黄酒的顽劣,还有他跪在黄河眼发誓赎罪的决绝。
“九爷!”少年突然嘶吼。
他看见门内深处立着个模糊的身影,左手黑斑已蔓延至喉结,右手节杖却化作翠绿柳枝。
那人转身时,少年看清了他眉心的金莲——正是茶寮外柳树上结的第三千朵。
身影突然消散,化作漫天金粉。
金粉中浮现出陈九爷的声音:“孩子,阴阳契约需以血为墨,以魂为笔。
你若真要继承这永生之责……”话音未落,卦盘突然迸发强光,少年被吸进阴阳鱼的漩涡。
再睁眼时,他站在奈何桥头。
桥下忘川水倒映着无数面孔,有他熟悉的货郎、渔女,更多的是陌生又亲切的魂魄。
孟婆端着汤碗站在桥中央,却是个穿碎花袄的少女模样,碗中汤药泛着珍珠光泽。
“喝了它,前尘尽忘。”少女声音清脆,腕间银铃与陈九爷的节杖同频震颤。
少年突然明白,孟婆从来不是老妪,而是永生者挑选的渡人。
他摇头后退,怀中金鳞突然发烫,烫得他想起那个暴雨夜——陈九爷割断连环锁时,女尸腕间的血也是这样灼热。
桥头突然起雾,雾中走出个戴斗笠的汉子。
汉子肩头褡裢湿透,左手黑斑已变成完整的金莲,右手柳枝上停着只青鸟。
少年浑身剧震,这分明是陈九爷的模样,可他周身气息却与黄河截然不同,倒像是昆仑山巅的罡风。
“你来早了。”汉子抬手拂去少年肩头露水,指尖带着松针的清香,“真正的永生,要过三关斩六将。”他突然挥动柳枝,忘川水倒卷成幕布,映出三个画面:
第一幕是少年在茶寮给客商续茶,茶碗中浮出张溺水的脸;第二幕是他在渡口系红绳,绳结里钻出只青面獠牙的恶鬼;第三幕最是骇人——他跪在青铜巨门前,手中柳枝刺穿了自己的心口。
“这是你的前世因果。”汉子的声音带着回响,“第一世你因贪念放走邪祟,第二世你为私欲助纣为虐,第三世……”他突然噤声,柳枝上的青鸟发出悲鸣。
少年这才发现,第三幕中的自己面容扭曲,眉心金莲正在凋谢。
孟婆突然轻笑:“好个陈九爷,竟把天机藏在往生路上。”她将汤碗抛向空中,碗中珍珠汤化作银河,银河里浮出无数画面:有少年抱着溺水孩童痛哭,有他跪在黄河眼前磕头忏悔,还有他偷偷往茶客碗里多放糖块的模样。
“原来如此!”少年突然大笑,笑出泪来。
他终于明白陈九爷为何要他守着黄河眼——不是要他赎罪,是要他学会直面自己的恶。
就像此刻,他看清了自己灵魂深处的三团污浊:贪婪、怯懦与自欺。
汉子摘下斗笠,露出张与少年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这张脸没有伤疤,眉心金莲盛放如日。“该你了。”他轻轻一推,少年跌入银河。
霎时万千画面涌入脑海,他看见自己每一世都在重复同样的错误:捞尸时藏起值钱物件,渡魂时收受香火钱,甚至在茶寮里故意给恶客下泻药。
“我不配!”少年跪在银河中嘶吼,灵魂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脆响。
他看见三团污浊化作狰狞鬼面,张牙舞爪地扑来。
可当鬼面触到他心口时,突然化作温润的水流——竟是陈九爷当年沉在河底的雄黄酒,此刻正带着松香洗涤他的魂魄。
“破!”少年突然暴喝,灵魂迸发出璀璨金光。
三团污浊消散处,浮现出三颗明珠:赤红的是渡魂的慈悲,幽蓝的是守诺的执着,乳白的是自省的勇气。
明珠升空时,银河化作金色天梯,直通青铜巨门。
汉子在云端鼓掌,柳枝上的青鸟化作金龙:“好个幡然醒悟。
这三颗明珠,可抵三世轮回。”他突然将柳枝抛向少年,“接着!
这是你应得的。”
少年接住柳枝的瞬间,浑身剧痛。
他看见自己的皮肤开始龟裂,裂痕中渗出黑血,黑血落地化作蜈蚣。
可当柳枝触到蜈蚣时,它们又变成金粉,顺着天梯飘向人间。
这是永生者必经的蜕变——将前世的恶业炼成渡人的法器。
“最后一关。”孟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要在往生路上,亲手斩断与我的羁绊。”她突然化作万千银蝶,每只蝴蝶翅膀上都映着少年的记忆:有他偷喝雄黄酒的得意,有他看见女尸时的心动,还有他每次系红绳时的私心。
少年握紧柳枝,却迟迟无法挥下。
他突然明白,自己真正害怕的不是恶业,而是承认自己曾是个凡人。
就像陈九爷直到消散前,都藏着对女尸的愧疚;就像孟婆千年来装作老妪,不过是不敢面对少女时的情愫。
“动手啊!”银蝶突然化作利刃,在少年脸上划出血痕,“还是说,你根本不敢直面真实的自己?”无数声音在脑海中炸响,有货郎骂他见死不救,有渔女怨他趁火打劫,最刺耳的是陈九爷的叹息:“水生,你终究没懂何为渡人。”
柳枝突然发出龙吟,少年浑身金光暴涨。
他看见自己的魂魄开始分层:最上层是渡魂的慈悲,中间是守诺的执着,最下层却是自私的欲望。
三颗明珠同时亮起,将欲望层照得纤毫毕现——那里藏着他对力量的渴望,对认可的执着,还有……对陈九爷复杂的孺慕。
“原来如此。”少年突然泪流满面,他终于读懂了陈九爷的永生——不是超脱轮回,而是永远背负着人性的重量。
他挥动柳枝,不是斩向银蝶,而是刺向自己的心口。
霎时金光大盛,所有银蝶化作甘霖,往生路上开出朵朵金莲。
孟婆的真身从莲中升起,竟是少年初见时的模样。
她将银簪插回发间,簪头衔尾蛇吐出颗明珠:“恭喜你,通过了永生者的试炼。”明珠没入少年眉心时,他看见陈九爷站在奈何桥尽头,左手金莲绽放如日,右手柳枝垂落银河。
“现在,去完成最后的契约吧。”陈九爷的声音带着松涛的回响。
少年转身望向人间,黄河上正升起七盏天灯,每盏灯里都坐着个魂魄——货郎在数星斗,渔女在补渔网,孩童终于吃完了那半块麦芽糖。
他纵身跃下天梯,灵魂化作漫天金雨。
雨滴落在茶寮梁上,青铜灯焰变成温暖的金色;落在渡口红绳上,金鳞化作游动的金鲤;落在少年掌心时,凝成颗泪滴状的琥珀,里面封着片带疤的柳叶。
从此黄河沿岸多了个传说:每逢月圆之夜,渡口茶寮的老板会消失片刻。
有人说看见他站在江心,左手金莲托着星斗,右手柳枝搅动银河;有人说看见他化作金鲤,在往生路上引渡迷途的魂魄;最离奇的是个货郎的证言——他说曾在酆都城外,看见个戴箬笠的汉子在磨钩,钩尖挑着的不是尸首,而是朵将谢未谢的金莲。
而那个接过永生之责的少年,如今正蹲在渡口青石板上磨柳枝。
柳枝尖端泛着幽蓝的光,倒像是从昆仑山巅取来的晨露。
对岸来了个灰布长衫的老者,老者怀里抱着个乌木匣子,匣面北斗七星的位置上,嵌着七颗跳动的星子。
少年抬头时,眉心金莲微微发亮。
他认得这匣子,更认得老者袖口若隐若现的连环锁纹。
只是这次他没有握紧柳枝,而是从怀里掏出块琥珀,琥珀里的柳叶疤痕正对着夕阳泛红。
“老丈可要喝茶?”他笑着将琥珀抛向空中,琥珀化作七盏天灯悬在茶寮上方,“新摘的雨前龙井,用的可是忘川水。”
老者浑身剧震,匣中星子同时亮起。
他看见少年身后浮现出陈九爷的虚影,左手金莲右手柳枝,眉眼却与少年一模一样。
江面忽然泛起细浪,九朵金莲托着青铜巨门缓缓升起,门内传出清越的铃音,像是黄河在笑。
暮色四合时,茶寮的铜铃无风自动。
少年往老者杯中添茶,茶汤里浮着片带疤的柳叶。
他望着江心喃喃自语:“九爷,这次我们换个方式渡人,可好?”话音未落,怀中金鳞突然发烫,烫得他想起陈九爷消散前最后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超脱,没有释然,只有个凡人历经沧桑后,依然滚烫的魂。
来源:霸气侧漏的牛牛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