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那口老井,属于老李家已经有五十多年了。准确地说,是五十三年零四个月,从老李爷爷接手那天算起。不过村里人都习惯四舍五入,说五十年也没错。
村口那口老井,属于老李家已经有五十多年了。准确地说,是五十三年零四个月,从老李爷爷接手那天算起。不过村里人都习惯四舍五入,说五十年也没错。
我是李老四的发小,从小一起在村里长大,对老李家的事情知道得比较多。虽然现在住在县城,但隔三差五还是会回村里看看,尤其是想念老井旁那棵歪脖子槐树的时候。
一
老李,村里人都喊他李老四,他排行第四。老李六十出头,精神头还不错,常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上衣,裤子倒是经常换,但都是那种老式的灯芯绒。他在村里守着祖上传下来的那口老井,成了半个景点。
说是景点,其实也就是这几年才有了点名气。起因是五年前有个摄影师来我们村采风,不知怎么就被老李家的古井给吸引住了。那井确实有点年头,据说是明朝万历年间修建的,井沿上还有些模糊的雕花,具体什么年代的,谁也说不准。
摄影师拍完照,非要给老李二十块钱。老李不肯收,摄影师就硬塞在他口袋里说:“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井的。”
老李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接了钱。
那个摄影师后来把照片发到了网上,配了段文字,说什么”岁月静好,古井无波”之类的,突然就火了。照片里老李坐在井边,手里拿着他那把用了二十多年的蒲扇,身后是斑驳的老墙,墙角那盆半死不活的牵牛花,在阳光下居然也显得格外动人。
从那以后,村里慢慢有了外来的游客,三三两两,不算多,大多是周末来的城里人,举着相机到处拍。
我回村的时候,经常能看到老李坐在井边,旁边支着个小竹椅,上面放着个搪瓷缸子,缸子里有零钱,大多是游客拍完照后放的。有时是一块两块,有时是五块十块,偶尔也有二十的。尽管如此,一天下来也就七八十块钱,多的时候能有一百出头。
老李把这些钱都记在一个发黄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了好几本。他从不乱花一分钱,全都存起来。村里人以为他是攒着养老,其实不然,他有别的打算。
二
老李家祖上曾经是村里的富户,在解放前有十几亩地,那口井也是那时候的产业之一。后来经历了土改,地没了,就剩下那口井。那时候全村人都用这口井的水,到了老李爷爷那辈,村委会出面要把井收归集体,老李爷爷硬是没同意。
“这井是我爷爷亲手挖的,世世代代都是我李家的。”老李爷爷倔强地说。
那时村里也没什么旅游价值,这口井除了取水,也没别的用处。村委会见老李爷爷这么坚持,也就随他去了,只是规定村民可以免费取水。
老李爷爷守着这口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打扫井台,清理周围的杂物,下雨天还要看着井水别溢出来。
说起来也怪,这井水清甜,冬暖夏凉,村里有自来水后,很多人家做饭还是喜欢用井水。
老李的父亲,也就是老李头,继承了这个传统,每天打理古井。那时候村里讲究辈分,老李头是村里的老好人,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帮忙。久而久之,他成了村里的”活字典”,谁家的事情他都知道一二。
轮到老李这一辈,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九十年代村里通了自来水,井水用的人越来越少。老李媳妇受不了守着口井过穷日子,丢下老李和儿子跑了,去了广东,再也没回来过。
“她受不了贫穷。”老李总是这么解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老李的儿子李小海,也就是我发小,从小聪明得很,中考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那时候老李高兴坏了,拿出压箱底的钱,买了两条烟分给村里人。
“我李老四这辈子没出息,就指望小海了!”他站在井旁,眼睛亮得吓人。
李小海确实争气,高考考上了省会的大学,学的是历史。老李东挪西借,把儿子送去上学,自己守在村里,靠打零工和种地过活。
那几年,井台上的青苔厚了,井沿的裂缝也多了,老李有时忙得忘记打理这口井,但从不会忘记往那本发黄的账本上记账。
“不管怎样,这口井总得有人守着。”他常说。
三
李小海大学毕业后,没有按照村里人的想法去找个安稳的工作,而是考了研究生,专门研究民间水利史。
有一次我和小海在县城碰头,他兴奋地给我看他写的论文,洋洋洒洒几万字,全是关于我们村那个老井的历史价值。
“老四叔的井不简单,”小海推了推他那副眼镜,说道,“根据我的研究,那口井很可能和明代水利专家李时珍有关。”
我差点喷出嘴里的茶:“李时珍不是搞医药的吗?”
“啊,口误口误,”小海挠挠头,“是李春芳,明代工部侍郎,负责过当地水利工程。根据县志记载,他曾在我们村驻扎过一段时间,指导修建水渠。”
我半信半疑。小海这人从小就爱编故事,小时候常把村里老太太哄得合不拢嘴。不过这回他拿出一堆资料,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我跟我爸说过这事,他压根不信,”小海有些无奈,“他只在乎那口井能不能继续用,以及每天能收多少小费。”
小海研究生毕业后,去了省博物馆工作。那时候,村里的事情越来越少,我也很少回去了。偶尔回家,会看到老李依然守在那口井旁,晒着太阳,和游客说着同样的话,收着那些零零散散的小费,然后一分不差地记在账本上。
有时我会问:“李叔,小海什么时候回来?”
老李总是叹口气:“大城市好啊,有出息。回来干啥?守这口穷井啊?”
他嘴上这么说,但眼神里满是骄傲。
四
三年前,老李摔了一跤,髋骨裂了,在县医院躺了大半个月。那段时间井没人看,村里几个老人自发轮流去打扫。李小海从省城赶回来,在医院守了两周,把他爸接回家后,又匆匆回去上班了。
老李出院那天,我去医院接他。路上他一直念叨着那口井:“不知道这些天井沿裂了没有,雨水大,怕把井台冲垮了。”
我开车带他回村,他坐在副驾驶,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发黄的账本,好像那里面记录的不只是钱,还有他整个人生。
回到村里,老李第一眼看的不是自己的房子,而是那口井。看到井还在那里,他才松了口气。
“你知道吗,”他突然对我说,“我这辈子守着这口井,不为别的,就是想给小海留点东西。”
“您不是每天都有收入吗?”我故意逗他。
老李不好意思地笑了:“那点钱哪够啊。我存着呢,都给小海,让他将来有个盘缠。”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但没说破。老李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就是想守好祖传的这口井,给儿子留下点什么。这在现在看来,似乎有点可笑,但对他来说,却是全部的意义。
吃完饭,老李坚持要回井边坐着。我劝不住,只好扶他出去。
井边的竹椅还在,但搪瓷缸不见了。老李急了,在附近找了半天。
“可能是哪个孩子拿走玩了,”我安慰他,“明天我给您买个新的。”
老李摇摇头:“就要那个,用了二十多年了,进账都靠它。”
那个缸子确实有年头了,边缘已经缺了一块,但老李一直舍不得换。后来还是村里一个孩子捡到了,说是在村口的垃圾堆旁边发现的,有人可能以为是废品扔了。
缸子找回来那天,老李高兴得像个孩子,仔细擦了又擦,重新放在竹椅上。他掏出账本,认真算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快了,快有十万了。”
五
疫情那年,村里很少有外人来,老李的收入几乎断了。但他每天仍然坚持清理井台,坐在那里晒太阳。那段时间,他又开始琢磨起井水的味道来。
“怎么越来越甜了?”他问我,“以前没这么甜。”
我也喝了一口,确实比记忆中的甜。
“大概是地下水变了吧,”我随口说,“现在村里种地的人少了,化肥农药用得也少了。”
老李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
那年冬天特别冷,老李的风湿病犯了,走路都困难。我劝他去住县医院,他说什么也不肯,就守在家里。电话里,他对我说:“这井我都守了几十年了,现在老了,反倒要躲起来吗?”
我拗不过他,只好每周回村看他一次,给他带些药和吃的。有一次,我看到他的账本上多了几页,密密麻麻写着一些地名和数字。
“这是什么啊,李叔?”我好奇地问。
老李神秘地笑了笑:“小秘密,等过段时间告诉你。”
后来他告诉我,那是他让村里的年轻人帮忙在网上查的,全国各地有名的古井的位置和历史。他想研究一下,看看有没有和他家这口井年代相近的。
“您这是要干嘛?”我问。
“给小海积累资料呗,”老李得意地说,“他不是研究这个吗?”
我心想,李小海研究的可是正经学术,哪用得着这些道听途说的资料。但看着老李认真的样子,我又不忍心泼他冷水。
六
去年夏天,事情有了转机。
一个炎热的下午,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停在了村口。从车上下来三个人,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一看就不是一般人。他们直奔老李家的井,在那里东看西看,还拿出仪器测量了一番。
老李一开始还以为是普通游客,热情地给他们讲井的历史。听着听着,那几个人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不停地拿出本子记录,还拍了许多照片。
傍晚,他们找到了村支书,然后又去了老李家。我正好那天回村,在老李家吃晚饭,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原来,那三个人是省文物局的专家,他们是冲着老李家的井来的。根据李小海提供的资料和他们的初步勘测,这口井很可能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年代可以追溯到明代中期,而且保存完好,属于罕见的古代水利工程遗迹。
“李先生,我们初步认定,您家的这口井很可能会被列入省级文物保护名录,”其中一位专家说,“接下来会有更详细的考察和评估。”
老李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我替他问:“这井要是成了文物,还是李家的吗?”
“这个嘛,”专家有些犹豫,“按照文物保护法,重要文物归国家所有,但会有相应的补偿措施。具体情况要等评估后再定。”
老李突然开口了:“这井是我们李家的,五十多年了。我爷爷、我爸爸、还有我,都守着它。”
“我们理解您的感情,”专家点点头,“但从另一个角度讲,如果这口井真的有这么重要的历史价值,让更多人了解它,保护它,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老李没再说话,只是站起来,走到院子里,点了一支烟。那是他很少抽的红塔山,平时舍不得,只有心情特别复杂的时候才会抽一根。
夜深了,专家们告辞离开,说改天再来。我陪老李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他忽然问我:“你说,小海知道这事吗?”
我想了想,说:“应该知道吧,不然那些专家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老李嗯了一声,又沉默了。
月光下,老李的脸上布满了皱纹,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他已经真的老了。
七
专家走后没几天,李小海回来了。
他一回来就直奔那口井,围着转了好几圈,然后拿出专业设备测量记录,一直忙到天黑。晚上吃饭时,他兴奋地对老李说:“爸,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申请的课题获批了,就是研究咱们这口井的历史和文化价值的。”
老李夹菜的手顿了一下:“那些专家来,是你叫来的?”
李小海点点头:“我在省博物馆工作这些年,一直在查资料,终于找到了证据,证明咱家这口井确实是明代水利专家李春芳监造的。这在全国范围内都是很有价值的发现。”
“那井要是成了文物,还是咱家的吗?”老李问了和我一样的问题。
李小海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爸,从法律上讲,如果被认定为重要文物,所有权会归国家。但是会有补偿的,而且…”
“多少钱?”老李直截了当地问。
“这个还不好说,要看最终的评估结果,”李小海有些为难,“但不会少,可能有几十万。”
老李起身去卧室,拿出那个旧账本,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上面的数字给李小海看:“九万八千三百二十一块四毛,这是我这些年攒的,本来想给你买房的钱。现在用不着了是吧?”
李小海一下子红了眼眶:“爸,我不是为了钱…”
“我知道,”老李打断他,“你是为了那什么…历史价值。你有出息,比我强。”
那天晚上,父子俩聊了很久很久。我没有打扰他们,第二天一早就回了县城。
八
接下来的日子,事情进展得很快。省文物局的专家来了一批又一批,各种仪器检测、拍照录像、挖土取样,忙得不可开交。村里人都知道了老李家的井可能要成”宝贝”了,纷纷来围观,议论纷纷。
“李老四这是祖坟冒青烟了!”
“这井真值那么多钱?我家后院那口老井比这个还大呢!”
“傻了吧,人家是历史文物,又不是单纯看大小。”
老李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仍然每天清扫井台,坐在那里晒太阳。不过,他不再收小费了,搪瓷缸也收了起来。游客来问他井的历史,他就指指不远处的李小海:“问我儿子去,他是专家。”
李小海请了长假,留在村里配合文物专家的工作。闲暇时,他坐在井边,给游客讲解这口井的历史和价值,讲得头头是道,吸引了不少人。
老李就坐在一旁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
三个月后,评估结果出来了:老李家的井被认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国家将拨款进行保护和开发,同时给予李家80万元的补偿金。
这个消息在村里炸开了锅。八十万啊,在咱们这个小县城,都够买两套像样的房子了。
老李听到这个数字,第一反应是:“比我想的多。”
然后他问李小海:“这钱给你买房吧?”
李小海摇摇头:“爸,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九
转眼到了今年春天,事情出现了让所有人意外的转折。
李小海没有用那笔补偿金买房,而是拿出了一个惊人的计划:在村里建一个”古井文化馆”。
他向县文旅局提交了详细的规划,包括修缮古井、建设展馆、开发相关文创产品等。最让人惊讶的是,他辞去了省博物馆的工作,决定回村里全职负责这个项目。
“你疯了吧?”我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打电话质问他,“好好的铁饭碗不要,回来守着口井?”
“不是守井,”李小海在电话那头笑了,“是做事业。这口井的价值远不止于此,我想把它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
我还想说什么,他又补充道:“再说了,我爸一辈子守着这口井,不就是希望它有价值吗?现在我要把这个价值放大,让更多人看到。”
我哑口无言。
县里支持了李小海的计划,还追加了一笔专项资金。很快,老李家井周围的一大片区域被规划出来,开始动工建设。
老李起初有些不理解儿子的决定,但看着工程一天天推进,他的眼神越来越亮。每天早上,他还是第一个到井边,清扫周围,然后看着工人们忙碌。
有一天,我去看他,发现他在指挥工人往井里放一个什么东西。
“这是啥?”我好奇地问。
“LED灯,防水的,”老李得意地说,“小海的主意,说是要做’许愿井’,游客可以投币许愿,晚上还能亮起来,好看着呢。”
我笑了:“李叔,这不成旅游景点了吗?”
“是啊,”老李点点头,“小海说了,守着一口井,不如让这口井活起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整个人似乎年轻了十岁。
十
前天,是古井文化馆的开馆日。
县领导、文物专家、媒体记者,还有周边村子的乡亲们,都来参加了开馆仪式。李小海穿着笔挺的西装,作为馆长致辞;老李穿着他那件蓝布上衣,坐在前排,神情激动。
文化馆不大,却很精致。主展厅环绕着那口古井建造,透明玻璃顶棚让阳光洒落在井水上,波光粼粼。墙上挂满了古井的历史资料、老照片,还有李家三代人守井的故事。角落里,老李那个破旧的搪瓷缸被放在玻璃展柜里,旁边是他记账用的发黄笔记本。
“这是什么?”一个小女孩指着展柜问她妈妈。
“这是李爷爷收小费用的杯子,”李小海蹲下身,温和地解释,“他用这个杯子,攒了将近十万元钱。”
“哇,好多钱!”小女孩瞪大了眼睛,“他为什么要攒这么多钱?”
李小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老李,笑着说:“因为他相信这口井有价值,值得被人看见。”
参观的人群中,我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五年前第一个给老李小费的摄影师。他认出了老李,主动上前打招呼。
“没想到这口井真的这么有价值,”摄影师感慨道,“当初我只是觉得它拍出来的照片好看。”
老李憨厚地笑了:“缘分啊。要不是你那张照片,我儿子可能都发现不了这口井的来历。”
临走时,摄影师掏出二十元钱,想放进井里。李小海拦住了他:“现在不是二十块钱了,是二十元一张门票。”
大家都笑了起来。
开馆当天,来了四百多位游客,收入近万元。老李忙前忙后,给游客倒水,讲故事,脸上的皱纹里都是笑意。
晚上,游客都走了,只剩下我、老李和李小海。我们三个人坐在井边,喝着老李泡的茶,看着星空。
“李叔,后悔吗?”我问,“井不是自己家的了。”
老李想了想,缓缓说道:“这井啊,守了五十多年,说实话,有时候也烦。每天擦啊扫啊,收着那点小钱,图啥呢?但现在好了,它有了新活法,还带着小海回来了。你说,我能后悔吗?”
李小海搂住老李的肩膀:“爸,这井还是咱家的,永远是。只不过,现在它也属于更多人了。”
老井在月光下静静地矗立着,井水泛着微光。不远处,文化馆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老李喝了口茶,突然说:“对了,账本你收起来了吧?”
李小海点点头:“收好了,做了永久展品。”
“那就好,”老李满意地点点头,“咱们李家的故事,得让人记住。”
我看着这对父子,又看看那口古井,忽然明白了什么。
守护,从来不只是为了保持原样,而是为了等待一个绽放的机会。老李守了五十年的不只是一口井,还有一个梦想;李小海回来建文化馆的不只是为了事业,还是为了延续一段历史。
那口井从明代走到现在,经历了多少风雨?老李家三代人的坚守,不过是它漫长生命中的一个片段。而今天,这个片段有了新的意义。
月光下,老井的水面泛起微微涟漪,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也许,是在感谢这一家人的守护;也许,是在期待着更多人的到来;也许,只是一阵微风拂过,无意间触动了古井沉睡的记忆。
我想,这就是生活的意义吧。我们守护的东西,终将以另一种方式回馈我们,哪怕要等待五十年。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