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上的女人穿着一件有点褪色的藏蓝色工衣,干练地把一块蓝白格子布往木板上一铺,又从车厢里抱出一个有些磕碰的白瓷盆。里面盛着刚做好的豆腐,水汽还在往外冒。刀切过的痕迹规整,和她脸上的皱纹一样,有着说不出的秩序感。
三月的晨雾里,一辆满是泥点的电动三轮缓慢驶过,停在了百川镇菜市场东口。
车上的女人穿着一件有点褪色的藏蓝色工衣,干练地把一块蓝白格子布往木板上一铺,又从车厢里抱出一个有些磕碰的白瓷盆。里面盛着刚做好的豆腐,水汽还在往外冒。刀切过的痕迹规整,和她脸上的皱纹一样,有着说不出的秩序感。
这是陈巧梅的日常。二十年如一日。
“巧梅姐!留两块嫩的!”
“豆腐西施!今天的豆浆甜不甜啊?”
菜市场里的声音此起彼伏。巧梅手上不停,嘴上应付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像这雾一样,浅浅地挂在那里。
我是去年搬到百川镇的,每天早上买豆腐已经成了习惯。不为别的,就因为巧梅的豆腐实在做得好。
“师傅,两块老豆腐,一杯浆。”
“来了。”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角的笑纹舒展了一下,像是晨风吹过水面。
豆浆是用搪瓷缸装的,边缘有一圈细小的崭口,却擦得干干净净。
“你手上的伤怎么回事?”我注意到她右手食指上缠着创可贴。
“没事,昨晚磨浆时不小心。”她把豆腐包进油纸,纸上印着褪色的”百川镇豆腐坊”几个字,再往塑料袋里一装。动作麻利得让人看不出她已经四十五岁了。
“你是怎么开始做豆腐的?”我问道。
巧梅愣了一下,像是被我突然的问题打断了思绪。她看向远处,市场大门外一辆崭新的黑色奥迪缓缓驶过。
“说来话长…”她递过豆腐,随口应付道。
我本以为故事就此结束,却没想到半个月后,在镇上一家新开业的豆腐工厂剪彩仪式上,再次见到了巧梅。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是卖豆腐的,而是坐在主席台上。
百川镇的早市八点就散了。
巧梅收拾好摊位,推着三轮车往回走。路过镇中学时,她放慢了速度。
校门口,几个学生背着书包有说有笑地往外走。巧梅的目光追随着其中一个男孩,直到他和小伙伴沿着马路走远,才若无其事地走开。
回到家,她从床头柜的铁盒里取出一个泛黄的存折。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她这些年的存取情况。她拿起笔,在最后一页空白处写下:“老张家小虎,高一下学期学费1200元,3月12日已交。”
铁盒里还有三本类似的存折,每一本上都写着不同的名字。
她把存折放回去,盖上盖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院子里的老卧式冰柜发出嗡嗡的声音,盖子上摆着几包已经沤了黄水的大豆。水缸旁边,一块用了多年的石磨还留着今早磨浆的湿痕。她换了件褪色的花布衫,系上围裙,开始淘豆子。
那些年,村里总有这样那样的孩子,因为家里缺钱上不起学。有的是因为父母生病,有的是因为家遭大灾,有的单纯是因为穷。
“不读书能干啥?”巧梅经常这样问那些早早辍学的孩子。她自己初中没毕业就随父母学做豆腐去了,一辈子的遗憾。
知道这些道理的村民不少,但真正愿意伸手帮忙的,却只有巧梅一个。
李小虎是四年前被巧梅”捡”到的。
那天夏雨下得很大,镇上主街的排水沟都漫了。巧梅收摊回家路过中学门口,看见一个瘦小的男孩蹲在屋檐下,浑身湿透,手里捏着一张纸,神情呆滞。
“孩子,咋不回家啊?”巧梅停下三轮车问道。
男孩抬头,眼睛红红的,手里的纸被雨水打湿了一角。
“叔叔说…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已经不能再赊账了…”
纸是一张欠条,歪歪扭扭地写着”李小虎,共欠款102元,请尽快结清”。男孩的脸上有尘土被雨水冲出的痕迹。
巧梅把三轮车停到一边,走到小卖部。结了账后,她又买了个肉包子。
“吃吧,别饿着。”
男孩狼吞虎咽地吃完,擦了擦嘴,小声道谢。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李小虎的家在镇外五公里的小李庄。父亲早年出事故去世,母亲带着他和妹妹靠打零工维持生活。那年母亲突发脑溢血,家里为了救她已经借遍了亲戚,小虎不得不在镇上的小卖部赊账买东西充饥。
从那以后,巧梅就悄悄记下了李小虎。
每个月她都匿名把学费和生活费送到学校,只在信封上写着”李小虎收”。时间久了,学校的老师心里也有数,但谁也没多问。
小虎不是第一个,在他之前,还有三个孩子。王德明、赵小花、张国栋。他们都是百川镇周边村子里的孩子,家里都有难念的经。
德明父亲酗酒赌博;小花爷爷奶奶重病缠身;国栋一家五口挤在祖上留下的破土屋里,连下雨天都漏得厉害。
没人知道陈巧梅为什么要帮助这些孩子。
实际上,她的生活也不宽裕。三十年前,不到二十岁的她就接手了家里的豆腐生意。那时候,父母因病相继去世,家里只留下一间破屋,一口石磨,和做豆腐的手艺。
巧梅曾经也有过自己的梦想 - 上师范学校,当个老师。但现实没给她这个机会。而这个遗憾,成了她心里的一块石头,也成了一股推动力。
“我没念成书,总不能看着有心读书的孩子也念不成,对吧?”
她经常这样对自己说。
不过,谁能想到,这个小小的善举,二十年后会有怎样的回报呢?
2022年秋天,巧梅的豆腐生意眼看要黄了。
镇上新开了两家超市,里面有包装精美的盒装豆腐。虽然口感差了点,但干净卫生,价格也不贵。渐渐地,巧梅摊位前排队的人少了。
那段时间,她的手上的老茧裂了又愈,愈了又裂。日子像磨豆子一样,一天天艰难地过去。
一天早晨,正当巧梅收拾摊位准备离开时,一辆黑色奥迪停在了她的摊位前。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巧梅眯起眼,总觉得有点眼熟。
“巧梅阿姨,还记得我吗?”
年轻人笑着走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 照片上,是十几岁的王德明和巧梅站在一起,背景是百川中学的校门。
“德明?”巧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啊?”
“上海,一家食品公司。”德明露出腼腆的笑容,“我们公司想在家乡建个豆制品加工厂,我就回来看看。”
巧梅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德明已经从车里拿出一个文件袋。
“这是初步规划,我们想请您当技术顾问。您的手艺是镇上最好的,没人比您更懂豆腐。”
德明停顿了一下,眼里闪着光,“其实…不只是我。小花在北京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国栋现在是县医院的医生,小虎去年也考上了大学…”
他深吸一口气,动情地说:“我们商量过了,要把公司的10%股份给您。虽然比不上您对我们的恩情,但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巧梅愣在那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两个月后,“百川香豆坊”正式开业。开业当天,四个孩子都回来了。他们都没忘记,是谁在最艰难的时刻,给了他们继续读书的机会。
厂房剪彩那天,镇上来了不少人。
巧梅穿着一件新买的蓝色衬衫,站在台上有些不自在。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摸着衣角,眼睛不敢直视台下那么多人。
德明看出了她的紧张,悄悄握了握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阿姨,您看见了吗?您种下的种子都长大了。”
巧梅泪眼朦胧地看着台下。那里站着的,不只是前来祝贺的镇民,还有那些她曾经帮助过的孩子们。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感激。
剪彩结束后,四个孩子轮流上前拥抱巧梅。小花把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她。
“打开看看。”小花期待地说。
巧梅打开盒子,里面是四张照片,照的是四个孩子的毕业照,还有一张纸条:
“因为您,我们的人生改变了轨迹。现在,轮到我们来帮助更多的孩子了。”
纸条下面压着一张支票,金额是两百万。背面写着:“百川教育基金会启动资金”。
那天晚上,巧梅回到自己的老屋,看着屋顶的裂缝和墙角的霉斑,她突然笑了。
笔记本上的最后一页,她写下了五个名字:李小虎、王德明、赵小花、张国栋,还有她自己 - 陈巧梅。
磨了一辈子豆子的手指在纸上轻轻地摩挲,像是在抚摸一段不可思议的缘分。
“人这一辈子啊,果然还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她自言自语地说。
窗外,月光洒在院子里的石磨上,映出一道柔和的光。
我后来问过巧梅,为什么当初要帮那些孩子。
她正在给工厂的新员工演示如何用石磨磨豆浆,闻言停下手中的活,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没能上成学吧。”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上,勾勒出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那些皱纹,记录着她二十年如一日的付出和坚持。
“那您后悔过吗?”我问,“毕竟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巧梅笑了笑,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检查设备的德明,“看见没,那是我的’利息’。比银行里存的划算多了。”
工厂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幅照片,是巧梅年轻时在菜市场卖豆腐的样子。照片旁边是工厂的宗旨:“百川汇海,滴水之恩。”
如今的百川香豆坊已经成为当地的一张名片。不仅产品远销周边城市,还每年拿出利润的一部分,资助当地贫困学生。
而巧梅,这个曾经只会做豆腐的农村女孩,现在是公司的技术总监,也是”百川教育基金会”的名誉理事长。
每年开学季,她都会亲自去学校,把助学金交到孩子们手中。
“记住,好好学习,以后有能力了也帮助别人。”她总是这样叮嘱每一个孩子。
今年春节,百川镇热闹非凡。
香豆坊的新厂区正式投产,产能扩大了三倍。德明从上海请来的技术团队,研发出了十几种新式豆制品,村民们的收入也随之提高。
巧梅的老房子被翻新了,但她坚持保留了院子里的石磨。每天清晨,她仍然会起床磨豆浆,只不过现在不是为了卖,而是享受那个过程。
四个孩子轮流回来看她,把她当亲人一样照顾。今年过年,他们都回来了,还带着各自的家人。
除夕夜的团圆饭上,小虎提议大家一起为巧梅敬酒。当五个酒杯在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时,巧梅突然觉得,这一切恍如梦境。
二十年前的那个决定,如同一颗种子,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
“来,都吃豆腐,我亲手做的。”巧梅夹起一块豆腐放在德明碗里,又给其他人一一夹上。
豆腐白嫩,散发着淡淡的豆香。
“巧梅阿姨,”国栋举起酒杯,眼中含泪,“谢谢您教会我们最重要的一课 -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巧梅摆摆手,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傻孩子,阿姨不过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你们能有出息,是靠自己的努力。”
饭桌上其乐融融,窗外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百川镇的故事还在继续,而陈巧梅的传奇,也将流传更远。
就像她做的豆腐一样,看似普通,却蕴含着最朴实的滋味。
那滋味,叫做”良心”。
我采访巧梅是在2023年的夏天。当时百川教育基金会已经资助了近百名学生。
离开前,我问她:“如果时光倒流,你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巧梅笑了,笑容如同初春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
她指了指厂房旁边的一片空地,那里正在兴建一栋新楼。
“那是什么?”我问。
“职业技术培训中心。”她轻声说,“让更多没机会上大学的孩子,也能学到一技之长。”
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善良从不计算回报,但回报往往超乎想象。
“你知道吗?”巧梅送我出门时说,“那些年卖豆腐,最冷的冬天,手指都冻裂了。每次想放弃,就想着那些孩子的眼睛…”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有一片片油菜花正随风摇曳。
我知道,在那黄色的海洋中,藏着无数个像巧梅这样普通却又不普通的人。他们默默无闻,却在改变着别人的命运,也改变着这个世界。
这,或许就是最朴实的力量吧。
第二天早晨,我经过菜市场,看到巧梅的老摊位前挂着一张纸条:“本摊暂停营业,如需购买,请前往百川香豆坊直营店”。
纸条下面,放着几块免费的豆腐样品,旁边是一个破旧的搪瓷缸,缸口上的那个崭口,二十年如一日,始终没有修补。
就像巧梅心中那个未能上学的遗憾一样。
不过现在,那个崭口仿佛也有了新的意义 - 它是岁月的见证,也是希望的起点。
来源:默默Mo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