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族长只是嘬了口旱烟,眯着眼睛,目光飘向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那神情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戏。
族谱除名
"族谱上竟没有王秀芬和小宝的名字!"我抖着手问族长王德厚,"这是为什么?"
族长只是嘬了口旱烟,眯着眼睛,目光飘向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那神情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戏。
我叫郑长福,今年六十有五,黄泥洼村的老支书,从七七年上任到现在,村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经我这双手处理过。
秀芬的事,说来话长。
记得那是一九八二年初春,王建国从部队复员回村不久,经人介绍认识了邻村的姑娘王秀芬。
秀芬那时候二十出头,个子不高,瘦瘦的,黑黑的皮肤,一双手倒是格外有力,村里人都说她是个"好把式"—能干活的。
那年正赶上分田到户,国家政策放开了,大家伙儿干劲十足。
建国父母早亡,家里只剩下一位六十多岁的奶奶王老太。
秀芬嫁过来时,只带了一个蓝花布包袱和一床红被子,我清楚地记得她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蓝色对襟布衫,站在王家那座低矮的土坯房前,冲着前来帮忙的乡亲们笑,露出一口白牙。
"各位叔叔婶婶,以后请多关照。"她鞠了一躬,那模样让我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媳妇。
日子过得飞快,分到地的当年,秀芬就带着婆婆种出了全大队最好的收成。
那时候还没有化肥普及,秀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挑着担子去收集猪粪、羊粪,有时甚至走到十里外的马路上捡马粪,回来和着草木灰一点点施到地里。
村里人都说:"这秀芬,是个有福气的,命硬。"
一九八三年夏天,王家添了个大胖小子,足有七斤二两重,建国高兴得当天请全村人喝了米酒,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王德厚都连声说:"好好好,王家有后了!"
孩子取名叫王小宝,寓意珍贵如宝。
建国在家待了不到三个月,就去了县城的砖厂打工。
那年月,农村的活路少,能出去挣钱是好事,可家里的担子便全落在了秀芬肩上。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去王家送农药时,见秀芬正在院子里的水缸边洗衣服,手冻得通红还在不停地搓。
北风呼啸,刮得院子里的枯树枝"咯吱咯吱"直响,秀芬只穿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棉袄,见我来了,忙抹了把脸上的汗,笑着说:"郑支书,进屋喝口热水吧,外面冷。"
我跟着她进了屋,屋里倒是暖和,土炕烧得热乎乎的,炕上坐着两岁的小宝,正玩着一个用玉米芯做的小人。
老太太躺在里头,盖着一床厚被子,见我进来,用手撑着要起身,被秀芬一把按住:"您歇着,别起来了。"
"郑支书,建国去了县城砖厂,说是等攒够了钱,明年要翻盖这屋子呢。"秀芬一边给我倒水,一边说,那声音里满是期待。
我看着他们三代挤在这只有一间半的土坯房里,心里暗暗感慨,又为这个外村来的姑娘感到心疼。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建国每隔几个月回来一次,带点钱,带几样城里的东西。
小宝三岁那年冬天,突然高烧不退,整个人烫得像个小火炉,嘴唇都干裂了。
那晚恰好下了场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雪有膝盖那么深。
秀芬在村里转了一圈,找遍了几个会看病的老人,都说看不了这么高的烧,得上医院。
那时候村里没电话,更没有汽车,秀芬二话不说,把孩子裹在被子里背在背上,跟婆婆交代了几句,就踏着月光走了。
我是第二天一早得知这事的,赶紧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带着村里唯一的自行车,沿着秀芬踩出的雪印子去追。
等我们到了镇医院,看见秀芬坐在走廊里,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衣服和头发上还挂着没化完的雪珠。
一打听才知道,她硬是背着孩子走了十里地,凌晨四点多到的医院,在医院门口守到天亮,才等到医生给孩子打了针。
当时医院里的护士说:"这孩子再晚来半天,怕是要脑膜炎了。"
这事传开后,连族长王德厚那样的老顽固都说:"这秀芬,是個好媳婦啊,真真是好媳婦。"
谁能想到,这样的好人家,七年后会被族谱除名?
村里每隔十年要修一次族谱,八五年修的那一次,秀芬和小宝的名字赫然在列。
可这一次,九五年的族谱上,怎么会没有他们?
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天在大队部偶然听到了端倪。
那是一九九五年初春的一个下午,我办完事正准备离开,听见会议室里传来争执声。
王德厚和几个族老在那里争论什么,声音挺大,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咱王家世代务农,种地老实本分,活得踏实。"王德厚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可是现在国家政策提倡读书啊,小宝成绩那么好,老师都上门来做工作了。"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声音说道,那是王建国的堂弟王建军。
"哼,那是秀芬撺掇的,一个外村来的媳妇,还想让娃读书当大官?女人家懂什么?不种地谁来传宗接代?族谱上没他们娘俩的地方!"王德厚拍着桌子说。
我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推门就进去了。
"老王!你这是干什么?"我声音有些发抖,"现在是一九九五年了,国家处处提倡科教兴国,你还守着老祖宗那一套?孩子读书怎么了?就因为这,你就把他们除名?"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五六个人都愣住了,王德厚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郑支书,你别管,这是我王家的家事。"王德厚梗着脖子说。
"家事?把一个尽心尽力为王家的媳妇和一个无辜的孩子从族谱上除名,这叫家事?"我气得浑身发抖,"老王,你是族长不假,但这族谱是祖宗留下来记录香火的,不是你耍威风的工具!"
我这一席话说得几个族老都低下了头,只有王德厚还是那副倔强的样子:"她非要送小宝去县里读高中,那得多少钱?再说了,家里地谁种?建国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
原来如此。
我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确实听说小宝在镇上初中考了全镇第一,县重点高中免费录取,连镇长都专门表扬了一番。
我没想到王德厚会因为这事发这么大的火,甚至做出这种事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王家。
建国不在家,出门打工去了,只有秀芬和婆婆在家,还有已经十二岁的小宝。
小宝已经长成了一个结实的小伙子,脸庞清秀,坐在桌前正认真地做作业。
看见我来,秀芬忙着烧水泡茶,脸上带着疲惫却依然和气:"郑支书,您咋来了?"
我坐下后,直接问道:"秀芬,你知道族谱的事吗?"
秀芬的手顿了一下,然后低下头,没说话。
一旁的老太太叹了口气:"昨儿个德厚哥来说的,说是……说是我们娘俩的名字不能上族谱了。"
小宝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不解和委屈:"奶奶,为什么啊?我做错了什么吗?"
老太太摸着孙子的头,眼里噙着泪:"傻孩子,你没错,你最好了。"
秀芬转过身来,眼圈红红的,但语气却很坚定:"郑支书,我知道族谱对咱农村人家意味着什么,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擦了擦手,在我对面坐下:"小宝从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快,老师说他有出息,能考大学。"
"县高中免费录取他,还有助学金,吃住都在学校,我和建国商量好了,就是省吃俭用,也要让孩子念完书。"
"可德厚叔说,念那么多书不如早点回来种地,还说我是外村人,不懂规矩,要带坏家风。"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郑支书,我就是个农村妇女,没什么大志向,但我不能让小宝也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啊。建国常年在外打工,我们受的苦,不就是盼着下一代能过上不一样的日子吗?"
听着秀芬的话,我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当年也是拼了命送他去镇上读书,如今在县医院当了个小医生,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村里的孩子,有几个能走出去的?
而如今,有这么个好苗子,却因为老一辈的固执和偏见要被埋没。
我拍了拍秀芬的肩膀:"你放心,这事我管定了。"
回去后,我把县里分管教育的副县长请来了,又找了镇长和几个村干部,连夜在村委会开了个会。
第二天一早,我就让村里的广播喇叭通知全村开会。
那天,村部的大院子里挤满了人,王德厚坐在前排,脸色阴沉。
秀芬和小宝站在人群中央,显得有些拘谨。
县里的副县长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同志,普通话说得很标准,大概讲了二十分钟的国家教育政策,说了好多"科教兴国"、"人才强国"的大道理。
然后,镇长又讲了村里这些年考上大学的几个孩子,现在都有了不错的工作,还带动了家乡发展。
轮到我发言时,我没讲政策,只说了自己的亲身经历。
"咱村里的李有才,当年坚持送儿子去镇上读书,村里人笑话他傻,结果怎么样?人家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县医院当医生,一年挣好几千,盖起了砖瓦房,买了电视机,李有才老两口享福了。"
"我郑长福也是,当年把儿子送去读师范,如今在县城教书,过年回来还给我买了手表。"我掏出怀里的上海牌手表给大家看。
"小宝从小就聪明,镇上老师都说他是块读书的料。昨天县高中的校长还亲自来信说,愿意免费收他,还有助学金。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让孩子试试呢?"
最后,我看着王德厚说:"老王,咱们都六十多岁的人了,眼看着就要退下去了,以后是年轻人的天下。时代不同了,我们不能拿老眼光看新事物啊。"
会场安静了下来,许多人都在低声议论。
这时,秀芬站了出来,声音有些颤抖但很坚定:"我知道大家可能觉得我不懂规矩,但我真的只想让小宝过得好一点。建国常年在砖厂,一个月挣不到一百块,我在家种地、做针线活,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多少钱。"
"我们不图什么大富大贵,就想让孩子有个出路。从小到大,我没有亏待过家里任何一个人,照顾老人,操持家务,样样不落。如果因为让孩子读书就要被除名,那……那我认了。"
说到最后,秀芬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小宝走上前,挺直了腰板说:"我想读书,我会好好学习,不辜负爹娘和奶奶的期望,也不会让村里人失望的。"
这个十二岁的孩子,说话的样子已经像个小大人了。
现场的气氛有些沉重,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擦着眼泪,年轻人则议论纷纷。
我看时机成熟,提议投票表决是否恢复秀芬和小宝在族谱上的名分。
结果出来了,全村两百多户人家,除了王德厚和两个老顽固,其余全都同意恢复。
王德厚的脸色难看至极,但他是个讲规矩的人,多数人同意的事情,他不会明着反对。
"好,那就这么定了。"他站起来,声音低沉,"秀芬和小宝的名字恢复到族谱上,但是……"他转向秀芬,"你得答应我,小宝以后学成了,要回村里来,不能忘本。"
秀芬连连点头:"德厚叔放心,我一定会教育小宝记住根本,不管将来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自己是黄泥洼村的人。"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当天晚上,王德厚亲自带人修改了族谱,把秀芬和小宝的名字重新写了上去。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小宝去了县高中,秀芬每个月都会去看他一次,带着自家种的菜和自己做的咸菜。
建国知道这事后,特意从砖厂请了假回来,给德厚叔敬了烟,说了感谢的话。
德厚叔抽了两口,只说了句:"好好干吧,别让孩子的心思白费了。"
三年后,小宝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全村人都去送他,连王德厚也亲自到村口,递给他一个布包袱,里面是新修的族谱复印件,叮嘱他:"娃,外面的世界很大,但别忘了,你是王家的后人,肩上有祖宗的期望。"
小宝郑重地接过布包袱,向族长深深鞠了一躬。
大学毕业后,小宝没有留在省城,而是回到了县里,在县教育局工作。
二〇〇〇年夏天,他带着积蓄回到村里,为村里捐建了第一所小学。
落成那天,许多人都来参加了剪彩仪式,我看见已经年过七旬的王德厚站在人群中,眼睛湿润,悄悄抹着眼角的泪水。
小宝请他上台剪彩,老人家颤巍巍地走上前,哽咽着说:"我老了,看不清前面的路了,但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看得清。"
新修的族谱里,王秀芬和王小宝的名字被写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下面还特意注明:"教育兴族第一人"。
这一年,秀芬四十出头,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但笑起来依然那么明亮。
建国不再去砖厂打工了,回村开了个小卖部,日子过得安稳踏实。
老太太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但精神矍铄,每天还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逗逗邻居家的孩子。
我退休后,常去他们家坐坐,看着这个曾经差点被除名的家庭,如今过得红红火火,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人这一生啊,不就是希望一代比一代过得好吗?
不就是希望子孙能比自己走得更远吗?
記得有一次,我问王德厚:"老王,当年你为啥那么反对小宝读书啊?"
他摸了摸已经花白的胡子,眼神有些飘忽:"老郑,說實話,我是怕啊。"
"怕什么?"
"怕孩子读书多了,看不起咱這些老農民,怕他到了外面的世界就不回来了,怕王家的香火断在他这里。"老人家叹了口气,"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就是要子子孙孙都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是哪里人,不能忘本。"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宝不是回来了吗?还建了学校,让更多的娃娃能读书。你看,这不是更光宗耀祖吗?"
王德厚点点头,眼神中透着欣慰:"是啊,比起種地傳宗接代,這孩子做的更大啊。"
二〇〇五年,小宝已经成了县教育局的副局长,他组织了一次"回村知识讲座",请来了县里的医生、教师、农技员给村民们讲健康知识、子女教育和农业技术。
那天,村部的大院子里人山人海,我站在角落里,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小宝,又想起了十年前那个站在人群中央委屈的小男孩。
恍然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傳統不是固步自封,而是与時俱進;根本不是束縛後人,而是滋養未來。
如今,王德厚已经去世多年,走得很安详,走前还握着小宝的手说:"好孩子,爷爷以前错怪你们娘俩了。"
而秀芬,已经当上了奶奶,儿媳是县医院的护士,又给王家添了个重孙子。
春节时,我去他们家拜年,看见墙上挂着一幅全家福,四代同堂,笑容灿烂。
照片旁边,挂着一个做工精美的族谱复印件,那是小宝特意请人装裱的。
我不禁感慨,一个曾经差点被除名的家庭,如今成了村里的骄傲。
而那本差点没有他们名字的族谱,如今成了他们最珍贵的纪念。
人这一生啊,终究是向着光明的。
来源:禅悟闲语一点号