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蹲在地毯上拆的时候,指甲刮过透明胶带,刺啦刺啦的响混着旧报纸的沙沙声。厨房飘来中药的苦香,药罐咕嘟咕嘟冒着白汽,母亲的声音裹在雾气里:"小满,那盒子有股霉味,莫不是放久了?"
快递盒在玻璃茶几上搁了三天,边角被水汽洇出浅黄的痕迹。
我蹲在地毯上拆的时候,指甲刮过透明胶带,刺啦刺啦的响混着旧报纸的沙沙声。厨房飘来中药的苦香,药罐咕嘟咕嘟冒着白汽,母亲的声音裹在雾气里:"小满,那盒子有股霉味,莫不是放久了?"
霉味确实重。掀开盒盖,一本硬壳日记本躺在旧报纸里,封皮是洗得发白的湖蓝色,边角卷翘着,像被雨水泡过又晒干的梧桐叶。
第一页是铅笔画的窗户。
生锈的铁栏杆歪着第三根——那是我十岁那年的"杰作"。麻雀停在栏杆上啄馒头渣,我举着弹弓蹦跳着瞄准,石子偏了方向"当"地撞上去,倒惊飞了麻雀。母亲举着竹扫帚追出来,扫帚疙瘩敲得我屁股火辣辣疼。画角标着日期:2012年9月17日,正是我砸栏杆的那天。
第二页还是那扇窗。
窗台上多了个玻璃罐,半罐亮闪闪的星星纸——初中时我总念叨"叠够一千颗换新手机",每晚下自习趴在窗台叠,指甲被彩纸硌出白印子。后来手机没换成,罐子却被母亲擦得锃亮,她说:"我闺女叠的星星,比手机金贵。"日期是2015年3月5日,中考前一天。
第三页的窗户透着暖黄的光。
晾衣绳上搭着蓝白条纹病号服,袖口还沾着医院的消毒水味。去年冬天母亲住院,我每天下了班就往医院跑,换下来的衣服带回家洗,晒在窗外。那天她出院,我蹲在窗台上收衣服,阳光把病号服晒得暖乎乎的,像抱着她本人。日期是2022年12月12日,出院当天。
"小满,拆什么呢?"母亲端着药碗进来,鬓角沾着药罐的白汽,发梢湿了一绺。
我手一抖,日记本"啪"地摔在地毯上,画页哗啦翻到最后——上周五傍晚,我趴在窗台上给绿萝浇水,马尾辫散了半缕,发梢沾着水珠,连发绳上的草莓挂坠都画得清清楚楚。日期是2023年10月20日,三天前。
药碗"当啷"磕在茶几上,褐色药汁溅在日记本封皮上,晕开个深褐的圆,像滴未落的眼泪。
"谁寄的?"母亲声音发颤。
我这才注意到快递单,收件人是我,寄件人地址栏只写着"和平路老邮局转",姓名栏空着,像是被橡皮仔细擦过,留着淡淡铅笔印。
母亲没答话,转身回了卧室。衣柜门吱呀响,接着是翻箱倒柜的动静。她出来时,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照片,边角卷翘着,显然被摸过无数次。
照片里是个穿蓝工装的男人,怀里抱着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三岁的我。背景是老楼的窗户,铁栏杆弧度和日记本第一页一模一样。男人眉眼温和,嘴角翘着,像刚逗得我笑。
"这是你爸。"母亲用指腹摩挲照片边缘,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走那年,你刚满四岁。总说等你上小学要做铁皮铅笔盒,说你过生日要摘老杏树最高枝的杏。"
我盯着照片里模糊的脸,记忆里只剩父亲举我过头顶的温度,和"要摘星星给你"的承诺。母亲说他是电工,检修电路时出的事。
"他走后,有个男人常送东西。"母亲坐下来,药碗热气扑在脸上,"米、油、新棉袄,后来是钢笔、厚棉被。最常送橘子,深秋准时出现,装竹篮里带着叶子香。问过传达室老张,说是对门楼的人托他转交,没留名。"
对门楼?我家3号楼201,正对着4号楼,六层老楼,窗户遥遥相对。
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趴在窗台上往下看。秋夜风凉丝丝的,4号楼大多窗户黑着,只有五层中间那户亮着灯,蓝布窗帘被风掀起一角,影子在上面晃,像有人在桌前画画。
转天我蹲在4号楼梧桐树下等。七点十分,单元门"吱呀"开了,出来个白发老头,拄枣木拐杖,肩上搭蓝布包,布料洗得泛白——和照片里父亲的工装一个颜色。
"大爷,您住五层中户?"我迎上去。
老头抬头,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小满?"他声音发哑,"你都长这么大了。"
屋里有松节油混着铅笔灰的味道,墙上挂十几幅油画——全是我家201的窗户。春天晾着红领巾飘起来,夏天飘着母亲的蓝底白花围裙,秋天堆着考研复习资料,冬天冰花后我和母亲哈气画小兔。
周大爷从抽屉拿出本更旧的日记本,封皮和我的一样:"我是你爸徒弟。他总说小丫头淘得像皮猴,爬树摘枣摔破膝盖还笑。"
他翻到2015年那页:"中考前你总熬夜,窗户灯亮到后半夜。我趴在窗台画玻璃罐,想着等你上大学,把这些画当礼物。那时候想,拆盒时说不定会掉出一罐子星星,像你叠的那样。"
我指着2022年病号服那页,声音发颤:"去年我妈住院,我白天上班晚上守床,连口热饭都吃不上。那时候您为什么不出现?"
周大爷手颤着,指节泛青:"去年我得了白内障,眼前一片雾蒙蒙,连画纸都看不清。手术麻药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得赶紧画你妈出院那天的窗户。那天你蹲在窗台收病号服,阳光照在后颈,我举铅笔的手直抖,怕晚一秒就记不住那束光的颜色。"
他掀开蓝布包,露出牛皮纸袋和抗肿瘤药盒,体检报告最下面写着"建议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本来想等你结婚时一起给,可上个月..."
"你爸救过我命。"周大爷望着窗外,声音像被风吹散的棉絮,"2003年修高压线,我脚滑踩空脚手架往下坠,是你爸拽住了我。后来...后来他掉下去时,手里还攥着我递的扳手,指节都发白了。"
风掀起蓝布窗帘,对面201的窗户正映晨光。周大爷日记本摊开着,最新那页是我三天前浇花的样子,铅笔字写着:"小满的头发,像她妈年轻时一样,沾了水就打绺。"我想起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发梢沾水确实一缕缕贴着脖子,像沾露的柳枝。
那天中午我搀周大爷下楼,他拐杖敲着楼梯,一步一步慢得像数岁月。母亲站在门口,端着杯橘子皮茶,热气袅袅:"那年冬天的橘子,是不是你买的?我总说甜,你就每月初一送。有次下大雪,橘子沾着雪渣,我搁窗台化半宿,剥时橘子瓣都是温的。"
周大爷笑了,眼角泛着水光:"你爱用橘子皮泡茶化痰,小满吃橘瓣总把核吐窗台缝,说要种橘子树。我就挑最甜的买,想着你们咬第一口时,能眯起眼睛笑。"
现在两本日记本并排躺在我床头,封皮上的药渍和岁月痕迹叠成两朵褪色的花。周大爷每天上午坐在我家窗台晒太阳,膝盖搭着母亲织的灰毛线毯,手里攥着铅笔:"要把剩下的窗户画完——下初雪时你给你妈织的红围巾,要画得像团火;明年春天你考上护士编,窗户边的喜字要贴得方方正正。"
前天下雨,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周大爷突然指着玻璃:"小满你看,雨珠在玻璃上爬,多像你小时候流的眼泪。"我小时候总爱哭,摔了膝盖哭,考试没考好哭,母亲住院时躲厕所哭。那些眼泪顺着脸淌,和玻璃上的雨珠一个样。
我没接话,低头擦着日记本上的药渍。其实我想问,这些年他藏在对面,看着我们哭看着我们笑,会不会觉得孤单?可又怕问了,就打破了某种温暖的沉默——有些牵挂,不必说出口,就像他画了十年的窗户,就像母亲留了二十年的照片,就像我收到日记本时,心跳得像小时候父亲举我摘星星。
你说,如果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也算一种陪伴的话,是不是就不算遗憾?
来源:卖报纸的小米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